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赛一直驰出树林。
她在林边勒住马,踌躇不决,坐在鞍上望着蜡质光泽的草甸一直延伸至河水……她双膝一紧,马儿奔上了草皮。
她一边驰骋,一边沉思。
上空的天宇彩纹波荡交叠,仿佛一片微风吹拂的浩淼水面,笼罩着各方向地平线之间的广漠原野。
空中的光线经过折射,幻成千百种色彩,流泻到大地。
特赛飞驰而过时,射在她身上的原是一束绿光,接着变成了天青色,然后变成托泊石的艳黄、红宝石的鲜红,周围的风景也同样随天色变化着。
特赛闭上双眼,不去看变幻不休的天光。
它们刺激她的感官,混淆了她的视线。
红色扎眼,绿色窒息,蓝色和紫色蕴含着不可知的神秘。
仿佛整个宇宙都被谁刻意设计成要折磨她一般,意图激怒她……一只蝴蝶掠过,翅膀的图案犹如一张贵重的挂毯,特赛真想一鞭把它抽下来。
但她竭力遏制住杀意,她原本是个最冲动不过的人,生来不知克制。
她垂首看着马蹄下的花朵——白菊、蓝铃、艳红藤蔓和橙黄的旭日花。
她再不会把它们跺成泥浆,或连根拔起。
她已经知道有瑕疵的并非这个世界,而是她自己。
她咽下自己对蝴蝶、花朵和变幻霞光的无边恨意,向前驰过草坪。
河岸边一片阴沉的林木出现在她眼前,之后是一丛丛灌木,然后是闪亮的河水,一切都随着天空光彩的变幻改变着颜色。
她调转马头,顺着河岸驰往那间狭长而低矮的居所。
特赛下了马,慢慢走向熏得乌黑的木门,门上的人像满面嘲讽之色。
她按下那幅画上的舌头,屋里有个铃响了起来。
没人应门。
潘德鲁姆!她喊了一声。
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回答:进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除了一张软垫长椅和一张褪色挂毯外,别无他物。
你有什么事吗?声音自墙后传来,嗓音圆润,带着无边的忧郁。
潘德鲁姆,今天我明白了杀戮是邪恶的,又得知我的眼睛欺骗了自己。
美存在于那些我只看到刺眼光亮和丑恶外形的事物上。
好半天,潘德鲁姆沉默不语。
接着压抑的声音传来,回答了特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你的话,大部分是事实。
活着的生命,即使一无所有,也有生存的权利。
这是它们仅有的真正宝贵的财产,盗取生命是不道德的行径……至于另一件事,错不在你。
美随处可见,人人皆知——只除了你。
我为此感到悲哀,因为正是我创造了你。
我造出了你最初的细胞,我在你的肉体和心灵上铭刻生命的丝线。
尽管我小心从事,还是出了差错。
你走出培养槽之后,我才发现我在你的心灵上铸下了一个瑕疵。
所以你在美丽中看到丑陋,在善良中见到邪恶。
你从来不曾见识过真正的丑陋、真正的邪恶,因为在安贝隆不存在什么恶毒肮脏的事物……真要遇上了,恐怕你受不了。
你就不能改变我吗?特赛嚷道,你可是个魔法师。
难道我一辈子都看不到快乐吗?一声叹息透过墙壁。
我确实是个魔法师,知道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法术,知道符记、咒语、法阵、驱邪术和护身符的用法。
我是数学大师,梵达尔之后的第一人,可我仍然无法在不毁坏你的智力的前提下改变你的脑子、你的个性、你的灵魂——我毕竟不是神。
神祗一动念就能让事物存在,而我必须依赖魔法的力量,依赖需要出声诵念、挥手作法的法术。
希望从特赛眼中褪去。
我想去地球。
过了一会儿,特赛说,地球的天空是不变的蓝色,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间穿行。
我厌倦了安贝隆,这里除了你的说话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地球,潘德鲁姆陷入冥想,一个昏暗无望的地方,不知有多么古老。
那里曾是个美丽的所在,群山云烟氤氲,江河波光潋滟,旭日耀眼灿烂。
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淋挫平磨圆了磐石,阳光也变得惨淡红黯。
陆地已几经沉浮,千万都城兴建过高塔,又坍塌为废墟。
往昔人类的住处如今盘桓着数千陌生的灵魅。
地球上现在有的是邪恶,由时光浓缩的邪恶……地球正濒临死亡,已走入暮年……他停住了。
特赛不相信他的话,可我听说地球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想了解美丽,即使我会死。
即使你看到了,你怎么知道那是美?所有人都了解美……难道我不是人吗?当然是。
那么,我会找到美,或许甚至会——特赛没有说出那个字,对她来说它是那么迥异陌生,满含恼人的深长意味。
潘德鲁姆沉默不语。
最后,他说:想走的话,你可以走。
我会设法帮你。
我会给你免受魔法伤害的符记,为你的剑注入生命。
我还要给你一句忠告:当心男人,因为男人会劫掠美色以满足自己的欲望。
别跟任何人亲近……我会给你一袋珠宝,在地球上它们就是财富。
你能靠这些珠宝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过,再次提醒你,不可在人前显露财富,有些人会为了一个铜子儿害人性命。
一阵长久的静默,周围阴沉的感觉消退不见了。
潘德鲁姆。
特赛轻声唤道。
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一会儿,潘德鲁姆回来了,特赛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片刻之后,他说,你到这个房间里来。
特赛等了一阵子,听到吩咐后,进了隔壁房间。
左边长椅上,潘德鲁姆的声音道,有一个驱邪符和一小袋宝石。
将驱邪符扣上手腕,它会将恶意的魔法反弹回施法者身上。
这是个力量极强的符记,好好保护它。
特赛照办了,将那袋珠宝系在腰带内侧。
将剑放上长椅,站到地面的符文上,闭紧双眼。
我必须进入房间。
我命令你,不可试图偷看我——违者将处以极刑。
特赛卸下长剑,踩上金属符文,紧闭两眼。
她听到慢吞吞的脚步声,听到金属叮当声,接着一记高亢的尖啸,渐渐悠悠消散。
剑活了。
潘德鲁姆说。
他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响亮得古怪。
它会自行除去你的敌手。
伸出手,拿起它。
特赛将细长的利剑插入鞘中,剑散发着热气,轻颤不已。
你要去地球的什么地方?潘德鲁姆问,人居之地,还是广漠荒野?去阿斯科莱斯。
特赛答。
告诉她什么是美的人说起过这片地方。
如你所愿,潘德鲁姆说,现在听好!如果你想回到安贝隆来——不,特赛说,我宁可死。
那就随你吧。
特赛保持着沉默。
我得碰你一下。
