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模糊的敲击声打破了提文房内的沉默。
亚力没理会它。
声音又出现了。
他抬起头来,并未真的看见任何事物。
贝尔摩!开门!一声模糊的咆哮后是更多的敲门声。
他站起来过去打开门,一言不发地。
多恩站在那儿,他的头发已被风吹乱,衣服湿透。
你妻子在暴风雨中跑出去了。
我试过追上去,却追丢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亚力摇摇头并回头望向提文躺着的床上,一波强烈的罪恶感袭向他,令他有片刻完全无法思考。
该天杀的,贝尔摩!你想失去他们两个吗?亚力无法移动。
多恩攫住他的外套把他硬转过来。
贝尔摩!亚力听到他的声音也感觉到他,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多恩摇晃他。
没有反应。
啊,该死多恩的拳头击中亚力的下颚。
痛楚是立即的,它当从他的牙齿窜下脖子。
他踉跄地后退,手捂着下巴,然后摇摇头并抬眼看着伯爵,表情愕然但也是清醒的。
你这个该死的蠢蛋!你老婆不见了!不见了?是的,不见了。
该死的。
他跨了两步并扯扯唤人铃,几秒钟后韩森进来。
找人给三匹马上好鞍,然后回来这里陪我弟弟。
韩森离开。
有时候你真是个顽固的混球。
多恩的表情告诉亚力他已知道他做了什么。
你想赶她走。
他没答腔,但知道那正是在悲伤与罪疚中的他所做的。
不一会儿韩森踅回,他们随即下楼,经过走廊上一地的花瓶碎片,塞莫在大门外加入他们。
大雨如注,亚力却只抬头瞥一眼黑暗的天空便纵身上马。
每次小苏格兰哭泣的时候,就会下雨。
他深吸一口气并用脚跟夹紧马腹,马蹄下溅起泥浆点点。
风号哭似地吹着,三个骑士在多恩领头下疾驰着,然后他放慢速度回头喊道:我是在这个小丘上追丢她的。
他指着眼前的小丘说道。
三个人分头各自搜索一个区域。
亚力双手圈在嘴边喊道:小苏格兰!他等着回答,得到的却只有号哭似的风声。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驱马深入路边的林子,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这边!塞莫大吼道。
亚力策马快跑,在下一个小丘上看见他们两人。
他勒住马并下马,涉过泥泞来到塞莫蹲着的地方。
他推开他。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旋过身,塞莫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掌上躺着一只免脚、一支象牙和羽毛护身符。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些天杀的幸运符?亚力作势要扑向塞莫。
多恩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
他在喜儿离开前给她的。
亚力瞪着那些幸运符好半晌,然后抬起头来。
那她一定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
他圈着嘴又喊了一次。
小苏格兰!风声之外别无其它声音。
小苏格兰!除了雨声毫无动静。
小苏格兰!什么也没有。
清晨,时钟敲了四下时,亚力结束了他的熬夜。
这三个小时以来提文一直很平静,而他需要独处片刻。
他拉铃召来韩森。
我会回我的房间,之后在书房,如果有任何变化就立刻来通知我。
等多恩回来,我就会再出去。
他回到他的卧房,空荡的房内连关门声听来都像枪响一般。
他四下看看,一切如常,只是显得有些遥远,彷佛他是从别处看进来一般。
