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在两个世界间飘浮着,一个是冰冷、充满痛苦的幻觉世界,另一个则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寒冷、痛苦,没有生命、温暖的阳光、气味清新的松树及色泽鲜艳的花朵,也没有亚力。
小苏格兰。
她试着告诉他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到他的接近,他拂在她脸上温暖的鼻息抚慰着她。
她急切地想移动嘴唇,但发出来的却是破碎干涩的声音。
什么?他说道。
我听不见妳说什么。
亚力这两个字自她喉间硬挤出来。
我在这儿。
她试着舔舔嘴唇,却徒劳无功。
等一下。
他说道,接着她便感到暖湿的布在轻拭她的嘴。
冷,好冷。
她低语道。
我知道。
他粗哑的声音说道,湿布一径轻拭着她的唇。
抱着我。
她感觉到他的迟疑,然后一阵毛毯的窸窣后他便在她身旁了。
他将她揽向他颀长的身躯,她可以感觉到他全身每一处肌骨强健的力量与温暖,与她自己截然不同。
他没穿衬衫,因此她得以十指穿梭过他胸前的茸毛。
他用他的毛毯盖住他们俩,双臂绕住她形成一个保护她的、温暖的茧。
亚力,这回是我需要你的魔法了,她想道。
一会儿后她已感到温暖而且强壮起来,彷佛生命力已由他身上倾注给她似的。
温暖的他就像她的阳光,她吸进他清新的气味,微笑地睁开双眼望入那午夜般深蓝的眼中。
好多了吗?他的手轻掠过她的脸。
她试着回答,却没有声音。
什么?他问道,鼻息再度袭向她发间。
她冰冷的手覆在他心口,嘶哑地低喃道:吻我。
他俯视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停顿,然后他的指节触及她的下巴,将之抬高凑近他。
他的唇碰触她的,轻柔得就像是蜻蜓点水一般。
她抗识地呻吟出声。
他后退,眼中有着问号。
像以前一样,她轻声道。
使我发热。
他深深亲吻她,于是她尝到了她深爱的、她的亚力。
不知多久后,喜儿动了动,还不想放弃公主与她的银发王子在天使的竖琴与牧羊神的笛子吹奏的音乐中翩翩起舞的梦境。
她全身上下内外都暖烘烘的,却不确定是因为壁炉的火还是亚力的吻的回忆所致。
那是她在他温暖的臂弯中睡着之前,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半睡半醒的她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她眨了几次眼睛并转过头。
沐浴于月光的清辉中,他正站在房间另一头的窄窗前望着外面。
他身上的白衬衫衣襬垂在外面,下身的马裤不但沾了泥巴,而且在膝盖后面也扯破了。
他的靴子自内侧割了开来,上面的缎饰像是被西宝嚼过般的破烂。
他举起一只手臂,手抓住窗框,另一手则端着一只杯子,偶尔会沉思似地浅啜一口。
她注视着他,回忆起温暖而男性化的大手抚摸她的脸庞、他在她的胸倾听她的心跳时摩擦着她冰冷皮肤的扎人面颊,还有那告诉她她是个公爵夫人、绝不能做像死这种傻事的低沉嗓音。
她记得自己本想告诉他她只是累了,但徒劳地尝试几次后,他开始一匙匙喂她喝某种汤和面包,并命令她一定要吃下去。
贝尔摩公爵扮奶妈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
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乘机仔细打量他。
他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她不禁又像往常一样好奇起来,因为他脸上除了怒气──这她已见过许多次──根本从不显露任何情绪。
一个公爵都想些什么呢?她脑海闪过他站在及大腿深的冰水中问她客栈究竟在哪儿的情景,接着又记起他真正领悟到她是个女巫时脸上的惊恐。
这想法给她一个答案:他很可能正在想她是个问题──大问题。
她有些挫折和屈辱地低头看看她躺着的地方,拾起一截自草垫中掉出来的干草。
