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特沃奇的成人宴会即将在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的地下宅邸中举行。
伯爵夫人的餐宴总管阿里斯蒂德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烦恼。
不过,这件事至少会在他辉煌的职业生涯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般来说,这样一个宴会对阿里斯蒂德而言完全是轻车熟路,没有任何技术难度,他总是疯狂地驱使手下的员工,因为他觉得这样工作才有效率;不过这次他的客人中包括一个十英尺高的巨兽,这对他的心灵和工作艺术都是一次严重的摧残。
阿里斯蒂德──本名是迈克尔·迪·乔凡尼,一个出身于西西里野蛮农家的意大利后裔──就像一个成功的剧作家,对自己舞台的每一寸地板、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
伯爵在纽约的府邸是多层建筑,深入地下。
准备举行宴会的那部分属于地上一层,正在曼哈顿中心,看上去仿佛庞大的地下城市正从冬眠中醒来,探出半个头颅──或者是刚刚停止向下掘进,还留着个尾巴在外头。
阿里斯蒂德曾经发现,这部分地上建筑原本是个旧车库,一栋红砖结构火柴盒式建筑,始建于1887年。
那时候,有轨电车还是整座城市最先进最高效的交通工具呢。
车库的沥青地面上仍然留着当年的电车铁轨,将近两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钢铁部件只是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铁锈,只要稍加擦洗就能光洁如新。
这栋车库的中央有一部巨大而古老的蒸汽升降机,当年人们就是用它把曼哈顿的电车队从地面降到地下车库。
地下两层车库的地面铺着更多铁轨,每层都有精心涉及的道岔开关,可以把繁复的室内铁轨跟升降机上的轨道对接。
阿里斯蒂德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的地下蓝图的时候几乎惊呆了。
不过后来,前人的杰作又在他手里发扬光大,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
在他天才的策划之下,伯爵夫人的常规宴会一般都安排在这栋三层建筑的顶层,也就是地面上那层。
不过阿里斯蒂德还是安装了一列小型电车,一共十四节,可以顺着铁轨开动,四通八达。
厌倦了单调聊天和喝酒的客人可以坐在车上一直开到升降机中,在一片咝咝作响的蒸汽升腾中轰然降下──伯爵夫人总是不惜代价,执意把这些仿古董做得惟妙惟肖──到达地下一层,会有更刺激的安排等待着他们。
就像一个剧作家,阿里斯蒂德对自己的观众们了如指掌。
他的工作就是让地下部分的娱乐比地上部分更刺激更吸引人。
他对自己剧本中的任何一个角色都同样熟悉,对伯爵夫人座上客的脾性爱好,他往往比他们本人更有把握,假如他稍微有多嘴的毛病,把他所掌握的所有这些显贵的内幕泄露出一星半点,这个城市早就乱套了。
不过好在他是个艺术家;他不会行贿,更不会索贿。
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完全不可想像,简直等于剽窃(剽窃自己的创意当然不算;在这个意志消沉的年代,谁也不可能总是推陈出新)。
作为一个艺术家,阿里斯蒂德最了解的还是自己的女主顾:用不着她开口,他自己就明白什么时候该为这里的宴会换一种效果,一种场景,一种感觉。
但如果客人是一只十英尺高的爬行大袋鼠,你又该怎么办呢?此时,阿里斯蒂德站在地上建筑的入口,隐身在廊柱背后的一间凹室中,早来的宾客正在从接待室陆续走向宴会大厅。
今晚仍然是鸡尾酒会,这是他钟爱的一种古老的宴会形式,虽然与时代显得格格不入,但伯爵夫人也对此颇为偏爱。
看来,这个节目可以年复一年长期上演,不用更换。
这个节目用不了多少器械设备,只需要调出几种荒诞不经、不会当即致命的饮料,再让侍者和客人们都穿上滑稽可笑的行头,就足够了。
古旧发霉的滑稽服装,在加上宾客们被酒精浸泡后僵硬不堪的心智,足以凑成一幅极其可笑的场景。
到目前为止,大厅里还只有寥寥几位早来的客人:这边是莎伦参议员,她正在跟其他几个客人打着招呼,粗大的眉毛跳跃飞扬,看上去兴高采烈,还装模作样地推挡别人递来的酒杯。
她心里清楚,忠诚的阿里斯蒂德一定早已为她安排妥当,地下隔间里五个精壮的小伙子已经等了好久,而且都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那边是东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亲王,一个没什么恶习的年轻人,每次宴会从不缺席,一次次地坐上那趟电车,寻觅心中理想的伴侣;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是塞缪尔·P·沙维尔医学博士,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是生命工程学,或者叫新遗传科学的权威──阿里斯蒂德其实对他的印象很好,因为他从来没有什么奇特的要求,从本质上说,他的为人并不比他鼻梁上那具酒瓶底一样的眼镜更复杂。
管家福克纳从阿里斯蒂德的左手边走了过来,动作僵硬,毫无生气。
早先的时候,福克纳曾在伯爵夫人家里独揽大权,颇有专制君主风范,可是等阿里斯蒂德来了以后,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地位。
我是不是应该给客人们上红酒呢?福克纳问道。
不要总像个瞎子一样,行吗,蠢货?阿里斯蒂德不耐烦地说。
他的英语基础全靠肥皂剧垫底,所以即使日常对话,他也常常说得像是在演戏;他自己对此非常清楚,而且善加利用,使这种腔调成为他驱使属下的有力武器。
每次他开口骂人,仆人们都不知道他是在夸张地表演,还是真的生气了。
你到下面去吧,福克纳。
什么时候需要叫你,我会让人去的──如果你真能派上什么用场的话。
福克纳稍稍弯腰鞠了个躬,便退下了。
阿里斯蒂德扫了一下管家的背影,微微一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大厅里的宾客身上。
除了常来的几位熟客,大厅里还站着伯爵夫人,今天她倒是没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
