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他都没掉一滴泪,他担心自己以后都哭不出来了。
到第三条晚上,迈尔斯独自躺在床上,就像突然发作的、令人恐惧的、无法控制的风暴,他不能遏止地哭了好几个小时。
迈尔斯以为这只是种感情宣泄,但接下来的每晚都是如此,随后他开始担心自己没法停下来了。
现在他的胃总是疼,特别是吃过饭后,所以他几乎很少碰饭菜。
他削瘦的身体更加单薄了,都瘦的皮包骨了。
这些天仿佛是笼罩在灰色迷雾下度过的。
一张张面孔——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跑来寻求他的指示,他的回答都是永恒不变,简单的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
埃蕾娜根本没和他讲过话。
一想到她正在巴兹的怀中寻找慰籍,他就很不安。
他偷偷摸摸、焦虑地观察她。
但她似乎没去任何地方寻求安慰。
在一场松散无序、毫无结果的登达立成员会议后,阿狄·梅休把迈尔斯拉到一边。
整个会议中间,迈尔斯一直沉默不语地坐在桌首。
当他的军官们像青蛙一样无意义地嘎嘎乱叫时,他一直在研究自己的手。
天晓得。
阿狄小声说,对于如何当军官我知道得不多。
他恼怒地吸口气,但我知道您不能像这样让两百甚至更多人和您一起身陷险境,逼得大家个个神经紧张。
你是对的。
迈尔斯咆哮着回答他,你知道的的确不多。
他跺着脚离开了,艰难地走回船舱,但心里明白梅休的抱怨并没错。
在他又想呕吐时,他及时进入房间,猛地关上舱门——这是这星期第四次偷偷地呕吐,也是伯沙瑞死后的第二次呕吐,而要果断治疗恶心的办法就是少说废话,立即着手开始工作,以及好好躺在床上睡上六个小时。
他正在穿衣服。
单身男人都会同意这个观点——你必须保持一定的生活秩序,否则事情就会一团糟。
迈尔斯醒了有三个钟头了,而且已经穿好了裤子。
下一个小时他不是去穿上袜子,就是去刮脸——不管哪个更容易些。
他对贝拉亚人每天都要刮胡子的习惯沉思良久,这种顽固不化、受虐狂式的习性倒是和——也就是说——贝塔居民永久破坏头发毛囊的风俗有得一拼。
也许他还是试试穿袜子吧。
船舱的蜂鸣器一直在响。
迈尔斯没有理会。
然后内部对讲器也响了,是埃蕾娜的声音:迈尔斯,让我进来。
他赶紧走回去摆了个坐姿——差点没把自个儿绊倒,然后匆忙说:请进!声音锁打开了。
埃蕾娜穿过胡乱扔了一地的衣服、武器、设备、没有连接的充电器、配给食物包装袋,她环顾四周,恹恹地皱皱鼻子。
你知道,她最后说,如果你不打算自己收拾这烂摊子,那至少也该选个新的勤务兵。
迈尔斯也看了看周围。
我才不会呢。
他谦逊地说,我常想像自己是个很整洁的人。
每样东西都自己回归原位,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你不会介意吗?介意什么?要是我找个新的勤务兵。
我为什么要介意?迈尔斯忖度着,也许阿狄可以。
迟早我要找点事让他做,现在他不能再进行跃迁了。
阿狄?她不确定地重复着。
他并不总是像平时那样不修边幅的。
呣。
她捡起一个被倒放在地板上的掌上显示器,想找个地方摆好它。
但整个船舱只有一个平面上没有堆满东西或灰尘。
迈尔斯,你打算把那口棺材留在这儿多久?把它放在这儿比在任何地方都好。
太平问太冷了。
他不喜欢寒冷。
大家已经开始觉得你有些怪异了。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曾向他保证,我要把他带回去,埋在贝拉亚,如果——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的话。
她恼火地耸耸肩,为什么要操心你对一具尸体的诺言?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什么不同。
但我还活着。
迈尔斯平静地说,我知道。
她双唇紧闭,在船舱里兜着圈。
她板着脸,整个身体也绷紧了,我已经教了十天徒手格斗课了。