你将晕眩片刻——睁开眼时就在地球了。
地球上现在即将入夜,可怕的事物会在黑暗中徘徊,所以,你要快些找到安全地方。
特赛非常兴奋,感觉到了潘德鲁姆的碰触。
她脑海一震,一程不可思议的飞行……陌生的土地已在脚下,陌生的空气带着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景色陌生又新奇。
深蓝的天空,垂暮的夕阳。
她正站在一片草坪当中,被高大阴郁的树木环绕着。
这些树不像安贝隆那些祥和的巨木,而是生得密密层层,长得阴阴沉沉,投下的树影森然难测。
视野内,地球上没有任何东西还是质朴粗糙,保持原样的——无论是地面、树木,还是自草坪下倾的岩梁;一切都有人工痕迹,被琢磨过,经历过风霜,酝酿成熟。
来自太阳的光线虽然昏暗,却还充足。
阳光拂过大地上的所有事物,拂过岩石、树木、安静的花草,给人一种幽远的宁静感。
百步开外,矗立着一座早已坍塌的城堡,上面满是苔藓。
垒石如今已经被地衣和烟火及悠长的岁月染黑,野草漫过了废墟——在日落拖长的光影中,真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特赛慢慢地朝它走近。
一些城墙仍然矗立着,饱经风雨的垒石一块块堆叠在一起,用于粘合的砂浆早就散脱了。
她一脸惊讶地绕过一座巨大的雕像,它已经烂了,碎了,裂了,几乎被完全埋葬。
她困惑地看了一会儿刻在雕像底座上的人物,瞪大眼睛盯着那些面孔残留的部分——冷酷的眼睛,讥笑的嘴角,断裂的鼻子。
特赛微微一颤。
这里没有什么她要找的东西,她转身走开。
某种调子很高的欢快笑声越过空地。
特赛想起潘德鲁姆的告诫,躲进了一个阴暗的隐蔽处。
树林间有人影晃动。
一男一女踉跄着走进越来越暗的阳光,跟着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脚步声轻得仿佛是空气。
他一边唱歌一边吹口哨,手里提一把轻剑,时不时捅一捅前面两个被绑着的人。
他们在废墟前停了下来,就站在离特赛不远的地方,因此她能看清这几张脸。
被绑着的男人面容消瘦,一把参差不齐的红胡子和游移绝望的眼神使得他看上去更加可怜;女人个子不高,身形丰满。
抓住他们的人是劫匪莱纳。
他的棕发轻轻摇动,他的动作优雅敏捷。
他有一双不安分的金褐色眼睛,又大又漂亮。
莱纳穿着红色的皮靴,鞋尖上翘回卷,身上一套红红绿绿的衣裳,外面罩了件绿斗篷,头上是一顶插着红羽毛的宽沿帽。
特赛观察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三人都同样让人反感,黏嗒嗒的血,红通通的肉,还有一股恶臭。
莱纳看上去稍稍体面一丁点——毕竟他行动最灵活,姿势最优雅。
特赛毫无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莱纳灵巧地将绳圈套上这对男女的脚踝,将他们一把推倒在瓦砾堆里。
男人轻声呻吟着,女人则呜咽起来。
莱纳摘下帽子,唰地一挥,跳进残桓断壁间。
他脚步轻捷,走到古旧石板中的一块大石头旁边,在离特赛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掏出火绒和火石,点起一堆火。
他从背袋里取出一点肉,很讲究地烤了烤再吃掉,还舔了舔手指。
一直没人说话。
最后,莱纳站起身,伸个懒腰,瞥了眼天色。
太阳已落到树木排成的暗墙之下,阴郁的黑影漫布林间的空地。
说正事。
莱纳大声说。
他的声音尖锐清晰,像是长笛鸣响。
首先,他一本正经地挥挥手,我得确保我们之间的谈话是真诚的、清醒的。
他伏身钻进石板下的巢穴,拿出四根结实的棍子。
他把其中一根横过男俘的大腿,将另一根垂直架在这根上面,一端穿过那人的胯下抵在背部。
这样一来,他只用很轻的力量就能在俘虏的大腿和腰背部同时施以重压。
莱纳试了试刑具的效果,在男人大叫起来的时候,幸灾乐祸地笑了。
然后,他给女人也架上了同样的刑具。
特赛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切。
那个年轻人显然准备让他的俘虏吃苦头。
这是地球的风俗吗?可是本来就是非不分的她怎么才能判断?莱纳!莱纳!那人喊,饶了我的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放过她,你会得到我所有的财产,我会服侍你一辈子!嗬!莱纳笑起来,帽子上的羽毛颤个不停,谢谢了,谢谢你的慷慨——可是莱纳不想要什么残羹冷炙。
莱纳喜欢丝绸和黄金,喜欢匕首的寒光,喜欢姑娘做爱时的叫声。
所以谢了——我要找的是你老婆的兄弟,等你老婆抽抽嗒嗒、尖声大叫的时候,你就会说出他藏在哪里。
特赛觉得这一幕活剧变得有意思起来。
两个俘虏隐瞒了那个年轻人想知道的事,所以他要折磨他们,直到俘虏无法忍受,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诉他。
聪明的手段,她是想不出来的。
好了,莱纳说,我得确保谎话不会被巧妙地杂进实话里。
你瞧,他娓娓说道,一个人受折磨的时候,他会心烦意乱,会虚构,会捏造——结果说了一堆废话,就是不说实话。
他从火堆里拿出一个烙铁,把它塞进男人被绑在一起的脚踝之间,然后立即压下女人身上的刑具杠杆。
我什么都不知道,莱纳!男人反反复复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哎,真的不知道!莱纳不满地站在一旁。
女人已经昏过去了。
莱纳把烙铁从男人身上拿开,不高兴地往火里一丢。
真可恨!但过了不久,他的好心情又冒了出来。
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摸了摸自己的尖下巴。
也许你说的是实话,莱纳琢磨着,也许你的好老婆才是那个知情的。
莱纳扇了她几巴掌,又给她闻了嗅盐,把她弄醒了。
她木然地呆看着他,面目扭曲,双颊青肿。
注意了,莱纳说,我要进入提问的第二阶段。
我分析,考虑,然后下了结论。
我想,也许当丈夫的不知道我要找的人逃到了哪里,只有妻子一个人知道。
女人的嘴微微张开道: 他是我的兄弟——我求你——哈!这么说你知道!莱纳快活地叫起来,在火堆旁来回踱步。
啊,你知道!我们重新开始审讯。
现在注意了。
我要用这根棍子把你男人的腿压成肉酱,把他的脊椎碾进肚子里——直到你说出来为止。
说完,他动手了。
别说——男人话没说完,就痛得昏了过去。
女人破口大骂,悲声啜泣,苦苦哀求。
最后,她喊起来:我说,我什么都说!她哭着说,德拉去了艾弗雷德!莱纳缓了缓。
艾弗雷德。
原来是这样。
在坍墙之地。
他抿紧了嘴,可能是实话。
但我不信。
你得再说一次,在吐实器的效力下再说一次。
他把烙铁从火中取出来,搁到她的脚踝上——同时再次压下男人身上的杠杆。
女人没有说话。
