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将舵轮定好了位置,让三桅船迎风行驶——她看过他这么做过很多次了——便跑过了撒网的甲板。
她内心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刚从火烟族的攻击中得到了解脱,好像大病初愈;一方面又深陷于水手企图出卖她们的痛苦和愤恨中。
她相信她的主人原来打算把她和艾诺拉卖到那个有如人间地狱般的奴隶站去的。
但当她发现他昏迷了之后,她的愤恨多少消弭了一些。
她扶着他坐起身来;他很快地觉醒了,好像大梦乍醒。
他脸上痛苦万状,闭上了眼睛,弓起背部,试图拔出肩上那支小鱼枪。
要我帮忙吗?她弯下身子问他。
走开!他咆哮道。
一切真相大白了。
她站起身来,才不管这畜牲痛到什么地步。
你说谎,她说:你本来就打算把我们带去卖掉的。
我们都说了谎。
他咬牙切齿地继续在用力。
什么意思?他停下手来看了看她。
你说那孩子背上的记号不算什么,你说谎。
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有什么涵意。
他紧咬牙关,把那小鱼枪直往外抽。
然后,呼吸急促,闭着眼睛的他说:那些火烟族是来抓女孩子的。
他们埋伏在奴隶塔那边,为的就是这目的。
你发疯了!我所见无误!他用手指按住被鱼抢射伤的肩膀。
那个北欧蛮人就是为了抓她才丧命的!听到他们在争吵的孩子,开始走向他们。
她脸上显示出关切水手的表情。
你受伤了。
她说。
艾诺拉,你省省吧.海伦脱口而出,他本来打算把我们卖掉的!她还伸出手来,抢下女孩拿着的蜡笔,朝水手脸上丢过去。
蜡笔打中了他的面颊。
又跳开去,落在甲板上,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艾诺拉去追蜡笔。
海伦却高叫着阻止她:随它去!孩子垂着头,自顾自地走开了。
他们要她做什么?她身上的记号究竟是什么?他问。
海伦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只是轻蔑地低头看着他。
说:你毫无人性。
你出生的时候.他们就该杀了你。
他们是想要杀我的没错。
他说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随之一股鲜血喷出,鱼枪被拔出来了。
他的脸上。
痛苦毕现;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愤怒的表情便取代了痛苦。
他手上握住了一把丢在甲板上的弯刀。
他肩上的伤口,鲜血有如泉涌。
他用那一只完好的手抓住可怕的大刀,刀尖胁迫地直逼向她,几乎触及她的鼻尖。
说……孩子背上的记号是怎么回事?她不相信他真的会动刀杀害她……但同样不能确定他不会这么做。
她听见自己这么对他说:大家……大家都认为那是去干燥陆地的地图。
他脚下一个踉跄,把刀放下了。
干燥陆地,干燥陆地只是个神话罢了。
他怎能这样说?不是的!她尖叫起来,你自己也说过:你知道它在哪儿。
你说要带我们去的。
记得吗?我是个骗子。
说完。
他跪倒在地,弯刀锵的一声掉在了甲板上,他面部朝下,倒下了身子,疼痛使他昏迷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
痛苦多少稍减了些。
伤口只觉得麻麻的在震颤。
他的肩膀缠上了绷带,而他的人是靠着主桅坐着的。
那女人跪在他身边。
端了一杯水给他;他接过来吞了一口。
你何不杀了我?他问:你有这机会的。
我要你活着,她说:我不会驾船。
你学得倒是很快,他点了点头,说:但你是个傻瓜,竟会相信一些你从来不曾见过的事物。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笑容纯真如赤子:不过,我真的见过了。
我还碰触过了,她一只手伸向天空,像要抓住飘过的风;随后捏成了一个颤巍巍的拳头。
我曾用这只手抓过了那儿的土,还尝过了它的味道。
它的土质比你带到绿洲去卖的那些泥土要肥沃得多,色泽也深得多。
他坐直了身子,大感兴趣。
在哪里?若隐若现的笑意浮现在她的脸庞,她准备把她的秘密说出来。
在那个篮子里。
她说。
篮子?在我们发现艾诺拉的篮子里。