她叹口气,心想自己就像这根草──愚蠢地溜出它紧密安全的小世界,落得在广大陌生的另一个世界里残缺不全的下场。
她将之随意一丢,它落入壁炉内并在一瞬间便为火焰吞没。
她蹙起眉,不怎么喜欢脑中闪过的联想──被火焰吞噬的干草。
她原来只是想用咒语把他们送到温暖的客栈内,藉以使他对她刮目相看,而那似乎并非过分的要求。
只是每当她的咒语铸成大错时,她都不禁会怀疑起她生命的目的。
然后她抬头看看他,他会是她生存于这交杂着快乐与心痛的世界的原因吗?她哀伤地叹口气,将温暖笨重的毛毯向她的下巴拉拢,而光是这么小小的动作已使她的肌肉抗议起来。
她畏缩一下,感觉就像追在飞的扫把后而从塔楼楼梯滚下去那回那么凄惨。
她在生活中犯过的错误不计其数,因而她只记得最痛苦的几桩。
那次可真是够痛的了,在跌下五十级石阶后,她带着瘀伤有好几星期之久。
即使天生有高超的技巧,作个年轻女巫也并不容易。
就喜儿而言,她蓓蕾般的少女时期是黑青色的,看来她的成人时期也相去不远。
她又看向他。
他们俩在一起的感觉是那么正确,她确定的程度就彷佛有人用贝尔摩家的银盘将他交给她,说:哪,这个男人是妳的──妳活着的理由与目的,他需要妳。
最后那个念头令她闭上眼睛,唇际泛起一抹浅笑。
她再度遁入她的奇妙世界,那个地方没有肉体与心灵的痛楚,只有完美无缺的魔法、一个对她微笑并将她的黑夜变成白昼的银发公爵,在那里梦境有可能成真。
亚力是真的活在噩梦中。
他非常确定。
那个巨人和侏儒平空消失了。
他四处找过、叫过他们,但却没有任何响应,而由一切看来,这地方已很久没人了。
衣橱里没有任何衣物,没有任何曾有人住过的痕迹。
厨房里锅盆一应俱全,但就是没有人的痕迹。
他知道他见过那两个人──去他的,他感觉过他们,有人曾试着要拉走喜儿,而他则与那个巨人交谈过。
他困惑的目光移向窄窗,除了白雪与凝霜的窗框外别无一物。
没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外出的,但那些人却不见了。
他走向壁炉并环顾大餐厅,室内桌椅都有,却不见任何酒杯或酒桶。
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只有桌椅、壁炉及壁炉旁的一堆木柴。
亚力发誓他听过铃声、笑声、说话声和母牛的哞叫,是那些声音吸引他走到客栈来的。
他走向窗边擦擦玻璃并弯身看向外面,他听见过牛叫,所以外面应该有座谷仓什么的。
他瞥见一段距离外的一个阴暗的影子,隔着大雪他看得并不清楚,但喜儿醒来前他不敢随意外出,而且老实讲,他更不想太快再出去涉入深雪中。
他离开窗边,走向位于楼梯后的厨房。
厨房壁炉内吊着一锅被遗忘了的汤,里面也所剩无几,不过他倒是找到了块面包,食品室内还有芜青、胡萝卜、马铃薯、一袋面粉和一块猪油。
但身为一个公爵的他却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这辈子他从不曾烹煮过任何东西,就连贝尔摩庄园的厨房,他也只在孩提时进去过一、两次而已。
他慌乱地注视着那些未经处理的蔬菜。
他是个有智能的男人,他想道,他管理庄园,在上议院就法案进行辩论,更是贵族社会重要的一分子。
但平民们会煮东西,女人煮东西,贵族却是不烹饪的。
他考虑片刻,接着作成了一个完全合逻辑而大男人的结论:他是公爵也是男人,当然是可以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妳必须吃东西,小苏格兰,醒醒喜儿呻吟一声,感觉亚力扶起她靠在他胸前。
她一手搁在他温暖的心口,又要睡着了。
别睡着,我不准。
好累她勉强喃喃道。
他小摇她一下。
妳必须吃东西。
她叹口气张开嘴,并借机将双臂环住他又挨近了些。
很好。
是啊,她想道,很好。
她一手搁在他心口并轻叹一声。
现在,喝点汤。
她感觉铁汤匙凑上她的唇,接着温暖的液体流入她口中。
她一阵反胃,转身背对他呛咳了好几次,然后深吸口气,皱起眉看着他,无法相信他竟会如此残忍。
他直直坐着,注视那汤片刻。
妳必须吃。
我不要吃它。
她倒回床垫并将毛毯拉紧。
妳一定要吃。
她摇头。
