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30 09:00:02

港口的天色,犹如没有节目的电视屏幕一般。

这可不是我在嗑药哟,凯斯正从茶叶罐酒吧门口聚集的人群挤开一条路时,听到有人在说,是我的身体自己养成了严重的药物缺乏症。

这是个斯普罗尔②口音,也是一个斯普罗尔玩笑。

茶叶罐是一个专供外国人娱乐的酒吧,在这儿你就是喝上一个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句日语。

拉兹照看着酒吧,他的假肢单调的摇晃着,往整整一托盘的杯子里倒麒麟生啤。

他看见凯斯,笑了笑,露出了棕黄的蛀牙。

这就是来自东欧钢材的网状杰作。

凯斯好不容易在酒吧里找了一个座,结果刚好夹在朗尼·佐恩手下一个有着不自然棕色皮肤的妓女和一个穿着皱巴巴海军服、颧骨上有一排排清晰部落印记的大个子非洲人中间。

韦吉刚才在这儿,带着两个手下。

拉兹边说边用那只没毛病的手从吧台推过来一杯生啤,又有生意要和你做了吧,凯斯?凯斯耸了耸肩,那个妓女就对他咯咯的笑了起来,还用肘轻轻推了推他。

酒吧招待咧开的嘴笑得更欢了,他那丑模样简直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到。

在这个花钱就能买到美貌的时代,这种丑陋倒成了他的招牌。

他伸手去取另一杯啤酒,老式的胳膊嘎嘎作响。

这是一个俄罗斯军用假肢,一个包装在脏兮兮粉红塑料里的有着七种功能、带力回馈的操作臂。

你可真是个能人啊,凯斯老大。

拉兹咕哝道,这咕哝声就表示他在笑。

他用粉红色的爪子挠了挠罩着白色衬衫的大肚子。

在摆弄那些可笑的买卖方面,你确实是个高手!那当然。

凯斯说,啜着他的啤酒,这儿总得有人能让大伙乐一乐。

但他妈的肯① 日本千叶县的首府,位于关东地区东南部,西侧濒临东京湾。

本书所有注解均为译注。

② 原文作Sprawl,又可称为蔓生都市。

是作者臆造的美国大都市轴线,范围从波士顿到亚特兰大,几乎覆盖整个东海岸。

定不是你!那个妓女咯咯笑的声音来了个高八度。

也不是你,小姐。

所以赶紧走开,好吗?佐恩,他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她瞪着凯斯的眼睛,嘴唇几乎没动,轻轻呸了一声。

不过还是离开了。

天哪!凯斯说,你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连杯酒都不能好好喝。

哈!拉兹应着,清扫被老鼠啃得伤痕累累的桌子,佐恩能得到好处。

你我在这图个乐子罢了。

凯斯拿起啤酒,周围突然奇怪的安静下来,就好象上百个互不相干的对话同时被拉了闸。

那个妓女咯咯笑的声音更响了,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叮叮声。

拉兹咕哝的笑着,刚才路过一个天使吗?中国人!一个醉酒的澳大利人在吼着,就是中国人发明了神经铰接术!什么时候让我到大陆去做这活儿,准能把你治好,老兄……瞧这话,凯斯对着酒杯说,一阵好似胆汁的苦涩充满了他全身,简直就是放屁!就算是那些日本人已经遗忘的神经外科技术,也比中国人现在知道的要多。

千叶地下诊所的技术是一流的,每个月都有整套整套的技术被新的替代,但即便是他们,仍然不能医好他在孟菲斯那家酒店所受到的损伤。

来这里一年了,他仍然每夜都梦见赛博空间,希望也日渐渺茫。

在夜城,不管他以什么速度行走,拐过任何一条弯道,抄任何一条小路,他都会看见梦中的矩阵,明亮的逻辑网络在无色的空间展开……如今斯普罗尔早已成为了太平洋彼岸一个遥不可及的陌生家园,他也不再是操作员、不再是赛博空间牛仔了,只是一个想方设法度日的骗子。

但是身处于日本,在夜里梦境总是像生龙活虎的巫师般向他袭来,他为此哭泣,在睡梦中哭泣,然后在黑暗中孤独的醒来,蜷缩在那些旅店棺材般的房间里,双手深深抓进床板,钢化泡沫塑料充满了指间,手指试图触碰那并不存在的控制台。

昨晚我看见你女人了。

拉兹说着,给了凯斯第二杯麒麟。

我没女人。

他回答,然后喝啤酒。

琳达?李小姐。

凯斯摇摇头。

没女人?什么也没有,除了生意?我的高手朋友!全身心投入到交易里了?酒吧招待的小棕色眼睛深深的陷进皱纹里,我更喜欢你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会你笑得更多些。

现在呢,说不定哪个晚上,你可能干的太棒了,然后倒毙在诊所的池子里,完蛋,最后剩下一堆零件。

你这话可伤我的心了,拉兹。

他喝完了啤酒,结帐离开,瘦瘦的肩膀在沾有雨渍的卡其布尼龙风衣下面高高耸起。

穿行在仁清的人群中,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

凯斯今年24岁。

在22岁的时候,他曾是斯普罗尔最好的牛仔和活跃分子之一。

他接受了最好的培训,教授者是业界的传奇麦科伊?波利和博比?奎因。

工作时他依靠几乎持续不断的肾上腺素的亢奋——一种年轻和技艺精练的副产品——接入一个定制的赛博空间控制板,这能让他的虚拟意识投射进所谓矩阵的交互幻象中去。

他是个为别人工作的贼,雇主则是一些更加富有的同行,他们提供他所需的特殊软件,这种软件能够渗透进公司系统的安全壁垒,从而打开通向丰饶数据场所的窗口。

可惜他后来犯了一个行业里典型的错误,一个他曾发誓绝不会犯的错误。

他从雇主那里盗窃了数据,占为己有并企图想办法弄到阿姆斯特丹去。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如今这倒也无关紧要了。

