我僵住了,我的手抵在门上,我推了推门。
但即使在门推术动之前,我就意识到它是锁住的。
我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就在我面前,他的手伸进我的外套,取出了我的枪。
他轻蔑地转过头去,将枪掷到房间当中的两用沙发上。
一阵恐慌袭上我的心头。
我挥起左臂,用手背劈脸摔了他一个耳光。
我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猛烈摇晃他……让我出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让……一个冰冷冷的尖东西戳到我肋下。
我低头一看,突然间打了个寒颤,我的腹部缩了进去。
他那把刀身20厘米的匕首正抵着我的横膈膜。
我双手垂落下来。
他抬起一只手,满腹思虑地摸摸他那发红的脸颊,但他的眼睛却在熠熠闪光。
你打了我,我该杀死你。
他平静地说。
我等他捅。
我等着冰冷的钢猛地进入我的身体,用坚硬异样的舌头舐取我的生命。
突然压力放松了,西勒将匕首掷到空中,接住刀把,咯咯笑着将它重新插进衣袖。
我喜欢你,戴恩,他说,要是你愿意动脑子想想,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
回来,坐下吧。
我回去坐下。
我在西勒掷着我的枪的沙发上坐下。
我没有把枪拿起来,我害怕。
我没法理解你,戴恩,他说,也许那是因为你不理解我。
瞧那星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是友好而又明智的。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什么事,仿佛我并非是一个囚徒。
可是要我忘却并不容易,我坐在那儿,浑身发冷,满心不快,我想只要我们在通情达理地谈话,就不会发生别的事。
星星,我说,散布的星星。
我看到数十亿又数十亿的农奴、奴隶和自由民,他缓慢地说,他的凝视显得极为悠远,在他们之上是数百万雇佣兵,一些商人,一些教堂执事,以及少数贵族。
但是在最底层的是农奴、奴隶和自由民。
你在他们进入大教堂时会看到他们,可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绝望、疾病和死亡——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一小块地或一间狭小的房间——那就是他们的世界。
他站立起来,他似乎高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重复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从来吃不饱肚子是什么滋味。
从来吃不饱,一生一世没吃饱过一次,我可知道。
他们懂得些什么呢?什么都不懂,除了那些最基本的冲动之外。
他们生儿育女,他们为再活上短短几年而挣扎,他们死亡。
动物,比动物还糟。
他停了下来,他转向我,他的声音放柔和了。
要是你看到他们之中的一个,正在用一根弯曲的棍子拼死拼括地耕地,你会给他一把犁,给他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吗?要是你看到他们之中的一个,正在将放射性物质灌进火箭弹头,直至血肉从他的骨头上掉落,你会将他救到外面的清新空气中来吗?会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那么把那块卵石给我,他几乎耳语般地说,那是他们的惟一机会。
我痛苦地掉开眼睛,我的手悄悄朝枪伸过去。
为什么?我问。
你想将它交给皇帝?他会用它干些什么?我默然不答。
他会把布兰库什抓得更紧些。
抑或,若它所具有的隐秘力量很大的话,他就会四下里寻找征服目标。
他年事并不太高,自他曾祖父以来,皇族里还没有一个人进行过一次征服。
他想作为征服塞耶的皇帝而永载史册。
或许你宁可将它给商人吧。
我看着他,等着。
我的手朝枪挪近了一些。
他们会卖了它。
卖给某个统治者,也许是为了换取几项授予的权力。
它将落到出价最高的人手中。
也许你更喜欢将它捐献给教会。
我目光掠向别处,涨红了脸。
你知道,教会会将它交给世俗当局,西勒柔声柔气地说,那就是修道院院长想要做的事儿。
就像他将你交给……你错了,我冷冷地说,出卖我的是那个年轻的神父助理。
西勒耸耸肩。
是吗?问题是——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站在正义、变革、进步、人道这一边。
除了……谁?我问,有谁这么高尚,那块卵石惟独可以托付给他们?市民帮。
他说。
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称,但这不仅是个名称。
他们用它来干什么?他们将建立一个联合的星系。
没有皇帝、独裁者或政治寡头。