不。
妳是我的妻子而我命令妳吃。
它好难吃。
他霎时全身僵直,但她已疲倦、虚弱得无力争论了。
他尽管摆高姿态好了,她可绝不会吃那碗可怕的东西。
她将之对他说一遍便闭上眼睛,错过了他看向汤碗时脸上备受冒犯的表情。
沉默好几秒后,他将一块面包放在她身旁,端着汤碗离开房间。
喜儿在木头燃烧的烟味中醒来,转向窗口,亚力不在那儿,迎接她的是穿透结霜的窗棂照进来的明亮的阳光。
她坐起来,阵阵抽痛的肌肉令她畏缩一下,并四处看看房间。
他不在房内,她将毛毯裹紧些,突然感到异常孤独、脆弱。
她又梭巡一次房间,瞧见她的衣服就叠在窗子附近一个木柜上。
她试着站起来,结果两腿传来的痛楚却使她倒回毛毯堆上,感觉更加的无助。
她努力揉搓她的脚直到觉得有些恢复正常,然后再试一次,这回倒是成功了。
她裹着毛毯,像只喝醉的鸭子般摇摇晃晃地走向她的衣服。
她迅速翻找着那叠衣服?却发觉她的衬裙已成撕烂了的破布。
她往后站一些,一手拉着毛毯,另一手指着衬裙。
噢,有蓝缎带的丝质衣服啊,她吟诵道。
回到最初崭新的状态吧!衬裙啪一声消失了踪影!喜儿震惊地盯着它方才还躺着的地方并上前一步,看见了一个像知更鸟蛋大小的茧,里头有条蚕正在蠕动着。
不是那种最初的状态。
她喃喃自语。
再试一次她闭上眼睛想象一件新的衬裙。
我需要一件衬裙,和我所见的一模一样!她准确地一弹手指并张开眼睛,躺在那儿的是之前的破衬裙。
她叹口气,心想大概她还有点虚弱,自然她那向来便不强的魔法也就更糟了。
她拿起榇裙审视半晌,最后决定倒着穿上它,心想穿总比没穿好。
几分钟后,她已穿上绉巴巴的羊毛装并将破的部分用两支发针固定,然后试着用手指梳理纠结的长发,最后痛得她只得放弃,把一头杂草盘起来并用几支发针固定。
她打开房门,预期会看见英格兰客栈典型的狭窄走廊,结果眼前却是一处小小的楼梯平台和一道陡峭的楼梯。
她走出来并带上门时,听见楼下传来亚力模糊的声音。
她紧抓着栏杆一步步不稳地走下窄梯。
走到一半时她听出他在说些什么,于是停下来听着。
贝尔摩公爵竟然困在这个鬼地方,连个该死的仆人也没有。
这算是哪门子的客栈?喜儿等着回答,没有。
他是在跟谁说话呢?一面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铿然巨响。
她又走下几阶,探出头去,厨房内除了正在壁炉前弯着腰的亚力外别无他人。
一下子在这里,一下子又不见了。
他摇摇头,喃喃自语着什么奇怪地消失的巨人和侏儒。
贝尔摩公爵正在自言自语──对他自己说话。
她又听见金属碰撞声、打火石磨擦的声音一声大吼。
天杀的!蓝色的烈焰直窜上砖造烟囱,他瞪着火站远些。
烤炉被一阵热空气冲开来,砰地撞在砖壁上,火焰窜上烤面包炉。
它看起来就像她的魔法失控的情景,但仍不及他的样子的万分之一。
他的耳朵、脖子、卷上来的衣袖、前臂、衬衫前襟、胸口、他围在身前的围裙以及他头发的大部分都沾了面粉,双手则是一块块面团。
位尊权重的贝尔摩公爵阁下浑身上下是一团糟。
她忍不住格格笑起来。
他抬头看向她。
两人目光相接的剎那,他脸上闪过一抹惊讶,接着是稍纵即逝的愉悦。
只可惜它消失得太快,使她无法完全确定曾看到它。
喜儿怀抱希望搜寻着他的蓝眼,但却只看见他惯常淡然的神色。
妳起床了。
他表情不变地朝她走了一步。
她点点头下了最后几级楼梯。
两人相视片刻,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额前的面粉显示他在揉面团时曾多次擦汗,双颊与下颚上未刮的胡渣和面粉黑白相映成趣,但那皱着眉的表情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你在做什么?她看看他四周问道。
他先是双肩一耸,才硬邦邦地宣布道:我在准备食物。
她走近几步,瞧见角落工作抬上有一座塌陷的小山似的、若加以大量想象差可称之为面团的东西,四周是约莫一吋厚的面粉。
我明白了。
他僵挺得有如一块岩石。
