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凯里班从来没有看见过天空有这么美丽的颜色,就像新生婴儿的蓝色眼睛那样天真无邪、晶莹闪亮。
他清楚地记得以前他看见的地平线总是出现在五层或者六层大楼的上面。
然而,现在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倒扣过来的大脸盆。
仅仅一瞥之间,他看到的景物就远远超过了他脑海中记忆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决定在这里生活下去,除非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科比就躺在他的身旁。
她均匀地呼吸着,仍然在香甜的睡梦中。
他们俩曾经遭受隧道黏土流的袭击,如今这些黏糊糊的泥巴已经在朝阳的热气下迅速干裂,变成碎片了。
凯里班轻轻地碰了一下手腕,背后的一块泥土无声地脱落了。
他感觉好多了。
以前他身上从来没有受过伤的部位现在却布满了伤痕,例如,在他的腋窝、腿弯、肚脐等处也是伤痕累累,好像是刚刚被一群高举着擀面杖的侏儒暴打了一顿。
他们静静地躺在一条干枯的河床上。
两边的河堤上面长满了低矮的橡胶树,它们不停地左右摇晃着。
高高的河堤形成了阴影,凯里班为此而感到十分庆幸,因为太阳光太强烈了。
红色的沙土冰凉凉的,但是,它还是显露出经过太阳无数次烘烤,又被多次洪水淹没以后的那种模样。
一缕花冠咒骂着,飞舞着,在空中渐渐地变成了微小的碎片。
科比醒过来了。
我这是在哪儿啊?她睁开了眼睛,摇着头问道,我曾经答应过自己永远不说那样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你说话不算数又有什么用处?噢,现在又来到了另一个仙境,好了。
仙境?你自己知道呀。
她站起来,苦着脸说,每当你食言的时候,一个倒霉的仙境就会从天而降。
人间仙境啊,我天天盼着你,恐怕已经盼了一百年了。
她用手捋着头发,说道:哎,看哪,这是什么东西?她把黏糊糊的手伸到了凯里班的面前。
我不愿意看那种东西。
他回答,是口水,是胃液,还是鼻涕?她根本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
托特①,我敢肯定这儿决不是堪萨斯,也不会是别的什么城市。
她敲打着身上的泥土。
一片云彩好像不甘寂寞,懒洋洋地飘浮在空中。
我想问问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办?【① 托特是电影《澳大利亚神汉》中一只狗的名字。
我敢肯定这儿决不是堪萨斯,托特。
这是这部电影中女主角的一段对白,她意识到已经离家很远了。
】他耸耸肩回答说:最要紧的是水和食物。
如果我们在这里呆下去的话,还要有一个住的地方。
见你的鬼去吧!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这儿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她把手臂猛地甩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
突然间,她转过身来,双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对凯里班说:如果你再说‘不论在哪儿都行’,我就狠狠地揍你。
别做美梦啦。
他马上接着说道,‘不论在哪儿都行’,这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再者说,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站了起来,刮着牛仔裤上面的泥土。
他的腿上粘着一粒毛茸茸的豆荚,可是,他没有理会它。
这种微小的豆荚有一个坚韧而又多刺的外壳,它的韧性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自言自语道:至少我们还有这个文身,但愿它能给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吧。
当然喽。
不知道是什么人把你和我像绵羊一样赶到了一起,让我们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为了一个不可预测的目的地不断地前进。
哎呀,听起来就好像是你要干一番大事业。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嘛。
忍着点儿吧。
此时此刻,我们只能走这一条路。
哎呀,行啦,你就多操点儿心吧。
她不好意思地望着他,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
他也没好气地说:算了,把它忘了吧。
其实我心里也烦透了。
你没生我的气吧?她关心地问道。
哪儿的话呀。
没事儿,没有的事儿。
我的心是空心的,本来就没心没肺嘛。
可是,我们得回到这个国家的心脏去呀。
听到这儿,凯里班气得打着手势说:我猜想,那种所谓的对称感觉是最愚蠢的。
那就意味着我们要回到大陆上去。
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走了几步,皱着眉头停了下来。
然后,他又朝着他来的方向走了回来。
由于疼痛,他的胳膊张开着。
突然间,他停住了。
好了,好了。
我到底明白了。