起初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他们只是笑着。

钱他可以留下,没问题,他们告诉他,而且他一定用得着这笔钱。

因为——还在笑着——他们要让他再也干不了这一行。

他们用一种军用俄罗斯毒枝菌素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捆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床上,智能被一微米一微米的吞噬掉,在幻觉中,他度过了艰难的30个小时。

这一破坏可称得上细致、精妙,而且绝对有效。

对于凯斯,一个活在赛博空间、由于可以不受肉体累赘而感到狂喜的人来说,这种遭遇真是犹如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一般的堕落。

在他还是牛仔精英的时候所经常出入的那些酒吧里,所谓的精英气质,就饱含了那种对肉体深深的蔑视,身体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堆肉而已。

可现在,凯斯倒像被关进了肉体的笼里,动弹不得。

他的全部财产很快就变成了新日元,那厚厚的一扎旧纸币,在全球黑市的封闭渠道中无止境地流通,就像特罗布里恩人①的贝壳一样。

在斯普罗尔用现金做合法交易非常困难,而在日本,这已经违法了。

①指居住在离新几内亚东部不远的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美拉尼西亚人,他们以其特殊的贸易方式著称。

他们按顺时针方向沿诸岛进行红色贝壳项链的交易;而按逆时针方向,则进行白色贝壳手镯的交易。

他现在还能坚信的,就是在日本会找到治愈的办法。

更确切的说,是在千叶,在这里不管是正规诊所还是地下的黑诊所都能行得通。

作为神经移植、神经绞接和微型仿生学的同义词,千叶就像一块磁铁般牢牢吸引着斯普罗尔的科技罪犯圈子。

在千叶,他眼瞅自己的新日元在两个月的检查和会诊中飞快的耗尽。

地下诊所的人本来是他最后的希望。

但他们先是对使他致残的专业技术惊叹不已,接着便慢慢地摇头。

现在他只能住最便宜的棺材旅店里,这些旅馆靠近港口,码头整夜被明亮的石英卤素灯照得像个大舞台。

处在这样的强光之下,天空也被照得如电视屏幕般雪亮,从旅馆根本无法看到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到高高耸立的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标志;东京湾只是一片黑色的广阔区域,海鸥在漂浮于海面上的成片白色塑料泡沫上空盘旋。

港口后面是市区,工厂圆顶被公司生态建筑的巨大立方体所遮挡。

港口和市区被老街组成的狭长地带分开,这地区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

这就是夜城,它以仁清为中心。

白天,仁清的酒吧都关门闭户,毫无特色。

霓虹灯灭了,全息景象也了无生气,每样东西都仁立在被污染了的银色天空下,静静的等待着。

从茶叶罐酒吧往西走两个街区,有一家名叫茶杯的茶馆。

在这儿,凯斯合着一大杯浓咖啡吞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药,粉红色的药片呈扁平的八边形,这种安非他明①的药力很强,是他从佐恩手下的一个妓女手上买的。

茶杯的墙上都安着镜子,每块镜片都镶嵌在红色的霓红灯中。

起初,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千叶,钱少得可怜,治愈的希望也很渺茫。

他开始陷入了一种极端的超负荷状态,一心一意想捞钱,而这种捞钱的强烈愿望又好像并非出自他的本性。

第一个月里,他就为那些一年前还被他视为少得可笑的钱杀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仁清就这样挫败了他,直到眼前的街道似乎都开始对他发出某种死亡的召唤:一种他不知道的神秘毒素隐藏在他体内。

夜城就像个疯狂的社会进化论实验室,那些永远把指头按在快进键上的无聊研究者把它设计出来。

这地方如果不去想办法弄钱,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动得稍微快点,你又会扯断黑市表面绷紧的那根脆弱的弦。

反正走哪条路都会完蛋,除了在像拉兹这样的家伙脑子中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象,你什么也不会留下。

当然,你的心脏、肺或肾脏也许会被人用新日元买下来,存在诊所的池子里,将来继续为某个陌生人服务。

①苯丙胺的俗称,是一种中枢兴奋药(属苯乙胺类中枢兴奋药)及抗抑郁症药。

因静脉注射具有成瘾性,而被列为毒品(苯丙胺类兴奋剂)。

在这儿,生意就是没完没了的下意识的欺骗,而死亡则是对懒惰、粗心、没风度以及不守道上规矩的惩罚。

他独自坐在茶馆的一张桌子边,那八边形药片开始发挥药效了。

他的手掌心冒出了针尖大的汗珠,突然间他感到双臂和胸部的每根汗毛都在刺痛。

凯斯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跟自己玩起了一种游戏,一种没有名字的非常古老的游戏,一种决定性的单人纸牌游戏。

他不再携带武器,也不采取最基本的防范措施。

他在街上做着最快捷、最方便的交易;他有能耐搞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点是出了名的。

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很清楚,在客户看来,他自我毁灭的兆头已经很明显了,客户因此也日渐减少。

这种毁灭只是迟早的事,他因为此时的临近而感到高兴。

同时,为此沾沾自喜的同时,他还深深痛恨着自己对琳达?李的思念。

一个雨夜,他在一个游乐中心遇见了她。

在一片明亮的香烟的蓝色烟雾中,在魔法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建筑物轮廓线的全息图像下,他就那样记住了她……脸沐浴在闪闪烁烁的激光之中,她的相貌仿佛变成了代码:双颊在魔法城堡的映照下闪着红光;当慕尼黑陷入坦克战时,她的前额一片蔚蓝;当滑动的光标在摩天大厦的墙壁上碰出火花时,她的嘴又映现出金光。