做面包吗?他回头看看那扁平的面团,她第一次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骄傲的丈夫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她提议帮忙,心想或许可以说服他让她变出什么东西来。
啊,妳会烹饪。
他的声音中隐含着释然,尽管她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现在,柯梅喜儿──贝尔摩公爵夫人、部分苏格兰部分英格兰人及部分女巫──可不笨,她绝不会放过一个令他刮目相看的大好机会的。
她只希望自己的表情不会泄漏实情。
她不会烹饪,但却通常可以变出一桌好菜。
她深吸一口气后,睁大双眼说道:是的。
太好了。
他显然没法很快地摆脱那条围裙,喜儿忍笑望着他。
他瞥她一眼,她努力想表现合宜的庄重,但他的表情告诉她她失败了。
他站得更直了些──十足的公爵架势,然后将围裙丢在工作桌上,抓起一阵面粉白雾。
我负责看火。
喜儿看着厨房壁炉内态态燃烧的火,他也跟着看过去。
大厅里的火。
他像军人般地转过身离开厨房,不一会儿她便听见木头刮过铁栅的声音。
她转身走向那一团混乱及少得可怜的材料,看来他们只有蔬菜汤这道菜了。
如果她能使用魔法就好了,但她丈夫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她走到桌边穿上围裙。
到处都是面粉。
她四下看看,看见一支柳条扫帚就站在一个角落里。
她该那么做吗?她已经好多了,而且也终于在去年完全学会控制扫帚。
她引颈瞧瞧亚力,他正在拨弄火堆。
她连忙瞇眼看着扫帚说:来。
扫帚摇晃地跳两下在她面前停下,自行直立着。
再近些,她想道,同时又瞄一下亚力那边,放低声音道:来!那支扫帚冲向她并撞上桌子。
妳还好吗?亚力的声音令她惊跳一下,赶紧回头看看他。
他仍在火堆前,但头正看着她这边。
我弄掉了东西。
他点点头又回头继续工作。
她看着扫帚露齿而笑,弯身低声道:把散落的面粉扫成一堆,不出任何声音地做你的工作,但亚力一转过头就得停止。
扫帚把桌上的面粉扫下来,再绕着桌子跳舞似地将之扫作一个小山。
喜儿微笑地把蔬菜拿到桌上亚力的面团旁边,看看它又看看壁炉上方的烤炉,遂动手想拿起面团,结果它却有一半从她手上往下掉。
她把它放下,指着它并动动手指,面团像尺蠖般朝桌缘蠕动着。
大概是太重了,她想道,继而改以抬起一手说:起!天杀的!噢,不别又来了!她皱皱眉望向大厅,以为会看见她丈夫浮在半空中,结果亚力还好好站在地面,正弯身瞧着壁炉旁的那一小堆柴。
这该死的木材点不着,一定是太青了。
喜儿松了口气,接着看见面团仍浮在桌子上方,于是她指向璧炉并轻声道:去!面团飞进砖造烤炉,铁铸炉门铿地合上。
她听见亚力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扫帚停止动作立在房间中央,她连忙在他经过走向楼梯之前握住扫把。
一切都还好吧?他问道。
她点头并给他一个她希望是纯真的微笑。
我得到楼上去拿些干木头,说着他在楼梯底下停下,奇怪地看她一眼。
怎么了吗?她试着笑得更加灿烂。
没有啊。
她摇头。
只是在打扫一下。
她举起扫帚。
他点点头上楼。
她望着他划开大口子的靴子消失,才吁口气倚向桌沿,听着他在楼上走路的声音。
动作得快,她想道,看看那堆面粉后一弹手指。
消失!面粉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她骄傲地微笑着搓搓双手,正想出一个咒语要试用在蔬菜上时,亚力却下楼来了。
他站在楼梯中间探出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柴火不见了。
她抬头看着他,一种不安的感觉像团面团似地梗在她胃里。
她瞪着她头上的天花板。
他眼中出现一丝怀疑的神色。
妳醒来的时候在楼上有没有看见一堆木头?我不记得了。
她脑中充满了楼上壁炉前那堆好柴火的形影。
你知道这里面哪儿有刀子吗?一阵长长的沉默后,他问道:不,妳要刀子做什么?剥皮呀。
她说着,四处开关着橱柜抽屉,就是不面对他疑问的目光。
剥?他低声喃喃道。