他嘴上咕哝着,望着科比说道,看见了吗,这家伙,也就是这个聪明的文身要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走!他转过身来,指着前面的方向。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大草原,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低矮的树丛。
黄白相间的枯草覆盖着大部分土地,但有的地方还是露出了红褐色的土壤。
科比不由得抬头望了望。
在城里或者其他的地方,不会在这么低的地方就出现太阳。
她茫然地说道。
太阳自东方升起,西方落下。
这是一个普遍规律,一贯如此嘛。
我懂,我懂。
我上过学。
她一脸的不高兴,爬上堤坝,问道,北方,你猜猜哪儿是北呀?实际上是西北。
咱们找找那个大内陆湖吧。
她皱着眉头,等着他回到她这边儿来,喊道:回来呀。
大内陆湖,那就是所有的探险家为之折服的地方,它潜伏在这个国家中部的某个地方。
河流都朝着那个方向流去,所有的空间也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用手挡着眼睛,扫视着地平线的方向,他们认为那儿周围的地方也一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痴心妄想。
是啊。
可是,这恰恰说明他们已经仔细地观察过了。
那儿肯定不会那么荒凉的!真是说疯话。
也许吧。
布莱克与天使进行交谈,后来,又因遭受压迫而感到愤怒。
布莱克?就是威廉,是一个诗人与艺术家,还是个疯子。
毕竟他写过一些伟大的作品。
他们穿过一片残缺不全的杂木林,所有的树木都只有他们的肩膀那么高。
树林中一群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小鹦鹉受到了惊吓,扑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唧唧喳喳地叫着。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科比问道。
你是说布莱克吗?在网上呗,搜索到的。
我喜欢读布莱克写的作品。
我喜欢他那种疯狂的劲头。
应当说是有个性,非国教徒,自由思想家。
很可能是个自由散漫的家伙。
不过,那很有意思。
他伸了伸脖子,又缩了回去,网络上堆满了垃圾。
不过,你要是仔细搜索的话,还是有不少很好的资料的。
他从眼角那儿看着她,说:像文学啦,作家什么的。
她点点头。
这么说,你就是在那儿取的这个名字吧?她一边问,一边望着他,你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起过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他耸了耸肩膀,回答:我喜欢它的发音嘛。
接着说呀。
她问道,凯里班是谁?他怎么对你那么重要?他望着远方。
以前,凯里班自己拥有一个岛屿,那是他的天堂。
后来,一个丑陋的男巫强占了他的岛屿,使他变成了奴隶。
他继续走着,接着讲道,我猜想,他一定为此而感到难过。
这个名字本来就不错嘛。
没有一点儿人烟的痕迹。
凯里班在努力寻找着穿梭式火箭留下来的飞行云踪迹,搜索着人类住所的线索。
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好像这一片土地已经被彻底遗弃了,永远地荒芜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只能够闻到炽热土地和桉树散发出来的气味。
没有烟雾,也没有碳氢化合物的味道。
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而且是他很熟悉的东西使他的上颚后部阵阵发痒……水。
他喃喃自语道。
真的有水吗?我渴极了。
科比回答道。
是的,就在前面。
我闻到了它的气味。
他靠近一片叶刺草丛停住了脚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耍弄我。
往前走,试试看吧。
它就在前面。
她皱着眉头说:要是你哄我……可是,她还是站在那儿,翘着鼻子使劲儿地闻着:我怎么就闻不着……你看!看那一行树。
那儿有一条河。
穿过微弱热气形成的薄雾,在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片高大的橡胶树林。
这片树林与凯里班和科比刚才穿过的那片矮小杂乱的小树林有着极大的差别。
这些高大的树木沿着地平线伸展着,显然,它们的周围存在着水源。
刚才你怎么不早说呢?科比问道,我太想洗个澡了。
的确是这样,他们俩都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身上的黏土已经干枯成了暗黄色,难闻的气味也渐渐地消失了。
科比已经刮掉了脸上的大部分泥土,但是,她的面颊上还留着一小点儿,好像是傻瓜故意把烤干的泥巴贴在脸上似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河边,这条河的河面宽宽的,里面缓慢地流淌着黄色的河水。
两边的堤坝足有四五米高。
凯里班和科比站在堤坝上呆呆地往下看着,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惊奇与喜悦。
这是墨累河,对吧?科比双目圆瞪,喃喃地问道,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红色的橡胶树枝繁叶茂。
一只米切氏凤头鹦鹉站在树枝上,使周围的阳光变成了诱人的粉红色。
凯里班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注视着河里的水流: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这条河肯定是墨累河。
