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家伙的船上洗劫之余,三桅船的船长确实得到了不少他所需要的东西,至少可稍作补偿了。
但那家伙倒是没有说谎:他船上真的没有食物。
他们的船随着低吟的西南西风悠然前行,海伦坐在双腿交叠、爱做白日梦的艾诺拉身畔,正在修理一个坏掉的钓鱼竿卷线轴,这是她在那人的船上找到的。
她仰视她的主人,他在装配船帆。
她不想向他求助,以免暴露自己的软弱,而事实上她又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忽然间他从上面向她伸出手来,夺走了那个线轴,他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就把它往船上一摔,发出很大的响声。
这声音使艾诺拉从神游中回到了现实。
她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海伦碰了碰她的手膀。
说:艾诺拉……请不要管他。
他又重新去弄他的船帆。
他向下瞥了瞥他的两个乘客,一脸漠然。
请听我说,海伦开口道:我们真的很感激你为我们所做的……他没有反应,背过身子。
走向驾驶台。
他为什么表现出这副样子?艾诺拉问:他明明很喜欢我们。
他是可怜我们,海伦说:那并不意味着他喜欢我们。
他喜欢我们。
孩子坚持她的说法,我希望知道他的名字。
我不认为他有名字。
微风吹得孩子一头卷发飘动着。
我给他想了一个名字。
是什么?水手。
海伦皱眉道:我听过这字眼:是在一首诗里出现的。
老教皇时常在吟诵的……海伦还记得那首诗的片段。
它其中的措辞用字都很古老,是从古早陆地时代流传下来的。
这个字眼就是‘驾船的人’。
孩子说。
我想还不只是这样。
驾船的人还有回家的时候,但是,水手……他住在海上……大海就是他的家。
孩子频频点头。
对他而言。
这是个好名字。
你也可以这么称呼他。
打从这时候起,海伦的心中就把他当成这样的人了。
孩子的腹部发出了犹如转雷般的大声。
海伦摸了摸她的脸庞。
你实在太饿了,是吗?艾诺拉耸了耸肩膀。
她不是个爱诉苦的小孩。
海伦看着站在驾驶台那儿的水手;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姿,活像泥塑木雕一般。
希望你的看法是对的。
海伦对小女孩说。
什么看法?就是说他喜欢我们。
说完,她站起身来,步履轻飘飘地走向他壤前。
请你……他没有正眼看她。
……我们不想让你生气。
不过,如果你能供应我一些捕鱼工具的话,我自已会动手抓鱼。
不可以在这附近抓鱼。
他说。
你说什么?他把眼光挪开。
就算你一直背对着我们,我们也不会消失的。
他豁地转过身来,表情不像是生气。
什么都不像。
我们饿了,她说:孩子饿了。
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在这附近捕鱼的情形。
艾诺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犹如清脆的银铃。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抓鱼。
他嫌恶地插摇头,很生气地走开了,跳下舱房去。
海伦还认为他只是想逃避她们,把她们当做找麻烦的根源。
不过稍后根据甲板下面发出的声音,知道他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出来了,带了一个外观奇特的双头鱼枪,比她曾见过的还要大。
到底他在下面藏了多少武器和宝贝?对于一艘曾遭火烟族和环礁居民洗劫过的船只而言,三桅船可说配备齐全,贮藏丰盛。
它足智多谦的船长把所有东西都藏在秘密的地方了。
他打算做什么呢?他两眼冒着怒火,脸上一片通红,把一卷生了锈的铁丝系在船尾的拖曳装置上。
艾诺拉问:海伦,他在做什么?我不清楚……此刻,他将铁丝的另一端缠在鱼枪的中间。
我应该问他吗?艾诺拉十分好奇。
不要!海伦说。
接着——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水手双手抓紧鱼枪,身体后翻,离开了缓缓进行中的船只的尾部,姿态优美地噗通下水了。
他紧握着鱼抢,好像是滑水板的把手,面都埋在海水表面形成的泡沫中,让自己被三桅船带着走。
他的头部时浮时沉,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里,他的面都没入水中。
只有在他的头部出水时。
她们才听得见声音。
但水手所发出的是一种奇怪的、像海豚般的嘎嘎叫。
他随着三桅前进的水路踢水,动作娴熟之至。
然后他突然在铁丝的末端那儿打起旋来了!海伦皱眉沉思……这像是……像是……鱼类的求爱吗?一种蓝色的巨型生物跃入了眼帘,海面水花四溅。
船身在前进中所划出了一道水痕,相形之下,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这条鲸鱼少说也有三十尺长,像船舵般的鱼鳍数也数不清。
它跳跃的姿态优雅如海豚,却多了海豚所没有的巨颚,以及齿尖犹如利刃般的牙齿。
艾诺拉紧紧地环腰抱住海伦,两个人都目瞪口呆了。
当她们看见这海上巨兽一张口,咬住了拖曳的铁丝,将水手吞入时。
眼睛都发直了……不!孩子失声尖叫。
既害怕又迷惑的海伦,摩挲着孩子的头发抚慰她。
海上巨兽并没有没入水中,浮在海面上。
似乎有所想望。
也或许正在细细回味它食物的滋味,不然就是正在进行消化了。