谁会想到还得剥皮?喜儿抬头发现他正皱眉瞪着那堆蔬菜,他的视线遇上她的,双肩立即变得僵直,接着他转身。
我得去多拿些木柴。
说着他便又走了。
她停下来抬头看看天花板,暗自庆幸不是整个楼上都消失了。
半晌后,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两把刀子。
拿了较小的那把,她走到桌前望着那堆蔬菜,明白自己必须真正动手做这事,不能再用魔法,因为她有种已遭到怀疑的感觉。
她哼着儿时听来的小曲洗好蔬菜,开始剥芜青皮,一面想象着如果她能使用魔法他们将得以享用的美食。
喜儿突然饿了起来。
奶油,她想道,他们的面包需要它。
他无疑地一定会注意到平空出现的奶油,她蹙眉转向角落的旧搅乳器,思索地以手指轻点下巴,然后过去将搅乳器搬到房间中央。
接着她走出去找亚力。
来看我找到什么。
他放下一堆柴火并给她一个现在又怎么了的眼神,她只是微笑,他终于摇摇头随她走进厨房。
看,是个搅乳器呢。
她等着他的反应。
我想是吧。
他显然不觉得有什么好兴奋的。
我们可以做奶油了!她期待地搓搓手。
我不记得看到过任何牛奶。
这不是家客栈吗?外面应该会有谷仓什么的,不是吗?我确定这家客栈与众不同。
你看过外面了?我相信该看看外面的是妳。
喜儿走到窗口擦擦玻璃,放眼只见漫天大雪。
她不禁泄气地垮下肩转过身。
我只是想面包若有奶油会好吃些。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然后感觉他的目光才抬头搜寻他有棱有角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并用一手扒过头发,喃喃念着什么再度冻死。
接着他穿过房间拿起斗篷穿上,再走向一扇侧门。
你要去哪里?院子的另一头有个建筑物,而我在发现这地方时曾听到过牛叫,也许妳的乳牛就在里面。
噢,太棒了!她半跳着跟在他后面。
我的外套呢?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自他高贵的鼻尖睨视她。
妳留在这里。
为什么?他的表情说明他正在寻求耐性。
因为积雪很深而妳才刚刚下床而已。
但想要奶油的是我,因此我也该跟你去。
不。
只有几码远呀。
不。
但是──我不习惯我的命令受到挑战。
傲慢的公爵取代了原先那个怀疑地瞄着面团的男人,他手伸向门钮。
她灵光一现,改变了策略。
你会挤牛奶吗?他的动作僵住,手紧握住门钮,似乎过了一辈子才说道:妳的外套在房间那一头。
她得意地微笑着把面包自炉内取出,匆匆跑过去穿上外套,急着在他问她会不会挤牛奶之前出门。
他们走出门外,积雪已高过她的腰间,但这么点雪当然阻止不了她,她大步走出去。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本待抗议,直到他打横将她抱在他胸前──她最喜欢的位置──才转而心跳怦怦地以双臂绕在他颈间、头栖在他肩上兀自微笑着。
他大错特错了。
只要在他怀中,她是绝不可能冻死的。
梦幻似的几分钟后,他们进了湿气颇重的厩房,里面闻起来是发霉、潮湿的干草混合牛粪、鸡屎的刺鼻气味。
她皱皱鼻子,听见鸡群微微骚动的声音。
瞧!我们有蛋可吃了。
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向一辆堆满干草的破马车附近几只瘦巴巴的棕色鸡,一头乳牛在叮叮牛铃声中自某个阴暗的角落走出来。
噢,瞧,牠有个铃铛呢。
我喜欢铃铛,你呢?她梦幻似地微笑着叹口气。
乳牛站在那儿望着他们,眨眨眼,然后哞叫一声。
喜儿自幻想中被拉回现实,她转向亚力,后者茫然回望她。
乳牛眨眨眼。
没人过去给牠挤奶。
终于,他脱下外套挂在门边的钩子上,再帮她脱下她的。
告诉我妳需要什么,他说道。
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
她需要的是知道如何为一头牛挤奶。
她迟疑一下,然后伸手摸摸那头牛,心想他们应该先认识一下彼此。
半晌后,她下定决心地说道:我需要一个桶子。
好。
亚力开始在厩房内搜寻。
喜儿朝乳牛倾身过去。