那晚他大获成功,带着韦吉的一块一千克重的氯胺酮①送往横滨,口袋里装着钱。

他正从浙渐沥沥下着热雨的仁清人行道上进来,在他看来,她非常出众,控制台前十几张脸,就她的脸吸引了他。

她正专心玩着游戏,脸上挂着几小时后他在港口边的一家蹩脚旅馆中所看到的那种她熟睡时的神情,上嘴唇的轮廓就像小孩画的表示鸟飞行轨迹的线条。

他穿过游乐中心,站到她身旁,为自己刚才的那笔交易踌橱满志,他见她抬眼瞅了一下。

那灰色的眼睛画了一圈黑色眼线,宛如一双盯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前灯的动物眼睛。

他们一块儿过夜,第二天早上,又到气垫船站买了票,作了横渡海湾的旅行,这是他第一次横渡海湾。

在原宿街头,雨越下越大,雨珠打在她的塑料外衣上,穿着白色洛弗衫和紧身披肩的东京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著名的时装店,雨一直下到午夜,他俩置身于一家弹子房连续不断的清脆撞击声中,她像小孩子一样牵着他的手。

① 一种很危险的精神科药物,属于非鸦片系麻醉科药物。

俗称K粉。

经过一个月药物和压力的格式塔①治疗,他那双长期受惊吓的眼睛才恢复了点本能的反应。

他看见她人格的碎片,像一块浮冰崩裂,裂片飘走了,最后只见赤裸裸的欲望和对毒品的渴求。

看她专心致志地注射毒品的模样,他想起了志贺沿街货摊上出卖的螳螂,那旁边还摆着一缸缸蓝色的突变鲤鱼和装在竹笼里的蟋蟀。

他盯着自己的空杯子,觉得杯里的那圈黑色咖啡残渣正随着他刚才服下的药片在一起晃动。

桌面上一块老旧的划痕使棕色层板失去了光泽。

安非他明的药效已慢慢侵入脊椎,他看到了组成桌面的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

茶杯是按上世纪陈旧的不知名风格装修的,日本传统和米兰浅色塑料不谐调的混合在一块,可是每件东西都仿佛隐隐蒙上了一层薄膜,好像无数神经紧张的客人都没来由的拍打过镜子和那曾经有光泽的塑料,从而在每处表面都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嗨,凯斯,老兄…… 他抬头看见一双画了眼线的灰色眼睛。

她穿着褪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和新的白色运动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胳膊肘放在桌上。

蓝色拉链工作服的袖子己从肩膀处撕去。

他下意识地瞅了瞅她手臂上有无皮肤贴或针眼。

抽烟吗?她从脚踝处的口袋里摸出一盒压皱了的颐和园牌过滤嘴烟,递了一支给他。

他接过烟,她用一根红色塑料真空管为他点燃,睡得好吗,凯斯?你似乎很疲倦。

听口音她是斯普罗尔南部人,靠近亚特兰大。

她眼睛下苍白的皮肤显得不太健康,不过还算光滑,富有弹性。

她二十岁。

新的痛苦线条开始永久地刻在她的嘴角。

一根印着图案的丝带将她的黑发束在脑后,那图案可能是微电路图或一幅城市地图。

他说:我如果老想着服药就总是睡不好。

一阵切实的渴望热浪般向他袭来,性欲、孤独伴随着安非他明药效同时在起作用。

他想起了她皮肤的味道,在港口边棺材旅馆燥热的黑暗里,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背。

不过是对肉体的渴求罢了,他想。

她眯缝着眼睛说:韦吉想看到你的脸上被打个洞呢。

她点燃了自己的烟。

谁说的?拉兹吗?你和拉兹谈过?①又译作完形,是德国的科勒和考夫卡等首创的概念,强调整体不是其组成部分的相加而有其本身的特性。

不,是莫娜。

她的新追求者是韦吉的一个手下。

我欠他的钱还不够多。

要是干掉我,他那些钱就没指望了。

他耸耸肩。

现在欠他的人太多了,凯斯!也许他会杀你来示众的,你得特别小心才是。

我会小心的。

你怎么样,琳达?有地方睡觉吗? 睡觉?她摇摇头。

当然没有,凯斯。

她身子颤抖着往前倾,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来,他说着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五十元票子,不自觉的在桌子下面抚平,一折四递给她。

这钱你用得着,亲爱的,你最好拿去给韦吉。

那双灰眼睛里闪着他无法明白、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

我欠韦吉的钱比这多得多。

拿着吧,我会弄到更多的钱。

他谎称道,看着他的新日元给她装进了带拉链的衣袋里。

凯斯,你赶快拿上钱,去找韦吉吧! 再见,琳达!他站起来说。

再见。

她的瞳孔下面露出一丝白色。

留点儿神,老兄。

他点点头,急着想离开。

他回过头,塑料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看见她的眼睛正映在红色霓虹灯箱上。

仁清,星期五晚。

他走过烤鸡肉串摊、按摩店和一个叫美女的连锁加盟咖啡店、以及轰响着电子音的游乐中心。

他退到一旁,给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白领雇员让路,瞥见那人右手背上纹有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识。

是真的吗?如果这并非冒牌货,那么他是来找麻烦的。

如果是假的,那这人活该倒霉。

凡有一定地位的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职员,身上都植有先进的微处理器,用来监视血液中的诱变剂①含量。

在夜城,这种玩意能把你碾碎,然后你就可以直接滚进地下诊所了。

那白领雇员是日本人,可仁清完全是外国人的天下。

这儿有上岸的水手,寻找没列在旅行指南上的娱乐场所的零散游客,炫耀着移植器官的斯普罗尔恶棍,十几种不同类型的骗子,他们各怀心思,挤在街上,做着各种生意。

① 一种能引起生物体遗传物质发生突然或根本的改变,使其基因突变或染色体畸变达到自然水平以上的物质。

显然在文中的时代,人体基因改造已经相当普遍。

对千叶何以会容忍仁清这块飞地①,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揣测。

但是凯斯更倾向于这样的看法:黑帮想把这儿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以便牢牢记住记住自己卑贱的出身。