一声撕裂的巨响从那海上怪兽的体内发出,一根鱼枪也跟着从它奇形怪状的头侧伸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声巨响,第二根鱼枪也随着这次响声。
从如今已死掉的怪兽的丑陋头都的另一侧戳出来。
很快地,一柄刀的刀锋划破了鲸鱼齿颚旁边多肉的部分,冒出它体外,水手借此行动为自己开拓了一条出路。
噢,我的天!海伦说。
她真的不知道在此处的水域中,是用这种方法捕鱼的……下午将近黄昏时。
海伦遵守自己的诺言。
煮东西给他们吃。
大块的鱼排在一个小型牛排架上冒着滋、滋的声音。
这个烤牛排的架子还是从那死掉的大胡子的船上弄来的。
海伦没有别的工具,只好用两只手去翻转鱼排。
并用她主人供应的盐和香料为鱼排调味。
水手已将那大鲸鱼的身体切割好了。
他们估计这么多的鱼肉,足足可以让他们吃个好几天了。
他耐心坐在一旁等候,鱼肉的诱人香味阵阵飘散了出来。
孩子柔柔的歌声随风飘荡。
有一个女孩,住在风中,地轻轻唱着,一手把持着主桅的杆子。
住在风中,住在风中。
有一个……水手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女孩。
她停止不唱了:你不喜欢我唱的歌吗?他什么也没说。
海伦说你不喜欢听我唱歌,孩子说:因为你也会唱。
艾诺拉!海伦喝止她。
水手对女孩说:你有没有光听不说的时候?艾诺拉好像有点儿搞糊涂了:听什么呀?听水世界的音乐。
孩子歪着头,像是想听什么;然而她又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就是因为你太聒噪了,他说:你不是坐立不安。
就是拼命一直讲话。
你应该试着静坐。
她皱着眉,噘着嘴。
海伦倒是看过她这种表情。
水手谅必也发现了。
因为他用行动来表示和平。
他走到方才他切割好的一大堆鱼排附近,切了一些东西下来,然后回来向她伸出手掌。
你可以得到一个……他手上有两个大眼球,原本属于鲸鱼身上的。
孩子的脸上流露出惊惧状。
他耸了耸肩。
拿一个眼球。
用力挤压,将汁液滴入自己口中。
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
他说。
海伦也无法忍受。
于是他再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过程,把残留物随手抛入海中。
海伦试探性地伸手出来。
好了……我们能不能……爱喝多少尽管喝,他说:今天晚上会下雨。
艾诺拉瞪着他的一双脚;海伦看到他的蹼趾时,也稍感栗动。
她的主人——就像他方才宰杀的鲸鱼一样。
毕竟是个变种。
孩子倒不害怕。
只是很好奇,很受吸引。
我希望我的脚和你一样。
她说。
艾诺拉!海伦说。
水手只是看了看孩子。
这样或许我就可以游泳了。
艾诺拉说。
吃了晚餐以后,心满意足的海伦本打算小睡一会儿;然而她很快地就沉沉入睡了。
打从灾难折磨开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填饱了肚子。
其实就算在这之前,环礁城里食物的供应向来就很缺乏。
一种不是很清晰的声音惊扰了她的好梦。
在半醒半睡之中,她用手肘撑起了身体。
血红的太阳落在海面上,把大海染成了金红交杂的一片光亮。
她又倒回甲板,昏昏欲睡。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她听出来了。
一种尖叫声。
她坐了起来,眼睛像片光似的迅速扫视甲板,却没看见艾诺拉或水手。
又是一声尖叫——孩子的尖叫,是艾诺拉!海伦一骨碌爬了起来。
在金光闪烁的水面。
水手优游自得地平躺着,艾诺拉坐在他的胸膛上。
状至兴奋。
方才那几声尖叫都是她兴奋之余所发出来的。
孩子玩得正乐呢!享受着她欢乐的时光。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所在……艾诺拉!海伦疯狂地又吼又叫,你在做什么?……那些鬼怪会害死你的!他们现在睡着了。
水手的话语在浪花轻激的激荡声中,依稀可辨。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离开他身上,一个翻身,背起了孩子;孩子则紧紧攀住他的脖子。
不用害怕!他对孩子说,我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你的……让水来引导体.你仔细地听它说,它会告诉你如何运用两手两腿……她一直看了一个钟头,看她们的粗野船长给孩子上游泳课。
好几次。
艾诺拉抬起头来,想得到海伦的认同;海伦频频向她点头微笑,表示赞美。
看哪!艾诺拉说,看哪,海伦!那是最基本的狗爬式,不过至少有了一个开始。
甲板上的落日消失了。
在漫天乌云的掩盖下,海水呈现出一片湛蓝。
她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耸着肩膀说:只是因为我从没看过不会游泳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把话接下去。
她想起手中握着的布片时。
如此的沉默更令她不安了。
我们……我们想谢谢你……他只是看着她。
……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我们连你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没有名字。
他只不过说出了事实,海伦却觉得这是她所听过的最悲哀的事。
他想必感受到了她的同情。
我从没有觉得需要一个名字。
他又说。
她从身后拿出了那片布。