别的地方不会有这么大的河流,至少在这个国家里没有。
而且可以肯定,我们仍然在澳大利亚。
看看那些树林吧。
科比点点头,说:可是,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了,嗯……将近三百或者四百公里?也许还要远吧。
我想我们是从西北方向来的,因此,这可能是埃库卡一带,也许是天鹅山。
这一带发生了什么事情?盐碱化和淤泥堵塞。
这条河也改变了河道,盐碱把周围几公里以内的生物都杀死了。
后来,我听说要启动一个什么重建工程,但是,这个工程还没有开始,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就灭亡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啊?凯里班捡起一根树枝。
上面粘着的泥土比河里的红土要白一些。
他猛地把那根树枝扔到了河里,回答道:不知道。
也许是天鹅山吧,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可是,这里的人又都上哪儿去了?他看着那根树枝在河里来回转了几下,渐渐地漂向下游。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儿呢。
他摇了摇头又说:咱们还是洗个澡吧。
科比高声喊着,从堤坝上面滑了下去。
凯里班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后面。
科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脱下了衣服,跳进了河水。
她大喊着:嘿,快来呀!底下全是沙子。
凯里班想得很周全,接着补充道:放心吧。
沙土堤坝会垮下来,会把人们吞没的。
不过,它会把你吐出来的。
别站在那儿傻愣着了,啊?她大声叫喊着,快下来呀,这儿的水可真凉啊!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凯里班连衣服也没有脱就跳进了河水。
他发觉河水表面上一两厘米的地方还是挺温和的,但是,水面以下的地方却相当凉。
他头朝下潜到水里,在水中潜游了几米才又重新浮出了水面。
就在他稍微放松一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个子妇女,她长着黑黑的头发。
可是,他没能看清她的面容。
他一摇头,这一段记忆随即消失了。
他气得皱着眉,一头又扎进了水里。
可能是有人在什么地方出了点差错,他心里也觉得难受。
可是,干吗让我烦恼呢?真是混账!黏土很快就从皮肤、从衣服上面消失了,但是,凯里班还是把衣服全脱掉了,他要检查一下是不是所有的污垢都已经洗干净了。
搓洗衣服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被困于生命隧道中的那一幕,心中不免一阵战栗。
凯里班把衣服卷了起来,使劲拧着里面的水,然后又在水面上摔打着。
科比也找到了她的衣服,照着他的样子洗了起来。
凯里班无意中看到科比那娇小而又美丽的身子,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纯朴自然。
她的肩膀和后背上长着许多斑点,她一摇头,头发上面的水珠就像雨点儿一样落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捋着头发,回过身来抓住了她的牛仔裤。
河水中漂浮着一根灰色的枯树干。
凯里班把他的衬衫、牛仔裤和茄克搭在上面,好让太阳晒干。
看到科比也模仿他的样子,认真地把衣服晾了起来,他心里感到特别高兴。
她好像是在问他:这样做对吗?可是,又怕他笑话她。
因此,他对她喊道:这些衣服很快就会晾干的。
放心吧。
你背包里的东西不要紧吧?那个背包早就被压扁了,而且还在黏土流中遭受了许多磨难。
但是,上面的维可牢尼龙搭扣却完好无损,里面的东西也就安然无恙了。
每当科比从背包里面取出来一件东西的时候,总要伴随着一声惊喜。
凯里班看在眼里,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大部分食品都在。
罐头和脱水食品。
还有这一些和这一些。
开听刀、打火机、塑料布、饮水清洁剂……你是怎么想起来装这些东西的?他实在搞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掏出来这么多东西,有针线,有一个老式的穿孔修理器,有筷子,居然还有一个放大镜。
谁知道呢!只不过是在某个地方把东西捡起来,放进背包里就是了。
我也说不上来哪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说对吧?可是,小小的一个背包又怎么能装进这么多东西呢?这是一个物资系统。
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它们放置杂乱无章,我会受不了的。
你明白吗?就好像每一样东西都应当有它自己的窝,对吧?她的声音有点悲伤,他信服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她需要这个,她回过头来笑了笑,开始仔细地把那些宝贝重新装进了背包。
他检查了一下衣服,发现它们已经完全晾干了。
我们该走了,不然的话,一会儿就该热了。
科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你是说呆一会儿会比现在还要热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不但很热,而且不论我们俩谁留在这儿,脑袋都会烤焦的。