在那儿,权力将属于……握在人民的手中。
一个美好的梦想,我说,可你的书矢口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手挪得更近了。
那种武器,戴恩。
你说什么,你在教他们阅读?我赶快问。
我们两人没有理由不用它来做成一件好事,西勒声音柔和地说,你该知道它的价值!要是你不能卖它,那就没有任何益处。
你无法处理这么件大事,你不知道去哪儿,见哪个人,要多大的价。
你会得到的东西将只是肚子上的一个洞。
你不明白。
听着。
议会愿意出高价。
我可以告诉他们,那块卵石你要卖5万克罗纳。
他们会付给你这个数。
或者,要是我们能够先发现卵石的秘密,那就没有限量了。
对你它毫无价值,对你它仅仅意味着死亡和折磨。
而对我和市民帮,它却意味着生命和星系的希望。
你说什么来着,我说,你在教他们阅读?他叹了口气,他的眼睛警惕着。
那些动物不想学习,你知道。
对他们而言思索就是异想天开。
所以你所做的是你对付其他动物的那种事。
你给他们一些糖果。
糖果?一些关于顺民的简单故事:给予失败者的成功,给予弱者的力量,给予受鄙视者的爱情……我们给他们提供的故事是:农奴推翻其主人,一变而为他们自己的统治者,拥有他们在其中工作的工厂和商店,并拥有激情……获得强烈感受的永恒必需。
他从放满了小说的那些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拿来给我。
我掠眼看书时,他扭动电视机上的一个旋钮。
那本书价钱不贵,但很结实。
……大字体,西勒在说,容易念,还写得很棒,许多思想和金钱注入了这个计划。
此外,它们教给人们最具有颠覆性的思想——人的基本平等。
做买卖?它们的定价远远低于成本,可我会将它们白送给人。
我送掉了5本。
你知道为什么?喏,那就是为什么!他指着电视机。
一个姑娘像件古代艺术品似的被关在一块大玻璃屏幕里,栩栩如生,翩然而动,呈鲜艳的肉红、珊瑚红与朦胧的黑色……这种高超的技术该用来做好事。
用来做这种事情是浅薄无聊并且愚蠢的,更有甚者,那是邪恶。
米凯利斯神父有一次告诉我,除了人放到这个天体中来的或从这个天体拿出去的东西之外,没有一样东西是邪恶的。
我所观看的这件东西是蓄意的邪恶。
邪恶被注入这件东西,以满足观看者。
使其永远不想要任何别的东西。
那是一件玷污灵魂的黑东西;不管怎么擦洗都永远不会使灵魂重新变清洁。
那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西勒说,它完全是为他们构想出来的,那样他们就不必思想了,呵……上帝!……那些动物多么憎恨思想啊!我将眼睛从电视机上挪开,去看那本书。
那是本故事集,是由一个无名氏工匠讲述的,他的讲述简单但是老练。
它们带着读者不假思索地进入故事,我抱着越来越大的兴趣和一种慢慢形成的厌恶翻着书页……这本书跟帝国免费剧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这些故事具有一个不道德的基调——缺乏正直行为的任何要素——使得它们也变得邪恶,也许是更大的邪恶,因为它不那么显而易见。
那是由百无聊赖、技巧娴熟的颓废派作家写的……可非常奇怪的是,并不是修道院的纯洁戒律使我合上那本书的,我合上那本书是由于出现在书页和我眼睛之间的一个姑娘的倩影。
不管她是怎么个人,对她而言,生命并不老迈并不厌倦,情感并不是使人备受折磨的难题,爱情并不仅仅是欲望。
我看见她,仪态优雅却又充满恐惧,美丽却又濒临死亡,能够爱并能因爱而勇敢赴死……我突然确定无疑地知道,结局绝不会好,喜欢走极端……西勒靠近我坐着。
突然我对他感到厌恶,我不再害怕。
别靠近我!他抓住我的手。
你年轻、坚强,而又清白。
我喜欢你,戴思。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你和我……闭嘴!我大叫道,让我一个人呆着!他的手紧攥着我的手。
别犯傻,戴思,放聪明些。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闭嘴!我胸膛气炸了。
我的手紧握成拳。
他的脸一下失了色,现出丑恶斑驳的白色,像只蘑菇。
他咬紧牙关,齿缝间进出恨恨的声音。
随着可怕的嘎巴一声响,他的手塌倒了。
怀着突然的厌恶,我听任他的手落下去。
他开始站起身来,他的左手难看地悬荡着,我挥起手臂朝他呼地猛扫过去,仿佛我能够忘却:要是我能清除掉的只是眼前那个倩影那怎么办。
我的手背击中他的嘴巴,他掼到房间那头,踉跄后退,最后撞在墙上栽倒了。
我觉得自己的手就像在秽物中浸过了似的。
我颤抖着狠命将手在外套上擦着。
他抬起身子,唇间狠狠吐出一连串听不分明的话。
我半蹲半站面对着他。
他则靠一只脚和一个膝头支撑着,鲜血从他的一个嘴角流淌下来。
他的眼睛是疯狂的,他那只好的右手一动,以快得看不分明的速度去握枪把。
但我一直在望着他,我的手先动,我的枪几乎就像活物似的急切跳入我的掌心。
西勒的身子开始动了。