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说。
是什么?只是我在大胡子的船上找到的一片破布。
破布也很有用的。
我希望你不要用它做别的,她拿出那片破布来,上面有艾诺拉可爱的画作,是他们三个在三桅船的甲板上。
艾诺拉想送给你,却又不敢。
他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取走了布片。
噢,还有这个。
她说着,把孩子用来画这布画的蜡笔拿出来交给他。
请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
此刻,他凝视她的神情,让她顿感不安。
那样子,似乎要把她吃了。
最后,他问她:她背上的到底是什么记号?她本来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他们将会谈到这问题?此时,她但觉毛骨悚然。
不算什么。
她说。
一定有什么涵意,水手说,那不是胎记,是有人做上去的。
她垂下眼皮,然后又抬眼看他。
看他是否还在凝视她。
你……你对我感到很好奇,是吗?这个嘛……你和她看来很不像,除非说她像她的爸爸。
我不是她妈妈。
看你对她的照顾,倒是很像。
无际无涯的大海。
在海风过处。
翻起了墨黑、灰白和蓝蓝的颜色。
海风好像在轻轻地对她说:信任他……你可以信任他。
大概六年以前,她神色平静地说:有个篮子飘到了绿洲,里面有个……婴儿 是个小女孩……就是艾诺拉了。
他说。
她点点头:每个人都主张任她飘到大海去——这是长老们所订立的法律。
但是我说由我来收养……她是如此珍贵……我在环礁城里开了一家商店,因此有些地位,他们就听了我的话。
但他们又说,如果我真的那么想要她,我自己就不准再生养了。
她将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你同意了。
我别无选择。
而且,说良心话,我的生活中没有男人,我从来没想过要找一个环礁城里的男人。
这么说。
孩子不是环礁城的原始居民了。
不,不。
她不是的。
没有一个人想要她——不是这样的话,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耸了耸肩:那又怎样呢?她皱眉看着他:你没听过‘关怀’这个字眼吗?没有。
是什么意恩?她叹口气,播了摇头。
算了。
对一个像你这样过着孤独生活的人,很难说明白。
他没说话。
她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而不是在对他说话似的: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可怜你。
‘可怜’是什么意思?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如果知道,又何必问你?如果你不知道的话。
她轻轻地说:只怕……只怕我永远也无法让你明白了。
他只是耸了耸肩,管他的船舵去了。
她决定不再告诉他任何关于艾诺拉的事情。
至少现在不再说了。
她眺望大海:我们什幺时候才会蓟达干爆陆地呢?也许是明天,最晚后天。
他把蜡笔交还她:拿去。
这是什么?她略感惊讶地微微一笑。
我不是要送那孩子的,明白吗?只是……借给她?他点着头,说:只是借她而已。
我才不舍给她呢!也许他井非完全无可救药。
她双臂抱在胸前,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发丝在风中飘拂。
干燥陆地美丽吗?她问道:告诉我实话。
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到了。
对我而言,她满怀梦幻地说:那里就是天堂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去对艾诺拉说,睡觉的时间到了。
水手确定女人已经睡着了——他让她使用驾驶舱做为夜间休息的场地——然后他就到船尾的舱房去。
这是孩子睡觉的地方。
孩子蜷着小小的身子,发出微微的酣声。
他从壁间秘密的隔室里,拿出他生平最宝爱的珍藏物——一些叫做《国家地理杂志》的书籍所合订起来的刊物。
他知道怎么看书。
他妈妈教他的——她是他生平所见过最仁慈的人类了。
他开始看那三页近乎神圣的杂志册页。
他并不完全明白,却觉得很有意思。
它们的标题分别是:地球温度日益升高的事实、热带雨林的死亡、环境污染的恶性循环(以上三者刊载的日期是一九九九年);另外还有微尘是我们的朋友、最好的高速公路、太空探秘(这些是一九五三年版的);最好也最古老的是一九三二年的刊页——上面有着他最钟爱的文章:带着枪只和相机拜访刚果。
有一张照片更是使他魂萦梦牵,好像正中他心坎某处,而且带给他最甜蜜的痛楚,胜于其他照片所能给他的。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黑皮肤的土著站在帐篷外面的倾盆大雨中。
一个戴了像倒扣碗状的头盔的白种人,穿了一条小孩子似的短裤,在一个小炉子旁煮东西吃。
照片的文字说明部分是这样的:可怜而贫穷的土著向导必须淋雨,而马修教授正在享受现代化的铝制露营炉具所带给他的一切好处。
舱房外面。
雷声隆隆。
大雨要来临了,他必须赶快收拾好他珍爱的杂志,去把船上的容器找齐了,以聚集雨水。
可怜而贫穷的土著。
他轻声自言自语着带着这个念头,步出舱房。
《未来水世界》[美] 马斯·阿罗·祁利斯(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