但是,他觉得这种容忍还有另一层含义:一个非法区域对迅速发展的技术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夜城不是为它的居民而存在,而是由于技术的发展需要有这么一个蓄意不受监督的地盘。

琳达没弄错吧?他抬头望着街灯沉思。

韦吉会杀他示众吗?这没什么道理。

可韦格主要从事的可是违禁生物制品的交易,人们都说只有疯子才会做这种交易。

但是琳达说韦格想要他的命,对于本地黑市交易的发展,凯斯的基本看法是,无论买方还是卖方都并不真正需要他。

中间人所干的事就是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恶魔。

在夜城的犯罪圈子里,凯斯为自己赢得的摇摇欲坠的地位,完全是用谎言以及每晚一次的背信弃义垒起来的。

现在发觉它的壁垒开始瓦解,他感到极度兴奋。

前一周,他推迟了一种合成腺提取素的转让,以零售方式获取了多于以往的利润。

他知道韦吉不喜欢这样。

韦吉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在千叶呆了九年,是为数不多的外国贩子之一。

他们一直在设法与夜城之外等级森严的犯罪集团建立起联系。

基因物质和荷尔蒙是通过极为复杂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汇入仁清的。

这么一来,韦吉便循迹而上,现在他已与十几个城市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家商店的橱窗,这家店专卖些给水手们的发光小玩意儿,有手表、弹簧刀、打火机、袖珍磁带录像机、模拟刺激控制板、流星锤和回旋镖。

回旋镖总是令他着迷,那镖上刀尖状的金属星星。

有的镀了铬,有的呈黑色,另一些表面则被装点得色彩斑斓,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

还是镀铬的星星吸引了他的眼睛。

它们镶嵌在几乎看不见尼龙线靶环的猩红色鹿皮上,中间贴有龙和太极图,星星上反射出变了形的街头霓虹灯。

凯斯突然想到自己正是在这些群星之下航行,自己的命运就写在这廉价的镀铬回旋镖上。

朱利,他对着他的群星说,该去见朱利了。

他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朱利叶斯·迪恩有一百三十五岁了,他的新陈代谢因每周使用大量血清和荷尔蒙而变得反常。

他抵御衰老的主要方法是每年一次的东京之行,在那里,基因外科医生会重新设置他的DNA编码,这种做法千叶没有。

然后他飞往香港,订做一整年的西服和衬衫。

①一种人文地理概念,意指在某个国家境内有一块主权属于他国的领土。

他本人缺乏性欲,还拥有超人的耐性,最大的爱好似乎是欣赏那些只有内行才懂的缝纫式样。

同一个式样的西服,凯斯就从没见他穿过两次,尽管他的衣柜里挂满了一丝不苟重制过的上世纪的服装。

他偏爱店里配的有度镜片,金丝边框,镜片用粉红色人造石英薄片打磨而成,呈一个斜度,就像维多利亚玩具小屋里的镜子一般。

他的办公室位于仁清偏僻处的一个仓库里,办公室的一部分像是在多年前随便用一些欧洲家具装饰了一下,看起来迪恩本打算把家安在这地方。

凯斯身后的那堵墙边,放着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新阿兹特克书柜。

一对球茎状的迪斯尼风格的台灯,非常别扭地放在一张低矮的康定斯基①式样的红色金属咖啡桌上。

一只达利钟挂在书柜之间的墙上,那变形的钟面垂到了没铺地毯的水泥地面。

全息指针可随钟面弯曲的程度而改变,但钟本身从来没显示过正确的时间,屋子里堆满了白色玻璃钢货箱,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姜味。

你好像很守规矩嘛,伙计,迪恩说,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进来吧。

砰的一声,书柜左边那扇巨大的仿红木门的磁性门闩开了。

大写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字样的不干胶粘在一块塑料上。

如果散布在迪恩临时门厅里的家具使人想到上个世纪末的话,那么他的办公室本身简直就属于上个世纪初了。

一盏有着深绿色长方形玻璃罩的古铜灯,映照着迪恩那张没有皱纹的淡红色脸孔。

灯光下,他盯着凯斯。

这位进口商被一张上了漆的巨大金属书桌安全的围了起来。

凯斯认为,这东西曾经是用来存放某种文书的,那桌面上杂乱地放着盒带、一卷卷发黄的打印纸和某种机械打字机的零件——迪恩大概压根儿没想过要把它重新装好。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伙计?迪恩问道,递给凯斯一颗用蓝白相间的格子花纹纸包着的细长糖果。

尝一颗吧,‘丁丁嘉和’,最好的。

凯斯没要姜糖,在一把旋转木椅上坐下,一只大拇指神经质的顺着黑色牛仔裤的线缝摸下去。

朱利,我听说韦吉想杀我? 嗯?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以告诉我吗? 他们说的。

他们,唔。

迪恩又吃了一颗姜糖,什么人?朋友吗? 凯斯点点头。

可要弄清谁是你真正的朋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对吗?①康定斯基(1866~1944),俄国画家和美学理论家,抽象主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

他的画常以色彩、点线和面来表现画家的主观感情和内心需要。

我的确欠他一点钱,迪恩。

他和你说过什么吗? 最近我们没联系。

说完,他叹了口气。

当然,即使他对我说过,恐怕告诉你也不合适。

事情就是这样,你是知道的。

事情? 他是个重要的生意伙伴,凯斯。

我知道。

这么说他是想杀我喽,朱利? 这我可不知道。

迪恩耸耸肩,本来他们之间的话题该是有关姜的价格。

如果这只是个没有事实根据的谣言,老伙计,一星期左右后你再来,我会让你知道点新加坡的秘密。

关于贝科伦街的南海饭店吗? 又说漏嘴了,老伙计!迪恩咧开嘴笑道,那张金属书桌塞满了许多程序调试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问候韦吉的。