他走到窗口往外看,山丘间被寻找小苏格兰的人群缀以点点灯火。
他找了她几个小时后,又回来看提文的情况,就这么两边跑着。
他带着一股沉重的绝望感注视着灯光在山丘山谷间移动着,搜索毫无结果。
不知怎地,他就是知道喜儿不在那儿。
他作个深呼吸,终于屈服于这几个小时来他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他的妻子在哪里?她可能用她的法术把自己变到任何地方,而只有上帝知道是哪里。
他想起伦敦的暗巷、致命的积雪和结冰的河流。
老天,她有可能在任何地方,而他却不能将他的忧虑告诉他人。
他揉揉前额,这个徒劳无益的动作根本无法消除他的担忧。
懊悔令他闭上双眼,他究竟做了什么了?小苏格兰,他茫然望着前方喃喃道,用力吞咽一下并感到喉间的硬块。
我很抱歉。
求求您,姑妈,只要让我看他们几分钟就好。
求求您。
麦氏妇人站在房间那头,双臂顽固地交叠着,坐在她脚边的佳比以明亮的蓝眼睛望着她。
求求您。
喜儿低声道,又摸一下西宝才放牠下去。
下不为例,喜儿。
麦氏妇人举起双臂,佳比嘶叫着拱起背。
窗户上迸出一阵金光。
喜儿望着光圈扩大,映出提文的房间。
医生站在提文床边摇着头。
我从没见过这种事,我敢发誓他的肺部已经损坏的。
他又俯向提文并说道:放轻松别动。
那向来都表示一定会痛。
提文说着皱起眉并往后缩。
喜儿闻言微笑起来,她骄傲而快乐地看着亚力温和地安抚他。
大约一分钟后,医生退开并说道:除了那些割伤瘀紫以外,他一切都很好。
这我早就说过了,。
提文嘀咕道,接着他看看四周。
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他们都为你担心。
亚力告诉他。
喜儿呢?这句话令她呼吸一窒,她由理查、尼尔、韩森看向亚力。
他没有全身僵硬、没有皱眉,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是照实说道:我不知道。
我喜欢喜儿,她觉得我聪明。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又轻声问道:她没有也为我担心吗?一波强烈的心痛令她浑身一紧,不得不抓住一张古老的椅子的椅背。
她非常担心。
亚力告诉他。
她不想离开你的床边,但是我在生气的时候对她说了些残忍的话。
那真笨。
他直视提文的眼睛。
的确是。
但我会找到她,我保证。
他永远找不到我的。
痛苦巨大得令喜儿跪倒,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当她放开双手时,影像消失了。
她转向她姑妈,脸上带着恳求的神色,语调苦恼。
我爱他,求求您,他需要我。
麦氏妇人看着她,又瞥向空白的窗户,片刻后她摇摇头转身离开这个房间。
日子蜗步一般地在空虚、死寂与缺少魔法中度过。
提文痊愈并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花园里,照顾那些喜儿教过他如何照顾的花和植物。
他总是以单纯而丝毫不动摇的信心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亚力答应过的。
但亚力的信心却日渐枯萎。
他骑马找遍庄园的每一处,然后颓然在他房里呆坐无数小时。
自我惩罚似地,他用有关她的记忆围绕着自己。
他只吃鸡腿、芜青和姜汁面包,在每个壁炉和每张桌上插放一瓶瓶的粉红玫瑰。
一天,一辆满载沉重箱箧的马车自伦敦抵达。
三个仆役将一叠叠哥德式的罗曼史搬进公爵夫人的房间,它们全都叠在一面墙边,似乎在等着她回来。
他记住了他所有仆人的名字,又用把所有的钟都设定在不同时间的命令把他们搞得糊里胡涂。
