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3-30 09:00:27

汤姆寻思着现在是否到了再喝上一瓶的时候,塑料瓶一升装的那种。

那玩意儿要是打一开始就喝,味道简直就像狗屎,不过只要之前先喝点儿过得去的酒冲一冲,也就能凑合着入口了。

有什么东西――个隐约的影子――正沿着山路向他走来。

不,不是偶然经过的动物,当然也不是野山羊。

更不会是布里萨克太太大老远地跑来向他讲解文件柜的奥妙,并且为多年来的无礼道歉。

似乎有一部分的汤姆正安静而讶异地注视着其余部分的自己,直到他昏眩的大脑和疲倦的眼慢慢地理清了以下事实:这儿并非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人影可能是女性;说不定――不,看上去的确很像――而实际上也正是――他今早在集市上蕾丝花边的货摊旁瞥见的那个穿暗蓝色裙子的女人。

她真的很像忒儿,至少借着木屋里透出的监控器的微光看来是这样。

她走路的样子。

悄然穿过绊网前面的空地时的步态。

同样轻盈。

还有她的脸。

她的声音。

你见鬼的怎么住这么远啊,汤姆?我问邮局里的那个女人,她还说只要几步路就到……他耸耸肩。

恍惚中只觉得整个人好像浮了起来,胳膊轻飘飘的,两手空着没处摆放。

那应该是布里萨克太太。

是吧?反正她全是在胡说八道。

你该用法语问她的。

我是说的法语呀。

我可怜的脚。

该死的,我可是走了好几个钟头呢。

汤姆忍不住笑起来。

满天星光都在忒儿的身后,在她头发上闪耀,曾经的金发如今已经被岁月镀上了一层银色,如同绊网的光泽。

星光也勾勒出她微笑的嘴部线条。

他觉得既想哭又想笑。

忒儿。

啊,布里萨克太太就这德性。

是吗。

你到底要不要请我进屋?可屋里简直没地方落脚。

忒儿光着脚,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是活生生的。

离他那么近。

他能闻见她肌肤上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听到、感觉到她的呼吸。

真的是忒儿呢。

他不是在做梦,也没喝醉,至少还没醉到那种程度;他整晚只喝了――多少?――两瓶葡萄酒而已。

她变了,又似乎没变。

啊,她说,汤姆・凯利不就这德性嘛?如此良宵,光在木屋里坐着就太傻了。

再说屋里也乱得可怕。

汤姆在里头磕磕绊绊地转了一圈,把桌上的酒瓶一股脑儿扫到地上,再把椅子上的垃圾抖落干净,拖了两把放在门外,中间摆上桌子,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两个没破口的玻璃杯,擦掉霉斑,跟着翻箱倒柜地找出那瓶2058年的SantemayleChenay――这酒他仅此一瓶,本打算留到第一次接触到外星人那天再喝的――或者至少也得是沮丧到极点的时候一最后再点上一支蜡烛;备着这些蜡烛是为了预防发电机出毛病。

接下来他又开始找开塞钻,一面把食橱和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一面喃喃地诅咒着,一个喝了那么多酒的人居然连个开寨钻都找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便宜的酒用的都是螺纹瓶盖,至于最廉价的那种塑料瓶装酒,―个小孩子闭着眼睛单手就能把瓶塞拔出来。

等终于能坐下时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了,只觉得面颊抽搐,耳呜心悸。

你怎么找到我的,忒儿?我告诉过你啦,我问了邮局里的那个女人。

布里萨克太太。

我是说……倒酒时他用两只手托着酒瓶以免抖得太厉害,……怎么知道我是在法国,在圣伊莱尔,这座山上。

她轻轻笑了起来,听上去恍惚就是昔日那个通过古老的电话线跟他长途通话的忒儿。

我到处找你来着。

用的是虚拟世界的那套玩意儿,只要发送一个智能影像就能有求必应,就跟瓶子里放出来的精灵似的。

不过你能相信吗?我居然还得跟它解释SETI是‘探索外星智能’的意思。

在它的标准词库里根本没有这个词。

不过把这问题弄清楚以后,它总算是找到你了。

你编了个老式的网页介绍你在这儿搞的项目,寻找赞助人。

你说这个项目是日复一日地纪录挫折、惊喜和成果。

你甚至还提供文化衫呢,看样子,那批衣服最后一次更新起码也得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透过屏幕都可以看到衣服上积着的灰尘……汤姆大笑。