你还没来参加过一节课。
他考虑是否该告诉她吐血的事。
不,她会把他拖到医务兵那儿确认。
他不想去医务室。
他的年龄、他脆弱的骨头……太多秘密会在一次全面的医疗检查下曝光。
i她继续说:巴兹在加班加点修理设备,腾格、索恩和奥森在组织新兵上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已经出现了分歧。
大家都把全部时间用在和别人争吵上。
迈尔斯,如果你下个星期还是这个样子,登达立雇佣军就会变得和这个船舱一样了。
我知道。
我已经参加了成员会议。
我什么也没说,不等于我什么也没听。
那么,在他们说他们需要你的领导时,你是听着的喽。
我向上帝发誓,埃蕾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用手捋过头发,抬起下巴,巴兹修理设备;阿狄操作它们;腾格、索恩、奥森和他们的人斗志昂扬;你让他们保持敏捷和良好的身体状况——而我是真正无事可于的人。
他停住了,他们说?那你说什么?我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他们要我来的。
记得吗,你不让任何人进来!他们都缠了我好几天了。
他们的样子就像一帮古代的基督徒,去恳求圣母玛利亚向上帝说情。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以前常有的微笑,不,只是向基督求情。
上帝回到了贝拉亚。
她愣住了,然后把脸埋在手心里。
你真讨厌——惹我笑!她蒙着脸说。
他站起来抓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你不该笑呢?你理应笑,理应得到所有的好东西。
她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安放在角落里的长方形银色箱子,盯着远处墙上显眼的污痕。
你从没有怀疑她的指控。
她最后说,即使在一开始也没有。
我比你要更加了解他。
他实际上就是在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过了十七年。
是的……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现在双手正搁在膝盖上绞动着,我想我看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萨尔洛·弗·科西根,他会每个月到村里给海叟皮太太①送钱——他待在那儿的时间几乎从没超过一小时。
他穿着你家棕色和银色的侍从制服,看着像有三米高。
我是那么兴奋,在他要来的前一天和离开后的那天我总是睡不着觉。
夏天就是我的天堂,因为你母亲会叫我到湖边的夏宫和你一起玩儿,我就可以整天看见他了。
她的手攥成了拳头,声音颤抖,都是谎言。
虚伪的荣耀,其实它们下面全是——臭水坑。
【① 埃蕾娜小时候交由海叟皮太太抚养。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温柔,我不认为他是在撒谎,埃蕾娜。
我认为他只是想制造一个新的事实。
她咬紧牙关,忿恨地说:事实是,我是个疯男人强奸生下的杂种,我的母亲是个对我每根头发丝都憎恶至极的杀人犯。
除了我的鼻子、眼睛,我肯定从他们那儿继承了更多——这就是她最隐秘的深深的恐惧。
他认识了它,然后像骑士追踪一条潜入地下的龙一样。
不!你不是他们。
你就是你,是你自己。
完全独立的,纯洁的——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想这是我所听到的最虚伪的话了。
嗯?你是你们家世代以来最出类拔萃的,除此之外你还是什么?弗族人中的精英之花——我?他惊讶地看着她,也许,是世代以来颓败地最出类拔萃的;也不是什么花,而是一株矮小的杂草……他顿了顿。
她的脸像镜子一样呈现出和他相同的惊讶表情,真的,这是不断叠加的。
我祖父背负了九代的重担。
我父亲背负了十代。