他在花园里寻找着小鸟和初开的花;夜里他则在屋顶上看星星,并怀疑还有没有机会在她眼中看见同样的光芒。
他祈祷着下雪;他折了一枝迷迭香回忆往事。
而偶尔当他在夜里独处时,他会暗自哭泣。
亚力凝望远方,心里想着她就像五月柱上的缎带般钻入他生活的每一部分。
他自嘲地笑笑,什么生活?在有小苏格兰之前,他根本没有生活,有的是他的骄傲及姓氏,而如今这两者对他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那种包着一层冰冷的壳的生活似乎是许久许久前的事了。
现在他有一个弟弟可爱,只是这屋子、依旧空洞、寂寞而冰冷。
没有了喜儿,他完全找不到内心的平静。
他自觉伤痕累累,而且确切地知道没有她他永远不可能痊愈。
他需要她的魔法,但他像呼吸一般需要的,并不是她那时常制造出灾难的法术,而是她。
她拥有的最强的魔法便是她自己。
花园上空的乌云聚拢,雨丝淅沥沥落在石板步道上。
亚力纳闷着她是否正在哭。
他闭上眼睛片刻,然后放开了榆树。
亚力望着书房的门在皇室信差身后合上,然后低头看着为威灵顿公爵阁下举行的贺宴邀请函,将之丢在桌上。
我才不管王子这次是为谁办的,我绝不到伦敦。
在找到她之前我绝不离开。
我想这表示无所斩获了。
多恩坐在房间对面把玩着一根手杖。
亚力摇头。
整整两个月来什么都没有。
上星期我收到色雷那边来的报告,她不在那里,罗氏家族什么也不知道。
我雇了所有能雇到的人把全英格兰都翻遍了,而所有的报告都相同。
我唯一还没接到的是苏格兰那边的消息。
塞莫把弄着他那数目日增的幸运符,然后抬起头。
我本以为一星期前我在伦敦看到了她,结果毕林差点向我挑战,他老婆的背影实在太像喜儿。
这其中一定有某些线索可寻。
多恩蹙起眉说道。
亚力颓然坐着,挫败地摇着头。
她不见了,我不以为我能找到她。
他看着他的朋友。
我还能上哪儿去找?一定有某个线索,某件我漏掉了的事。
那两个仆人有再回来吗?多恩问道。
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约翰和傅比。
他点点头,然后有些不自在地看看亚力。
你想他们会不会和她的失踪有所关联?亚力摇头。
他怀疑的是喜儿与他们的失踪有所关联,但又不能这么对多恩说,只得撒个谎说他们辞职了。
他双手搁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一个女巫究竟会上哪儿去呢?就在他第一千次地检视各种可能性时,房间变得沉默,太沉默了。
他的目光自天花板移向他的两个朋友。
多恩一副吃惊的样子,塞莫则张着嘴。
子爵闭上嘴并坐直了些。
你称喜儿为女巫似乎有点奇怪吧,贝尔摩。
塞莫的口气有些不平。
原来他说出来了。
他一定是昏了头,疯了。
塞莫继续说道:喜儿不是女巫,人人都知道女巫是又丑又老的。
亚力眨一下眼睛,然后缓缓抬起眼睛。
时间在秒针滴答的移动中流逝,亚力一拳击在桌上并站起来。
天杀的!就是那个!老女人,我竟然忘了她了。
但就是她!他三个大步走到门前,又回头面对他正慌忙要跟上来的朋友。
我要找遍城里每一条街,直到找着她为止。
他一把拉开门并喊道:韩森!收拾我的东西,我们要到伦敦去。
他的声音在大理石长廊间回响着,三个女仆害怕地望着一路吼叫着朝她们跑来的公爵。
他在她们其中一个人面前停下并指着她。
白玛丽。
女仆点点头,鸡毛掸子紧扣在白围裙上。
他看着下一个女仆说道:钟玛丽。
她点点头并记得行个礼。
他转向第三个头已低垂到膝盖附近的女仆。
布玛丽。
她缓缓抬起头并点头。
贝尔摩公爵微笑。
呃,玛丽们,别光站着,快跑去告诉提文我们要上伦敦去了。
一个月后,伦敦的社交季正进行至最高潮。
各个舞会及宴会占据了所有上流阶级的时间,也提供了许多闲话与丑闻──贵族们的精神食粮。
就在上星期,欧陆传来了某伯爵夫人在巴黎被看见倚在她丈夫的情妇的哥哥怀里。