有些事你也只好付之一笑罢了。

其实那些T恤衫压根儿就没怎么送出去过……他打量着他的杯子,里头也浮着一层灰,就像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活。

美酒的滋味――坐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

哦,她还指点我去广场对面的小餐馆里找那个帅得不得了的男招待呢。

显然你忘了带走这些……忒儿伸手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卡片。

一定是被他忘在餐馆桌上了。

他接过卡片,那上头犹有余温,充盈着生命和活力的感觉,这是卡里的任何一段信息都没有的。

忒儿。

她自己独有的文件归档法。

那么你呢,忒儿?什么意思?这些年来,我想我干过什么那是一目了然的了――’’――你总是那么说……是的。

但是你呢,忒儿。

有那么一两次我曾经想起过你。

只是偶尔那么几次……唔――透过烛光,她从酒杯上方冲他微微一笑。

我们还是谈谈现在吧,好不好,汤姆?你肯不肯迁就我一下?好吧。

他觉得胃部抽痛。

他又喝了一大口香醇的美酒,双手仍在颤抖。

汤姆,有件明摆着的事,还没见你提起呢。

哪件事?我变了。

不过我想我俩都变了。

岁月不饶人哪。

你看上去好极了。

你总是那么善于恭维人。

那是因为我一向实话实说。

说到底你是个很实际的人,汤姆。

至少过去是这样。

那时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

尽管我们的意见总是不一致……对汤姆来说,让他着迷的始终只有一件事,而忒儿却对一切感兴趣。

她想要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

不同的追求目标使得他们背道而驰,汤姆感觉得出来,这种分歧依然横亘在他们中间,它在夜色中颤动着,要把他们驱回到早年使他们分开的那道狂风呼号的悬崖上去。

不管怎么样,为了打破寂静,他说了句蠢话,你要是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什么?把自己弄得奇形怪状――就跟牛津街和第五大道上的那些女人一样,假发,假笑,假的皮肤?青春是年轻人的事儿,汤姆。

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要我说,就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他们好了,毕竟我们已经风光过了。

再说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比我们强得多。

忒儿把酒杯搁在粗糙的桌面上,往后一靠,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她的头发在肩头闪烁生光,刹那间看上去几乎还是金色,颈部隐没在阴影里。

到了我这年纪,汤姆一到了我们这年纪――感觉就像是……回头看比往前看更重要……所以你才会来这儿?忒儿又小小地伸个懒腰,耸了耸肩膀。

她的骨节咯咯作响,喉头松弛的皮肤凝起一道道褶子。

映在她眼里的烛光不见了,两眼空洞黯淡,胳膊似乎也变得更加细弱。

汤姆发现自己暗自希望光线再亮些,或者索性再暗些。

他想看的是忒儿真实的样子,要不就让夜色把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昏暗的烛光里扭曲,变形,仿佛黎明时水塘边的野山羊。

也许烛光是另一样该留给年轻人享用的东西吧,就像魔瓶,飞翔,或者爱、忠诚和热情。

别再想着什么罗曼史了――在他的,或者他们的这把年纪上,你只需要知道而不是感觉,你要的是那些能够切实把握的东西。

汤姆偶尔照过几次镜子,知道自己也变了很多;现在的他只是忒儿记忆中那个汤姆・凯利的丑化了的卡通版,就跟上个世纪杰罗德・斯卡夫给里根和撒切尔画的讽刺漫画一样。

脸颊上,眼睛里那些破裂了的毛细血管。

淤青和肿胀。

还有近年来开始出现的该死的老年斑――他的祖母曾称之为坟墓的标志。

他的样子就像是刚在酒吧里打过一架,宿醉未醒又患上流感,随后又严重晒伤了皮肤,并且身在一颗更庞大的行星上,抵抗着更为强大的地心引力一样。

仔细想来,衰老的过程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一场流感,再加上过度的地心引力。

他从来都不是个善于攀谈的人。

年轻时他长着一副天然的面孔,不是十分端正,却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以改造――也幸好是这样,因为他既不愿费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么多钱――不过他很腼腆,而跟姑娘们说话的时候,这种腼腆往往表现为含糊冷淡的态度。