我要背负十一代——而且我打赌,这第十一代的重量要比其他几代全部加起来都重。
这是个奇迹——我没被一下压扁,不过是在一点点变矮。
我感觉现在自己已经缩到半米高了。
很快我就会被压没了。
他在胡言乱语,他也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
心中的水坝崩塌了。
他打开洪闸,任自己在奔泻澎湃的狂流中沉浮。
埃蕾娜,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埃蕾娜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跳起来,他抓住她,用胳膊搂着她,不,听我说!我爱你,我不知道军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也爱他。
不管你身体里流着他的什么血,我都全身心地崇拜你。
不管事实是什么,我绝不会有谴责。
我们要做我们自己,就像他一样,没有我的伯沙瑞,我就没法活,嫁给我吧!他一气说完最后四个字,然后才停下来,深深地吸口气。
我不能嫁给你!基因上的风险——我不是突变异种!看,没有鳃……他用手指钩住两边嘴角把嘴拉大,也没有角……他在头顶两边竖起大拇指晃动他的指头。
我不是考虑你的基因风险。
是我自己的。
他的。
你父亲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他永远不会接受的——瞧,任何和疯皇帝尤里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有资格批评其他人的基因。
你的父亲忠于他的阶级,迈尔斯,就像你的祖父,就像弗·帕特利尔夫人……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我做弗·科西根夫人的。
那么我就让他们二选一。
我会告诉他们我要娶贝尔·索恩。
他们就会很快回心转意的,会转得特别快,快到把自己绊倒。
她无奈地向后倒在床上,把脸埋在他的枕头上,肩膀抽动着。
他一时害怕又惹她掉眼泪了。
不是情绪低落,而是高昂、高昂、高……讨厌!你又惹我笑了!她重复着,讨厌你……他急忙鼓足勇气继续说:我可不那么确信我父亲的阶级忠诚,毕竟他娶了位外国平民。
他严肃地降低嗓门说,而且你用不着担心我母亲。
私底下她一直渴望有个女儿——当然,她从没公开说过,这样不会伤害到老人家——就让她做你真正的母亲。
噢。
她说,仿佛他刺痛了她,噢……等我们回到贝拉亚,你会看到——我向上帝发誓,她紧张地打断他,我永远也不想再踏上贝拉亚的土地。
哦。
轮到他说哦了。
经过长时间的停顿后,他开口说道,我们可以住在别的地方。
贝塔殖民地,那里相当不错,只要我的收入可以兑换成贝塔元——我还可以找份工作,干点——干点——干点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皇帝召见你去伯爵理事会就职,让你代表你的行政区和地方上的那些可怜人讲话,那你该怎么办?他咽了口唾沫,陷入沉默。
伊凡·弗·帕特利尔是我的继承人。
他最后说,让他当伯爵。
伊凡·弗·帕特利尔是个蠢材。
喔,他并不是那么糟糕的家伙。
他常挑逗我,当我父亲不在的时候,就想勾引我。
什么!你从没说过——我不想挑起事端。
她皱着眉回忆着,真希望当时我立刻转身狠狠踢他的睾丸。
迈尔斯相当震惊地,从旁边瞟了她一眼。
是的。
他缓缓地说,你已经变了。
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迈尔斯,你必须相信我,我爱你就像我需要空气——他的心提了起来。
但我不能成为你的附属品。
迈尔斯的心猛地跌了下去,撞个粉碎。
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讲得更明白些,你会吞没我,就像大海吞没一桶水一样,我会消失。
我爱你,但我害怕,害怕你和你的未来。