她那金灿灿的装束眼下还没有散乱,满头流光溢彩的吊饰流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摇曳,上面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再往那边看,就是把锂西亚怪兽引入主流社会的那两个科学家,米歇里斯博士和梅德博士;不知这两人今晚上会弄出什么古怪的花样,他实在找不出太多关于这两人的资料,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个人喜好和口味,所以也就没法在地下一层给他们预备特别的节目。
他只知道他们两个都是今晚的贵宾,地位仅次于即将到来的怪兽本人。
大厅里酝酿着不安的情绪,阿里斯蒂德心里非常明白,因为到现在为止,那个怪兽已经至少迟到了一个小时恶灵。
伯爵夫人早就发出话去,所有宾客和阿里斯蒂德都知道了,那个怪兽将是今晚的主角;这个宴会上至少有一半人都是为了看它而来。
除了上面提到的宾客,大厅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联合国的职员,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看上去像顶安全帽,上面还安装着通讯设备和其它说不上名字的奇怪装置,包括一些气泡状镜片,偶尔会像微型屏幕一样显出3V频道的画面来。
另一个是马丁·安格朗斯基博士,阿里斯蒂德不知道怎么安排他才好。
他看上去是那种捉摸不透的人,阿里斯蒂德盯了他好久也无法猜出这个人的弱点在那里。
单从安格朗斯基的相貌上看,他应该是那种脾气暴躁的人,像东奥兰治亲王咿呀功能,不过他来这里的目的跟亲王好像并不相同。
他之所以来,肯定跟那个姗姗来迟的怪兽贵宾有某种联系。
想到这里,阿里斯蒂德的心里越发不安了。
安格朗斯基博士好像人士米歇里斯博士,但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好像一直竭力回避对方。
除此之外,他还不停地往嘴里倒酒,而且是阿里斯蒂德今晚准备的最烈的一种鸡尾酒。
看上去他似乎不怎么善饮,但却拼命要把自己灌醉。
难道是因为女人……阿里斯蒂德勾了勾手指,他的助手马上弯着腰从吊饰的花墙后面跑了过来。
时机恰到好处,匆忙的脚步声刚好被电车进站的响动所掩盖。
助手以跑过来便把耳朵凑在阿里斯蒂德的嘴边。
电车减速刹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响。
看着点那个人。
阿里斯蒂德轻轻地说,几乎看不出嘴唇的动作,骨节突出的手指略微向那边一摆,半个小时以内那人肯定会喝醉。
在他瘫倒一千把他弄出大厅,但还要留在这栋房子里。
一会儿夫人说不定会问起的。
最好把他放在恢复室里。
记住,他一开始打晃就动手。
助手点点头,躬着身小时了。
阿里斯蒂德跟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操着一口生硬的像外国商人一样的口音;这是个好办法,一直都很管用。
阿里斯蒂德又回过头来,重新开始观察大厅里的宾客。
现在人数稍微多了一点,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伯爵夫人那边。
主角还没出场,他得时刻留意主人的反应。
他明白夫人心里已经开始有些焦灼,但目前他还不比过分担心。
到现在为止,她表现得还算神情自若,一直在跟怪兽的担保人米歇里斯博士和梅德博士谈笑。
很明显,那两个人对眼前的难题也束手无策。
米歇里斯博士看上去仍旧彬彬有礼,尽管他的耐心正在渐渐消失。
同样的回答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夫人,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
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
但他答应要来的。
对于他迟到,我并不意外,不过我相信他最终一定会来的。
伯爵夫人开始有些忿忿然了,抛下他们转身离去,嘴唇有些颤抖。
在阿里斯蒂德眼中,这是第一个危险讯号。
伯爵夫人已经不可能再对那两个担保人施加更大的压力了,不管那两个人在这栋贵族豪宅里的实际地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可能是靠着祖宗传下来的智慧,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花钱的方式简直聪明绝顶:他把98%的钱都交给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用剩下的2%让自己销声匿迹。
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根据某些无从考证的传言,他应该是在从事科学研究,尽管没人见过他究竟在研究些什么;不过至少不会是生命工程学或UFO研究,否则的话夫人一定会知道的,因为这两种科学正是当前上流社会中的时尚。
因为伯爵永远不在家,所以夫人即使身边堆满了钱,也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社会地位。
要是今晚那个锂西亚人最终不能到场的话,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瑕疵不再邀请那两个科学家参加宴会──其实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在邀请那两个无聊的科学家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夫人倒是能对阿里斯蒂德做不少事。
她当然不会解雇他──他知道的太多了,足够保住自己的位置──不过除了这个办法,她还有很多手段,足以让他在伯爵府的职业生涯变得苦不堪言。
他把自己的副手招呼过来。
如果大厅里再多来十个人的话,就给莎伦议员上点掺兴奋剂的小饼干。
他明确地下达指示,我也不喜欢这么对她。
不过从现在开始,只要大厅里有人群聚集,就尽快把他们带到电车上──莎伦这么早离场不太何事,但没有别的办法了。
记住我的话,西里尔,要不然今晚的宴会就毁在你手里了。
明白,头儿。
虽然助手的名字并不是西里尔,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
开始的时候,米歇里斯并没有特别留意到那列蜿蜒曲折的小电车,最多只把它当做一种新奇的装饰品,不过随着宴会的进行,那东西开始发出越来越大的噪声。