姑娘越可爱,他就越是含糊和冷淡。

当时在古老的伯明翰,这个一度曾是工业城市的地方,有许多为方便国际交换的留学生相互结识而开设的聚会;有一次聚会散场后,他碰巧和忒儿一道沿着城里的运河散步,结果发现身边的这个女人――当时还是个姑娘――跟别人大不一样。

首先,她是个英国人,这让汤姆,一个游历甚少、身处异乡的美国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她说的每一件事,做的每一个手势,都带有细微不同的色彩,令他觉得奇异而迷人……她带他逛遍了通往盖斯街内湾的河道,看平滑的水面漂了一层古老的汽油,闪闪发亮,古老的雾气冉冉升起。

之后又顺着纤道去海洋生物中心,在那里,光怪陆离的深海生物恍如出自拉夫克哈夫的恐怖小说,贴着加压水箱的三重玻璃冲他们扮着鬼脸。

后来他们穿过伍斯特和伯明翰运河上的铁桥去酒吧喝酒。

忒儿端着酒杯娓娓地告诉他,从前某一次世界会议期间有个美国总统曾光临过这个酒吧,就坐在这个位置喝了一品脱苦啤酒,令当地人大为惊讶。

她的金发光泽亮丽,眼睛是波涛汹涌的深绿色。

那天她原本穿了一件羊毛外套,每一走动,衣领便轻轻拂动着秀雅精致的颈子和下颌,看得汤姆直嫉妒起那条衣领来。

在酒馆脱掉外套后,露出里头一身暗蓝色无袖裙,紧紧裹着她的臀部和纤巧的胸脯,更勾勒出优美的双腿。

自然了,他又嫉妒起了那条裙子。

她的唇膏在酒杯边缘印上了一弯红色的新月。

忒儿当时学的是文学,这门学科本身就够生僻的了,她偏还选了未来幻想小说作为专门的研究领域。

这类小说曾经流行过几十年,最终都在真实的、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在面前销声匿迹了。

汤姆十几岁时对这类小说相当着迷,那天晚上他几乎把自己平素的沉默寡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径向她推荐她从未听说过的约翰・华莱,又劝她别看海因莱因的后期作品,还把自己特别喜爱的几个作家一一列了出来,基本上都是黄金时代的那一批(是的,是的,她知道这个名词),例如西马克,凡・沃格特,温德姆和谢克里之类。

还有拉弗蒂,科尔多韦那・史密斯……最后,在酒吧的顶楼,他俩坐在美国总统可能坐过的那张餐桌旁,一起纵目远眺由古老的汽油机驱动的大艇慢悠悠地驶过运河,缓缓没入薄雾中。

与此同时,忒儿设法让汤姆忘了他的科幻小说,哄着他一点一点地谈起了自己。

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她已经对这个流派的小说开始厌倦了。

他还发现忒儿已经攻读过半打课程,每一门最后都让她腻烦。

她非常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极其颖悟,而且每换一任导师总能让他们不顾档案上的历历铁证,深信她这回终于发现了中世纪历史,或者古典文学,又或经济学,才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

她对语言极有天赋――以汤姆的标准,那种天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倘若换个年代,她肯定能凭这个找份体面的工作;甚至在她穿着蓝裙子坐在伯明翰那家酒馆里的当儿,他都能在脑中描绘出她坐在那个不知名的美国总统身侧,向他耳边轻声说话的场面。

可惜当时已经可以让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在几天内学会任何一门新语言了。

深部疗法。

生物反馈。

纳米强化。

少年时代他在积满灰尘的模拟书中流连忘返时一直梦想着的各种技术,在真实的世界里正以惊人的高速发展起来。

然而忒儿,蜻蜓点水般地从一种热情转向另一种热情,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吸啜掉它的花蜜后,又再度展翅飞往别处。

对人也是一样。

忒儿对每个她遇到的――至少是感兴趣的人――都投以那种不可思议的专注,理解和吸纳着一切。

《德雷克方程新解》[英] 伊安・R・麦克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