他的困惑找到了个简单的答案,巴兹,是巴兹,对吗?如果巴兹不存在,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但它发生了——我已经把我的誓言给了他。
你——他呼出一口气形成一声——哈……违背它。
他命令道。
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顿时让他满脸通红,羞愧地垂下了眼睛。
您拥有海一般巨大的荣耀,她轻声说,而我只有微不足道的一桶之量。
这样的结合不公平——大人。
他向后倒在床上,认输了。
她站起来,你会来参加参谋会议吗?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反正是没希望了。
她低头看着他,抿着嘴唇,然后扫了—眼角落里的那个箱子,这不是轮到你学习用自己的脚走路的时候了吗——瘸子?她及时走出门外,躲过了朝她扔来的枕头,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表明:迈尔斯又恢复了往日精神。
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你太了解我了。
他嘟囔着,就为了安全着想,也该留着你。
他拖着脚去刮胡子。
迈尔斯到底还是参加了参谋会议,他坐在通常所坐的桌首那个位子上。
这是次全体军官会议,因此在宽敞的冶炼厂会议室举行。
哈利菲将军和一名副手也参加了。
腾格、索恩和奥森、阿狄和巴兹,还有从新兵中选拔出来的五名男女军官,围坐在桌边。
西塔甘达人的上校坐在科沙雀人的上尉对面,他们两方所增长的对立局面和腾格一索恩一奥森三方的竞争局面不相上下。
不过,这些人正团结起来朝菲利斯人、杰克逊联邦上的职业杀手、退役的陶西塔突击队队长咆哮着,而后者则毫不示弱地向前欧瑟成员反击,两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这个马戏团的所谓议程是:为了突破欧瑟人的封锁线,登达立的最后战役要拟定战斗计划,因此哈利菲将军特别感兴趣。
但他的热情已经被最后这个星期持续增长的沮丧削弱得相当迟钝了。
哈利菲眼中流露出的怀疑让迈尔斯如坐针毡。
他竭力避开将军的目光。
一分价钱一分货,将军,迈尔斯愠怒地想,你出什么样的价钱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服务。
第一个半小时再次否决了三个不能实行的头号计划——尽管它们已经被提供者在先前几次会议上做了改进。
低得糟糕的成功率,人员和材料的需求超过了他们能提供的资源,时机上根本不可能。
迈尔斯队伍中有一半人津津有味地把这些问题指出来,挑衅另一半人的耐性,顺便还把对他们智力方面的评价无偿赠送给这些改进者们。
很快,阵势就演变成经典的互相谩骂。
这次作战的负责人之一腾格却稳坐钓鱼台,没有站出来制止,结果让事态有逐步升级的趋势。
瞧,见鬼。
那个科沙雀上尉用拳头砸着桌子强调说,我们不能直接占领虫洞,这我们都知道。
让我们把讨论集中在我们能做到的事情上。
袭击商船——我们可以从这方面下手,一次反封锁——袭击中立的银河飞船?奥森叫起来,你想我们都绞死吗?是被绞死。
索恩纠正说,结果被不领情地狠狠瞪了一眼。
不,看,奥森继续说,佩利安人在这个星系只有少数几个基地,我们可以搞次进攻。
比如游击战,袭击然后消失在沙漠里——什么沙漠?腾格打断他,在这外面,没地方可以藏你的屁股。
佩利安人有我们家地址。
我们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他们没有放弃和平收回这个冶炼厂的希望,所以才没用半光速的流星雨把这里射个千疮百孔。
任何不能快速奏效的计划都是毫无用处的——对佩利安首都采取一次闪电袭击怎么样?西塔甘达的上校建议说,一队自杀攻击空军中队把一颗原子弹投到那儿——你志愿去吗?科沙雀人讥讽地笑道,那倒是蛮值得的。
佩利安人在第六行星的轨道上有座飞船中转站。