爬上堤坝可要比溜下来的时候困难多了。
双脚都深深地陷在泥土里面,凯里班不得不停下来抓着从泥土里露出来的树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着。
科比蹦着跳着爬上了堤坝,她坐在堤坝顶上咯咯地笑着,背衬着陌生的黄土风景,活像一个咧嘴大笑的小精灵。
凯里班刚刚爬到一半的时候,发现科比的笑容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她目瞪口呆,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凯里班,你后面!刚开始时,凯里班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后来从她的表情判断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一种发现噩梦成真时才有的可怕表情。
他回过头去瞥了一眼,看见河水里慢慢地冒出来一个东西。
它的个头儿很大,说它大是因为它有一大部分还沉在水里面,而露出来的仅仅是一小部分。
科比尖声喊着:快点儿!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水下飞了出来,死死地缠住了他的一条腿。
那是一根足有凯里班大臂那么粗的触须,它拼命拉着凯里班的腿,想把他拖下堤坝。
它像一把利钳,卡住凯里班的小腿越缠越紧。
凯里班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一个树根,由于用力过大,他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树根下面的泥土。
又有一根触须冲上了堤坝,它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尘土。
但是,它盲目地扭动了一会儿,就灰溜溜地缩回到河水里面去了。
凯里班感觉到腿部的压力越来越大,这个怪物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他从堤坝上拖下去。
他觉得他的肌腱四分五裂,骨节咔吧作响。
他不顾一切地抓挠着泥土,寻找着一个更结实更可靠的树根。
我来了。
科比大声喊着,从高大的堤坝上跑下来的她显得是那样渺小。
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片红色的海洋。
科比抓住了他的肩膀,拼命地拉着,拽着。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股可怕而又邪恶的力量突然间消失了。
他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击倒了。
爬呀!科比尖声喊着,上来,快上来!在科比的帮助下,他终于半爬半拖地上到了堤坝的顶部,好歹没有让那个怪物逮走。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回过头去面对着河水的方向。
那个家伙有一半儿身体露出了水面,像是软体动物,又像是节肢动物。
原来,它是一只非常丑陋的龙虾,浑身长满了触须,足足有一辆巴士那么大。
它浑身都显露出河床底部那样的灰颜色,伏在浅滩上面扑腾着水花,像一头疯狂的野猪那样翻滚着。
凯里班晕乎乎地坐在那儿,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个怪物。
科比也在他的身边。
我谅它也不敢出水,再说它的触须也伸不了这么远。
他看了她一眼。
她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丛林刀,那刀是血红色的。
这刀是哪儿来的?他一边摸着腿,一边问道。
你说什么?她仍然盯着河里,回答,噢,是这把弯刀吗?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拿给你看,对吧?说完了这句话,她往前跨了一步,喊道:小心!那个怪兽慢慢地挪了一下,爬上了堤坝的边缘,但一下子又溜回去了。
它那湿淋淋的身体突然间甩出了一根触须,刚好落到了科比的身边。
科比反手一刀砍了下去,那根触须一瞬间就从堤坝上面缩了回去,被砍下来的那一小截还在继续蠕动着。
凯里班看着这个像蜥蜴尾巴一样的东西,心里不免一阵恶心。
科比站在那儿,一脚就把它从坝顶上踢了下去。
你没事吧?科比问道。
她仍然警惕地望着河里的那个怪物。
显然,那个家伙对失去的这一顿美餐,仍然不想善罢甘休。
它汩汩地吐着气泡,缓慢地沉了下去,在堤坝上面留下了一道血红的印记。
我想我们该走了,这儿的一切都了结了,对吧?凯里班点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儿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也同样不喜欢这儿周围的一切。
就更别提在这里过夜了。
他站了起来,对我科比说:真看不透你。
不过,我真的不希望你是这个样子。
科比耸了耸肩说:我从来就不会期望什么。
理所当然,我也就不会失望喽。
凯里班沉着脸,搓着他的胳膊说:咱们走吧。
这家伙折腾得我够呛,以后可得小心点儿了。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儿童寝室的情景。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搅乱他脑子的那些人吃点儿苦头,让他们加倍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信不信,科比热心地问道,那只龙虾的妈妈一定会有很多朋友!他慢慢地搓着脸,回答道:节肢动物不喜欢群居。
