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穿过隧道。
凯斯一直闭着眼睛。
冲个淋浴还真管用,但是他没吃早餐,因为低头看见白色瓷砖上已经被水冲成了粉红色的皮埃尔的血后,顿时食欲全无。
随着纺锤变窄,重力渐渐减弱了。
凯斯的胃翻腾起来。
埃诺尔和他的滑艇正等在码头边。
凯斯,哥们,大麻烦。
轻柔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非常微弱。
他用下巴调节音量控制器,然后朝埃诺尔头盔的莱克桑面罩里看去。
上卡维号,埃诺尔。
好的。
系上安全带,老兄。
可是卡维号被控制了。
快艇,以前来过的,又回来了,正紧紧地停靠在马卡丝·卡维旁边。
图灵警察吗?以前来过的?凯斯上了冰上滑艇,系上安全带。
日本快艇。
给你送包裹…… 是阿米蒂奇。
当马卡丝·卡维号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凯斯的脑子里出现了黄蜂和蜘蛛的杂乱影像。
小小的牵引飞船依偎着一艘灰色船体的胸廓。
那条船状若昆虫,造型优美,比牵引飞船长五倍。
船上的爪钩抓住卡维号破旧的船体,船体如同真空和阳光般明净。
浅色的波纹状舷梯从快艇上蜿蜒伸出,绕过牵引飞船上的发动机,遮住了尾部舱口。
这样的格局有一点淫秽,不过让人更多地想到的还是喂食而不是性。
梅尔科姆怎么了? 梅尔科姆很好。
没人从通道下来过。
快艇驾驶员跟他谈过话,叫他别紧张。
他们绕过灰色船体时,在一排长方形的日文的下方,凯斯看见了清晰的白色字母书写的船名埴轮①, 我不喜欢这东西,老兄。
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见鬼的地方了。
梅尔科姆也这么认为,哥们,可是卡维号走不了那么远。
当凯斯走过前闸,取下头盔时,梅尔科姆正用方言对着无线电急促地低语。
埃诺尔已经回摇篮了,凯斯说。
梅尔科姆点点头,仍然对着话筒低语。
① 原意为日本古坟时代陪葬用的陶塑品,有人物、圆筒等。
凯斯爬过驾驶员乱蓬蓬飘浮着的长发绺,脱掉套装。
梅尔科姆头戴一对有着鲜艳的橘黄色软垫的耳机,闭着眼,皱着眉,一边听着回话,一边点头,神情专注。
他身穿破旧的牛仔裤和扯掉袖子的绿色尼龙旧外衣。
凯斯啪的一声把红色三洋服扔到堆东西的吊床上,进了重力网。
看看那幽灵说些什么,哥们。
梅尔科姆说,电脑一直在找你。
谁在上面?先前来过的日本男孩。
现在他和你的阿米蒂奇先生在一起,从自由之岸出来…… 凯斯戴上带子,接入矩阵。
迪克斯? 矩阵里出现的是锡金钢铁联合企业的粉红色球体。
你干什么了,孩子?我听到很多可怕的故事。
保阪电脑已经把一对存储体暂时连接在你老板的船上了。
真带劲儿。
你招来了图灵警察? 是的,不过温特穆特把他们干掉了。
哎,那管用不了多久,大量的图灵警察马上会全副武装地赶来。
我敢说他们的控制板就像屎上面爬的苍蝇那样布满了这个网络段区。
你的老板,凯斯,他下令开始行动。
他说执行任务,现在就执行。
凯斯按下了自由之岸的坐标。
让我瞧瞧那东西,凯斯……弗拉特莱作了一系列复杂的跳跃,精准而高速,羡慕得凯斯疾首蹙额。
矩阵随着弗拉特莱的跳跃变动,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我操!迪克斯…… 嘿,孩子,我活着的时候就有这么棒了。
你什么也看不见,没本事! 那就是它吗,左边那个大的绿色长方形? 说对了。
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联合中心数据。
我觉得,那冰是他们两个AI朋友生成的。
我看它与军事段区里的任何东西都相同。
是地狱冰王!凯斯,它像坟墓一样黑暗、玻璃一样光滑。
被看上一眼,你的大脑就会被烧焦。
我们现在要是稍微靠近点,它就会把追踪装置弄在我们的屁股上、耳朵上,把你鞋子的号码、阴茎的长短告诉泰—阿董事会的人。
看起来并不那么迷人,对吗?我是说,图灵警察就在它旁边。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到时候怎么保释,我可以捎上你。
是吗?没胡说吧?你不想看看那中国程序能做些什么吗?哎,我……凯斯注视着泰—阿冰那绿色的墙。
好吧,让它见鬼去吧!对,我们来试试! 把它插入。
嘿,梅尔科姆,凯斯退出来说,我可能要戴着带子一直工作八小时。
梅尔科姆又在抽烟。
舱里飘着烟雾。
