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站的后半都。
是一个旅馆。
旅馆由一位美若天仙的女老板海伦来管理。
她一对大而清亮的眸子和她可爱的发丝一样都是深色的,发丝结成长辫,垂在雕琢精美、富于感性的脸庞后面。
柔滑的粉颈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贴身的网状衣衫罩在她苗条的身躯上。
旅馆里许多的男客总在最后一杯清水见底之后,还坐在这儿不肯离去,只为了目不转睛地欣赏她不可多得的美貌——那饱满的双唇及女性的丰胸。
绿洲上的许多居民——就像你可能在水世界任何一处环礁所见的——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他们死抱着海伦所熟知的一种趋向于死亡的文明而不放。
她靠什么活下去呢?她凭什么与众不同呢?她的信仰存在于一种古老的神话之上。
是一则关于一个名叫干燥陆地的神话。
只是在海伦的心目中,干燥陆地井非神话。
这个信仰——以及一个她养大的非常特别的孤儿,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让她相信明天会更好。
此刻她正在为两个倚身于吧台、衣衫又脏又破的男客服务,他们采取这种姿势的目的,或许是想找一个偷窥她衣衫内的风光的好观点吧!她没有排斥他们的眼光,只要能够保持距离就好。
要是有人敢冒险毛手毛脚的话,她可能会用吧台下的刀片,把他那玩意儿丢给他。
泥土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较年轻的一个问对方。
反正不能吃。
稍微年长些的一个回答。
她替他俩各倒了些第三级的浑水在玻璃水杯里。
但是从里面可以长出能吃的水果和蔬菜。
她说。
说的倒也是,年轻的一个说:但一个人能够弄到的泥土的分量,根本长不出太多的东西。
为了强调他的观点,他指着贩卖区里一个近乎空荡荡的柜子。
柜子里有个盆子,种了棵干巴瘦小的番茄。
贩卖区设在吧台后方。
归海伦所有,也归她照料。
你买得起吗?她狡猾地笑着问。
这不是重点。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
我告诉你:重点在于这玩意儿的价值被高估了。
你这龟孙子!较他年长的同伴说,你会为了这玩意儿被杀头的,和我一样!问题不在于这些泥土可以用来做什么,海伦说:而在于它所代表的意义……它使我们想起我们内心深处一处与生俱来的秘密地方……这两个生意人的眼睛发亮了。
她提到的是水世界一个基本的真理。
再说,它表示了一个许诺。
许诺?年轻些的一个问道。
是的,她说:除此之外,它还提示了一个问题……我来自何方?干燥陆地。
年长些的用轻柔得近乎圣洁的语气说。
那个流浪客带丁些泥土来。
另外那个摇头叹息。
没看过比那更纯的了。
年长者认同地说。
来一杯。
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海伦抬起头来。
看见一对寒光闪闪的蓝色眼睛。
这是一个筋肉结实,穿着鲨鱼皮服装的商人,金发及肩。
要不是他的眼神有些凶残,应该是相当英俊的一张脸孔。
被太阳晒避的肌肤。
其实原来相当白皙。
他是个日耳曼人。
第二级的。
日耳曼人说。
她拿了个大水瓶。
却把手按在瓶子的细颈上,说:三块钱。
他掏出硬币,对她露出色迷迷的笑容。
从她手上拿走了杯子,走到一张桌子那里。
有个穿着破烂、头上无毛的可怜失水病人在等候他。
一个有钱的商人有什么必要和这样一个乞丐打交道呢?——海伦心想。
就像她在很多时候会同情这种人一样,她同样也会把他逐出旅馆的。
她一直在等着有一天早上,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喝了过多的咸水之后。
和其他那些失水症患者一样。
吐得胃肠都翻了过来。
现在这个老东西和一个外表富有的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显然他俩要共享一杯日耳曼人买的水了。
海伦不喜欢这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想到这里,她的后颈就发硬。
她开始用一块抹布擦桌子,那两个人谈起话来了。
海伦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真糟糕——因为间接说来,也会牵连到她的。
日耳曼人和那糟老头并肩而坐。
他在玻璃杯里倒了些浑沌水。
老家伙咧嘴嘻嘻笑着看他。
就在他伸手拿杯子的时候,日耳曼人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腕骨。
我们还没有谈妥。