现在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列从人们中间开过,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实际上有三列不同的电车:第一列从大厅里载上宾客;第二列从地下层开上来,把一帮兴高采烈的人卸在大厅里,他们会竭力鼓动那些除此参加宴会,比较谨慎的宾客随他们一起下去;第三列现在几乎还是空的,它的职能是把一些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刺激,目光呆滞的宾客从地下层送回来,终点是一个离正门很远的车站,遮蔽得很好,很多伯爵府的侍从聚在那里,正在轻车熟路地把神智不清的客人们卸下车,然后巧妙地躲开新来宾客的视线,把他们抬进一些隐蔽的房间。
这个系统便如此循环往复,时刻不停。
米歇里斯对这些诡异的电车绝对没有什么好感,只想远远躲开。
他也不喜欢那些虚伪的交际礼仪,可今天晚上,除此之外他根本没什么可干的。
就他个人的脾性而言,即使在最小型的宴会上,他也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更不用说今晚这种规模的贵族宴会了。
又过了一阵,他已经越来越厌烦,他已经为伊格特沃奇的迟到解释了一千遍,道歉一万回了。
这时候他意识到在顶层的宴会大厅里已经没几个人,如果再坚持待在原地的话,那就太不给女主人面子了。
后来,柳子惊奇地发现面前的电车不只是原地打转,居然还能开到地下。
到这是,米歇里斯再也没有理由不坐上去了。
一阵蒸汽升腾,大厅里剩下的所有宾客都被降到地下,只剩下一些仆人和几个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科研人员──这些可怜的人明显是来错了地方。
临下去前,米歇里斯还四处张望,想看到安格朗斯基的影子。
刚看到他时,米歇里斯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现在,那个眼窝深陷的地质学家已经不知去向了。
蒸汽升降机开始运转,把他们送往地下,大家眼前一片黑暗,周围还弥漫着带铁锈味的潮气。
所有人都齐声尖叫,要么是出于兴奋,要么就是装作很害怕。
他们一落地,就看到闸门在他们面前迅速升起,列车猛然冲出牢笼,在高架铁轨上呼啸前进,急速回转。
车头像犁头一样,迅猛地撞开一串虚掩的门,把满车旅客带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接着,伴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列车骤然停住。
满车的人一片嘈杂,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有女人在尖叫,还有男人粗鲁的叫喊声。
噢,我受不了了!亨利,是你吗?放开我,你这个婊子。
看哪,这狗东西又开动了!把脚拿开,你个杂种。
啊,你不是我丈夫。
唷,女士,我才不管呢。
女士不应该──他们的声音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淹没,即使汽笛声消失后,米歇里斯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
然后有事机械的咆哮和一阵朦胧的紫色光芒──列车似乎在半空中翻滚盘旋,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许多黯淡的彩色星星呼啸着掠过他们身边,出现在视野中以后便急速逼进,忽的一下掠过身边,不到几秒就消失在视野另一端。
周围又响起乘客的叫声和笑声,还有手忙脚乱的摸索声──然后又是汽笛,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旁边响起,后来已经像凿入头骨,直接钻入大脑。
最后,超重低音已经和人融为一体,震荡不休。
柳子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米歇里斯的胳膊,他却无从依靠,只有紧紧贴在座位上。
所有脑细胞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头昏眼花,几乎瘫痪在座位上──光明重现。
世界马上稳定下来。
列车仍然好端端地安放在轨道中,下面有牢固坚实的悬臂支撑;他即使始终停在这里,从未动过一下。
他们脚下是个巨大的桶形建筑,许多先来的宾客衣衫不整地散步在桶底,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头上列车中这些几乎睁不开眼睛的乘客。
刚才他们看到那些所谓的星星,其实不过是荧光材料做成的斑点,在隐藏的紫外灯照射下显得栩栩如生。
那种悬在半空的错觉多半要归咎于耳边轰响的汽笛声,正是它扰乱了大家内耳中的前庭,破坏了大家的平衡感。
所有人都下车!一个男人粗暴的嗓音在身边响起。
米歇里斯小心地往下看去;他仍有点晕眩。
发出命令的是个火红头发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色晚礼服,强壮结实的肩膀几乎撑破衣服。
你们得在这儿等下一辆车,这是规矩。
米歇里斯本想拒绝他,不过马上就改变了主意。
从高处跳到桶里虽然可能会擦破点皮,但是总好过面对两个已经赢得他和柳子的座位的不可理喻的家伙(说不定还要大打出手)。
这里好像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规矩。
他们脚下伸过来一排梯子,搭在列车边上。
轮到他俩时,他先把柳子扶了出去。
别反抗,他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要是苗头不对,就尽快躲开。
想找点防身的?好吧,拿着我的──要是谁敢凑到你身边就扎他。
这段时间简直度日如年,柳子已经吓坏了,米歇里斯的心情也坏到了极点。
不过幸好没过太久,第二趟车就来了,把他们带出了这个鬼地方。
米歇里斯很庆幸,没跟桶底那些早来的客人发生什么争执。
看上去,要是有谁胆敢发发脾气,搞不好会当场斯在里面。
列车驶到另一个单元的时候,他被平空撒了一身香水,衣服都湿透了,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多少。
至少这个单元不会强迫大家都下车。
