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忒儿轻触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时,汤姆正与这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和感触奋力搏斗着。
她似是穿越了数十年光阴的隧道,从遥不可测的距离之外俯过身来吻他。
他试着闭上眼睛,却只能隔着她的嘴唇感觉到牙齿和骨头嶙峋的边缘。
他试着睁开眼,又看见星光映出她满脸交错的皱纹,仿佛年迈的忒儿戴着一个纸糊的面具。
她的眼睛也黯淡了,所有那些汹涌的波涛都已消失。
她轻抚他,随意地,亲呢地,但他明白这已经没用了。
她站直身叹了口气,一袭空荡荡的裙子裹着她骨瘦如柴的身躯,蛛网似的长发飘垂在瘦削如女巫的脸庞周围。
抱歉,汤姆――――不,不是的――――是我太想当然了。
但是汤姆知道应该怪谁,该怪什么。
太多年的搜寻,太多年的酗酒了。
他坐在他的木屋外,在椅子里冻得浑身发僵,眼望着忒儿走开去,绊网在夜色里闪着幽光。
他听见她检视他的垃圾罐时酒瓶的碰撞声。
他听见她在屋里拖动那些垃圾好腾出一条道来。
他该感到害臊的,但他却没有。
他已经过了那一段儿了,正如他方才意识到的,他已经不再有任何一种近似于爱的感情。
忒儿重新回到屋外的星空下,手里拿着一个瓶子。
是苦艾酒。
这是你想喝的那种酒吧?她说道,并打开瓶盖,往自己的空杯里斟了一点,然后端起酒杯凑近干瘪的嘴唇轻啜了一口。
甚至在这样的星光下都能看见她的脸难看地皱了起来。
天啊,这么苦……也许那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
知道吗,你大可以去除掉这种习惯的,汤姆。
就像你刚跟我说的――要是你对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不满意,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汤姆耸耸肩,暗自琢磨着她是会给他的杯子里也斟上一点苦艾酒呢,还是尽站在那儿冲他挥酒瓶子。
她是在故意奚落他么?不过忒儿的话当然是对的。
你服用一只魔瓶,马上就可以变得白璧无瑕。
酒瘾无影无踪,你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只除了你还是你自己,还是会被同样的需要和矛盾所驱使,而当初也正是它们让你有了那种癖好。
于是你又开始偶尔喝上一点,因为知道自己已不再有瘾而倍感安全;接着偶尔喝一点再次变成一种固定的习惯,你又回到了起点,只不过变得更老更穷,并且更深地鄙视自己。
还有头疼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
是的,那一切汤姆都经历过。
就像你说的,忒儿,我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一两种巧妙的化学药剂改变不了什么。
接着你就要告诉我你本来就是那种容易上瘾的性格了。
要不是那样,我就不会待在这儿干这个了,不是吗?她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往他的杯子里倾人一点儿苦艾酒。
汤姆瞪着它,又瞪着酒杯边发着微光还没读过的那几张信息卡,有意隔了一小会儿才把酒喝了,好向她显示自己并非那么迫不及待。
嘴里充满了茴香和苦艾的味道――他记得有颗星的名字也叫苦艾,启示录里曾记载着它从天际坠落,烤干了大小的河流和泉水。
早先,这不过是个信仰的问题而已,只要相信,这种事就是真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呢,忒儿。
还行吧。
时好时坏的……忒儿沉吟着,脸没在阴影里,只被星光勾勒出一个轮廓。
汤姆告诉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具颅骨一直就在那儿,裹在以前他曾经那么喜欢抚摸和亲吻的皮肤下面。
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不一样。
也有过几件遗憾的事。
你真的会飞了吗?我脑子里总是出现一幅你翱翔天际的画面。
就跟山谷里那些年轻人一样。
是的!我是个飞人了,汤姆。
并不完全跟现在的飞人一样――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那时用的装备又笨又重毫无用处。
但是用的时间长了,感觉还是很棒。
我交了许多朋友。
你有没有回头去搞学问?她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干巴巴的轻笑,像风吹过陈旧的电话线时的沙沙声。
我可不觉得我真做过什么学问,汤姆。
不,我找了份工作。
公共关系。
公司创业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很是投入过一阵子,推销别人的计划和想法,弥补别人犯的错误――――我们真该让你为SETI工作。
我想过,汤姆――或者至少是想到过你。