出声,女人,莱纳吼道,气喘吁吁地,弄这个忙得我一身汗。
女人还是不出声。
她的双眼大睁,无神地往上瞪着。
她死了!她的丈夫喊起来,死了!我的妻子死了!啊——莱纳,你这恶魔,你这卑鄙小人!他尖叫着,我诅咒你!以泰尔之名,以克兰之名——他的声音颤抖着,拔高到歇斯底里的尖音。
特赛困惑不解。
那个女人死了。
杀人不是有罪的吗?潘德鲁姆这么说过。
如果照长胡子的男人所说,那个女人是好人,那么莱纳就是恶人。
当然了,所有流血的肮脏东西都很邪恶。
不过,残害某条生命直至死亡,这种事特别卑鄙。
对恐惧一无所知的特赛从藏身处走出来,朝火光的方向走去。
莱纳抬眼看到她,往后一跳。
来管闲事的是个苗条的姑娘,美得让人神魂颠倒。
他乐得想唱歌,差点跳起舞来。
欢迎,欢迎!他嫌恶地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人,真煞风景,我们只当没看见他们好了。
他把斗篷往身后一甩,明亮的眼睛色迷迷地瞧着她,像只自鸣得意的公鸡一样大摇大摆地朝她走去。
你很迷人,亲爱的,而我——我是个理想的男人;你会知道的。
特赛的手朝剑上一搭,它自行跳出剑鞘。
莱纳往后跳开。
长剑的寒光让他起了戒心,特赛的勃然怒色也让他提高了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得了,得了。
他不安地说,拿开你的铁片。
这东西又尖又硬。
你得把它放到一边。
我是个好人,但我受不了这种烦人的东西。
特赛站在仰卧的两个人旁边。
男人激动地抬眼望着她,女人则瞪着上面的黑暗处。
莱纳朝前一跃,想趁她分神的时候抓住她。
特赛的剑自行扬起刺出,扎中了那个敏捷的身形。
劫匪莱纳跪到地上,咳出了血。
特赛抽出剑,在他灰绿的斗篷上抹掉血,好不容易才把剑收回鞘里。
那把剑想戳刺,想杀人。
莱纳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特赛转过身,恶心起来。
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到她耳中:放了我——特赛想了想,切断了绑着那个男人的绳子。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妻子,抚摸着她,扯掉她身上的绳索,盯着她仰起的脸庞,呼唤着她。
没有回应。
他猛地站直身,冲着夜空嚎哭起来。
他抱起那具柔软的身躯,蹒跚着走入黑暗,一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一路咒骂个不停……特赛打了个哆嗦。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莱纳,又看了看闪烁的火光无法照亮的漆黑森林。
她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走过坍塌的墟迹,走过草坪。
流血不止的莱纳,则被丢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
闪烁的火光渐渐看不到,被黑暗吞没了。
特赛在影影绰绰的树干间摸索前行。
她头脑的缺陷放大了眼前这一片漆黑。
安贝隆从来不曾有过黑夜,夜色只是一片乳白色的迷蒙。
特赛继续深入这片呜咽悲鸣的森林,屏气凝神,心绪沉重。
幸好她没碰到本来可能会遇上的东西——迪奥殆、黑蝠怪、徘徊的厄妖(某种兽类,人类和恶魔的混血生物)、能一跃二十英尺扑到猎物身上的极跃兽……特赛一路顺利,不久就到了森林边缘。
这里的地势较高,树木变得稀疏起来。
特赛出了树林,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广漠。
这里是莫达那沼泽,一个属于过去的地方,一片承载了无数足迹、饱吸了诸多鲜血的辽阔土地。
此地曾有过一场臭名昭著的大屠杀,征服者戈利坎·柯代将格瓦珊和保提库两个大城市的人驱赶至此,用直径三英里的包围圈困住他们,越缩越紧。
由类人生物组成的骑兵队挥舞着兵器恐吓人们,把他们逼往包围圈中心。
到最后,他弄出了一个蠕动不休的巨大人堆,一个五百英尺高、不停尖叫的血肉金字塔。
据说戈利坎·柯代默然凝视着他的丰碑有十分钟之久,而后转身策马回到莱德讷,他来的地方。
古人的阴魂早已消散,现在的莫达那沼泽已经不像森林那般沉闷。
灌木丛宛如地面上的斑斑污渍,昏暗的蓝紫色晚霞映着地平线上一溜突兀的嶙峋峭崖。
特赛择路穿过草地,因为见到开阔的天空放下了心。
几分钟后,她走上了一条石板铺就的古道,这路已是破破烂烂,路边一条沟渠里长着会发光的星形花朵。
沼泽上的一阵风叹息着用薄雾濡湿了她的面庞。
她沿着路疲惫地前行。
目力所及没有什么蔽身之处,晚风无情地抽打着她的斗篷。
一阵足音,几个人形扑来。
特赛忙于应付几只钳来的手。
她挣扎着想拔剑,但胳膊已被捆了起来。
有人点起火把,检查自己的战利品。
特赛看到了三个留着胡子、一身伤疤的沼地痞子。
他们穿着灰色的破烂衣衫,被泥浆和污物弄得又脏又臭。
哟,是个漂亮娘儿们!一个人不怀好意地说。
我要搜她的身找找银子。
另一个说完,两手鄙琐地在特赛身上游来游去。
他找到了那袋珠宝,把宝石倒进自己手里,托了一手流光溢彩的火焰。
瞧这个!王子才有的家产!或是女巫才有的!又一个人说。
蓦然生出的疑窦让他们松了手,可特赛还是够不着她的剑。
你是什么人,夜游的女人?其中一人略带敬意地问,一个女巫带着这么多宝贝,独个儿在莫达那沼泽里走动?特赛既不够机灵,也不够阅历,没想到就势扯谎。
我不是女巫!放了我,你们这些臭东西!不是女巫?那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呢?你从哪儿来?我叫特赛,从安贝隆来。
她气愤地叫喊,潘德鲁姆创造了我,我是来地球寻找爱和美的。
现在放开手,我要走了!第一个说话的无赖得意地笑起来。
哟,哟!来找爱和美!你已经找到一样了,小妞儿——虽说我们几个不漂亮,塔格曼满身是疤,拉撒德没了耳朵没了牙——不过我们还是有很多爱,是吧,伙计们?你想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爱!对吧,伙计们?三人不顾特赛的惊骇叫嚷,把她拖过沼泽,扯进一间石屋。
他们进了屋,一个生旺了火,另两个卸下特赛的剑,扔到角落里。
他们用一把硕大的铁钥匙锁上门,然后放开了她。
她跳起来想拿剑,却被一拳打得倒在又脏又臭的地上。
但愿这一下能让你老实下来,凶猫!塔格曼喘着气说,你会快活的。
他们开始调戏她,我们确实不是美人,但我们会给你想要的所有的爱。
特赛蜷在一个角落里。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她喘着气,反正我不要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这可能吗?他们很是怀疑。