现在他们身边是一个规模可观,色彩缤纷的花园,绿莹莹的草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一些爪哇模特在精致的布景前摆出色欲撩人的姿态;她们好像在上演一出情景剧,但是所有模特都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要不是还能隐约分辨出她们的呼吸,大家肯定会怀疑她们是不是真人。
米歇里斯只有深厚的科学素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审美眼光。
最让他吃惊的是,面对这些色欲横流的静止场景,柳子居然看得一本正经,好像还颇为赞许。
这是艺术,一种静止的舞蹈,她喃喃地说,好像感觉到了他的不安,那些背景画都是大家手笔,模特的姿态更需要功力。
我想我知道作者是谁了;只有一个人会使用这种独特的手法。
他凝视着她,好像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姑娘一样,一阵突如其来的嫉妒袭向他的心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她了。
你说得是谁?他用沙哑的嗓子问道。
噢,是钱夕,还能有谁呢?他是人类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者。
我想他早就去世了,不过这个并不算是剽窃──临近出口的时候,列车慢了下来。
大家看到出口两边站着个模特,举手投足显得优雅有度,至少让人不用怀疑她们是不是真人。
驶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每人手里都会多一把小巧的扇子,上面绘着精致的水墨画。
米歇里斯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把扇子塞到口袋里,根本懒得表示什么感谢,心里觉得不扔掉就不错了;而柳子却不声不响地描摹着扇面上的书法,好半天才郑重其事地合起扇子。
是的,她说,就是他的作品。
扇面上都是他的手笔,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幸得到这种──列车戛然而止,大家身体猛地向前倾斜。
花园消失了,他们被投进一片模糊不清、色彩斑斓而又不知所谓的混沌中。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触摸不到,但是米歇里斯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震颤,震颤,不停地震颤。
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朦朦胧胧间只听别人也在尖叫,还有……不,他感觉到了,几乎感觉到了……只要能稍微定一下神──猛然间,他成功了。
一回过神来,他立即朝四周看去,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个新的单元是一跳长长的走廊,被涌动的气流分割成十五个子单元。
每一个子单元中都弥漫着彩色烟雾,每种烟雾中都混杂着特殊气体,可以直接刺激人的下丘脑。
米歇里斯辨别出了其中几种:都是烈性混合迷幻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中期镇静剂研究的黄金时期。
此时,各种感情在他心中冲突纠缠,有惊骇,有教徒般的狂热,有难以遏抑的狂躁,有强烈的权力欲,同时激发出来的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出于理智,他感到一阵愤怒。
他憎恶这种为了一时快感而滥用药物的行为;但他也知道,吸食迷幻剂的行为在地下世界非常普遍,难以禁止。
这些烟雾号称不会让人成瘾──虽然大多数情况下的确如此──但是长此以往,也会使人体产生一些固化的习惯。
这跟毒瘾是两回事,但是危害不见得比毒瘾小。
长廊尽头是一条朦胧的粉色气体雾帘,一看就知道是一种高浓度消解剂。
通过幕帘的时候,他发现那是一种镇静剂,因为他马上感到神清气爽,所有混乱嘈杂的情绪都沉淀下来,消失得干干净净。
对,就应该是这样……最好不过……世界清净了──神智渐渐恢复的乘客们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精心准备的残忍的恶作剧中。
铁轨尽头是一个巨大的三维立体景观。
贝尔森集中营。
在设计者的精心安排下,乘客们发现随着列车的前行,大家开进了恶名昭著的焚尸炉中。
炉门在身后轰然关闭,一股清新的氧气迎面吹来;在恐惧和兴奋混杂的颤抖中,乘客们纷纷下车,加入周围哄笑的观众──上一批受害者。
此时米歇里斯心中唯一的冲动就是逃走。
他压根儿不像留在这儿嘲笑下一批颤抖的乘客,可是他已经精疲力尽,无法穿过人群,走到前方圆形剧场的长椅边坐下。
身边的柳子比他更虚弱,看样子一步也走不动了。
他们只能待在原地,挤在人群中,等着身体慢慢恢复元气。
幸好他们没走。
他们品味着饮料。
一开始,米歇里斯对盛在暖色琥珀酒杯里的东西非常怀疑,不过事实证明这是醇厚的白兰地。
就在此时,下一列电车驶来了,所有人都在放声欢呼,整个大厅变成了欢腾的海洋。
伊格特沃奇来了。
伊格特沃奇出现在地上鸡尾酒宴会厅的时候,阿里斯蒂德一点都不高兴;他已经把上面的很多人手都派到地下去了。
他一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预言天赋,能预先告诉他哪次宴会可能会演砸。
今天一开始,他心里就有非常强的预感:可能要坏事。
等到这位庞大的贵宾当真露面的时,他发现自己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了。
贵宾登门的关键时刻,伯爵夫人不在眼前,怪兽的担保人也不在眼前。
今天很多有分量的贵宾是专门来看这位特别嘉宾的,可此时他们一个都不在。
更要命的是,面对这位可怕的贵宾,众目睽睽之下,阿里斯蒂德自己都无法掩饰心中的恐惧──他吓得灵魂出窍。
他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万分羞愧,但事实如此,他无法克服。
他早就知道今天要面对一位巨兽,但绝对想不到是如此令人恐惧的生物──一只身高超过十英尺,像人而非袋鼠一样走路的爬行动物。
他呲着牙,好像在笑,头冠不停地变幻着颜色,短小的双手看上去更像是前爪,不过绝对可以像抓小鸡一样把人抓在半空;身后还拖着一条甩来甩去的尾巴,一路扫翻了桌上的无数碗碟。