但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并不想要你领我的什么情。
后来我又腻烦了为别人的事业费心费力,所以就搞了一个自己的项目。
基本上,这是个展览馆,一种艺术品展馆,只不过展品都是活人。
我是……你也是其中的一员?我当然是了,汤姆!你还指望怎么样呢?不过时间一长,这会对你的免疫系统造成很大破坏。
你会疼痛,会流血。
这玩意儿只能由那些很健康、很年轻、要不就是很有献身精神的人来干。
后来我又试着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离婚,然后再结婚。
不是跟同一个人吧?哦,不。
不过他俩倒是成了朋友,怪有意思的,我那两个前夫。
上次我收到其中一个的来信时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呢。
也许到现在还没未断。
后来我又对宗教发生了兴趣。
是各种宗教,照我这性子……有孩子吗?每次一想起来,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现在我真希望有个孩子,也许从另一方面讲我一直都太自私了。
你从来不自私,忒儿。
那么就是心思太散。
那也不是。
汤姆又喝了一口苦艾酒,然后加满杯子。
他能感觉到那种苦涩的放松感缓缓渗透全身。
坐在一起这么聊聊天是很惬意的。
悲哀,但还是惬意。
他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怀念的并不仅仅是忒儿。
在山上的这几年里,他怀念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交往。
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就算是我还梦想着我们会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我也从没起过要孩子的念头……奇怪,像我们俩,这么不同,怎么会这么彼此契合呢?你真这么想?我从未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汤姆。
打那以后我一直都有种感觉,觉得你在看着我,听着我。
比如我张着翅膀从艾斯顿的塔上跳下来,后来又被捕的那个下午。
还有做人体艺术的时候。
在我的婚礼上,你就像一个没有到场的客人。
无论我做什么,我不是在顺着你就是在逆着你――老是想着你会有什么反应。
后来我登上月球,你的幽灵好像也跟着我到了那儿。
你离开过地球吗?他摇了摇头。
他从未离开过――至少在明显的生理意义上是没有,尽管他在里盖提那震撼人心的音乐声中已经不下一千次和库布里克一道遨游月球上的环形山了。
想也是。
那是我干过的最花钱的事了。
感觉如何?无非就是上了月亮而已,汤姆――贵极了。
住的地方就像那些廉价老旧的日本旅馆。
房间就是个小舱,连坐都坐不直。
谁能想到太空竟是这么个能让人得上幽闭恐怖症的地方!你做过这么多事情,忒儿。
听起来真是引人人胜。
听着能不好嘛――像我这么说起来。
可我总觉得我是陷在别人的生活里。
就像是穿错了衣服,我总在找自己的那一件。
后来就老了――上帝啊,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虽说如今有那么多个选择,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把一切维持下去,把岁月延长,可越是延长就越显得单薄。
我向来都知道自己绝不会想要活一大把年纪,你知道那些活上一个半世纪的人,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点什么而已。
就像没完没了地赛跑的乌龟,或是蹩脚动物园里的动物。
心智被关在扭曲生锈的笼子里……我从未真的想过要――――你只会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最后那砰的一声,是吧汤姆?直到酗酒破坏掉体内某个重要器官或者让头部的一根毛细血管爆裂,要不就是等火星人坐着飞碟降落在这些可笑的电线上来把你带走。
不过那时候你多半会说不的,就因为他们跟你想像中的外星人长得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汤姆。
只不过你就是那个样子。
你还算运气,真的,发生过这么多事,还能把自己的梦想完好无损地保留到现在。
几年前我读过你写的那篇论文,在那份滑稽的小报上,那上头还登了好多关于身体改造的很炫的广告。
《德雷克方程新解》。
我都忍不住笑了,你的口气那么肯定。
但你不觉得我们到现在应该已经收到过他们的讯息了,要是他们真在那儿的话?想想这几百万颗星星,逝去的这几百万年,还有你读到过的所有这些银河系文明。
不会只是一声耳语,汤姆,还得要你通过这些精密的仪器才能接受到,不是吗?那应该是无所不在、不可避免的。
要是外星人想让我们收听到他们的信号,那会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啸……《德雷克方程新解》[英] 伊安・R・麦克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