他们描述着所谓的爱的种种肮脏细节,特赛听着听着,眼里冒出了恼怒的火光。
特赛从角落里一跃而起,又踢又打,把拳脚挥到这些沼泽痞子身上。
她被摔回角落里时已是一身瘀青、半死不活了,那些男人们接着拿出一大桶酒,给自己添些乐子。
他们赌了很多次骰子来决定由谁最先享用这个小妞儿。
结果出来了,接着引发了一场口角,其他两人都说赢的人作弊。
争吵逐步升级,就在特赛瞧着这一切,因超乎寻常的恐惧而头昏眼花时,那三个人像发情的公牛一样斗了起来,凶狠的一拳又一拳,伴着一句又一句粗话。
特赛蹑手蹑脚地摸向她的剑。
剑感觉到了她的碰触,像只鸟儿一般飞到了空中。
它一头扎进战团,把特赛扯了过去。
那三人嘶哑地吼叫起来,长剑寒光闪动——刺入,抽出,比眨眼还快。
伴着嚎叫,呻吟——三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泥地上,成了满身穿洞的尸首。
特赛找到钥匙打开门,疯了似的逃进夜色。
她奔过黑漆漆风萧萧的沼泽,穿过大路,绊进一条沟里。
她爬上冰冷泥泞的岸堤,跪倒在地……这就是地球!她想起了安贝隆,那里最邪恶的东西不过是花朵和蝴蝶而已。
她想起来了,那些东西竟曾让她仇恨不已。
安贝隆已经不在了,已经与她断绝了关系。
特赛抽泣起来。
石南花中一记沙沙的声响,她被惊醒了。
她惊惶地抬起头,仔细倾听。
又是什么暴行要伤害她的心灵?那种不祥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她心惊胆颤地张望着周围的黑暗。
一个偷偷摸摸的黑影溜进了她的视野,沿着沟渠悄然靠近。
她借着火蝇的微光看到了他——一个从林中荡出的迪奥殆。
这秃脑门的人形生物生就一身炭黑的皮,一张英俊的脸,却因嘴角两只闪着光的尖长白牙毁了形象,现出一副凶残模样。
它套着皮甲,一双狭长的眯缝眼饥渴地锁在特赛身上。
它欢叫一声,朝她扑来。
特赛绊了一跤,匆匆爬起。
她尖叫着逃过沼泽,全然不觉荆豆在她身上刮擦,荆棘将她划伤。
迪奥殆一蹦一跳地追在后面,一路发出怪异的叫声。
越过沼泽草甸,翻过小丘山岗,趟过草丛小溪,穿过黑沉沉的荒野。
追逐还在继续。
逃跑的姑娘两眼大睁,满目空茫,追在后面的则不满地抱怨嘀咕着。
前面隐隐约约现出一点灯光——是间小屋。
特赛呼吸间已带着啜泣,步履蹒跚地歪到门前。
幸好门没锁。
她栽了进去,摔上门,落下闩。
迪奥殆砰一声重重撞到门板上。
大门很结实,窗户很小,还装有铁栅栏。
她安全了。
她一下子跪倒,呼吸在喉间锉磨不休,然后慢慢倒进一片迷茫……屋里的人原本安坐在火边,现在站了起来。
这人个头挺高,肩膀很宽。
他好奇地慢慢朝特赛走过去。
这人或许是个年轻人,但无法确定,因为他兜头蒙脸地罩在一块黑头巾里。
眼缝后是一双镇定自若的碧眼。
这人走到特赛身旁,后者一头栽倒在地,像个躺在红砖地面上的布娃娃。
他弯腰抬起这柔软的身形,把她放到火边一张宽大的软椅上。
他脱掉她的鞋,卸下激颤的剑,解开湿透的斗篷,接着取出油膏,敷上她的擦伤和瘀青。
然后他用柔软的绒毯裹住她,垫上枕头,确定她睡得舒服了,这才回到火边坐下。
屋外的迪奥殆徘徊着不肯离开,不停地从上了铁栏的窗子朝里窥看。
然后它敲起门来。
是谁?罩着黑兜帽的男人转身大声问道。
我想要进屋的那个人。
我想吃她的肉。
迪奥殆轻声说。
戴帽男人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
滚,免得我念咒一把火烧了你。
不准回来!我走。
迪奥殆说,因为他十分害怕魔法。
说完,他就消失在夜色中。
男人转身坐下,凝视着火焰。
特赛觉得有种温暖辛辣的液体灌进嘴里,于是睁开了眼睛。
跪在她身旁的是一个高个男子,蒙着黑头巾。
他一手托起她的肩膀和头部,一手拿了把银匙往她嘴里递。
特赛缩起身躲开。
别闹,那人说,没什么会伤害你。
她半信半疑地慢慢放松了,安静地躺着。
红色的阳光自窗户涌入,小屋里暖意融融。
屋子由金色的木头搭建,漆成红、蓝、棕三色的浮雕盘绕在屋顶。
男人由火边拿来肉汤,从柜子里取出面包,放到她面前。
犹豫一阵以后,特赛开始吃起来。
刚才的事突然涌上心头,她打了个寒颤,惊慌地四下张望。
那人注意到她紧张的神色。
他弯下腰,一只手搭在她头上。
特赛默不作声地待着没动,有些慌张。
你在这里很安全,那人说,什么都不用怕。
一片迷茫袭向特赛。
她的眼皮变得很重。
接着,睡着了。
特赛醒来时屋里没人,茶色的日光自对面的窗子斜斜射入。
她伸长胳膊,把手垫在脑后,琢磨起来。
这个蒙了黑头巾的人是谁?他是坏人吗?地球上的其他事情也自她脑海一一掠过。
他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她发现自己的外衣丢在地上,于是从床上起来,捡起衣服穿好。
她走到门边把门打开。
眼前是一片荒原,一直遥遥淡入倾斜的地平线。
她的左边突出一片峭崖的断面,尽是黑黢黢的阴影和刺眼的红色石头。
在右边,则延伸着密林黝黑的边界。
这就是美吗?特赛冥思苦想。
她扭曲的心灵看到的是荒原边际的惨淡,峭崖削面的粗陋,至于森林——恐怖。
这就是美吗?她觉得失落,偏过头,斜睨着这一切。
这时,她听到脚步声急速接近,不免瞪大了眼睛,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来者正是那个蒙黑头巾的人,于是特赛倚在门边等他。
她瞧着他走近,身形高大强健,走得不慌不忙。
为什么他要蒙脸?他以自己的面容为耻吗?她多少能了解一点这种心情,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人类的脸不顺眼——湿答答的眼睛,潮乎乎的孔孔洞洞,还有软绵绵的突出部位。
他在她面前停下,你饿了吗?特赛想了想,饿了。
那么我们吃东西吧。
他走进屋,挑燃炉火,开始割肉。
特赛为难地站在他身后。
她从来都是自己动手的。
她觉得有点不安:她从来没有想过跟别人合作。
不一会儿,那人站起身,他俩坐在桌边开始进餐。
把你的事告诉我吧。
过了一阵以后,他说。
除了直来直往,特赛原本不会其他交流技巧,于是她讲了自己的情况。
我叫特赛。
我从安贝隆来到地球,巫师潘德鲁姆创造了我。
安贝隆?安贝隆在哪里?谁是潘德鲁姆?安贝隆在哪里?她困惑地重复他的问题,我不知道。
它在一个不是地球的地方。
它并不很大,天空中有各种各样的彩光射下来。
潘德鲁姆住在安贝隆。
他是还活着的最伟大的法师——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啊,那人说,也许我明白了……潘德鲁姆创造了我,特赛继续说,但在制作模型里有一个瑕疵。
特赛注视着炉火。