日耳曼人说。
然后,他用一根手指沾了沾杯子里的水,再放进嘴里又舔又吸的。
老人的表情很怪异,揉合了痛苦和喜悦。
首先。
日耳曼人说:你告诉我。
是那孩子。
老人低语道。
什么孩子?那个女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
日耳曼人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海伦。
她此时正替那两个商人做第二回合的服务。
我们到底在谈那女人还是孩子呢?日耳曼人颇不耐烦。
都有!好,那他们怎样了?你知道,是她的孩子,嗯,也不是她的孩子。
该死的,要是不来上一杯,我想不起来,也说不出话……他又想伸手拿玻璃杯。
这次日耳曼人把他的手腕扣得更紧了。
先谈话,日耳曼人说:再喝水。
老家伙舔着干灼的双唇。
低声说道:她养了个孩子。
孩子不是她生的。
她也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你是说另一处环礁?不。
是这样的……老人的眼睛张开了。
虽然他老眼昏吒,犹如面前的杯中水,却精光闪闪。
她来自干燥陆地。
日耳曼人嗤之以鼻:干燥陆地是个神话。
也许。
但这孩子,她身上有记号……刺青,黑墨水印的……在她背上。
我看过了!有些奴隶商人在女人身上烙上这样的记号.日耳曼人说着,耸了耸肩。
他把水杯举到自己的唇边轻啜着。
没什么特别。
不值得一杯水,这是可以确定的。
老人更向他靠近了些,使他兴致高昂的倒不只是手边的那杯水。
但那可不是奴隶的印记。
据说……你如果看得懂那些符号,就像地图一样,可以一路带着你到干燥陆地……日耳曼人更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又来了,糟老头,你又在谈些没有的事情。
但那老人很专注地看着他。
有些人还是相信。
我听说……但我不会告诉你我听到的是什么。
尤其是在你连一杯水都舍不得的情况下。
试试看,我也是很慷慨的。
老人又更靠近了些,除了他嘴唇翕合不已之外,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是这样的……听有些商人说……某些人监视着那孩子。
懂了吗?他们也听到了地图的传说。
所谓‘某些人’指的是谁?你也知道啊,是火烟族的。
火烟族。
确定吗?老人严肃地点了点头。
日耳曼人温和地笑了。
这样嘛……我们可不希望得罪了他们。
是吗?这件事最好是只有我们知道,老家伙。
你说呢?说完,他把玻璃杯推到那老人面前。
我认为你既慷慨又仁慈。
老头子贪婪地把杯中的汁液吞下喉头;这时候另一个商人走到了柜台前。
这商人就是戴着风壳耳环。
带来了一些高品质纯土。
在此地引起大骚动的……海伦收敛起对他颇感兴趣的表情。
他是那种粗犷之中带有帅气的类型。
不错,但,引起她兴趣的,不在于他是个异性。
她是对他带到绿洲的那些泥土感到好奇。
而且那和干燥陆地的承诺有关,在她心目中,意义重大……她用纯生意的口吻问他:有什么要效劳的吗?他好像迷了路似的四下打量着。
不错——旅馆是你经营的吧?不错。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贩卖部在哪里。
她这才知道她身后空落落的四壁看来有多可怜!木头柜、金属柜里近乎空空如也,网状的吊蓝中一无所有。
你看到的恐怕就是了。
她容色庄重却又不失幽默。
天杀的,他说:你根本没有东西可卖。
流浪客,恐怕你说的是自己吧?另一个商人大笑道。
通常这种状况是不会让海伦受窘的。
但这陌生人所散发出来的某些气质却使得这时刻尴尬无比,她的脸红了。
要我替你拿些喝的吗?她说。
你有多少水的存货?六瓶各种等级的。
他点了点头,贝壳耳环随着摇晃。
我全部要了。
你要让我关门了……你迟早做不成生意的,对吗?你的水要卖的吧?是的,但是……那么,我全买下了。
……好吧!你有帆布和绳索吗?我们有用动物毛编成的绳索,没有帆布。
有面包吗?没有。
木料呢?陌生人,只有壁柜。
他眨了眨眼睛。
那么,杂志呢?那简直是奢侈!如果我有杂志的话,她说:我早就卖掉,可以退休享福了。
在水世界,杂志是唯一比泥土还珍贵的东西。
干燥陆地时代的实体照片都在上面……还有什么是更珍贵的呢?陌生人意兴萧索。
他的钱能在绿洲买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海伦的同情心油然而生。
喝些水怎么样?我还存了几瓶……他点点头,倚身柜台。
我要一大杯。
她从瓶子里倒了些浑浊的水在一个玻璃杯中。
是二级水吗?他问。
是的……我要上好的,他丢了一块钱在柜台上。
纯的。
她另拿了一个瓶子,倒了一大杯清水。
日耳曼人不晓得什么时候溜到柜台边,站在水手身旁……水手不理会。
把杯子举起,凑近鼻孔,闻它的气味,然后,轻啜了一口。