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家伙居然是不是发出嘶哑的大笑,粗重的嗓音震耳欲聋,还操着一口纯正的英语,用字斟酌,口气冰冷,像一个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西西里黑手党老大。
此时,怪兽已经步入大厅中央,而站在这里迎接他的,只有阿里斯蒂德一个人……一列电车隆隆驶来,还没等开到站,莎伦参议员就从车里滚了出来,露出标志性的小细腿和浓黑的眉毛。
噢,看哪!她尖声叫道,虽然不太清醒,但十分兴奋──这是阿里斯蒂德的功劳──他不是个男的吗?又是一桩彻底的失败。
伯爵夫人的家宴有一条最基本的原则:宴会正式开始之前,宾客还没有到齐的时候,必须把莎伦参议员尽快弄出大厅,送到她自己的隔间里去。
要不然参议员会整晚神志不清地游走在人群中,跟所有男人眉来眼去,不管对方是政治家、作家、科学家或者别的什么头面人物,只要能拉到床上半小时就行。
一夜风流的激情持续不了很久,她很快就会把这些个男人忘得一干二净,再次陷入极度饥渴的花痴病中,翘首企盼下个周末的宴会,再次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
只要这边没能尽早把她弄出大厅,她那难以遏抑的饥渴和热情必然惹出麻烦来。
空荡荡的列车摇晃着驶入休息室。
锂西亚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它,笑容把大嘴扯向两边。
我一直想当一名火车司机,他的口音悠扬华丽,戏剧感十足。
阿里斯蒂德的口音跟他堪称一个路数,但总管知道,自己这辈子休想达到这么高超的水准,学都学不来。
噢,总管在这儿。
你好,先生,我自己还带了两三个客人来,我们的女主人呢?阿里斯蒂德无助地指了指前方的电车。
高大的爬行动物登上最前面一节,心满意足地笑了。
跟他来的那些人穿过大厅,登上列车,依次在他身后坐好。
列车猛然启动,隆隆地冲进升降机中,随后便笼在蒸汽中轰然降下。
就这样,阿里斯蒂德的迎宾安排完全失败了,就算他自己还对保住自己的地位心存侥幸,周围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不到十分钟以后,管家福克纳再次看到他时,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一个对女主人忠心耿耿,全力奉献的艺术家,竟会落到如此下场吗?他心中一阵悲哀。
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降职成了地下餐饮部的一个快餐厨师,甚至只是个黑工,连合同都没有。
可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没有猜到宾客到来德鄂时间,没猜到贵宾的爱好,没猜到他会带朋友来?可他要应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生物,地球上从来没有过的生物呀。
他慢慢地离开自己的位置,愁眉苦脸地往休息室走去,一路上把那些没什么眼色,还敢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仆人踢得东倒西歪。
他想不到什么可做的,便打算去盘问一下休息室里的马丁·安格朗斯基博士,这个陌生的客人显然跟锂西亚人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已经不抱什么幻想。
明天这个时候,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家的餐宴主管阿里斯蒂德,将重新成为迈克尔·迪·乔凡尼,瘴气横生的西西里岛平原后裔。
弄清地下层的建筑结构后,米歇里斯立即后悔了。
他跟柳子被人裹上了那列电车,下到这里来,所以没有看到伊格特沃奇抵达。
这一层建筑被隔音墙分隔成一系列小单元,有的单元里游荡着烂醉的人,气氛比外面的宴会厅淫邪得多;大多数单元里甚至更加狂乱。
他和柳子被这趟车带着绕了一整圈,费尽周折才找到办法,把他们两个从车里完好无损地弄出来;每次他作这种尝试的时候,列车都会毫无征兆地猛然加速,那种感觉跟在半夜里做过山车一模一样。
不管怎么样,他们最后还是看到了贵宾正式登场的那一幕。
伊格特沃奇站在一列电车的车头,从烟雾弥漫中轰然而至,然后双脚扎实地迈开步子,走下列车。
在他身后的五节车厢上,一共站着十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他们都身穿黑绿相间,镶着银边的制服,双臂抱拢,目视前方,表情坚毅。
你好,伊格特沃奇说道,还用那对与庞大身躯不成比例的小恐龙爪子作了个揖,看起来装模作样,非常滑稽,尊敬的伯爵夫人,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一路上有很多难闻的烟雾,但是我不怕,我战胜了它们。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淹没了夫人的回答,不过她最终还是成功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伊格特沃奇不是地球人,天生就对那些烟雾免疫。
锂西亚人马上作出回应,听上去颇有些委屈。
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难过。
要知道,不管外界有什么干扰和侵袭,纯洁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纯洁的──你看他们,你以前见过如此挺拔,如此坚定不移的年轻人吗?他指了指那边的十个小伙子,噢,对不起,我是在骗你。
其实我让他们塞了鼻塞,就像尤里西斯给他的人戴上耳塞,抵抗塞壬[13]的歌声一样。
我的随从们无所畏惧;他们把我当作无所不能的天才。
像变魔术一样,锂西亚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银色的哨子,拿在他手里小得不成比例。
他宛转悠扬地吹了一声,那十个士兵一样的年期那个人马上瘫软下来。
最前排的宾客们兴奋地用脚推着这些柔软的躯体,这些人却都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他们都醉了,伊格特沃奇看着他们,有如一个慈爱而严厉的父亲,这也难怪。
其实我没有堵住他们的鼻孔。
我只是限制了他们大脑中的网状神经,不让烟雾产生的刺激抵达大脑,除非我发出相应的指令。