在我看来,世界是一个恐怖混乱的地方,好像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所有活的东西都邪恶,只是程度不同——都是行动迟缓、一肚坏水的东西。
我的生命之初,我想的只有践踏、碾压和毁灭。
除了憎恨,我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妹妹特瑟,她跟我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瑕疵。
她告诉了我有关爱、美和幸福的事——于是,我就来地球寻找这些。
那双阴郁的蓝眼睛打量了她一番。
你找到了吗?到现在为止,特赛回答的声音很遥远,我找到的,只有从前甚至在我的噩梦中都没有出现过的邪恶。
慢慢地,她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可怜的人。
他说着,又打量了她一番。
我觉得该杀了自己,特赛用同样疏远的声音说,因为我想要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那人看着她,看着午后的红日如何映亮她的肌肤,注意到她松散的黑发,若有所思的细长眼睛。
一想到这样的人儿要在地球上百亿为人遗忘的尘灰中消失不见,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行!他刺耳地叫起来。
特赛吃惊地瞧着他。
一个人的生命肯定是属于自己的,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在地球上就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问她,什么你舍不得的东西吗?特赛皱起眉。
我记不起别的——除了这间屋子里的平静。
那人笑起来。
那么,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我会努力向你展示这世界有时候还是有好的一面——虽然老实说——他的声音一变,——我觉得它并不怎样。
告诉我,特赛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蒙着脸?我的名字?伊塔。
回答的语气稍有些粗鲁,伊塔就够了。
我蒙面是被阿斯科莱斯最邪恶的女人害的——全世界最邪恶的女人。
她把我的脸弄得丑恶到极点,丑得我自己看了都受不了。
他松了口气,现出疲惫的笑容,没必要再为这个生气了。
她还活着吗?对,她还活着,而且肯定还在危害所遇到的人。
他坐着,看进火焰深处,以前我对此一无所知。
她年轻漂亮,千娇百媚,芬芳宜人。
我以前住在海边——住在白杨林中的一座雪白的别墅里。
悲伤回忆海岬横过坦尼布罗萨海湾延伸入海,当落日染红天空,群山沉入黑暗,海岬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地球神祗在海水中沉睡……我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在垂死的地球做最后几次旋转的时刻,一个人能有多心满意足,我就有多心满意足。
有天早上,我从自己的星图上抬起头,看到雅梵妮正走进门来。
她和你一样年轻,一样苗条。
她的头发红得美艳,丝丝缕缕垂落在双肩。
她非常漂亮,而且——因为穿着洁白的裙子——显得纯洁又天真。
我爱她,她说她也爱我。
她给了我一条黑色的金属腕带。
我瞎了眼,竟把它扣上了自己的手腕,根本没认出那是个恶毒的符记。
满心欢愉的几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不久之后我发现,雅梵妮是个有阴暗需求的人,人类的爱根本不能满足她。
一天午夜,我发现她在一个赤裸黑魔的怀抱里,那番景象让我痛苦不堪。
我浑身冰冷地退开。
他们没发现我,我慢慢走开了。
早上,她跑来了,像孩子一样欢快地笑个不停。
‘走开,’我对她说,‘你的卑劣简直超乎想像。
’她念出一个词,我胳膊上的符记就控制了我。
我的意识还是自己的,但身体却属于她,不得不遵从她的话。
她要我说出看到的事,然后洋洋得意地大声奚落我。
她让我遭受肮脏的沉沦,从卡鲁、从方缪、从杰莱德召来各种东西,来嘲笑和侮辱我的身体。
她让我亲眼目睹她与这些东西寻欢作乐,又用魔法把我觉得最恶心的东西的嘴脸安到我身上,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会有这种女人吗?特赛不相信。
真的有。
那双阴郁的碧眼仔细打量着她,终于,某天夜里,恶魔们把我拖过山后的峭壁,一块尖石将符记从我手臂上扯脱。
我自由了;我诵出一个法术让那些魅影尖号着在空中逃散,然后回到了河谷。
接着,我在大厅里碰到红发的雅梵妮,她的眼神冷漠,毫无负罪感。
我抽出刀想割断她的喉咙,可她说:‘住手!杀了我,你就得永远挂着这副恶魔的嘴脸,因为只有我知道怎么把它变回来。
’就这样,她轻轻松松地逃出了别墅。
我再也无法忍受看到那个地方,于是来到了沼泽地中。
我一直都在找她,想换回自己的脸。
她现在在哪里?特赛问,与蒙面人伊塔相比,她的不幸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明晚,我就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明晚是黑暗秘宴之夜——破晓之前献身于邪恶的夜晚。
你要参加节庆?不是作为庆贺者——虽然在事实上,伊塔的声音一沉,不戴头巾时,我跟在场的那些东西是一路的,不会被发现。
特赛打了个寒战,退后靠着墙壁。
伊塔见她这样,叹了口气。
她冒出另一个念头。
经受过所有这些祸事之后,你仍然觉得这世上还有美吗?当然还有,伊塔说,看看荒原如何延伸,险峻决绝,又有绝妙的精细色彩。
看看峭崖如何平地拔起,仿佛世界的脊梁。
而你,他望着她的面容,你是超越了一切的美人。
超过雅梵妮?特赛问。
当伊塔大声笑起来时,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超过雅梵妮。
他向她保证。
特赛的思绪滑到另外的方向。
说到雅梵妮,你想报复她吗?不。
伊塔答道,目光越过荒原。
报复是什么?我不关心这个。
很快,当阳光熄灭,人们将看到永恒的黑夜,一切都会死去。
而地球还背负着它的历史,它的废墟,背负着群山——一切都会陷入永远的黑暗。
为什么要报复?不一会儿后,他们走出小屋,在荒原上漫步。
伊塔努力向特赛展示美的事物——斯考姆河缓缓流经青葱灌木,云彩映着黯淡阳光滑过峭崖岗,一只鸟展开双翼盘旋在广袤的莫达那沼泽之上。
特赛竭力想让自己看到其中的美,但总也不成功,倒是一度激起了过去那种狂怒。
但她渴望杀戮的欲念已经削减,冲动过后,她的表情也平静下来。