这个震撼人心的新闻立刻取代了众人对贝尔摩公爵奇异行径的诸多臆测,许多人认为他已因他的夫人的失踪而悲伤过度地发疯了。
谣传他在街上勾搭卖花的小贩,堂堂贝尔摩公爵!不过这星期又有了个新的闲话主题:王子即将在今晚举行的、这个热闹非凡的社交季中最盛大的宴会。
打从一大早,淑女们便各自张罗穿戴上她们最好的行头,以便在重要人物面前展现她们本人及品味;而绅士们则在他们的镜前反复练习各种足以赢得仕女们青睐的眼神、姿势及动作。
皇家乐师们为他们的小提琴、大提琴、笛子擦亮并调好音,伦敦城内最好的花店送来上百盆已蔚为流行的进口柠檬树盆栽。
摄政王如此不惜钜资,因为今晚上流社会要迎接英格兰的英雄──威灵顿公爵──回家。
全上流社会的人都以最华丽的排场在通往卡尔登宫前的路上排开长长的车龙,耐心地等候穿过由骑马的护卫形成的甬道进入宫中。
老天!好盛大的场面!塞莫打开车窗探出他铜色的头。
小心我的腿,塞莫。
多恩伯爵用他的手杖敲塞莫一记。
塞莫缩回头,瞥一眼多恩的腿。
噢,抱歉,我真的忘了。
该死的女人。
伯爵喃喃说着并将他的腿移到他热切的朋友伤害的范围外。
什么该死的女人?提文天真而好奇地问道,亚力转过来瞪着多恩。
伯爵支支吾吾地作了个塞莫称之为软弱的借口的解释,提文想了几分钟后才笑起来。
摄政王曾在一天早上于公园里巧遇亚力和他弟弟,并且特别欣赏柯提文。
因为那年轻人对植物和园艺极为渊博的知识,正在设计他私人花园的王子便要求择日再和公爵的弟弟一叙。
当坎特伯里主教批评柯家那小伙子有点迟缓时,王子生气地反驳说:摩西也一样。
于是一天之内,柯提文成了皇室的宠儿。
亚力依旧维持保护他弟弟的立场,不让他过于涉足社交圈,但今晚他已答应让提文出席。
依我看哪,光是从这里到大门恐怕就得花上一个钟点啦。
塞莫说道。
见多恩从外套里抽出一只白兰地小酒瓶,他不禁皱起了眉。
不是我要喝的。
多恩说着将之递给亚力。
拿去吧,贝尔摩。
亚力正望着窗外,思绪回到庄园的屋顶,所有感言中充满了玫瑰花香。
贝尔摩?提文凑过来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胳臂。
亚力!他摇摇头并转过来。
什么事?提文指指伯爵,后者拿着酒瓶说道:,你看来像是用得上这个。
亚力摇头,一转向窗口立刻便看见人群间一抹褪色红帽的影子。
天杀的!他急忙打开车门并站起来,抓着窗户以保持平衡。
是那个卖花小贩!就是她!他跳下车在马车间穿梭,在人行道上尽可能迅速地跑着。
女人纷纷尖叫起来而男人则诅咒着,但他丝毫不在乎。
他绝不能让她跑掉。
他跳到哈家的马车上搜索着人群,那红帽隐约就在前面几百公尺的地方。
阻止她!他一面指着一面吼道。
阻止那个老妇人!但那顶红帽继续往前移动,人们像看疯子似地看着他。
贝尔摩!亚力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并回过头,塞莫、提文和韩森正跑向他,拄着拐杖的多恩则一瘸一瘸地在后头边诅咒边跟上来。
快来!他边叫边朝他们招手,然后又跳下来继续穿过马车之间跑着。
那是她,他知道是她,她是他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
他呼吸沉重粗喘地越跑越快,一面喊着要那女人停下,根本不管有什么东西或人挡在路上。
一辆马车移动着挡住他的路,马队嘶鸣着且车身剧烈晃动,使他过不去。
恐慌有如闪电般击中他胸口,这是他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呀。
该死!他左闪右闪,然后冲过马队之间继续往前跑。
他又置身人群之中,但她又不见了。
满心挫折之余,他挤到皇宫外围的铁栅旁并爬上去,大声叫道:贝尔摩公爵悬赏一千镑给任何能阻止那戴红草帽的卖花老妇的人!一阵波浪般的耳语传了开来。