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低声对那正歪头看着她的乳牛说道。
我想给我丈夫一个好印象,所以要请求你的合作。
说着她拍拍牠宽阔的背,牛动动牠的耳朵。
一阵铿鎯作响的金属碰撞声。
我找到妳要的桶子了,还有一张矮凳。
矮凳?噢,很好。
她说道,然后轻声对那头牛说道:拜托你。
她又拍牠一下,亚力又走回来时桶子与矮凳都放在她旁边。
喜儿试著作信心十足状地在凳上就座,像她在施某个特别复杂的魔法前般地伸收十指。
她看了看鼓鼓的牛腹底下,将桶子置放乳牛乳房下面。
介意我在旁边看吗?亚力在她身后的声音使她惊跳一下。
不。
她伸手探向牛身下抓住两个栓嘴一样悬着的东西,因为手臂不够长,她的面颊只得靠在乳牛的腹侧。
乳牛哞叫一声,她吓一跳地双手扯一下。
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双手捏紧一下,牛摇摇尾巴。
什么也没有啊。
亚力说道。
我很久没挤奶了。
她又挤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多久?他的口气平静得可疑。
喜儿转开头对着牛屁股喃喃道:二十一年。
片刻后他说道:还是没用。
他弯身看看牛的腹下。
妳在苏格兰有多少牛?她没回答,察觉到他已发现她的诡计。
妳说妳会挤奶的。
不尽然。
她将双手放回膝上,像祈祷似地交叠着。
事实上,我是问你会不会挤牛奶。
我以为那表示妳会。
她耸耸肩。
我原以为那是很容易的。
她承认道。
我可以试一试我的魔法,如果你──不!但是──我说不!他在她身后踱来踱去,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牛奶会凝固。
接着他停下并在她身旁蹲下。
再试一次。
她握住乳牛乳头并捏挤一下。
看吧?完全没动静。
也许是塞住了。
她也探头下去,把一个乳头往上弯检查着。
你看得出任何问题吗?不。
他凑近了些。
喜儿弯起另一个。
这个呢?她稍稍一拉。
一柱白色的牛奶喷过她身旁。
噢,你看!她满心欢喜地说道。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转向亚力。
牛奶正从贝尔摩公爵高贵的脸上淌下。
噢,我的天。
她一手掩嘴望着牛奶流至他紧绷的下颚,又往下流至他的脖子。
她无法自制地格格笑起来。
他拭去眼前的牛奶。
抱歉,她又继续格格笑着。
真的。
我不是我是说,你看起来好他皱眉怒视着她,浑身因受伤的自尊而绷得死紧。
好怎么样?即使他傲慢的态度也无法令她停止笑。
好蠢。
噢,亚力!她停下来喘口气。
那牛奶就从我旁边射向你脸上,但你却一副严肃得不得了的样子。
但在脸上有牛奶时,即使一个公爵,也不可能保持严肃的。
我真我真她停止笑并望入他骄傲的蓝眼。
我真喜欢你,即使是有牛奶在你脸上的时候。
他脸上出现一种混合着惊讶与好奇的表情。
他一径望着她,脸上的紧绷与怒气逐渐消褪。
骄傲的神色仍在,但他的表情中添了一抹令人屏息的、赤裸裸的渴望。
她高兴得微笑起来。
他需要她,而那项事实刚刚击中他。
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专注地盯着她的嘴的双眼变得严肃。
她认得这神情。
心脏更因而跳得更快。
吻我吻我吻我!她知道他想那么做,空气几乎都为之震动起来了。
她的双唇不自觉地微启,他的手伸向她颈后将她拉向他。
一只手臂绕向他的脖子,她的另一手搁在他胸前,感觉他的心脏与她同步狂跳着。
这同时,他们四唇相触,他的另一只手臂环住她使她紧抵着他。
他微偏过头以与她的唇紧密接合,舌尖探入她开启的口中。
他吻了她,怪物消失了。
乳牛动了一下,牛铃叮当作响,但是这一刻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知道这正是她的归属。
《爱与魔法》作者:吉儿·柏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