迪恩抬起手指捋了捋浅色真丝领带上打得很漂亮的结。

他离开迪恩的办公室,走了才不到一个街区,细胞的本能意识就告诉他有人在盯他的梢,而且跟得很近。

凯斯认为,他们想培养一个乖乖听话的偏执狂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以为窍门在于控制他不使其失控,其实那一堆八边形药片才是真正的窍门。

他与激增的肾上腺素搏斗,把细微的面部变化组合成一张空洞失神的脸,假装随着人流而行。

当他看见一个暗淡的橱窗时,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外科用品商店,正在停业装修。

他的手放在外衣口袋里,透过玻璃橱窗,注视着放在仿玉雕刻支架上由人工培养的菱形肌肉组织。

这块肌肉的皮肤颜色使他想起了佐恩手下的妓女们,皮肤上纹有连着一块皮下芯片的发光的数字显示器。

凯斯寻思着,汗水从他的肋骨流下:若能把这东西装在衣袋里到处溜达,还需要什么外科医生?他的头没动,只抬起眼,看着映在玻璃上的人群。

在那儿! 在穿着卡其布短袖衫的水手们后面:黑头发,镀膜眼镜,深色衣服,苗条的身材…… 又不见了。

接着,凯斯在人群中弯下身子遮掩着跑了起来。

能租给我一支枪吗?阿信!那男孩笑了。

两小时。

他们站在一个堆满新鲜海味的志贺寿司摊后面,两小时后你再来。

我这会儿就要,伙计。

现在有吗? 阿信从两公升装的辣根粉空罐子后面,翻出一个细长的灰色塑料纸包,泰瑟电击枪,一个小时二十元,押金三十。

该死的!这我可用不着。

我需要枪,能杀人的那种,明白吗?男孩耸耸肩,把泰瑟枪放回辣根粉罐子后面,过两小时再来吧。

他径直走进了店里,看也不看橱窗里的回旋镖。

这玩意他这辈子一枚也没掷过。

他用一张名字是查尔斯·德里克·梅的三菱银行芯片买了两盒颐和园牌香烟。

这名字比他在护照上使用的杜鲁门·斯达尔更合他意。

终端机后面的日本妇女显得比过去的老迪恩还要老几岁,这二人都未能从科技那里受益。

他把那一小卷新日元从衣袋里掏出来给她看。

我想买家伙。

她指了指一个装满了刀的柜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使刀子。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盒子。

黄色的纸板盒盖上,印着一条盘绕着的表皮昃皱的眼镜蛇的粗糙图案,盒内有八个用相同纸巾包着的圆柱体。

他看着那长着斑点的手指拆开一个纸包,她把那东西举起来让他查看,是根并不锋利的钢管,一端有条皮带子,另一端有个小小的铜角锥,她一只手握住管子,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角锥一拉,三段紧紧绕在螺旋弹簧上的油腻腻的套筒滑了出来,锁定好。

这叫‘眼镜蛇’。

她说。

在仁清闪烁的霓虹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天空呈现出令人讨厌的灰色,今晚的空气更糟了,像长了牙似的,有一半人戴着过滤面罩。

凯斯在厕所里花了十分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眼镜蛇藏起来。

最后,他将手柄塞进牛仔裤的裤腰中,让管子斜靠在腹部。

锥尖就在他的胸口和风衣衬里之间。

似乎再走一步,这东西就会当啷掉在人行道上,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稳妥。

茶叶罐酒吧并不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场所,不过每个工作日的夜晚它还是会吸引一群互有联系的委托人,可星期五和星期六就不同了,大多数常客虽然仍旧聚在这儿,却都退到了川流不息的水手和掠夺水手们的行家后面。

凯斯进了门,找寻起拉兹,可这伙计不见了。

朗尼·佐恩这酒吧皮条客,像父亲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一个妓女和一个年轻的水手调情。

佐恩对一种日本人称为云中舞的安眠药上瘾。

凯斯与皮条客的目光相遇,示意后者到吧台来。

佐恩从人群中飘然而至,他那张长脸松弛而平静。

今晚看见韦吉了吗,朗尼?佐恩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

真的,伙计?也许他在南番,大约两小时前。

有手下跟着吗?其中一个很瘦,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外套。

没这人,佐最后说,他光滑的前额爬满了皱纹,这表明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

他手下都是大块头。

一群杂种。

佐的眼睛里露出很少的眼白和虹膜,低垂的眼皮下,瞳孔很大。

他盯着凯斯的脸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

他看见了钢鞭突出的部分。

是眼镜蛇,他扬起一边眉毛,你想教训谁? 再见,朗尼!凯斯离开了酒吧。

盯他梢的人又出现了。

他对此非常清楚。

八边形药片和肾上腺素与别的东西混合起来,带给他一种狂喜的刺激。

你喜欢这样,他对自己说,你准是疯了。

因为,从某种奇怪但又非常准确的层面上来说,这正像在矩阵中执行一次任务。

耗费掉许多精力,结果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绝望离奇而又复杂多变的境地里。

你也可以把仁清视为一个数据的场所,就像矩阵一样,这种方式曾使他想起蛋白质连接是如何分析细胞特征的。

你可以把自己抛进高速的飘移和滑行之中,百分百投入但又完全与之分离,四周环绕着你的全是各种各样的交易,交互的信息。

在错综复杂的黑市买卖中,只有数据才能创造价值……他告诉自己:加油,凯斯,把他们都干掉!这是他们的报应。

他离第一次见到琳达·李的那个游乐中心有半个街区了。

他奔走穿行在仁清的街上,冲散了一帮散步的水手。

其中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高声嚷着。

接着他进了一道门,声音潮水般向他涌来,次声波在腹腔里有节奏的悸动着。

有人在玩欧罗巴坦克战,那人成功地投放了一颗千刀吨级的原子弹。

随着一团耀眼的全息火球在那人头上呈蘑菇状升腾、爆炸,游乐中心淹没在一片白声之中。

他径直向右边走去,大步踏上一段没有上漆的刨花板楼梯。

他跟韦吉到这儿来过一次,是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谈一笔违禁荷尔蒙触发剂的生意。