于是他们继续信步走着,各自陷入沉思。
他们观赏着日落的悲壮,看着白色的群星在苍天冉冉升起。
难道群星不美吗?伊塔自黑头巾下轻声说,它们的名字比人类更古老。
特赛在日落中只看到悲凉,觉得星星不过是微小的闪光排成毫无意义的形状,她没法回答。
肯定不会有比你我更不幸的人了。
她叹了口气。
伊塔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继续前行。
突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阴影中伏下。
三只巨大的身影拍翅飞过。
黑蝠怪!它们就在上空不远处飞动一一这种丑怪的东西翅膀扑动时吱嘎作响,像是生了锈的铰链。
特赛瞥见了它们的硬皮身体,硕大弯钩的尖喙,枯槁的脸上毫无善意的双眼。
她缩到伊塔身边。
黑蝠怪飞过了森林。
伊塔刺耳地大声笑起来。
你看到黑蝠怪都会吓得躲起来,而我却长了一张连黑蝠怪也会吓跑的脸。
第二天早上,他带她进了树林,她发现这些树与安贝隆的很相像。
他们在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了小屋,接着伊塔就埋头看书。
我不是术士,他遗憾地对她说,我只会几个简单的法术。
不过,我会的这一点魔法或许能帮上忙,让我免受今晚的危险伤害。
今晚?特赛迷糊地问道,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今晚是黑暗秘宴,我得去找雅梵妮。
我跟你去,特赛说,我想看黑暗秘宴,还有雅梵妮。
伊塔向她保证,那番景象和声响会吓坏她,让她饱受折磨。
特赛还是坚持要去,于是伊塔最终允许她跟着来。
日落两个小时后,他们出发前往峭崖岗。
越过石南丛,爬上层层叠叠的岩层,伊塔选了一条在黑暗中穿行的小路,特赛的窈窕身影追随于后。
一道绝壁拦在他俩面前。
绝壁往下直没入黑洞洞的裂谷,再扬起一段石阶,插进古道,消失在悬崖的顶端,下面就是莫达那沼泽,像一片漆黑的海面。
伊塔示意特赛要特别当心。
他们在两块高塔般的巨岩间隙溜过,隐没在暗影中,鸟瞰着下方的集会。
他们看着由两堆篝火照亮的一个圆形剧场。
正中间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台。
火堆旁,石台边,有两个怪异的身形披着灰色的僧袍,汗涔涔地围着石台绕行,面目不清。
特赛觉得不寒而栗。
她疑惑地看了看伊塔。
连这样都是美的,他轻声说,古怪奇异,但却是一种引诱心神的景象。
特赛又往下望去,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点。
出现了更多身着长袍的身形,在火堆前来回穿梭,特赛没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庆祝显然已经开始了,前来庆祝的人们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他们昂首阔步,穿进穿出,一会儿后,开始了某种喃喃的吟唱。
穿梭和手势越来越狂热,那些遮遮掩掩的身形在石台周围聚得越来越近。
现在有一个跳上石台,抖去了她的外袍——这是一个中年女巫,长着一张宽脸,光溜溜的身体又矮又胖。
她心醉神迷,眼睛不住眨巴着,脸上各个部分被这没完没了的白痴动作带得一抖一抖的。
她的嘴巴张开,舌头伸出,粗硬的黑发像一丛荆豆,在她脸侧左右摇摆。
她在火光中扭动着某种淫荡的舞姿,向聚来的人群投去挑逗的眼波。
台下放浪的人形越来越多,原来的吟唱高扬成某种邪恶的合唱,上空出现了黝黑的影子,悬停在半空中,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感觉。
众人一个个滑出长袍,现出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钴山来的橙发女巫;阿斯科莱斯的丛林术士;遗忘之地的白胡子巫师,带着叽叽呱呱嚷个不停的小魅魔。
披着华丽丝袍的是坎撒帕拉的王子达图尔·欧梅特,现已倒塌的默兰汀海湾航标灯塔就建在他的城市。
另一个长着鳞片和大眼睛的家伙,是南方艾默里绵延山中的蜥蜴人。
这边两个连体姑娘是萨坡尼德人,北方苔原民族的近亲。
那边长着眯缝黑眼的,是从坍墙之地来的死灵法师。
另一位蓝色头发、眼神迷蒙的女巫则住在悲伤回忆海岬,晚上在海滩捞取从海里出来的东西。
台上长了满头粗硬黑发的矮胖女巫跳起摇荡胸部的淫荡舞蹈,周围的人越来越兴奋,纷纷扬起双手,扭动身体,做出种种淫邪的手势。
只除了一个人之外——只有一个安静的人形仍裹在她的袍子里,她身姿曼妙地缓缓穿过狂欢喧闹的人群,一步步踏上台阶,外袍从身上滑落,雅梵妮就此现身。
她薄雾般的贴身白袍紧束腰间,明净纯洁如撒落的盐末。
闪亮的红发自她双肩垂落,宛如一道溪流,弯卷的丝丝缕缕地垂吊在胸前。
她灰色的大眼睛盈盈漾动眼波,草莓般鲜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目光扫过人群。
他们叫喊,欢呼。
雅梵妮带着不加掩饰的挑逗,开始扭动身体。
雅梵妮跳起舞。
她高扬双臂,摇摆挥落,纤细的雪白双腿带着身体回转不休……雅梵妮舞蹈着,脸上亮起无所顾忌的激情。
从空中降下一个朦胧的形影,一个美丽的混血生物,他以某种怪异的拥抱姿势将自己的身体融入雅梵妮体内。
台下的人群欢呼雀跃,投入彼此的怀抱滚作一堆,以同样古怪的姿势迅速结为一体。
特赛在巨岩间观望着一切,心智经受着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强烈刺激。
可是,因为某种奇怪的矛盾,这番景象和喧嚷也迷住了她,探入她扭曲的心灵,触动人性深处阴暗的情愫。
伊塔垂首看向她,眼中燃烧着蓝色的火苗,而她回应他的是一个矛盾混乱的眼神。
他退缩了,转过身去。
最后,她望着下方放纵的欢宴——一场迷药带来的迷梦,火光中一群血肉狂野地堆叠起伏。
一道刺眼的辉光朝上射出,空中不断变换的各种妖魅回应了一个信号。
恶魔像欢快的鸟儿掠过空中,加入到这场狂乱中。
特赛看到了一张又一张丑陋的面孔,每张脸都在烧灼她的神经,直到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尖叫着死去——色迷迷的眼睛,鼓胀的面颊,扭曲的身形,尖鼻子的黑脸,凶暴的神情,扭曲着,跳跃着,蠕动着,全是邪魔之地吐出的污秽。
其中一个的鼻子像一条折了三折的白色蠕虫,一张嘴根本是腐烂流脓的疮口,斑驳的面颊,漆黑的畸形前额,整个就是令人作呕望而生厌的东西。
伊塔把它指给特赛看。
她看到了,全身僵硬。
那张脸,伊塔的话音低沉含混,那张脸与我兜帽下的脸一模一样。
特赛看着他漆黑的蒙脸布,向后缩去。