他又讲了一遍,然后无视他人眼光地继续跑。
她在那里!一个声音喊道。
亚力朝那声音的方向跑去,人们像江海般纷纷让路给他。
他跑到老妇前面,后者正背对他举起一束花。
买束可爱的花送给您的淑女吧!他抓住她瘦小的肩把她转过来。
她在哪里?我的妻子在哪?一双锐利但熟悉的眼睛仰望着他。
谁?他喘息着嘶声道:妳知道是谁!我的妻子!你是谁?妳天杀的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贝尔摩公爵!老妇盯着他好半晌,然后对他挥挥手说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转向人群并举起她的花。
买束花送淑女吗?亚力喘息不已地站在那里,感到既挫折又无助。
一只手触及他的肩,他回头看见了多恩、塞莫和提文。
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一手焦灼地扒过头发。
多恩掏出他的钱袋,走过去将钱袋放入她篮中。
告欣他她在那里。
老妇缓缓转身,从伯爵看向亚力,然后看向钱袋。
您要买我全部的花吗,爵爷?告诉贝尔摩他妻子人在哪里。
妳告诉过他他的未来,说他会碰见她,几个月前在怀特的门前。
现在她人在哪,老女人?我只卖花,爵爷。
几个月前妳卖的可不只如此。
塞莫和其它人站在一旁。
子爵也把他的钱袋丢入她篮中,连同他身上所有的护身幸运符。
把她带回来。
提文看着老妇并简单地说道:亚力需要喜儿,看看他。
她仍然保持沉默。
天杀的,女人!亚力咆哮道。
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该怎么办?为了找妳我几乎把伦敦整个翻过来,现在终于找到了妳,而妳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究竟该怎么做?她沉默着,却也仔细打量着他。
我抱过了从威特郡到伦敦的每棵树。
他一转身并看见了几呎外有棵枫树,于是大步走过去并以双臂抱住它。
魔法在哪里,女人?哪里?人群发出吃吃的窃笑,但他不予理会。
我吃姜汁面包。
天杀的,我甚至不喜欢姜汁面包!我寻找精灵,对着星星许愿;我和玫瑰一起睡觉,粉红玫瑰。
夜里,我叫着她的名字醒来。
我该怎么做?告诉我!求求妳他的声音逐渐消失,沉默片刻后他又说道:我爱她。
完全的静默。
智能的灰眸久久久久地凝视他,然后她缓缓转身走开。
买束花送淑女!买束花送淑女哟!他望着她走开,他的希望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他颓然靠在树上,瞪着地面。
人群定住了似地站在原处不动,他感觉得到他们的目光,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几分钟后,众人喃喃交谈着各自散去。
多恩一跛一跛地上前说道:到里头去吧,贝尔摩。
亚力作个深呼吸,无言地跟着他们进去,刻意避开门口欢迎的人,此刻他不想与任何人交谈。
然而某种东西碰碰他的手臂,他怀着希望转身。
文艾姬夫人和她的两个影子站在那儿,他只是看着她们,什么感觉也没有。
啊,公爵阁下!这真是件可怕的事哪。
我就对我的亨利说那不就是苏格兰人的作风吗?离家出走,用软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噢,我刚见过提文,他就在王子那边。
哎,你那弟弟真是可人,虽然他──她凑近些低声道:有点不正常,不过这仍然不构成那女孩离开你的正当理由嘛。
他看着眼前这个马克白中女巫的伦敦版并说道:我该让她那么做的。
做什么,阁下?他瞇起眼睛。
疣和蟾蜍。