他记得这条走廊,还有那肮脏的席垫和那一排排整齐的门,那里通向小办公室隔间。

现在有一扇门开着,一个穿着无袖黑T恤衫的日本女孩从白色终端机上抬起头,她的脑后是一幅希腊旅游宣传画,爱琴海蓝色的海水溅起流线形的汉字。

让你们的保安上这儿来。

凯斯对她说。

接着他飞快地跑出了她的视线,跑到走廊上。

最后两扇门关着,他猜,而且还是锁着的。

他用尼龙跑鞋底猛踹最靠边的那扇用蓝色日本漆漆成的合成材料门。

啪的一声,那些廉价的硬质材料从破裂的门框上掉了下来。

里面很黑,只能辨别出终端机外壳的白色轮廓。

他迅速站回右边那扇门前,双手握住透明的塑料球形把手,用力靠上去。

吧哒一声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这正是他和韦格与松贺碰头的地方,不管松贺开的是什么样的公司,他已经早就不在这儿了。

里面没有终端机,什么也没有。

游乐中心后面小巷的灯光透过煤烟污染的塑料窗射了进来,他看见一个蛇形光纤圆环从墙上的插座里伸出来,还有一堆吃剩的饭盒和没有叶片的电扇罩,窗户只是一个廉价塑料窗格。

他抖落下外套,包在右手上,猛击一拳。

窗子裂开了,看来需要两拳,才能把它从窗框上打掉。

渐渐不闻的游戏噪音中响起了循环的警报声,看来不是窗户破裂引发的就是走廊头上的那女孩拉响的。

凯斯转过身,拉上外衣,啪的一声甩开了眼镜蛇。

门关着,他指望盯梢者以为他进了那扇被他踹开的门。

眼镜蛇的青铜锥尖开始轻盈地上下摆动,金属弹簧轴令他心跳加速。

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颤动的警报声、游戏机的撞击声和他嘭嘭的心跳声。

恐惧袭来,好似久违了的朋友。

这不是安非他明引起的那种冷酷而又急速的心理状态,而是身为动物本能的恐惧。

一个人长期生活在不断焦虑的边缘,以致于他几乎忘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这间小屋是个死亡之地。

他会死在这儿,他们可能有枪…… 走廊的尽头传来撞击声。

一个男人用日语嚷着什么。

一声恐怖刺耳的尖叫声。

又一阵撞击声。

脚步声近了,从容不迫,越来越近。

已走过了他关着的门。

停了片刻,时间相当于他此刻狂跳的心脏搏动三下,脚步声又回来了。

一、二、三。

靴底刮了一下席垫。

八边形药片激起的最后一丝虚张声势的勇气也瓦解了。

他把眼镜蛇收进手柄,急促地爬上窗户,恐惧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的神经发出尖叫。

他还没来得及反映自己在做什么,就已跳出窗外,跌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

巨大的冲击使他的小腿一阵阵剧痛。

一束窄窄的楔形光线从一扇半开着的售货小窗射出,照亮了一堆废弃的光纤和老式控制台。

他脸朝下摔在一块湿透了的硬纸板上,接着又滚进控制台的阴影里。

那间小屋的方窗透出一平方米微弱的光亮。

警报还在鸣响,传到这儿的声响更大,后墙挡住了一部分游戏的噪声。

一个人头出现在窗口,走廊的荧光灯从后面照来,一会儿人头消失了。

马上又出现了,可是他仍然看不清那张脸,脸上的眼睛闪过一丝银光。

妈的!有人说。

是个女人,斯普罗尔北部口音。

人头不见了。

凯斯在控制台下躺了足足二十秒才爬起来。

他手上还握着眼镜蛇,过了几秒,他才记起它是什么东西。

他揉着脚踝,沿着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阿信的手枪是一把五十年前越南仿造的南美沃尔瑟PPK,第一发是双动式①的,扳机很粗糙,枪膛口径为点二二。

凯斯本想要叠氮化铅炸药,但阿信只有那种简单的中国式空心弹头。

不过它好歹是一把手枪,还剩下九发子弹。

他从寿司摊走向志贺时,一直把枪放在外衣口袋里。

枪把的材料是明亮的红色塑料,上面还有浮起的龙形图案,在黑暗中你的手指也能触摸出。

他把眼镜蛇扔进了仁清的一个垃圾桶,又干咽下一粒八边形药片。

药片令他亢奋起来,他顺势从志贺冲向仁清,接着又来到梅逸。

确信已摆脱了盯梢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还有电话要打,有生意要做,他不能再等了。

从梅逸一路下来的第一个街区,面朝港口那边矗立着一幢毫无特色的、墙面用丑陋的黄砖砌成的十层办公大楼。

现在楼里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要伸长脖子才看得见楼顶上微弱的光。

大门旁的一堆汉字下有一个写着廉价旅馆的霓虹灯广告牌,灯光熄灭着。

要说这① 双动式转轮手枪发射时,在手扣扳机的同时,击锤自动待击,转轮转动到位并自动击发。

双动转轮手枪也可以单动射击。

后期转轮手枪大多采用双动式。

单动式转轮手枪发射时,需先用手压倒击锤,同时带动转轮转动到位,再扣扳机击发。

地方还有什么别的名字,凯斯可不知道,反正它总是被唤作廉价旅馆,从梅逸过一条小巷就可到达这家旅馆,有一部电梯停在透明的通道脚下。

与廉价旅馆这名称一样,电梯也是后来加上的,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紧紧绑在大楼上。