那个陶西塔人说,一次对那儿的袭击会————用那个电子束随机发生器————你是个白痴————伏击迷路的战舰——迈尔斯的肠子像在交配的蛇一样纠缠绞动着。
他疲倦地用手搓搓脸,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了解像这样下棋的人。
他们考虑不到将死的这步,所以就把时间花在消灭棋盘上的小棋子上。
他们只能掌握些简单的东西。
只要棋盘上的棋子在减少,他们就很高兴。
而完美的战争就是:让一个被这些人当作笨蛋的家伙将他们的军。
,,他向下滑了滑,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把脸埋在手掌中。
短暂的静默后,希望变成了失望,科沙雀人重新对西塔甘达人展开言语攻击,他们再次跑题了。
他们的声音在迈尔斯周围嗡嗡作响。
哈利菲将军从桌子边退开,打算离席。
没人注意到迈尔斯的下巴在手掌后面收紧了,也没人看见他先是睁大、继而又眯缝起双眼,目光炯然有神。
狗娘养的,他咕哝着,不是没有希望。
他坐起身,没人意识到我们在朝错误的方向考虑问题吗?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中。
只有埃蕾娜——她正坐在会议室的一角——看着他的脸。
她的面庞像向日葵一样跟着他转动。
她的双唇默默地在询问:迈尔斯?不是鬼鬼祟祟耻辱地逃跑,而是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
这才是他想要的战争。
是的……他从剑鞘里拔出祖父的匕首,掷了出去。
匕首在半空中旋转着,落下来,插在了桌子中央,发出响亮的颤动声。
迈尔斯爬上桌子,走过去,取匕首。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除了奥森的一声嘀咕——他正好站在倒插下来的匕首面前。
我还以为那塑料玩意儿没什么用……迈尔斯猛地拔出匕首,把它插回剑鞘,在桌面上来回迈着大步。
他的腿撑最近老是发出讨厌的咔哒声,他本想让巴兹修一下。
现在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像一声口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很好。
咔哒一声,或是头上一记棒打,不管什么,只要有效就好。
是让他们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了。
女士们、先生们以及其他什么人,你们显然已经忘记了,登达立约定的任务不是肉体上摧毁欧瑟人,而是消除他们在地方空域上的战斗力。
我们不需要硬生生地去和他们的军队拼命。
他们仰起的脸跟着迈尔斯转来转去,就像铁屑被一块磁铁吸引一样。
哈利菲将军又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
巴兹和阿狄脸上洋溢着重获希望的快乐。
我提醒你们,把注意力放在维系我们关系的脆弱链接上——这也是欧瑟人和他们的雇主佩利安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可以在这个环节上施加影响。
我的孩子们,他站定,恍若一位先知,凝视着冶炼厂外太空的深处,我们要在薪资上打击他们。
先穿上柔软、滑爽、吸汗力强的内衣。
然后连接上管子。
接下来是靴子,压电①衬垫被小心地排列在脚趾、后跟、足弓部位,以产生最大作用力。
巴兹把这件甲胄调整得非常合适。
护胫甲像皮肤一样,贴合着迈尔斯弯曲的腿形。
比皮肤还好,是一副外骨骼——他脆弱的骨头最终靠着科技的弥补,可以和任何人相匹敌了。
【① 压电,由机械压力引起电介质晶体放电或电极,或因应用电压而使电介质晶体产生压力。
】虽然阿狄尽心尽力地帮助他穿上了这套装备,迈尔斯还是希望巴兹这时候在身边,让他能为自己的杰作骄傲。
不过,迈尔斯更加殷切的期望是:此时此刻自己就是巴兹。
菲利斯的情报部门报告说,佩利安人的前线仍然没有动静。