他无力地笑了,带着些苦涩……过了一会儿,特赛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伊塔。
他转身面对她,嗯?我的心智有瑕疵。
我憎恨所看到的一切。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
可是除了心智以外的我——我的鲜血、身体和灵魂——那是爱着你的我,爱着在这张面具下的你。
伊塔凝视着这张雪白的脸庞,你怎么能在恨的时候爱?我对你的恨是对整个世界的恨;我对你的爱是从未对其他任何事物产生过的感情。
伊塔转过身。
我们真是奇怪的一对……这场滥交,这场人与半人怪物的交合平静了下来。
石台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尖锥黑帽的高个男子。
他仰起头,朝天空大声喊出咒语,手臂在空中划出秘符。
在他吟唱的时候,半空中一团摆动不定的巨影开始成形,那身形很高,比最高的树还高,比天空还高。
它慢慢地凝出形状,绿色的雾气散了又聚,不久后,它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是个女子模糊的外形,美丽,肃穆,端庄。
形影渐渐定型,闪动着某种不属于尘世的绿光。
她有一头金发,白色的帽子箍在头上,样式来自已记不起是何时的往昔,连她的衣服式样也属于遥远的过去。
唤出她的法师尖声大叫,雀跃不已,奚落辱骂响彻山间。
她是活的!特赛惊恐地低声道,她动了!她是谁?那是埃瑟迪亚,慈悲女神,来自某个太阳还是黄色的时代。
伊塔说。
法师伸出一只手臂,从天空召来一道紫焰电火,打向模糊的绿影。
女神恬静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在一旁观望的恶魔、女巫和亡灵术士,则高兴地叫了起来。
石台上的法师再次伸出手臂,一道又一道紫焰电火从上空劈向被俘的女神。
雷鸣伴随着火焰的欢呼和叫嚷,听着十分可怖。
就在此刻,某个地方响起微弱但清晰的军号,切过这场欢腾。
狂欢戛然而止,警铃大作。
悦耳欢快的军号再次响起,声音愈发响亮,可对此地而言,军号声是这样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支绿衣兵团冲来,如泡沫涌过山岗,势不可挡地冲近。
瓦达兰!石台上的法师大叫一声,埃瑟迪亚的绿色身形晃了晃,消失了。
恐慌在这个邪恶剧场里散开。
嘶哑的喊叫此起彼伏,昏沉的人体你推我搡,形影纷扬如云,腾空的恶魔高飞远走。
几个术士斗胆上前,面对来袭的军团念诵火焰术、消解术和麻痹术,但对方有强效的反魔法防护,毫发无伤地纷纷跃入剧场,跳上石台。
他们的长剑起起落落,劈斩砍杀,左刺右扎,毫不留情,无所顾忌。
正义使者瓦达兰的绿衣军团,伊塔低声说,看,他在那里!他指向山脊顶峰一个黑衣人,那人一脸冷酷的满意神色望着山下的一切。
恶魔们也没能逃脱。
就在它们拍翅飞着穿行于夜色时,载着绿衣士兵的巨鸟自黑暗中急掠而下。
他们携带的长管射出刺目的扇形电光,射程内的恶魔尖声痛号着一头栽落,在地面炸开,化作黑色灰烬。
几个术士逃往峭崖,在阴影中躲躲闪闪。
特赛和伊塔听到山下传来声声惨呼痛号。
手忙脚乱攀上巨岩的,正是伊塔要找的人——雅梵妮。
她的红发自轮廓分明的年轻面庞向后背淌去。
伊塔跳出一步,逮住她,用一双强健的胳膊箍紧她。
过来。
他朝特赛叫道,挟紧挣扎不停的雅梵妮,躲在阴影里往山下走。
最终走到下面的荒原时,远处的骚乱声已淡得听不清了。
伊塔把挟着的女人放下,不再捂着她的嘴。
雅梵妮这才看清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
怒火从她脸上消褪,在夜色中还能见到她的一丝微笑。
她一面用手指梳着自己长长的红发,理顺肩头的发结,一面瞧着伊塔。
特赛在周围来回踱步,雅梵妮朝她投去妒忌的一瞥。
她笑了起来,这么说,伊塔,你对我没信心了,已经找了个新情人。
她不是你这种人。
伊塔说。
赶她走,雅梵妮说,我会再次爱你的。
还记得在白杨林间,在你别墅的台阶上,你第一次是怎么亲吻我的吗?伊塔发出一阵短促的尖锐笑声。
我从你这里想得到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脸。
雅梵妮嘲笑起他来。
你的脸?你现在这副模样有什么不妥吗?你最好适应它;不管怎么说,你以前的脸已经丢了。
丢了?怎么会?用着那张脸的人今晚被绿衣军团炸飞了,也许克莱还会把他们活生生的脑子泡进酸水里!伊塔的一双蓝眼睛望向峭崖。
所以,你的脸蛋已经成了灰烬,黑漆漆的灰。
雅梵妮还在絮絮叨叨,伊塔无名火起,一步上前,对着那张一副甜美模样——实则厚颜无耻的脸就是一拳。
可是,雅梵妮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当心,伊塔,免得我用魔法害你。
你也许会变成瘸子,从此以后一蹦一跳,带着一个跟你这张脸相配的身体。
而你漂亮的黑头发小妞会去找恶魔寻开心。
伊塔恢复了理性,站开,眼中燃烧着怒火。
我也有魔法,就算没有,我也能在你念出第一个字以前揍得你说不出话。
哈,试试看。
雅梵妮一边挑衅一边躲开他,我的咒语很短。
伊塔扑向她时,她念了个咒。
伊塔的脚刚迈出一半就僵了,胳膊无力地落到身侧。
他没了自主能力,所有意志都被刚才的吸榨魔法喝干了。
但雅梵妮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地僵硬,灰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
只有特赛行动自如——特赛戴着潘德鲁姆的符记,它能将魔法反弹到施法者身上。
她站在暗夜中,完全糊涂了,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形,像梦游者一样站在她面前。
她跑向伊塔,扯了扯他的胳膊。
他看着她的眼神呆滞无神。
伊塔!你怎么了?伊塔的神志已经被麻痹,不得不回答所有提问,遵从所有命令,于是,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个巫婆念了个咒语,让我没有自主能力。
不给我下令,我就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才能救你?沮丧的姑娘问道。
虽然伊塔没有自主能力,但是他还保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
他可以告诉特赛她所问的事,除此之外再也不能做什么了。
你必须给我下令,一步步打败巫婆。
可我怎么知道这些步骤?你提问,我会回答。