凯斯走进塑料电梯,用钥匙——一盘没有标记的长条硬磁带启动了电梯。

凯斯刚到千叶,就在这里租了一间棺材,租金按周付。

但他从来没在这廉价旅馆睡过。

他睡在更蹩脚的地方。

电梯里充满了香水味和烟味,四壁全是划痕和肮脏的拇指印,电梯升到第五层后,他看到了仁清的灯光。

当电梯发出嘶嘶声慢下来时,他的指尖不停地敲击枪把。

跟平常一样,电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停下来,他对此早有准备。

出了电梯走进院子,这里既作大厅又作草坪。

在绿色塑料草皮方毯中间,一个日本少年坐在C形控制台后面读着课本。

工业脚手架构成的建筑基架里,布置着用白色玻璃纤维造的棺材,一共六层,一层十间。

凯斯朝那孩子点点头,瘸着腿走过塑料草皮,走向最近的楼梯。

这个建筑的屋顶用便宜的层板搭成,一遇大风就哗啦作响,在雨天又漏个不停,别看这样,手里要是没有钥匙,房门还真难得打开。

他侧着身子挪向第三层的92号房,窄小的伸缩式栅格栈桥随着他的脚步颤动。

每个棺材只有三米长,椭圆形的门一米宽,近一米半高。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等待房内电脑确认身份。

磁门闩发出砰的一声响,门随着弹簧嘎嘎向上升起。

他一爬进门,荧光灯就闪烁起来,他反手拉下门,啪的一声插上手动门闩。

92号房除了一台标准日立牌便携式电脑和一个白色的小泡沫塑料冰箱外,空空如也。

冰箱里有三块十公斤重的干冰,仔细地用纸包着,这样能减缓挥发的速度;里面还有一支铝压铸的实验用长颈瓶。

凯斯蹲在既作地板又作床的棕色钢化泡沫塑料上,从衣袋里掏出阿信的点二二手枪,放在冰箱上,然后脱去外衣。

房间里的终端机装在一面凹陷的墙上,墙对面的镜框里列出了七种语言写的房屋租赁条例。

凯斯抓起粉红色的电话听筒,拨了个他记得的香港号码。

铃声响了五次,他才挂上。

买主没接电话,这个人想买他手上刚从日立公司偷来的三兆字节RAM。

他又拨了一个东京新宿的号码。

一个女人接的电话。

她用日语说了些什么。

蛇仔在吗? 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蛇仔的声音从分机上传来,我正在等你的电话呢。

你要的曲谱我弄到了。

他瞅了冰箱一眼。

这消息太让我高兴了!不过现在我们的资金流通有点问题。

你能担任领奏吗? 哎呀,老兄!我真的非常需要那笔该死的钱…… 蛇仔挂断了电话。

他妈的!凯斯对着呜呜响的话筒咒骂道,然后看着那支便宜的小手枪。

不对劲,他说,今晚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拂晓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茶叶罐酒吧,双手放在外衣口袋里,一只手握着租来的枪,另一只手抓着铝制长颈瓶。

拉兹在最后一张桌子旁,正捧着啤酒壶喝阿波罗饮用水。

他斜靠着墙,那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压得身下的椅子嘎嘎作响。

一个叫库尔特的巴西男孩在吧台处招待着稀少的顾客,多数人喝醉了,一声不吭。

拉策举壶喝水时,他那塑料手臂发出吱吱的声响,剃光的头上蒙着一层汗。

你好像不太对劲儿啊,高手朋友,他说着,露出一口饮酒过多导致的烂牙。

我还行,凯斯咧着嘴,像个骷髅在笑,应该说很不错。

他重重地坐在拉兹对面的椅子上,手仍旧插在衣袋里。

当然了,你就靠着酒精和安非他明的掩护到处逛来逛去。

想抗拒粗俗的激情,是吗? 你为什么就不能别管我的事呢,拉兹?见过韦吉吗? 抵御恐惧和孤独,酒吧招待接着说,听听恐惧的劝告吧,也许它才是你的朋友。

你听说昨晚游乐中心打斗的事了吗,拉兹?有人受伤吗? 有疯子砍了一个保安。

他耸耸肩,他们说,是个女的干的。

我得跟韦吉谈谈,拉兹,我…… 啊,拉策的嘴唇紧闭着,抿成一条线。

他的目光越过凯斯,向入口处望去,你马上就可以跟他谈了。

凯斯觉得那窗子里的飞缥靶突然闪了一下,心中一阵快意。

他手里的枪沾了汗,很滑。

韦吉老大,拉兹说着,慢慢伸出那只粉红色的假手,好像指望有人去握似的。

您难得大驾光临,我不胜荣幸啊!凯斯扭过头,抬眼看着韦吉的脸。

那是一张棕褐色的、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的面孔。

海绿色的眼睛来自于尼康公司的人工培育的移植眼。

韦吉穿着一套炮铜色丝绸西服,两只手腕上都戴着普通的铂金手镯。

他两旁各站着一个年轻的手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手臂和肩膀上移植的肌肉鼓胀着。

你好吗,凯斯? 先生们,拉策说着用那只粉红塑料爪子抓起桌上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我可不想这儿有麻烦。

烟灰缸是用厚厚的防裂塑料做的,上面印着青岛啤酒广告。

拉策不动声色地把它捏碎,烟头和绿色塑料碎片撒落在桌面上,你们明白吗? 嘿,亲爱的,韦格的一个手下说,你想在我身上来这一手吗? 用不着费事的瞄准腿,库尔特,拉兹说,语调轻松。