巴兹和他亲自挑选的技术组——其中包括埃蕾娜·维斯康笛——大概已经成功渗透进了行星前哨,开始移动到指定地点,为他们的袭击做准备。
迈尔斯战略上的致命一击,是他实现计划的关键。
迫不得已把他们单独派出去,让他很担心。
这次突击队袭击——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是精致的、技术性的、悄无声息的,并不需要依靠像他这套惹人注目的低科技累赘。
他最好把剩下的唠唠叨叨都留在这儿用。
他抬头看看这问旗舰武器库。
气氛像是更衣室、码头和手术室的混合——他努力不去想手术室。
他的胃阵阵抽痛,针刺般的疼。
现在不要,他对胃说,以后再疼。
现在乖乖的,我保证过后会带你去看医生。
迈尔斯攻击队伍的其他人在装备武器,像他一样穿上铠甲。
技术员戳戳这儿,捅捅那儿,检查着系统。
装备发出的彩光和轻微的音频信号组成一股宁静的潜流;这股宁静的潜流肃穆、单一,有某种凝聚力,几乎带了冥想的意味,把这里变得像军队开拔前参拜的某座古代教堂。
这很好。
他一看见埃蕾娜,就安慰似的冲她微笑,仿佛他才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而不是她。
她没有回以笑容。
在技术员检查他们系统的时候,他思忖着他的战略。
欧瑟人的报酬分为两部分。
首先是在佩利安首都通过电子转账方式,直接从佩利安人的基金中转到欧瑟人户头上的付款,其中扣除了欧瑟舰队购买当地补给的费用。
迈尔斯对这部分有个特别针对计划。
第二部分报酬是混杂在一起的银河各国货币,主要是贝塔元。
这部分是现金,用来分给欧瑟舰队的各个船长——等到合同期满他们就会带着薪水离开陶维帝地方空域,各奔东西。
薪水是每个月送到位于封锁站的欧瑟人旗舰上。
迈尔斯微微一笑,纠正自己的想法:是本该每月送到。
在太空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截到了第一笔现金。
毕竟迈尔斯的军队有一半是欧瑟人,其中有几个人以前就是负责收钱的。
欧瑟人收款飞船的密码和程序只是做了极小的调整,他们在佩利安快递船前可以轻易冒充欧瑟人。
在真正的欧瑟人到达前,他们早已得手逃之天天了。
佩利安快递船和欧瑟人收款飞船之间相互传送的急件副本,是迈尔斯的宝贝。
他把它们存放在伯沙瑞的棺材上,和祖父的匕首放在一起。
会有更多,军士,迈尔斯想,我发誓。
两星期之后的第二次截款相比较而言粗鲁了些,一场拳击比赛在一艘武器装备更为精良的新佩利安快递船和迈尔斯的三艘战舰间展开。
迈尔斯谨慎地站在边上,让腾格指挥,让自己的评论仅限于偶尔一声赞同的哈。
当四艘欧瑟人飞船靠近时,他们放弃了机动登陆快递船的计划。
反正欧瑟人没有机会拿到薪水了。
登达立军已经把佩利安快递船连同上面的宝贵货物炸成了分崩离析的原子,然后溜之大吉。
佩利安人勇敢地战斗了。
那天晚上,迈尔斯在自己的船舱里悄悄地为他们烧了祭品。
阿狄为迈尔斯装上左肩的连接,然后开始快速地换个儿检查从肩膀到手指头的所有连接点的活动。
他的左手无名指力量减弱了百分之二十。
阿狄打开迈尔斯左手腕下的压力面板,转动着微小的能量提升控制钮。
他的战略……第三次抢劫行动——很明显,敌人正从教训中吸取经验。
欧瑟特别派了一支护航舰队,把收款飞船送到行星大气层。
迈尔斯的战舰,在火力范围外盘旋,已近到不能够再靠近了的地步。
迈尔斯被迫使用了他的应急法宝。
当迈尔斯要求腾格给他的前通讯官发一份简单的书面信息时,腾格的眉毛挑了起来。
请按登达立的要求合作。
这个地球人觉得它的内容和上面的图章——那是迈尔斯用藏在祖父匕首刀柄上的弗·科西根家族印章敲的——都毫无意义。
通讯官仍在为情报部工作。
这样做其实很糟,因为会危及伊林上校的特工,更糟的是让他们埋伏在欧瑟人舰队中最好的眼线冒险。
假如欧瑟人发现是谁用微波烧掉了钞票,那人的命肯定是不保了。
尽管到目前为止,欧瑟人除了得到四包纸灰和一个秘密外,对这件事仍一无所知。
迈尔斯感到重力和振动有些微的改变——他们一定进入了战斗编队。
是戴上他的头盔,和作战室的腾格、奥森接通联络设备的时候了。
埃蕾娜的技术员为她戴上头盔。