那么,能不能命令你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能。
那就照做吧;按伊塔自己的想法行动。
于是,在漆黑的夜色中,女巫雅梵妮的法术被轻松反制取消了。
伊塔恢复了和平常一样的行动能力和自主能力。
他朝动弹不得的雅梵妮走去。
现在你害怕我吗,女巫?怕,雅梵妮说,我非常怕你。
你从我这里偷走的脸确实已经变成焦土了吗?你的脸在一个被炸死的恶魔的焦灰里。
那双蓝眼睛从兜帽的眼缝里直盯着她。
我怎么能恢复我的脸?需要非常强大的魔法,某种能影响过去的法力。
你的脸如今只存在于过去。
需要比我更强的魔法力,只有比地球上的巫师、比恶魔世界更强的法力才能办到。
我只知道两个人有那么强大,可以改变历史。
其中一个叫潘德鲁姆,住在某个五彩世界——安贝隆。
特赛轻声道。
——但是前往此地的咒语已经被遗忘。
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巫师,不懂魔法。
想得回你的脸,你必须去找这两人中的一个。
雅梵妮停下不说了,伊塔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
最后那个是谁?伊塔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在遥远得超乎想像的东方,有传说提到一个纯粹的人类种族,他们住在莫棱隆山脉东边,在坍墙之地另一面的海滨。
他们建起的都市有高耸的尖塔,有低矮的玻璃穹项,那些人生活得非常满足。
他们没有神,但不久后,他们觉得需要一个可以膜拜的神。
于是,他们用黄金、玻璃和花岗岩建起了奢华的神殿,宽度跟斯考姆河流经肃穆墓群那一段一样宽,长度也一样,高度比北方的树林更高。
这个正直的民族全数聚集在神殿中,齐心诵念一个有威力的祈祷,比划一个朝拜的手势。
据传说,就这样,一个由人们的愿望造出的神祗被赋予了生命,他具有这些人的品性,是绝对公正的神。
都市最终倾颓,神殿也变成了瓦砾与碎片,人们消失了。
但那个神还在,永远扎根在信徒膜拜他的地方。
这个神拥有的力量超越了魔法。
对于每个面对他的人,神的意愿和正义都会完成。
邪恶的人要当心,因为面对神的人不会得到慈悲的怜悯。
所以几乎没人敢在这个神前露面。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神,伊塔的话中带着隐隐的喜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都将面正义的裁决。
他们穿过荒原,回到伊塔的小屋。
他翻阅自己的书,想找到将他们三人传送到那个古代遗迹的办法。
他白忙了一场,他没有这样的魔法可用。
他转向雅梵妮。
你会什么能让我们去见那个古神的魔法吗?会。
是什么魔法?我能从铁山召来三只会飞的怪兽。
它们可以载我们。
伊塔尖锐地盯着雅梵妮雪白的脸。
他们要求什么回报?他们杀掉所传送的人。
啊,巫婆,伊塔说,即使你的意志中了麻药,你的回答不得不诚实,你还是打算谋害我们。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这个有着艳丽红发和鲜润嘴唇的漂亮恶女,我们怎么才能不受伤不出事地见到那个神?必须给飞兽设下禁令。
把它们召来,伊塔给她下令,为它们设禁令,用你知道的所有巫法收服它们。
雅梵妮召来飞兽,怪兽们鼓动着皮质巨翼落下。
她跟它们约法三章,确保安全,怪兽们大失所望,又是抱怨又是跺脚。
三人骑了上去,这些怪物载着他们迅速飞越夜空,夜色已淡,接近凌晨。
往东,再往东。
黎明到来,昏暗的红日冉冉升往黑暗的天空。
黑黢黢的莫棱隆山脉从下面掠过,雾茫茫的坍墙之地甩在了身后。
往南是艾默里的沙漠,远古时的海底如今树木丛生;向北,则是莽莽林野。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飞行,越过尘灰荒漠,干燥悬崖,大片群山。
日落时分,他们缓缓下降,掠过一片碧绿的草地。
前面闪动着海水的点点波光。
长翅膀的怪物落在宽阔的海滨,雅梵妮命令它们就地待命,等着载他们三人回去。
海滩和后面的林地见不到任何昔日繁华都市的痕迹。
但是在半英里外的海水中,矗立着几根断裂的廊柱。
海水涌来,伊塔悄声自语,城市于是被遗弃了。
他涉水而去。
海水平静无波,水很浅。
特赛和雅梵妮跟在他后面。
海水没至他们的腰部时,暮色降临,他们穿过了古神庙的廊柱。
某种静穆的力量遍布此处,平静祥和,超凡入圣,有种无边的威能。
伊塔站到古神庙正中。
昔日之神!他喊道,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否则我会用名字呼唤您。
我们三人从遥远的西方来到这里,期待您的裁决。
如果您已经听到,并愿意裁断我们每个人的罪罚,显迹吧!空中传来咝咝低音:我已听到,愿意裁断各人所得报应。
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一个六臂金身的幻像,他神情安详,静静地坐在某个巨型庙堂的中殿。
我被剥夺了自己的面目,伊塔说,可否回复我的本来面目,由您裁断。
幻像中的神伸展开六条胳膊。
我已查过你的心神。
公正将被回复。
你可以除去面上头巾了。
伊塔慢慢地摘下头巾。
他将手放到自己脸上,摸到的是自己本来的脸。
特赛目瞪口呆地瞧着他。
伊塔!她喘息道,我的心完整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世界!来者诸人,公义已决。
那个咝咝作响的声音说。
他们听到一声呻吟。
两人转身看向雅梵妮。
迷人的容颜,草莓般的芳唇,漂亮的肌肤都到哪里去了?她的鼻子是一个蜷成三截、蠕动不休的白色东西,她的嘴是个腐烂流脓的疮口。
斑驳的面颊,突起的漆黑前额。
原来的雅梵妮,只剩下那头垂落在她肩上的长长红发。
他们慢慢地朝生有双翼的怪物走去。
伊塔转向雅梵妮。
滚,他下令道,飞回你的巢穴。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让你自己从咒语中解脱。
绝不要来烦扰我们,我有魔法可以向我示警,你若是靠近,就将你炸成碎片。
雅梵妮一言不发地骑上她那只漆黑的怪物,腾空而起,穿过夜色。
伊塔转向特赛,牵起她的手。
他低头凝视着她仰起的雪白小脸,看进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双眼里闪烁的狂喜仿佛两簇火苗。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额。
接着,他俩手牵着手,走向焦躁地等着他们的坐骑,飞回了阿斯科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