现在我一打开开关,所有刺激都一下子冲到大脑里边。
好像挺不人道的?夫人,把他们抬走吧,他们这么不成器实在让我很难堪。
我该早点操练操练他们的。
夫人拍了两下手,阿里斯蒂德!阿里斯蒂德?她猛地拽了拽藏在头发里的微型通讯器,不过米歇里斯看不出那机器有什么反应。
她那张洋溢着孩子般兴奋的脸上一下子涌出如孩子般的狂怒,那个肮脏的乡巴佬在哪──米歇里斯费了好大力气,挤过沸腾的人群,走到伊格特沃奇身边。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搞什么啊?他嘶哑着嗓子叫道。
晚上好,迈克。
我在参加宴会啊,像你一样。
晚上好,亲爱的柳子。
夫人,你认识我的养父母吗?我想你肯定认识。
当然。
伯爵夫人准确无误地一转身,亮给米歇里斯和柳子一个后背,仰起头看着伊格特沃奇永远笑容可掬的脑袋,金色的眼影闪闪发亮。
我们到下一个房间好吗──那儿好玩的东西多,也更安静。
坐车过来的人我们已经看够了,以后都一个样子,没什么稀奇了。
我非常愿意接受您的邀请,伊格特沃奇说,不过我要求迈克和柳子陪在我身边,夫人。
我是宇宙中唯一一个有哺乳类父母的爬行动物,所以我非常珍视这种关系。
我曾想过,这或许就是我身上最大的罪恶感或者说悖论,是不是很有意思?金色的眼影低垂下去。
好多年了,夫人的总管费尽心机,竭力安排,都没能使主人产生任何能维持一夜的罪恶感或触动,使她忘却逢场作戏的感觉,触动她心中柔软的角落──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米歇里斯发觉,她现在好像找到了。
在内心深处,她仍是一个有点小小梦想的女人。
而伊格特沃奇呢,尽管外表像一只巨大的蜥蜴,皮肤又粗糙不平,不过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强烈的压倒一切的男子汉气概。
还有一种极其天真的孩子气。
有了这种混合气质,他便可以高高在上蔑视虚伪的世人。
这样一来,他的爬行动物外表反而显得毫不重要了。
上个星期,他首次接受了三维电视的采访,对地球上的事物和习俗进行了一番嘲弄,让所有观众都大为震惊。
从那时开始,人们立即意识到,精英阶层可能会把他当作一个新的时尚。
不过那时还没人能想到,他马上就收到了潮水般的来信,崇拜他的人包括孩子、家长,还有孤独的女人。
伊格特沃奇现在已经是一个当红新闻评论员,也是电视新闻史上的一个奇迹。
痴迷于他的观众一般是欢呼雀跃的孩子,另一半是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
这种情况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无先例。
知识界的权威人士已经把他比作两个历史人物:阿德莱·埃文·斯蒂文森[14]和奥利弗·J·龙。
伊格特沃奇还有一批狂热的追随者,但他还没有在他的个人三维频道中公开这些追随者的身份。
刚刚被伯爵夫人的侍从抬走的那十个小伙子就隶属于这个群体。
米歇里斯挤过人群,跟在伊格特沃奇和夫人身后走出圆形剧场,走向一侧巨大的单元门。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些正被抬走的小伙子身上。
他们身上的制服应该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但到底象征什么呢?或许他们也只不过遵循一般风俗,专门为今晚的宴会设计了一套衣服;但是十个体质完全不同的年轻人,穿着同样的制服,只因为伊格特沃奇的一声哨响便同时倒下,这可不是小事,伊格特沃奇自己应该也知道这点。
制服的概念在锂西亚文化中并不存在,但在地球人心中却非同小可──对于这点,伊格特沃奇恐怕比绝大多数地球人都理解得更深刻。
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狂热分子,都坚信伊格特沃奇是永远正确的天才;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伊格特沃奇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们马上就能想到这件事的意义。
可他不是人类,但却像个指挥家一般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组织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如果它真的形成组织的话。
眼下,在早期阶段,伊格特沃奇只会偶尔让他们露一下脸。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内,在伊格特沃奇被授予公民权之后一个月的时间内。
本来这应该算是个惊喜。
但现在,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米歇里斯不知道该作出何种评价;但对必将发生的一切,他绝对心存警惕。
我研究过亲子关系的概念,伊格特沃奇正在说话,当然,我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条信息固化在我的基因中。
不过我基因中的这条概念跟地球上的对应词汇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地球文化中的亲子概念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综合体。
怎么说?伯爵夫人看来并不太感兴趣,只是随便应了一句。
这个概念很难理解。
这种关系的基础似乎是父母对孩子的关爱,你们会对孩子身体和精神的成长给予最大的耐心和最细心的呵护。
但与此同时,你们又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地下洞窟里,与大自然完全隔绝,再把对死亡的恐惧传递给他们。
这对他们的精神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
面对死亡,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你们却教导下一代害怕死亡。
这就好比教他们害怕热力学第二定律一样。
他们怎么能不恨你们?我想这种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伯爵夫人冷淡地回答。
她没有子女。
噢,他们首先会仇恨自己的父母,伊格特沃奇说,然后再进一步,把仇视的对象延伸到全世界的成年人。