他转身离开,没看见刚在艾姬夫人鼻头蹦出来的小凸起。
两天后会有一根黑毛从那里长出来,和她下巴上其它的疣一样永远地。
彷佛受到暗示般,亚力走向通往阳台的门。
他需要空气,他需要空间,他需要孤独。
不多久,他已在花园里一处阴暗角落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头靠着树干凝视着上方。
穿过枝叶之间,他仰望夜空及小苏格兰所相信、许愿的星星。
没有了她,他再也没有可相信的了。
他一无所有。
乐队奏起了华尔滋,同一首华尔滋。
他苦涩地微微一笑,低下头将双肘撑在膝上,双手压着眼睛回忆当时。
当时她说过什么?好象是与制造回忆有关。
而今他所有的也只是回忆了。
我爱她。
他对着地面说道,需要听见自己再说一次。
他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而抬起头,花园内空无一人。
他呼出一口气。
我的小苏格兰。
树枝沙沙地摆动着,一缕微风低吟着:亚力。
他抬头,仍是什么也没有,但他敢发誓那是她的声音。
亚力。
他蹙眉注视前方,一小簇希望的火焰在他心中亮起来。
依旧是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旷的花园。
我的亚力。
他霍然站起来并转过身。
她站在那里。
小苏格兰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
那张美妙的脸呵。
三个大步后她已在他怀里,真实、活生生的。
他把她抱得紧得她不由得倒抽口气。
我爱妳。
他将脸埋在她甜蜜的颈弯并说道:上帝,小苏格兰我好爱妳。
她的双手捧着他的头。
我的亚力。
她低喃道。
接着他们的嘴相遇,而他知道这是真实的,因为他品尝到他所有的爱、他的世界、他的生命和他的妻子。
永恒。
许久许久之后,他退开来审视她、碰触她,片刻都不敢放手免得她再消失。
彷佛读出他的心思似的,她微笑着低声道:这回是永远了。
华尔滋的音符在空中流泻着。
他回头看看舞厅,又转回头看着她的脸。
接着他拉着她便走。
亚力!我们要去哪里?他一言不发,只是拉着她穿过阳台门,直走到舞池中央才停下来。
跳舞的人慢下来,最后完全静止。
在四周上流社会人们的包围下,他捧着她的头并完成那一吻。
一阵惊喘传遍室内,贵族们突然又目睹了一桩丑闻。
音乐停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落。
女士们纷纷举起扇子遮脸,却又从扇后偷看着。
有些淑女昏倒,有些淑女露出微笑,大部分的淑女都很嫉妒。
他没注意到,更不在乎。
一阵微弱的掌声使亚力中断这一吻,望向几呎外其它三个他真正在乎的人:提文扮鬼脸喃喃念着:恶心。
塞莫咧大了嘴笑着,倚着手杖的多恩则正笨拙地拍着手。
亚力感到小苏格兰动了动并转身也望过去。
她看着伯爵的拐杖片刻,又转回向他。
她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两人齐声说道:贺蒂亚。
他以另一吻止住了她的笑声,紧拥着她并无视于四周人们脆弱的神经。
他打横将她抱起来穿过愕然的人群间。
亚力?她叹息着将头栖在他肩上。
呣?她一手搁在他心口。
你把那做得真好。
从此以后,他们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所有人把他们的喜悦都在同一个地方堆起来,我的仍胜过它们。
──《朱文提斯》《爱与魔法》作者:吉儿·柏奈特终曲有多快乐呢?这个嘛在贝尔摩庄园,万圣节是个非常特殊的节日。
如果有人从那华丽的屋顶边缘往下看,透过闪亮有若水晶的玻璃看向公爵府邸内最忙碌、最有生气的大房间,便会看见魔法与一张桌子、一两本书和几张椅子──其中一张坐着贝尔摩公爵阁下──一起飘浮在空中。