所以别影响我的大脑…… 没问题,哥们。
锡安人翻了个高高的前空翻,搜遍了拉链网眼包里的物品,拿出一卷透明的导管和一些密封在无菌气泡板中的东西。
他把它叫做得克萨斯导管,凯斯一点也不喜欢它。
他插入中国病毒,停了一下,然后将它置于初始位置。
好了,他说,我们开始了。
听着,梅尔科姆,如果事情真的变得很反常,你可以抓住我的左手腕,我会感觉到的。
除此之外,我想,你就按保阪说的去做,知道吗? 当然,老兄。
梅尔科姆点燃一支大麻烟卷。
把这洗涤器翻上去,我可不想让那鬼东西跟我的神经传递素缠在一起,到时候我就有得头疼了。
梅尔科姆咧嘴笑了笑。
凯斯重又接入矩阵。
基督在受难,弗拉特莱说。
看看这个。
中国病毒正在他们周围展开。
多彩的影子,无数层透明体在移动,在重新组合。
它变化多端,巨大无比,高耸在他们之上,笼罩起来。
好家伙!弗拉特莱说。
我得去看看莫莉。
凯斯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自由下落,那感觉就像跳进了清澈见底的水中。
她正在有沟槽的月球混凝土的白色管道中下降、上升,管道里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连接是单方面的,他不能跟她说话。
他返回矩阵。
孩子,那个软件棒极了!切片面包以来最棒的东西。
那该死的玩意是无形的。
我刚刚花了二十秒钟查看那粉红色的小盒子,泰—阿的寒冰只剩下四个需要跳越的障碍了;再看一下我们的状况。
不…我们没在那儿。
凯斯查看着泰西埃—阿什普尔寒冰周围的矩阵,直到他找到那粉红色盒子,一个标准的商业单元,他跳近了一点。
也许它有缺损。
也许吧,但是我拿不准。
不过咱们的宝贝是军用品,而且很新,只是没有注册过。
如果它注册了,我们会读到有关中国偷袭的报道,但是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细枝末节。
也许就连迷魂光的成员也不知道。
凯斯注视着挡住迷魂光的那堵空白的墙。
嗯,他说,那是个优势,对吧? 也许吧。
意念的笑声传来。
听到笑声凯斯就感到畏惧。
我又帮你检查了邝级十一,孩子。
很友好的软件,如果你在触发器末端的话,它还会很有礼貌,英语也讲得挺棒。
你以前听说过慢性病毒吗? 没有。
我听说过一次。
只是个很久以前的想法。
不过邝就是这样的东西。
它既不钻孔也不注射,就如同我们慢慢地与冰接合在一起,冰却感觉不到。
可以说,邝的逻辑面缓慢地向目标移动、变化,恰好越来越类似于冰纤维。
然后我们锁定,主程序切入,开始跟寒冰中的逻辑程序兜圈子。
在它们不得安宁之前,我们已经紧密相连了。
弗拉特莱大笑起来。
真希望你今天别他妈的这么快活,老兄!你的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太糟了!弗拉特莱说。
死去的老人才需要这些笑声。
凯斯拍打了一下模拟刺激装置开关。
他撞进了一堆废金属,灰尘弥漫。
他的手触碰到了光滑的纸,手掌一滑,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下来。
来吧,芬恩说,慢点起来! 凯斯四肢伸开躺在一堆色情杂志上。
昏暗的麦德龙全息霓虹灯下,几个女郎在他面前闪亮,露出令人陶醉的明眸皓齿。
他躺在那里呼吸着旧杂志味儿,直到心跳慢下来。
温特穆特,他说。
是的,芬恩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说,你说对了。
你去死吧!凯斯坐起来,揉揉手腕。
行了,芬恩从废物墙上的凹陷处走出来。
这种方式对你要好些,老兄。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帕塔加斯烟点燃。
古巴烟草味一下子弥漫开来。
你认为我应该像一丛燃烧的灌木一样到矩阵中来找你吗?这儿的一小时只会占用你外面一两秒钟,你什么也不会错过的。
你总是以我熟人的样子出现,你想过吗?也许这样会让我反感!他站起来,拍打着黑色牛仔裤上面的灰尘,转过身,又扭头瞥了一眼室内积满灰尘的窗户,临街的门关着。
外面是哪儿?纽约吗?这一切都静止了吗? 唔,芬恩说,它就像那棵树,你知道吗?在林子里倒下了,可也许谁也没听见。
他向凯斯露出一口大牙,喷了口烟。
你如果愿意,可以在周围散散步,瞧瞧。
它们一如往昔。
或者说是一如你经历过的日子。
这是记忆,对吗?我选定你,把记忆找出来,又反馈回来。