凯斯朝那边一看,见那个巴西人站在吧台上,拿着一支史密斯-维森短筒防暴枪瞄着韦吉他们三人。

这东西的枪管是用和纸一样薄的合金做成的,上面缠了至少一公里长的玻璃丝,枪口大如拳头。

轮廓分明的弹仓里装着五颗橘子大小的子弹,那是亚音速沙袋炸胶。

打不死人的,拉兹说。

嗨,拉兹,凯斯说,我欠你的情。

酒吧招待耸耸肩,你什么也不欠我。

是他们欠我的,他转头怒视着韦吉和他的手下,你们该懂得规矩,不准在‘茶叶罐’酒吧杀人! 韦吉干咳一声,谁说要杀人了?不过是想谈谈生意罢了。

凯斯与我是合伙人。

凯斯从衣袋里拿出点二二手枪,瞄准韦吉的胯部。

听说你要干掉我。

拉兹伸出粉红色爪子抓住手枪,凯斯松了手。

唉,凯斯,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怎么了,发疯了吗?我杀你有个屁用!韦吉转向他左边的手下,你俩回南番去,等着我。

‘ 凯斯目送他们穿过酒吧,现在除了库尔特和一个蜷缩着醉倒在高脚凳下穿着卡其服的水手,其他人都跑光了。

史密斯-维森枪管随着那两个往门口走的手下而移动,然后又转向韦吉。

凯斯的手枪弹仓哗啦掉在桌上。

拉兹用爪子抓着枪,把一发子弹从仓里压了出来。

是谁对你说我要杀你的,凯斯?韦吉问。

是琳达。

谁告诉你的,老兄?是有人想煽动你吧?那个水手呻吟了一声,哗的开始呕吐。

把他弄出去!拉兹对库尔特叫道,库尔特现在坐在吧台边,史密斯-维森枪放在怀里,点着一支烟。

凯斯感到夜晚就像一袋沉重的湿沙子掉在他脑子里似的压着他,他从衣袋里拿出长颈瓶交给韦吉。

我所有的货都在这儿了。

是脑垂体。

如果你出手快,还能赚五百块。

如果我剩下的那些还在RAM里就好了,可是现在都没了。

你没事吧,凯斯?长颈瓶已经消失在那炮铜色的西服翻领后面。

我是说,还好吧,我们现在扯平了。

可你看上去很糟,像坨锤扁了的屎。

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

他站起身,感到茶叶罐酒吧在旋转,咳,我本来还有五十块,可是我把它给人了。

他格格地笑起来,拾起点二二的弹仓和那一发退出来的子弹,放进衣袋。

我得去找阿信,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

拉兹不自在地摇着嘎嘎响的椅子。

高手,回家去吧!他穿过酒吧,感到他们在看着他,他用肩顶开一道道塑料门。

你这狗娘养的!他对着志贺玫瑰色的天空骂道。

在仁清,那些全息图像正像幽灵般消失,大多数霓虹灯已经冷了、灭了。

他啜着在街边摊上买的浓咖啡,望着太阳升起。

远走高飞吧,亲爱的!像这样的地方只属于那些喜欢干些背信弃义的勾当的人。

事情并非如此,他发现要保持这种做坏人的感觉越来越难。

她只想要张回程票,要是她能找到合适的销赃者,他那日立牌RAM会为她提供一张票的。

她几乎拒绝了那五十块钱,她知道那是在掠取他剩下的最后一点钱。

他走出电梯,桌边仍坐着那个男孩,手上的课本换了。

你好,老弟,凯斯站在塑料草皮上朝他叫道,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有漂亮女士来访,她说有我的钥匙。

小费可观,有五十新日元吧? 男孩放下书。

女人,凯斯说着用拇指在脑门上划了一条线。

丝带。

他张开嘴笑起来。

男孩也笑了笑,点点头,谢谢,笨蛋!凯斯说。

在窄桥通道上,凯斯开锁时碰到了点麻烦。

她摆弄锁的时候不知怎么把它搞乱了,他暗自嘀咕,菜鸟。

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租到黑匣子,能打开这廉价旅馆里任何一道门。

他刚一爬进房间,荧光灯就亮了。

门关慢点,朋友。

预订的周末夜晚特色菜享用过了?她背靠着墙坐在房间的一头,曲着双膝。

手腕放在膝上,手里露出了转管镖弹枪的枪口。

在游乐中心的是你吗?他拉下门。

琳达在哪儿?按下门闩开关。

他照做了。

你的女人,琳达?他点点头。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真是个神经质的小姑娘!你那枪呢,伙计?她戴着镀膜眼镜,穿一身黑衣,黑色靴底深深地陷进钢化泡沫塑料地板里。

我把它还给了阿信,拿回了押金,子弹半价卖给了他。

你要这笔钱吗? 不要。

来点干冰吗?现在我就只剩下干冰了。

你今晚怎么了?干吗要在游乐中心闹事呢?弄得我不得不干掉跟在我后面那个拿着双截棍的雇佣警察。

琳达说你要杀我。

她说的吗?我到这里来之前从没见过她。

你不是和韦吉一起的?她摇摇头,他发现那眼镜是通过手术嵌进去的,封住了眼窝。

银色镜片好像从颧骨上那光滑苍白的皮肤上长出来似的,握着镖弹枪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涂成亮紫红色,看起来像是人造的。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凯斯。

我一出现,你就把我当成了要杀你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着,女士?他往后退,靠着门。

想要你,一个肉体活着、才智基本没受损伤的你。

我叫莫莉,凯斯,莫莉。

我是为我的雇主来找你的,无非想谈谈,没人想伤害你。

呼,那就好。

不过,有时我确实会伤人,凯斯。

我想这就是我的能耐。

她穿着紧身黑色手套皮牛仔裤,肥大的黑色外套,面料是一种能吸光的表面粗糙的布。

我如果把镖枪收起来,你会自在些吗,凯斯?你这样子看上去会干傻事的。

嘿,我很自在啊,我是个挺容易被说服的人,没问题! 那就对了,老兄!那枪放进了黑色外套里,如果你打算与我干仗,你就干了这辈子最愚蠢的事。

她伸出双手,手掌朝上,白皙的手指微微张开,咔的声,十把四厘米长的锋利的双面刀片从紫红指甲盖里滑了出来。

她笑了。

刀片慢慢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