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斯·卡维号牵引飞船是一个长九米直径两米的钢铁鼓状飞行物。
梅尔科姆用力一按起航点火器,它就震动着嘎吱嘎吱缓慢前行。
凯斯呈八字形躺在弹性重力网中,由于莨菪碱①的作用,他只迷迷糊糊地看到锡安人强壮的背部。
他服这种药是为了缓解SAS症状,可是制造商加在药里用来抵消副作用的兴奋剂对他这种修复过的身体系统却没任何作用。
还要多久才能到达自由之岸?莫莉在梅尔科姆的驾驶舱旁边的重力网中问。
不会太久。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会用小时来表示吗?小姐,时间,你懂啥是时间吗?他摇了摇保险栓,真可怕,不好控制,哥们,俺们到了自由之岸,就到了……凯斯,她说,你大概已经跟我们的伯尔尼朋友联系上了吧?在锡安呆了这么长时间,你可一直在矩阵里。
朋友?凯斯说,不,还没有。
不过从那些电话线上倒是听到个有趣的故事,在伊斯坦布尔流传下来的。
他对她讲了希尔顿饭店电话的事请。
天啊,她说,机会来了!你怎么会挂掉呢?可能是别的人,他谎称道。
只是芯片罢了……我不知道……他耸耸肩。
不是因为害怕吧,嗯?他又耸了耸肩。
现在就干!干什么?不知道。
无论如何,这事得先跟弗拉特莱谈谈。
我已经被麻醉了。
他辩解道,不过还是伸手去拿带子。
他的控制板和保坂电脑装在梅尔科姆驾驶舱的后面,还配了一台高清晰度的克雷牌显示器。
他调整好带子。
马卡斯·卡维号是在一个巨大的老式俄国空气洗涤器的基础上拼凑出来的,呈长方形,上面涂抹着拉斯特法里派的各种象征符号、锡安之狮和黑星航空公①莨菪(làng dàng)碱,英文名hyoscyamine,又称天仙子碱。
为一种莨菪烷型生物碱,存在于许多重要中草药中,如颠茄、北洋金花和曼陀罗,由1833年L.W.盖格尔等首先从植物天仙子中分离出来。
它是副交感神经抑制剂,但毒性较大,临床应用较少。
莨菪碱有止痛解痉功能,对坐骨神经痛有较好疗效,有时也用于治疗癫痫、晕船等。
司标志,还贴了些写着花花绿绿的西里尔文字①的不干胶。
有人把梅尔科姆的驾驶装置喷成了热烈的粉红色,并用刀片刮掉了喷在屏幕和读出器上的漆。
前部气密舱周围的密封垫饰有半硬的花团和透明的填隙飘带,就像一缕缕粗糙的仿制海草。
他从梅尔科姆的肩上望过去,瞅见中心屏幕上正显示出对接图像:牵引机的轨迹由一条红色点线组成,自由之岸则是一段绿色圆环。
他看着那条线不断延伸,产生新的红点。
他接入进去。
迪克斯!什么事?你曾强行进入过AI的领地吗?当然,可我当时脑死亡了。
这还是第一次。
当时我乱窜,切入了很高的地方,越过了里约热内卢密集的商业区。
好个跨国大买卖!巴西政府像棵圣诞树一样闪亮。
我只是到处窜窜,你明白吗?接着我注意到了这个立方体,也许比里约热内卢的商业区还高出三层。
我跳上去,找到了一条通道。
它看上去什么样?白色立方体。
你怎么知道它是AI?我怎么知道?上帝,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坚硬的寒冰,还会是什么呢?军方没有这样的东西。
最终我退了出来,让我的电脑把它查清楚。
后来呢?它在图灵机上。
AI。
其在里约热内卢的主机属于‘青蛙’公司所有。
凯斯咬着下嘴唇,眼睛从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以外的平顶,一直看到无限的矩阵电子神经空间。
泰西埃-阿什普尔吗,迪克斯?泰西埃,对。
你又回去了吗?是的。
当时我疯了,以为可以把它破开,可才到第一层,就没戏了。
我的助手闻到了皮肤的焦味,扯下了我的带子,那冰真他妈不简单!你的脑电图成了一条直线。
嘿,你们到处传这事,对吧?凯斯退出矩阵。
妈的,他说,你猜迪克斯的脑电波是怎么变成一条直线的呢,嗯?①据认为是9世纪希腊基督教神学家圣西里尔创制的一种语言文字,系俄语、保加利亚语等斯拉夫语字母的本源。