她打开面罩,和技术员讲话。
他们在进行一些细微地调整。
如果巴兹那边进展顺利,这当然是迈尔斯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机会了。
把工程师踢一边,就没人能篡夺他迈尔斯的英雄角色。
下一次该轮到他英雄救美了。
他想象自己,干掉左右两边危险的佩利安人,把她拉出某个战术陷阱——细节是很模糊的——那么她就会相信他是爱她的了。
他的舌头会神奇地顺溜起来,在那么多错误的表达后最终找到合适的词来倾诉,她白雪般的肌肤将被他的热情温暖,再次焕发光彩……她的脸在头盔的衬托下显得冷淡、严峻,自从伯沙瑞死后,她就一直向世界展示着萧瑟空旷的冬季景象。
她的平淡反应让迈尔斯担心。
实际上,在登达立军队中的职责让她保持忙碌,分散了注意力——不像他纵容自己萎靡不振。
至少随着埃蕾娜·维斯康笛的离开,她把时间全花在走廊和会议室里开的棘手会议上,两个女人都急于用冷酷的职业化特征掩饰自己。
埃蕾娜在她的甲胄中伸展了一下,思虑地凝望着铠甲右臂上等离子枪那黑洞洞的枪口。
她褪下手套,手腕上的青筋像是冰冻的苍白河流。
她的眼神让迈尔斯想到了剃刀。
他走近她,挥手让技术员离开。
他并没有说那些为这个场合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而是压低嗓音低语道:我知道你想自杀。
别以为你能骗过我。
她吃了一惊,继而脸红了。
极为不屑地朝他皱皱眉,迅速关上面罩。
宽恕。
迈尔斯把他痛苦的想法低声告诉她,这点非常重要。
阿狄替迈尔斯放下头盔,连接好他的控制线,检查了连接。
迈尔斯的胃在身体里火烧火燎,仿佛在交叉、打结、纠绞、编织一块花边。
该死,想对它置之不理是越来越难了。
他检查了他和作战室的通讯连接。
腾格准将?我是内史密斯。
打开全息屏幕。
他的面罩内部浮现出一片模糊色彩,从作战室传送来为战地指挥官提供的监控数据。
这次只有通讯,没有连接遥感伺服系统,因为战利品里没有佩利安人的铠甲。
不过,旧的欧瑟人铠甲在手动操作上是安全的,只是以防万一,防止敌人也学他们以前用的战术。
这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在此之前你还能改变主意。
腾格通过通讯器继续原来的争论,你确定想在他们电子转账之前攻击欧瑟人吗?转账之后,欧瑟舰队会离佩利安基地远些。
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更详细的情报……我确定!在转账前,我们必须截获或摧毁他们的现金工资。
否则战略就无效了。
并不是完全无效。
我们可以使用这些钱。
那又怎么样,迈尔斯阴郁地想。
科学计算法很快就能算出他欠登达立士兵的债务。
即使一支雇佣军舰队使用蒸汽能,把钞票连续不断地铲进锅炉当燃料,其钱财的消耗速度也不可能比他们快。
从没有人只有这么点资本,却欠这么多人这么多钱,而且情况还在每时每刻地恶化。
他的胃在腹腔里扭曲,像只受折磨的变形虫,痛苦地伸出伪足,还有个盛了酸嗝的空泡①,这是个受心理影响的幻觉。
迈尔斯对此十分肯定。
【① 液泡细胞的胞体浆里的水泡,只有单层的细胞膜,里面有水、食物和新陈代谢作用的废物。
】攻击队伍排好队,鱼贯进入等待的几艘飞梭中。
迈尔斯在人群中间穿梭,想接触每个人,叫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私下聊聊。
看来他们喜欢这样。
迈尔斯在脑子里给他们列好军衔,心想,等到今天的战斗结束,他们之间的地位会产生多大的差距。
原谅我……他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聪明点子。
这个办法虽然老套刻板,但很管用,能激励大伙勇往直前。
他们穿过对接舱走廊,进入等候的飞梭。
这肯定是最艰难的时刻——无助地等待腾格把他们像一箱鸡蛋似的运走——和鸡蛋一样脆弱,打碎时,也同混在一起的蛋白和蛋黄没什么两样。