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凯斯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掌心翻过来。
他试图回忆起掌纹是什么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好的记忆力每个人都有,芬恩扔掉烟头,用脚后跟踩灭,至于说到充分的发挥它们,除了那些很棒的大师,大多数人都很难办到。
如果你将这种构造铺展到现实中——芬恩所在的曼哈顿南部,你就会看到差异,不过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对你来说记忆就像全息影像。
芬恩扯了扯他的一只耳朵。
可我就不同了。
你指什么,全息影像吗?这个词让他想起了里维埃拉。
全息影像样式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最能够代表人类记忆的东西,仅此而已。
但是你们从来没有对记忆作什么研究。
我指人的记忆。
芬思向前迈了一步,歪着他那流线型的脑袋,抬眼盯着凯斯。
如果你们研究过,也许就不会有我了。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芬恩耸了耸肩,那破旧的花呢上装肩部太宽了,不太合身。
我在帮助你,凯斯。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
那些大黄牙又露了出来。
因为你也需要我。
胡说!你能读出我的意识吗,芬恩?他扮了个鬼脸。
我是说,温特穆特, 意识不是读出来的。
瞧,你就是个全息样式的映像,你只是复制出来的会读写的人。
我可以获取你的记忆,但是它和你的意识并不一样。
他把手伸进一台老式电视机裸露的机壳里,拿出一根银黑色真空管。
你见过这个吗?我的DNA的一部分,某种……他把那东西扔进阴影里,凯斯听到它砰的一声裂开,发出了叮当声。
你们总是在修建模型,巨石圈、大教堂、管风琴、加法器①。
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何在这儿,你明白吗?但是如果今晚行动成功,你们终将掌控真实的世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① 在电子学中,加法器是一种数位电路,其可进行数字的加法计算。
你们是集合体,你的同行们。
你杀了那些图灵警察。
芬恩耸了耸肩。
没办法,没办法。
你这笨蛋,他们眉头都不用皱一下就会宰了你。
不管怎样,我之所以把你弄到这儿来,就是想多谈一谈。
记得这个吗?他右手拿出那个凯斯梦中烧焦的黄蜂巢,它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发出一股燃料的味道。
凯斯跌跌绊绊后退到一堆垃圾旁。
是的,是我干的,在窗子上用全息装置筑成的。
当我第一次使你失去脑电波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另一个记忆。
知道这蜂巢为什么重要吗? 凯斯摇了摇头。
因为,——不知怎的,蜂巢不见了——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能让你明白泰西埃—阿什普尔是什么样子了。
人类能够理解的等价物。
迷魂光就像这巢,或许它应该如此。
我想这样你会感觉好些。
感觉好些? 去了解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
你已经开始憎恨我的本质了,这很好。
不过,还是去恨他们吧。
其实没什么两样。
听着,凯斯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他们从没有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了……可是他无法感到愤怒。
是泰—阿,他们制造了我。
那法国女子,她说你在出卖同类。
她说我是魔鬼。
芬恩咧着嘴笑了笑。
没关系。
在这结束之前你就会恨什么人了。
他转过身,朝工作室的后面走去。
嘿,来吧!趁你在这儿,我让你多了解一点迷魂光的事。
他掀开毯子一角,白光射了出来。
妈的,老兄,别只站在那儿! 凯斯搓着脸跟了进去。
好了!芬恩抓住他的胳膊肘说。