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所有的时间都是他的,他费劲使两只脚着地,开始站起来,当他站立住时,他慢慢从外套里掏出针枪。
片刻间我被惊奇攫住了,接着我按在枪机上的手指缩紧了,好像它从不需要脑子发命令似的。
毫无反应,我再次扣扳机。
西勒露出恶毒的微笑。
你真以为我会将上弹的枪还给你?他哈哈大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更令人不快的笑声了。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枪。
我将枪翻过来,丝毫不感惊奇地看到,枪把里该上电池的地方出现一个黑色的洞。
你这个傻瓜!西勒干巴巴地说,你这个瞎了眼的大傻瓜!你还指望在外面活命呢。
他的头朝门一撅。
我要杀死你,戴恩。
我要慢慢地杀,可我现在认识你了。
你个性太强,太固执。
要是被你得了手,你可会把我拦腰截成两半的。
即使我打折你一条腿,你也不会告诉我去哪儿找那块卵石,即使我将你砍成几段。
我会找到它的,它在大教堂里。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但我不露声色。
冷寂了一段时间的仇恨又强烈地涌回来了。
你这臭伪君子!你别装出不知情的样子来糊弄我。
我知道你们那些修道院。
洁身!禁欲!他喉咙深处发出作呕的声音。
他那握枪的手挥舞着;那只受了伤的手一个劲跟着颤搐,他的脸变得仓白。
我不顾一切、怒火中烧地把枪掷过去,明知此举毫无用处。
我听到细小的噗的一声,赶紧一蹲身,嗖的一声便从头部近处掠过,接着便是闪光枪击中金属的哐当声——西勒的枪!我抬起头朝他猛冲三步,我的头部位置仍然很低,我看见他的枪旋转着从他手里飞落,于是我便纵身扑了过去。
他的眼睛在枪与我之间闪着光。
在我撞击他之前他无法够到那支枪。
他挥动衣袖……我的肩膀向他腹部猛撞过去。
那一下把他撞到墙上就好了。
可他往后退并向左移。
他踉踉跄跄退向墙边,但他没倒下来。
我手着地时脚倒没有离地,我一边不让自己倒下去一边朝他栽过去。
他手里握着一把20厘米长的钢匕首。
我必须在他站稳脚跟之前靠近他,他还没能来得及转过来刀刺我,我已经向他猛扑过去了。
他奋力站直身子,他已经把刀半转过来朝向我了,他要在自已受到攻击之前,由下手向上刺出特别致命的一刀,将他面前那个人的肚肠给捅出来。
西勒曾这么说过,我反其道而行之——我双手并拢,成V字形伸得直挺挺的,我一心想用这个V字的颈部抓住他的腰。
死吧!他喘息着说,猛地一刺。
可是他仍然没有站稳,我的两只手插到他的腰部两侧——死死抓住不放。
我只想到那把刀,现在在离我肚皮只有几厘米处闪烁着。
我一心一意挤他的腰,竭力想使他掉落那把刀,完全忘记自己袖子里也有一把刀了。
我对他的力气和灵敏隐约感到惊奇。
他只有一只好手,他扭着、刺着,并往后退,可我紧紧抓住他的腰,用力越来越大,舍此之外一概不想,那几乎送了我的命。
他的腰越来越滑溜了。
那可能是汗,但不是,那是血,我前臂上隐隐的刺痛告诉我,那是我的血。
在我抓住他的腰时,刀划开了我的手臂。
我加倍用力不让他的腰扭动。
骨头开始碾到一起来了。
他发疯似的往后掀。
在我抵抗时,他就往前扑。
那把刀不可阻挡地刺向我,他的膝头朝我的腹股沟顶上来。
快让开!什么东西发出无声的尖叫。
我往后倒下去,边倒边扭动身子,仍然死死抓住他的腰。
他和我一起倒下,没法制住。
他的腰扭动着,我听到什么东西折断时的啪的一声脆响。
西勒倒地时大口喘着气,他在我身边扭动了一会。
而后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
我无力地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他断了腰晕过去了,要不他就在蒙我。
他一动不动脸朝下躺着,我望了他一会,我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我在他身边跪下去,摇他的肩膀,他身子瘫软了。
我把他朝天翻过来。
他的左手怪难看的。
他的右手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悬荡着。
但是,在我跪在他身边时,我并没有看它们。
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睁开着,朝上瞪着我,他那本来炯炯发光的淡蓝色眼睛变得混浊而又晦暗,那双曾经看得太多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当我的头沉重垂下时,我看见正在他胸前盛开的那朵花,那朵在不断扩展的猩红底色之上盛开的黑色死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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