可怜的女人……她竟把她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
世上没有什么干燥陆地。
他轻轻地、几乎是温柔地说。
但是……他又逐字强调:它……并……不……存……在。
她一直摇头,不想听到他的说法。
你怎能确定?他朝大海的方向呶呶嘴,说:因为我经过的海水比大多数人幻想中的地方要远得多……但我从没见过。
她仍拼命摇头,流露出抱住希望,至死不肯放弃的神情,说:但是……船上的东西……什么东西?她的语气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游移着。
你的……这些东西。
是水世界的人从没看过的……像是你头发上的贝壳……镜子……要不是来自干燥陆地,那么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所以你想要看看干燥陆地?他大笑着,笑声中毫无一丝幽默的意味。
你真的要看吗?她的眼神几乎要疯狂了。
当然!你认为——那么我就让你看!船尾部分,有一套半浮出水面的钟形铁丝笼的打捞装置。
水手走到水里,把一些铅锤接在上面,并替它加上一个大型的有如水母般的薄膜装置。
以一根管子接在一个瓦斯罐上。
她曾经帮助他组装过这套装备,当时她心里还很纳闷,同时又感到惊讶——他怎能从甲板下面像变魔术似的拿出这么多的工具或武器来?这时,她想起他在绿洲时所说过的话来:他从环礁到环礁之同,航行了十五个月!他到现在还活着!她帮着他把铁丝做的笼子搬到海水里,孩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
三桅船已回复为拖船的形式了。
水手又回到后方甲板的下面,带了一把管子出来。
这些是什么?她问。
火炬。
她听不懂。
直到他把它们一个个点燃了。
投入水中。
她心想:这有什么用?海水自然会把火焰熄灭的。
现在他下水去了,潜水装备已经完成了。
他朝上面对着她大叫:进去!用她的大眼睛目睹这一切的艾诺拉,用哀求的口吻对海伦说:我也要去。
海伦朝下面对他大声说:带着孩子可以吗’里面的空气只够一个人用。
他回答她:现在立刻下水!她很快地看了孩子一眼,很抱歉的样子。
然后,满怀期待的她,几乎是全身颤栗着,啪一下的落入水中。
水手就跟在她旁边,载浮载沉。
海水很冷,却令人精神一振。
进入铁笼中!水手说。
她也潜到下方,再往上升。
到了铁笼里面,找到了空气浮囊的开口。
他在外面做什么呢?空气浮囊开始把她包住了,里面还有可供呼暇的空气。
她看见他就在外面,不需要空气,除了耳后的鳃瓣以外.并不要任何呼吸装置。
他在水中游的时候.神情颇为优游自得。
他问了她一声: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向他比了个姆指朝上的手势。
现在整个的潜水设备在铅锤的帮助下。
没入了海底。
在海面下不断地下沉……下沉……水手一手紧扣着铁丝的格子。
随着潜水设备展开了下行的旅程。
在透明囊里面的海伦,看见海星和各种海洋生物在她的视野之内任意活动,有的像在滑行,有的像在爬行。
它们缤纷的色彩使得水世界蓝色、棕色和灰色色系的单调色泽相形见绌。
置身于空气囊中的她,怪异的外观。
也活像是它们之中的一员吧?她下沉到了一个阳光也不能够穿透的深度,只见一些玫瑰色的球体发出了亮光,照亮了海底的世界。
等到她再降下了一些。
便发现那些球体就是方才水手丢入海中的火炬。
它们仍在慢慢下降,犹如粉红色的灯笼,伴随着他们的左右。
他们仍在下降,直到潜水装置超越了火炬,他们进入了一道朦朦胧胧的光线中。
这和干燥陆地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地方此水世界更潮湿的了!这时,铁丝笼颠动了一下,停止了下降。
她看看脚下,觉得自己是落在一个又黑又硬的东西上面。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连水手也看不见——他不知道在哪儿溜掉了。
她的呼吸愈来愈急促了,她觉得自已被空气囊困住了,压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空气愈来愈稀薄,她的视线也愈来愈模糊。
她试图稳住自己,不要恐慌。