居然想威胁AI,太了不起了……继续。
她说,你俩本来就是团炸药,对吧?迪克斯,凯斯说,我想看看在伯尔尼的AI。
你觉得妥当吗?没什么不妥,除非你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恐惧。
凯斯按键进入瑞士银行扇区。
赛伯空间抖动着由模糊变清晰,他感到一阵激动。
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黎世商业银行绝妙的几何图形和复杂精细的设计。
他又进到伯尔尼扇区。
向上,意念说。
它的位置会非常高。
他们沿着光栅格上升,每一层都频闪着蓝色。
就是它,凯斯想。
温特穆特是一个简单的白光立方体,但简单到极致往往暗示着复杂到极点。
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对吧?弗拉特莱说,不信你试试,碰碰它。
我去找个入口,迪克斯。
请便。
凯斯敲入立方体内的四个网点。
现在高耸在他头上的空白面板开始翻腾起来,内部有些微弱的阴影,就像上千个舞者在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后面旋转。
我们到了。
弗拉特莱说。
凯斯又敲了一下,他们向上跳了一个网点。
立方体表面形成了一个毛糙的灰色圆圈。
迪克斯……退出,快!那片灰色区域缓缓地膨胀成一个球体,并从立方体中分离出来。
当凯斯在控制板猛拍最高速倒退键时,他感到手掌一阵刺痛。
矩阵模糊了;他们一头掉进了瑞士银行的一片朦胧的光柱中。
他抬头向上往。
球体的颜色变暗了,正朝他逼近。
他们仍在不停往下掉。
快退出!弗拉特莱说。
黑暗像铁锤般沉沉的压了下来。
冰冷的金屑味儿。
他的脊椎一阵冰凉。
在污浊的银灰色天空下,林立的霓虹灯中露出了无数张脸,水手、骗子和妓女。
喂,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疯了还是怎么的?一阵剧痛穿过脊椎。
他被雨水淋醒了,天上正飘落着蒙蒙细雨。
废弃的光纤电缆圈缠住了他的双脚。
游乐中心的声浪朝他冲来,退去,又冲来。
他翻身坐起,双手抱着头。
借着游乐中心后部的一扇售货窗射出的光线,他看清了刨花板碎条和滴着水、被取走了机芯的游戏控制台。
控制台一侧原有的红黄流线型日文已经褪色。
他抬起头,看见一扇满是油烟的窗子,微弱的荧光灯灯光从窗口射出。
他背疼,脊椎也疼。
他站起来,撩开眼睛上的湿发。
发生了什么事……他手伸进衣袋里摸钱,什么也没有,他打了一个寒战。
外套呢?他想找到,但看了看控制台后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仁清,他观察了一会儿人群。
是星期五,一定是星期五。
琳达也许在游乐中心,她可能有钱,至少有烟……他咳嗽了一声,把衬衣上的雨水拧干,挤过人群朝游乐中心的人口处走去。
在游戏机的轰鸣声中,全息图象扭动、颤抖着,拥挤的人群幽灵般的在烟雾中晃动。
游乐中心充满了汗味和厌烦的紧张气氛。
一个身穿白色T恤衫的水手在一台坦克战控制台上用核武器摧毁了波恩,一片蔚蓝色烟雾升起。
她正全神贯注地玩着魔法城堡游戏,灰眼睛上画着黑色眼线。
他一把搂住她,她抬起头来,笑了。
嗨!你还好吗?身上都湿透了。
他吻了她。
我的游戏被你弄糟了,她说。
你看,该死!第七层地狱,我被该死的吸血鬼吃掉了。
她递给他一支烟。
你好像很兴奋,老兄。
你上哪儿去了?不知道。
你嗨了吧,凯斯?又喝酒了?还是佐恩的安非他明?也许吧……多久没有见到我了?嘿,这是恶作剧,对吧?她注视着他。
对吧?不,我好像是昏过去了。
我……我醒来时在小巷里。
也许有人把你打晕了,亲爱的。
你的钱还在吗?他摇摇头。
好吧。
那你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吗,凯斯?我想是吧。