他们写信告诉我这些。
以前他们都把这些话憋在心里,没有人愿意倾听。
但是现在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压迫他们,而且对这种暴行大加斥责。
另外,他还是一个非常好玩,对人完全无害的好家伙,也永远不会出卖他们。
你太夸张了。
米歇里斯好不容易才插进半句。
噢,不,迈克。
事实上我已经成功阻止了几起谋杀案。
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想出了一个非常有创意的计划,通过垃圾处理系统来杀人。
他的目标包括他妈妈、爸爸,还有十四岁的哥哥。
要是他的计划成功,谁也不会起疑,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只是城市卫生系统的一次正常故障。
我当时非常惊讶,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能设计出如此完美的计划。
我认为这个计划完全可行。
我们居住的巨大的地下城市设计得太复杂了,只要出一点卵子,它就能变成一架恐怖的杀人机器。
这一点你不会怀疑吧,迈克?等以后,我拿那些信给你看。
米歇里斯缓缓地说:我不能接受你的观点。
伊格特沃奇眼睛眨了眨。
那好,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放过一个,让他的计划得逞,他说,或许这样你们才会相信。
只要我想做,手头这样的机会很多。
说不上为什么,米歇里斯知道他一定做得到,而且这样的事一旦发生,后果无人可以预测。
长大以后,人们总会忘记自己的童年,忘记当年的挫折和愤怒给幼小心灵带来的巨大创伤。
但孩子越小,内心深处超我[15]的力量就越弱,心中郁积的情绪越难以得到纾解。
面对这种普遍存在的狂热而又脆弱的情感,人们的心理学家无论多么专业,多么善解人意,都不可能像伊格特沃奇这样,轻易而高效地加以疏导和释放。
但是如果你看到这种现状,而且想要有所座位的话,那么你要做的是设法疏导释放这些情绪。
现在针对成年人的心理治疗一般采用事后分析疏导的办法──这对一般的心理疾病患者有明显的成效,但病症更重的精神病患者必须采用药物治疗。
我们可以控制他们体内的复合胺代谢,主要依靠镇静剂──也就是伯爵夫人那些恼人的烟雾的后代产品,不过选材制作上要精密得多。
这些药物确有疗效,但却永远无法使患者真正痊愈──就像给糖尿病患者注射胰岛素,服用磺脲一样。
因为在这些患者身上,已经形成了难以修复的创伤。
在患者大脑复杂的神经节中,有些基本程序已经固化,并且带来与之对应的行为。
药物治疗只能暂时打断这些程序的运作,却永远无法将其擦除──除了使用损伤性脑手术,一种禁用了一个世纪的野蛮手术。
自从结束锂西亚之旅后,米歇里斯越来越发现掩体经济有很多不可忽视的负面成分。
他从小就在这种经济模式中长大,所以一直以来熟视无睹;至少在他成年以后,记忆中的童年时代并没有多少不敢面对的阴霾。
或许他的童年真的不像现今的孩子那样压抑,但也可能是大脑中有一层无形的网,已经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过滤殆尽。
但是他好像觉得,在那些年中,人们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地下生活,习惯了蜗居在无尽的洞穴和隧道中。
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孩子们,他们希望自己的下一代不必面对毁灭的阴影,能够享受更美好的事物:一缕阳光,一滴雨水,一片落叶。
从那时到现在,对地面生活的先则已经宽松了很多。
现在已经没有人还相信核战争的危险了,因为掩体经济已经给全世界造成了各方都动弹不得的僵局。
可是现在,人类的精神状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差了。
在米歇里斯待在锂西亚的这段时间里,在地球那些地下隧道中,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少年已经增加了四倍;联合国每年要拿出一亿元用于青少年娱乐和再教育工作,可官方修建的娱乐设施里空空荡荡,流浪在隧道中的人数却持续上升。
官方最近甚至出台了一些硬性措施,包括大幅度提高动力小轮车的强制保险费用。
这些看上去很安全的慢速机动车,已经被那些半大耗子用于一些简单的犯罪活动,比如抢钱包中;甚至还有人利用它进行更严重的犯罪活动,比如大规模洗劫物资仓库、工业酒厂,甚至一些公用设施。
这些人甚至还在通气管中进行短程加速赛车,而这终于成了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导致了政府提高保险费等强硬措施的出台。
按照伊格特沃奇所说,这些年轻人心中萌动着许多可怕的念头。
现在没人相信还有爆发核战的可能,但也没有人相信人类还能完全回到地表。
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洞窟就像威力无边的猛兽,把人类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成年人对自己的孩子们完全丧失了希望,更不用说对自己。
米歇里斯置身锂西亚的这段时间里,地球上毫无动机的犯罪活动数量激增,甚至已经超过了其它各种犯罪活动数量的总和。
犯罪分子作案的唯一原因就是单调压抑的洞穴生活带来的巨大压力。
就在上星期,联合国公共事务委员会中还有个笨蛋,居然提议在供水系统中添加镇静剂成分;世界卫生组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让这人就地免职。
要是他的方案付诸实施,这类犯罪行为马上就会更加地蔓延开来。
因为这样会使人们本来就极其压抑的生存空间进一步受到限制,只能让反抗的情绪愈演愈烈。
但消息已经传开,已经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很难弥补了。
世卫组织的处理方法是绝对有理由的。
这件事必须处理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世卫组织最近一次的人口调查报告显示,全球范围内,一共有三千五百万没有精神病史的人处于事实上的精神错乱状态。
这些人都已经被确诊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每一个人都应该被立即送入医院,马上接受治疗。