她在浮囊的塑胶膜上画出一个干净清晰的圈子。
向外眺望。
他——那个水手——就在外面。
一时之间,她颇为恐慌。
但他说出等一会儿这字眼的口形,使她安心了,镇睁下来。
不久之后,那些火炬也跟了过来。
人工气息浓厚的玫瑰色光线,投射在一座瞭望台似的屋顶上,犹如破晓时分的景色,看得她目瞪口呆。
这是一座数世纪之前的古城,象征着一个文化的里程碑,如今已被海水吞蚀了,和海洋中的生命汇合在一起。
被空气囊包围住的海伦。
正处于所谓摩天大厦的屋顶上,只不过这些大厦不再高耸擎天,而是成了海洋中一根根形如手指的方形巨石。
下面远处,繁荣的都市景观看得她眼花缭乱了。
就在这时候。
水手把她的潜水铁笼拖离了屋顶。
他们缓缓下沉,经过了无数的窗口……经过了所谓的永恒。
这些建筑物可真令人叹为观止!绿洲的风车塔楼已经算是很高大了,然而和这儿的大楼相比。
像是玩具一样。
铁笼沉在城市的底部——也就是街道的层次——在火炬的照耀下,突显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观:一座被标示为国家第一银行的大楼前,海草在水中招展;海鳗在一辆叫做市公车的车辆的车窗里游进游出的——杂志把这种车辆称呼为汽车或机动车——它的外壳已经生锈了。
在一家从前必是商店的橱窗里,有个像是雕像的女人,她的身子赤裸但光滑,戴了一条玻璃石的亮晶晶项链;最后,到处都看得见铅制的长盒子,在水波里摇晃着……是棺材吗?在这悲凄有如神话般的水世界,水手进来了。
他从海底挖起了一些烂泥,放在合在一起的双掌中,展示给她看。
……这就是他的泥土。
然后,泥土和着海水流走了。
洋流渐渐带走了泥土。
形成数股棕色的水迹,渐渐消散在海水中。
水手的双手也变得干干净净了。
海伦的心胸中,有些东西死去了。
艾诺拉一直在船尾甲板上,注视着测探仪。
在水手没入海水之前,曾经很郑重地告诫她:不可碰触任何东西。
她真的什么也没动。
她只是望着测辣仪的指针标示着海伦下潜的深度:二十……三十……四十……好深了……七十……八十……九十……她不知道人类能够下潜到多深的地方。
但那个水手,事实上不是人类——她只希望海伦没有事。
水手把她带到那么深的水里,她可能会生病了,甚至死了,或碰上什么其他不好的事。
最后。
仪表指着一百一十尺的深度。
指针在这个刻度上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问。
就在艾诺拉开始担心的时候,指针开始倒转了:一百……九十……八十……她轻叹一声,如释重负地微笑了。
她的朋友们都要回来了。
她探头朝水里看,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看见铁笼。
她没有注意他们潜入水底的时间到底经过了多久。
因为她太专注于看那个测深仪的指示了。
现在,她看见水底下有些什么,蓝蓝的,模模糊糊的……不是那个铁笼,而是别的东西。
活的……是海豚吗?不……是鲨鱼!她向后倒退。
害怕了一下子,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觉得相当轻松了。
她很高兴自己是在船上。
那些可怕的动物不能把她怎么样。
水手协助女人上了船尾,两人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打捞的铁笼在水面飘荡,泄了气的浮囊在水里也成为一张飘浮的透明膜。
我……我不知道,她全身抖个不停。
这一向……下面的城市都还在。
没有人知道.他说:除了我以外。
现在,还有你。
这时他又看见火烟族的船队冲着他们的船而来了。
他没看见孩子,甲板上也没有火烟族。
但他们周围都是锈迹斑驳的机动船。
她也看见他们了,把他的手臂抓得很紧。
你能设法使我们逃脱吗?她低声问他。
甲板下面传出一个响亮又颇具威严的声音,代他回答:想要逃脱,我认为有两个机会。
一个火烟族——倒不是一个随便的火烟族,而是领袖阶级的独眼秃头——穿着破破烂烂的战斗装,露出狂人才有的那种笑容,从舱房里走出来。
那就是无路可逃,火烟族的领袖。
笑容极尽可怖。
无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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