那么来吧!她牵起他的手。
走,给你买杯咖啡,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见到你真高兴,老兄!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笑了。
什么东西碎掉了。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的景象中央移动。
游乐中心凝固了,颤动——她不见了。
只剩下记忆,大量的信息一下子全涌进了他的脑袋,就像微型软件插进了插孔。
又不见了。
他嗅到一股焦糊的肉味。
穿白色T恤的水手不见了。
游乐中心空空荡荡,悄无声息。
凯斯慢慢转过身,耸起肩,露出牙,双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
空空如也。
一团揉皱的黄色糖纸从一台控制台上落下,掉在地板上,地上到处是踩扁了的烟头和泡沫塑料杯。
我有支烟,凯斯说,看着自己捏紧的拳头。
我有支烟,有个姑娘,还有个睡觉的地方。
你听见我了吗,狗杂种?你听见了吗?回音穿过空旷的游乐中心,消失在一排排控制台的过道中。
他走出去,来到街上。
雨停了。
仁清已经杳无人烟。
全息图象仍然在闪烁,霓虹灯仍然在闪动。
他嗅到了街对面商贩的小推车上飘过来的煮蔬菜味。
一盒没有开启的颐和园烟躺在他脚边,旁边是一盒火柴。
凯斯盯着上面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的商标以及商标的日语译文。
好,他说,拣起火柴,打开烟盒。
我听你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迪恩办公室的楼梯。
不用慌,他告诉自己,不用着急。
达利钟变形的钟面显示的时间仍然不对。
康定斯基式样的桌子和新阿兹特克书柜上满是灰尘。
堆着白色玻璃钢航运模件的房间弥漫着姜味。
门锁着吗?凯斯等着回答,可是没人应声。
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试着推了推,门开了。
朱利?绿色铜灯在迪恩的办公桌上投下一个光圈。
凯斯盯着老式打字机的部件、磁带、揉皱的打印纸,盯着装满姜糖样品的粘胶塑料袋。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凯斯走到金属桌的另一边,推开迪恩的椅子。
桌子下面,有一个贴着银色胶布的破旧的皮枪套,他从里面找到一支枪,是一把老式枪,一把点三五七式左轮手枪。
枪管和扳机护弓都被锯掉了,枪柄上缠着一层层遮蔽胶带。
胶带很旧,又黄又亮,上面蒙着薄薄的一层灰。
他按出弹仓,逐一检查那六发手工装上的子弹,软铅弹仍然很亮,并未失去光泽。
凯斯右手拿着左轮手枪,慢慢绕过文件柜走到桌子左边,然后站在办公室中间,避开了光线。
我反正不着急。
我想这是你的把戏,可是,这种讨厌的把戏...已经过时了!他双手举起枪,瞄准桌子的中央,扣动了扳机。
后坐力差点伤了他的手腕。
枪口的火光像闪光灯照亮了办公室。
他的耳朵嗡嗡直响,望着前面那个粗糙的洞。
是爆炸式子弹,叠氮化物。
他又举起了枪。
你用不着那样干,小子!朱利从阴影中走出来。
他穿着人字形图案的丝绸三件套,条纹衬衣上打着领结,眼镜在灯光下闪动。
凯斯掉转枪口对准他,一直注视着迪恩那张看不出年龄的粉红脸庞。
别!迪恩说,你是对的:这一切是什么?我是谁?不过有些内在的逻辑还有待被确认。
你如果手指动一动,只会看到一堆脑子和一大滩血。
我需要几个小时——你的主观时间——来找另一个代言人。
我很难保持这副模样。
噢,在游乐中心,琳达的事我很抱歉!我本想通过她的形象来和你对话,你看到的一切我都是从你的记忆中提取的,可是感情却难以受我控制……它太微妙了!我失手了,对不起!凯斯放低了枪口。