安娜。
什么事,爸爸?请将椅子放下去。
一本书飞过他的头旁边。
安娜。
抱歉,爸爸。
她说道,然后他听见她喃喃说道:我必须专心才行。
亚力忍住一声呻吟,探头俯视着他八岁的女儿。
站在他下方八呎处的她,一身翠绿的节庆打扮,黑发向后绾起并以与她的眼睛相配的翠绿色缎带绑住。
她抬头望向悬挂在上方的父亲,咬咬下唇,然后对他挥挥手。
嗨,爸爸。
他对她微笑。
有问题吗?她点点头。
妳做得到的,甜心,我知道妳能。
他对她充满信心地点个头,虽然那与他实际的感觉相去甚远。
她对他微笑,那模样彷佛他刚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给了她似的。
她微微抬高下巴,用力闭上眼睛,双手高举再缓缓放下。
椅子砰地撞向地面。
他摇摇头使脑袋恢复正常,松开原来死命握住的扶手。
这些年来他对落地已经有过多次练习了。
他女儿张开眼睛,一副预期着又一次失败的模样。
试探性地看一眼后,她跑进他的臂弯中。
噢,爸爸!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紧紧抱着她。
是的,甜心,妳成功了。
他抬眼望向挂着微笑站在门口的妻子,她对他的爱正在她脸上发光。
她看起来仍像在森林里那天一样的年轻而明朗,尽管她已是六个孩子的母亲。
她没什么改变,但却使他改变了。
她使他明白生命的真谛,而这十三年来他们更创造了许多的回忆。
她无声作出谢谢的嘴形,然后清清喉咙。
大家都在等你们了。
他点点头站起来,又蹲下去让他女儿能爬到他肩上。
她格格的笑声在室内回荡着。
当他低头通过门口时,她的小手扣扣他的头。
爸爸最会做这个了。
几小时后,在营火旁唱过歌、跳过舞、玩过游戏后,这家人回到大房间,房内一个大钟敲了十一响,另一个敲了四响,第三个则敲了十二响;贝尔摩公爵看看他的表,九点正。
他摇摇头,倚坐在一张稳立于地上的椅中,看着他的孩子们──有的会魔法、有的不会──但全为他们的双亲所挚爱的孩子。
他们是他的生命、他的血脉、他的骄傲,而且他也确使他们知道这一点。
身为长子与继承人的纳森,十岁,他抬头看看壁炉架,随意一挥,他魔法师的手便修好了所有的钟。
据说他的法力比他的姑婆更高强,后者正坐在房间对面检查着佳比身上变了的地方。
这些年来,亚力已逐渐了解这个把小苏格兰赐予他的女人,也学会不理会她和她的伴从喜欢变身的癖好:丑陋的卖花老妇、开客栈的巨人和侏儒、加勒比仆人和聋子门房。
他温暖的目光移向一个安静的角落,莉安的角落。
十二岁的她是长女兼传统破坏者──柯家七百年来第一个非男性长嗣。
她正以一只手指悠闲地缠绕着她的头发,一边读着骑士、淑女与恶龙的故事书,偶尔抬起头时,湛蓝眼中总带着梦幻般的光彩。
安娜现在正和她七岁的弟弟哲姆在玩棋。
他是柯家新一代中唯一不会魔法的人,但他反应灵巧、敏捷,而且常常能胜过他的兄弟姊妹们的魔法──在一只名叫西宝的鼬鼠的协助下。
六岁的玫妲坐在她提文叔叔腿上,要他慢慢读花园里所有的植物的意义与象征给她听。
她的眼睛缓缓合上,亚力微笑地望着他弟弟继续念书给已经熟睡的她听。
当天下午,她才骄傲地宣布她把湖里的癞虾蟆的疣都变走了。
亚力站起来,拍掉外套上的姜汁面包屑走过房间,四岁的玫瑰正好骑在一支柳条扫帚上跑进来,经过他身边时还送他一记飞吻。
他摇着头登上楼梯,听见老姑婆清清喉咙叱责道:庄重点,玫瑰,一个女巫必须庄重才行。
他一面上楼一面自顾自地笑着,并与碰面的仆人一一打招呼,然后打开屋顶的门走到外面他的小苏格兰正在等着的地方。
就在那里,在神话中的人兽间、晴朗夜空的群星下,及一地的粉红色玫瑰花瓣中,贝尔摩公爵与公爵夫人创造了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