他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好应付在零重力状态下身体通常的反应。
但他完全没有料到腹绞痛会疼得如此厉害——呼吸困难,脸像纸一样苍白。
从来没有,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发作过。
他蜷缩成一团,喘着气,因没抓住皮带扶手,一下子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
老天,终于要发生了——奇耻大辱一他要在太空服里呕吐了。
只要一瞬问,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他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虚弱。
荒谬,一个要当帝国军队军官的人却得了太空病。
可笑,可笑,他总是那么可笑。
他费尽力气才按下制服上的通风按钮,抽搐着下巴呼吸新鲜空气,并切断了他的公众通讯频道——不需要让他的雇佣兵听见指挥官呕吐时丢人现跟的声音。
内史密斯司令?从作战室传来询问,您的医疗读数看来很奇怪——需要遥感检查。
他的胃似乎被彻底压扁了。
一阵痛苦的剧烈痉挛,接着就是呕吐和咳嗽,一次,又一次。
通风设备无法维持。
今天他什么也没吃,那这些吐出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一名雇佣兵把他拉回来,想帮他伸直蜷缩的四肢。
内史密斯司令?您还好吗?他打开迈尔斯的面罩,迈尔斯气喘吁吁地说:不!别在这儿——妈的!那人往后跳一步,提高嗓门刺耳地尖叫起来,医务兵!你反应过激了,迈尔斯想说,我可以自己收拾干净的……黑色的凝块、猩红的液珠、泛着微光的深红色水珠,从他困惑的眼前飘过。
他的秘密溢出来了。
显然是纯粹的鲜血。
不。
他呜咽着,或者说是想呜咽,不是现在……几只手抓住他,把他送到不久前才进入的舱口。
重力把他压到走廊甲板上——哪个混蛋把它增加到了三个G?几只手帮他摘下头盔,七手八脚帮他卸下他好不容易才穿上的甲壳。
他感觉自己像道龙虾大餐。
他的胃又开始搅动起来。
埃蕾娜的脸现在几乎和他一样苍白,弯腰朝他俯下身。
她跪下,脱掉伺服手套,抓住他的手,越握越紧,最后喊道:迈尔斯!事实其实是你制造出的假象……伯沙瑞中校!他沙哑着嗓子,尽可能响亮地说。
一圈惊恐的面孔挤在他周围。
他的登达立军,他的人,那么,为了他们。
都是为了他们。
全是。
你来接管。
我不能!她的脸因为震惊和恐惧而煞白。
上帝,迈尔斯想,我一定看起来就像那时的伯沙瑞,鲜血喷涌而出。
他想告诉她没有那么糟。
银色和黑色的旋涡在他视野里闪烁,弄花了埃蕾娜的面孔。
不!还不能——女战士,你能。
你一定能。
我会和你在一起。
他挣扎着,却像被什么残酷的巨人擒住了,动弹不得。
你是真正的弗族人,我不是……我一定是仙女偷换给人间的丑孩子,要回他们中间去了。
他给了她一个死亡般的微笑,勇往直前……她站起身,坚定的决心扫除了脸上强烈的恐惧,她冷静了下来,如同水变成了冰。
好的,大人。
她轻声说,然后更加大声地说,好了!大家回去,让医务兵们做他们的事!她喝退惊讶的人群。
他被立刻送上飘浮担架。
他望着自己穿着靴子的脚,当他被晃悠着抬起来时,两只脚像遥远的黑色小山丘,来回摇摆着。
首先是脚,也应该先是脚。
第一针静脉注射打在胳膊上时,他几乎没觉得疼。
他听见埃蕾娜的声音,颤抖着在他身后响起:好了,你们这些家伙!别再玩游戏了。
我们要为内史密斯司令打赢这一仗!英雄们。
他们像野草一样在他周围疯长起来。
作为一名播种者,他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住传播的势头。
该死!他呻吟着,该死,该死,该死……他像在念曼陀罗①似的喋喋不休地重复着,直到医务兵的第二针镇静剂把他从痛苦、挫败感中解救出来。
【①此处曼陀罗为印度宗教词语,一种咒语,表示保卫心灵者,也称作梵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