但世卫组织也承认,现今统治全球的掩体经济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人力资源损失,人类历史上几乎没有哪次战争能够一举消灭如此众多的劳动力。
这三千五百万人就像三千五百万颗定时炸弹,随时会让自己的工作陷于瘫痪,随时会威胁邻居的安全。
问题是掩体经济如此复杂而精密,没有他们根本无法运作────更不用说那些尚未确诊的亚临床病例,其数量至少是确诊病例的两倍。
掩体经济已经病入膏肓,摇摇欲坠。
用不了多久,它必将面对崩溃的宿命。
到那时,整个社会将面对精神病的大爆发。
难道伊格特沃奇能突施妙手,挽救危局吗?太荒谬了。
但谁又能成为救世主……今晚你好像很忧郁,伯爵夫人有点抱怨地说,难道你只会哄孩子吗?我谁都能哄,伊格特沃奇马上回答。
只是不能哄我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自己也几乎算个孩子。
这么说吧,借助发达的三维成像技术,我不但能变成任何一位父母,甚至能变成我自己的开心叔叔。
我是三维频道上让孩子们开心的人,是所有人的开心叔叔。
而你,夫人,你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欣赏我的幽默。
我的每一句话都妙趣横生,只不过你听不出来而已。
下面我马上就会变成你妈妈的模样,但你却只会打哈欠。
你现在已经像我妈一样了。
夫人略带挑衅地说,她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哎呀,甚至还戴着跟她一样的珠宝,牙齿也像她一样。
还有说话的方式,天哪。
变成什么逗号,千万别学卢辛。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变成伯爵本人。
伊格特沃奇说道,不过口气中充满遗憾,连米歇里斯都听得出来,但是我不会模仿夫妻之间的感情,而且对哈特尔方程也一无所知。
要不这样,明天吧。
天哪,夫人忍不住又说了,我怎么会想到邀请你的?你简直太无聊了,我受不了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一再对你心存希望,我早该发现你的本来面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格特沃奇没有回答,却唱起歌来,声音尖利高亢,像古代的阉人歌手。
摇啊摇,摇啊摇……一开始,米歇里斯还以为这是别人唱的,但伯爵夫人一听到歌声,几乎就瘫到在伊格特沃奇脚下,从脸上的表情看,她已经愤怒欲狂。
别唱了。
她的嗓子似乎被扎了一刀,声音嘶哑而刺痛,在宴会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那种表情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可以。
伊格特沃奇轻松地说,你现在看看我,我根本不是你的妈妈。
你对我妄加指责,这是对你的一点小小的惩罚。
你这个恶心的蛇皮魔鬼!请不要这样,夫人;我长着鳞片,而你长着乳房;我们俩挺般配。
是你自己让我给你找点乐子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的催眠曲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首歌?没从哪儿啊,伊格特沃奇说,我猜的。
从你眼睛的颜色,我看出你是诺曼人的后裔,于是用了一首他们的摇篮曲。
你是怎么做到的?米歇里斯倒是产生了兴趣。
他从来还不知道伊格特沃奇还有点音乐天赋。
怎么做到的?都是遗传,迈克。
伊格特沃奇回答,他的思维方式还是具有锂西亚人的特征,一下子就透过米歇里斯问题的表象直接抓住了问题本质,我也是这样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我父亲的名字。
E-G-T-V-E-R-C-H-I是我染色体内基因段的排列方式,其中G、V和I继承自我的母亲。
我的大脑皮层可以直接读出基因的排列方式。
面对同样的场景,我的视野中充满了各种遗传信息,而充斥在你们视野中的则是各种色彩,即真实世界在可见光谱范围内的表现。
我这种能力得自我的祖先,所有锂西亚人都有这种获知遗传信息的能力。
我想,我这种能力还有点用处,可以在对面的家伙开口之前就搜集到一些他的信息。
米歇里斯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他不知道切特克撒有没有把这点告诉路易斯。
或许没有。
路易斯是个生物学家,要是他早知道整个奇妙现象,一定会忍不住告诉所有人。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问也太晚了,神父已经在去罗马的路上了;克利弗现在距离更远;而安格朗斯基肯定不会知道。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
伯爵夫人的自制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肯定。
肯定很无聊,伊格特沃奇说话的事后,总是伴着他那永恒的咧嘴笑脸,这样很容易让人卸下武装,轻易相信他的话,我曾经试着让你开心,只不过你不喜欢我的娱乐方式。
你也要试着让我开心才行。
你知道,在这儿我才是客人。
你在这层房子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我那些童子军呢?找人把他们叫醒;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四周挤在一起的宾客们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伯爵夫人在伊格特沃奇翻来覆去的捉弄下苦苦挣扎,观众们都非常开心。
当她垂下金光闪耀的头颅,带头往电车那边走去的事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含混而粗野的欢呼,整个房间一片欢腾。
柳子缩回米歇里斯怀里;他揽住她的腰,牢牢地把她搂在怀里。
迈克,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我们回家吧。
我已经受够了。
《事关良心》作者:[美] 詹姆斯·布利什(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