这是矩阵。
你是温特穆特。
是的。
当然,这是装在你控制板上的模拟刺激装置对你的关照。
我很高兴能在你退出去之前把你切断。
迪恩绕过桌子,把椅子摆正,坐下。
坐吧,小子。
我们有很多事要谈。
是吗?当然!我们已经谈过了。
在伊斯坦布尔打电话给你时就准备好了。
现在时间紧迫,还有几天你就要行动了,凯斯。
迪恩拿起一颗糖,剥去方格糖纸扔进嘴里。
坐吧!他含着糖说。
凯斯在桌子前的转椅上坐下,眼睛仍然盯着迪恩。
他坐着,枪放在大腿上。
好吧,迪恩精神饱满地说,开诚布公。
你在问自己‘温特穆特到底是什么?’我没说错吧?差不多。
一个人工智能,这点你是知道的。
你犯了个错误,一个逻辑上的错误,是混淆了温特穆特的伯尔尼主机和温特穆特实体!迪恩大声地嗍着糖。
你已经知道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连接网中的另一个AI,是吧?在里约热内卢。
我,如果能用‘我’来表达的话——这是相当抽象的,你明白——是我为阿米蒂奇或者说是科托安排了一切,顺便提一下,他相当不稳定。
迪恩说着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只华丽的金表,啪的一声打开。
不过在一两天之内还是够稳定的。
我仍然不明白,凯斯没拿枪的那只手按摩着脑门。
如果你真有那样高明……为什么不富有?迪恩大笑起来,差点被糖噎住了。
凯斯,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说,实话告诉你,我的答案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你所认定的温特穆特不过是另一个东西的一部分罢了。
怎么说呢,是个潜在的实体。
而我,只是那个实体大脑的一个方面。
从你的观点来看,这就像在跟一个脑叶被切断了的人打交道,也就是说,你在和那人的左脑的一小部分打交道。
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在和那人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说了。
迪恩笑了。
科托的故事是真的吗?你是通过法国那家医院的电脑得到他的吗?没错。
你在伦敦获得的档案是我搜集起来的。
我试着安排计划,按你们的思维方式,就是有条理地进行。
不过,这不是我的基本模式,真的。
是我即时凑成的。
这是我最大的本事。
我喜欢处理情况而不是安排计划……真的,我得处理已知的情况。
我能够整理大量信息,而且速度很快。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组合起这个小队,你是其中一员。
科托是第一个,他差点就不行了。
他在土伦彻底的堕落了,吃喝拉撒和手淫,就是他能干的最好的事。
但是以下这些观念仍萦绕在他的潜意识中:呼啸拳头、他的背叛、国会听证。
他还是不正常吗?他已经没有正常的人格了。
迪恩笑道,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一点。
但是科托仍在他身上的某个地方。
我不再能够保持那种精密的平衡了。
他会垮掉,凯斯。
所以我以后只有靠你了……好极了,他妈的!凯斯咒骂道,他的点三五七对准了温特穆特的嘴。
关于脑子和血的事情,他说得没错。
朋友,梅尔科姆在说,俺可不喜欢这样……别担心。
莫莉说。
没事。
这些家伙常干这种事。
他没有死,只是休克几秒钟……我看过屏幕,EEG①读数已经消失。
一点动静也没有,已经四十秒了。
好了,他现在没事了。
可EEG平得像根皮带!梅尔科姆反驳道。
① EEG = electroencephalogram,脑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