他被拉着穿过灰尘中散发着霉味的羊毛,进入自由落体状态。
一个有凹槽的月球混凝土通道,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天啊!凯斯说着翻滚起来。
这是正面入口。
芬恩说。
他的花呢上装在扇动。
如果这是真实世界中的自由之岸,那么工作室所在地就是它的大门,从大门一直可以通到自由之岸的轴心。
你没有关于这里的记忆,所以看不出实际位置比看到的要稍微低一点。
除了这个地方,你就是在这儿从莫莉身上爬起来…… 凯斯正试图澄清,可是他已开始在一个长长的罗纹状东西中作螺旋式运动了。
忍住!芬恩说,我要加速前进了。
墙壁模糊了。
头猛地向前运动的眩晕感,眼冒金星。
他们在通道中撞来撞去,有一次好像穿过了一堵几米厚的实心墙。
一片漆黑。
到了!芬恩说,就是它!他们在一间正方形屋子中央飘浮,墙和天花板都是深色长方形木头拼成的。
地板上铺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方形羊毛毯,上面绘有蓝色和猩红色的微型芯片和电路的图案。
在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块有着与地毯图案完全一致的白色毛玻璃方形基座。
迷魂光别墅,基座上一个宝石装饰物发出悦耳的声音,是一个靠自身发展起来的物体,一座哥特式的蠢物。
从某种意义上讲,迷魂光的每一处都是秘密。
这些数不清的房间是由通道和像肠子一样弯曲的楼梯井连接的。
在这些地方,眼睛只看得见狭窄的拐弯处、装饰屏、空凹室…… 3简的文章,芬恩说着拿出帕塔加斯烟。
她十二岁时写的。
符号学①课程。
自由之岸的建筑师们煞费苦心地掩盖这一事实:纺锤的内部是平庸地按宾馆房间摆设来布置的。
在迷魂光里,壳体的内部表面是无限扩展的结构,各种形式的东西互相连接,向上伸进微电路的坚固中心——我们家族公司的心脏,一个硅圆柱体,上面有许多狭窄的供给管,有的还没有人的手腕粗。
那儿还有明亮的螃蟹洞和寄生虫,它们会注意到微型机械的腐蚀或蓄意破坏。
她就是你在餐馆里看到的那个人,芬恩说。
按群岛的标准,那头颅继续说,我们是最老的家族,我们家的错综复杂就反映了年代的久远,而且还反映了别的东西。
别墅的符号学证明了一个拐点:对外面光明空间的背弃。
泰西埃和阿什普尔爬上重力阱后,发现自己厌恶外层空间。
为了开发新岛上的财富,他们建起了自由之岸。
他们变富了也变得古怪了,开始了迷魂光的扩建工程。
我们用金钱掩盖了自己,向内部发展,为自己建成了一片无缝的天地。
迷魂光里没有天空,哪怕是模拟的或是别的。
别墅的硅中心是个小房间,联合体中唯一用直线构成的房间。
这里,在一个玻璃基座上放着一尊装饰华丽的白金景泰蓝牛身像,上面点缀着宝石和珍珠。
那明亮的眼珠是用飞船观察孔中的人造红宝石刻成的,正是那艘飞船把第一代泰西埃送上通道,并① 广义上是研究符号传意的人文科学,当中含盖所有涉文字符、讯号符、密码、古文明记号、手语的科学。
回去接第一代阿什普尔…… 那脑袋安静了。
完了?凯斯终于问道,几乎盼望着那脑袋来回答他。
这就是她写的一切。
芬恩说,没有写完。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
这东西是一个仪式般的终端机。
我需要莫莉到这里面来,在恰当的时候说出那个恰当的字眼。
这就是困难之所在。
如果这东西没听到那个咒语,无论你和弗拉特莱把那中国病毒弄进来多深,都毫无意义。
那是个什么字眼呢? 我不知道。
可以说,根本上我是由未知的事实所定义的,因为我没法得知。
我就是那个不知道这个字眼的人。
如果你知道,老兄,就告诉我,我自己无法得知。
硬件限制死了。
当你和弗拉特莱穿过那冰、扰乱中心时,同时另一人得想法弄到这个字眼,然后带到这里来。
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以后我就不存在了。
我终止了。
我不会有事吧?凯斯说。
当然,但是你得小心点,凯斯!天哪,唔,好像我的另一片波瓣跟我们过不去。
一丛燃烧的灌木看上去很像另一丛。
阿米蒂奇正在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可是那镶板的房间不可思议的从十几个不同的角度自动关上了,像一只折纸鹤跌进了赛博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