接着,他咕嘟咕嘟地把一大杯水吞下肚去,仿佛一整个礼拜都没喝到水似的。
英国佬。
味道怎样啊?日耳曼人问他。
水手将空杯递给海伦,说:再来一杯。
日耳曼人碰了碰她的手腕,说:两杯,甜心。
我相信这么有钱的人不会在乎请人喝一杯的。
她抽开了手,皱眉瞪着日耳曼人。
水手静静地说了一声:只要一杯。
日耳曼人先是呆呆地瞪着水手,然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海伦相信日耳曼人不会轻易忘掉他和水手之间的过节。
她重新倒好了水,转过头去清理吧台。
日耳曼人对水手说:我看你脚上穿了靴子。
不卖的。
可惜!我欣赏一下,你总不介意吧?水手不说话。
我们这么说吧!泥土人,你在海上飘流多久了?水手冷冷地望他一眼,什么也不说。
谈话不需要付费的。
日耳曼人说。
水世界里没有无偿的事。
水手说。
我刚才只是在问:你出海多久了呢?朋友嘛!聊个天又何妨?水手调开了视线。
啜饮他的第二杯水。
这是几月了?日耳曼人皱着眉沉思。
我想想看……三月、四月、六月……八月了,对吗?那一对坐在吧台远处的商人有听没听地点了点头。
没错,八月了。
怎样?你从上一处环礁来到这见.隔了多久?十五个月。
日耳曼人大吃一惊。
十五个月?圣灵啊!你没开玩笑吧?水手慢慢转过头去看他。
我像是开玩笑吗?没有,你是认真的。
十五个月……你不喜欢人类吗?日耳曼人笑得乐不可支.猛摇着他的头。
竟然问,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两眼眯成了一条直线,表情冻结了。
水手在注意什么事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反应。
只是一个孩子。
是一个从柜台后面的贮藏室里走出来的孩子……她一定不到七岁。
她皮肤的颜色比女老板深——这女人不像孩子的妈。
虽然她们都够美了。
她身上的皮制网状衣和这女人的也很像。
只是孩子穿的是中空款式,还有她那一头无比卷曲的头发,看来和绿洲居民有天壤之别。
水手认为这孩子可能是拿不勒斯人。
女孩走到火炉前——在这种季节里,里面自然没有生火——打开炉门,从里面挖出一些煤炭来。
女孩弯下身子。
衣服向下滑了些,露出背上的一些什么……是胎记吗?不是,水手知道那是刺青……一个深色的圆圈,一座锯齿状的山峰,一根箭,还有圆圈里外看来像是东方文字的字母……他不是唯一看到这些东西的人。
日耳曼人的眼睛定住了。
他移到柜台前面,似乎要爬上去了。
海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艾诺拉。
她叫了一声。
我要再多画一些。
孩子说。
海伦跪下来,要孩子走到她跟前,替她理好衣服,遮住她身上的记号。
孩子,不要……可是我还要多一点!艾诺拉回答。
我会拿给你的。
海伦说着,牵她到后面去了。
你待在后面就好……只有大人可以在外面,你知道规矩的。
她慈爱地拍了拍孩子,放下门帘。
她走回来时。
正巧看见日耳曼人朝桌子那边坐着的失水症老人呶嘴示意。
对方也朝他呶了呶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看见刺青了吗?了解刺青的涵意吗?她安慰自己毋需担心,但颈背又为之一紧……我说嘛!日耳曼人用话家常的口吻说:如果你不喜欢人类的话,为什么认为环礁城市的居民会——水手回敬了他冷而狠的一眼。
你为什么老找我讲话?日耳曼人咧了咧嘴。
不像在笑的样子。
表示友善而已。
我没有朋友。
水手说。
日耳曼人咀嚼了他的话昧后,好像做了个行动的决定。
他耸了耸肩。
对另外那两个生意人抛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这家伙不知有什么问题?然后便离开柜台。
走出了交易站。
还要一杯吗?海伦望了望水手的空杯问道。
足够撑着我了。
他的视线从她身边投向那近乎空无一物的柜子。
这植物……叫做番茄吗?她笑了,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的眼睛真利。
有一次我曾经在一张照片上看过。
多少钱?里面的土壤是跟着一起卖的,你知道吧?我知道,还要连带盆子。
否则就不叫植物了。
她想了想,说:你一半的钱。
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在这荒凉的小绿洲上,还能买到什么鬼玩意儿?她正把蕃茄盆栽从柜子里搬出来的当儿,他又说;那个我也要了。
要什么?除了柜子以外,你什么都买了。
我就是这意思。
那柜子我也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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