它们总是独往独来。
没有什么配对。
它们也不会在一起跳舞,更不会进行集体治疗。
它们喜欢单人跳棋,愿意写个人自传。
她勉强地笑了笑。
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耳朵上有一道干枯的血痕。
咱们别等它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好吗?说到这儿,她伸出一只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感到很平静。
他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总之,他已经感觉好多了。
事实上,他觉得好像他已经在工业废墟中被围困了好几天,而且受尽了磨难和煎熬。
上哪儿去呢?他疲倦地问道。
当他用受伤的腿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随便哪个地方呗。
她回答道,反正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吧。
过夜?他抬起头来望了望,看见太阳还老高呢。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个太阳一直就停在那儿,压根就没有动窝。
当然,我们呆在这里已经有几个钟头了。
她注意到他一直在盯着她的胳膊,接着说,相信我吧。
我身上有一个了不起的生物钟。
从来也不会错过一顿饭的工夫,当然,也不会睡过头的。
我猜想,它就在我的身体内部。
她皱了皱眉头咬着嘴唇说:咱们走这边吧。
凯里班顺着她的手势走了。
在几公里以外的地方这条河出现了一个大转弯,就在这里他们看见了一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物。
凯里班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它的样子太特殊了。
它很高,上面的几层远远地超过了树梢的高度。
他感到纳闷,刚才他怎么就没有看见它呢?它的外形也很高大,大得足以容纳一架齐柏林硬式飞艇,里面的房间也完全能够装得下一个软式小型飞船营救小组。
再往前走一点儿,他才发现那座建筑物只不过是一座废墟。
有半边墙已经塌了,露出来乱七八糟的金属部件和破碎的砖块。
到处都悬挂着零乱的玻璃渣,活像一位垂死老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
当初可能是整条整捆的电缆,现在却有气无力地垂落在歪歪扭扭的大门旁边。
给人的整个印象就好像是这座建筑物不是由于外部的力量,而是由于它本身的能量而坍塌下来的。
他摇着头说:以前来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看见呢?也可能以前它根本就不存在。
科比反驳道,赶紧吧,凯里班。
赶快走吧!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
凯里班步履蹒跚地跟在她的后面。
他独自一跛一拐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着,他想搞明白以前的经历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没有心脏,他还是醒过来了。
刚才他差一点儿就让那只大如巴士的龙虾活活地撕扯烂了。
要是不能把这些零乱的存储资料及时地输入他的大脑,以后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他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小腿,很柔弱,也许以后还会更糟糕,可眼下它还能走路。
他感到十分乏力,于是就总想摆脱这些念头。
他们沿着堤坝的顶部继续向前走着,河对岸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动物,它们也同样慢慢地前进着。
凯里班警惕地注视着它们,直到后来才发现它们只不过是一群鸸鹋①。
其中一只体态较大的公鸸鹋看见了他,停了下来。
它挺起了身子,以响亮的叫声发出挑战。
由于没有得到任何应战的反应,可能是为了表示轻蔑,它迅速地跑开了。
【① 产于澳大利亚的一种体形大但不会飞的鸟。
】他们跟随着一只袋鼠的脚印顺着堤坝向前走着,弯弯曲曲穿过一片橡胶林以后,路就好走多了。
凯里班远远地看见了一座非常庞大的建筑物,直到他们走到拐弯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已经变成了一堆堆的废墟。
有许许多多的混凝土预制板从建筑框架上面塌落下来,这一堆一堆的建筑碎片又形成了建筑框架外围的垃圾层。
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一些小草和纤细的合欢树苗在碎石瓦砾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被遗弃多久了,竟然连草木都长出来了。
恐怕这不是一个好地方。
他喃喃自语道,这里可能不安全。
安全?你还说什么安全呀?依我看,如果你不在河里洗那个澡,也不会让人家差一点儿把你的脑袋揪掉了!不就是洗了个澡嘛,真是的!看起来她很不高兴,绝对是因为在堤坝边儿上受到攻击而引起来的。
首先,咱们得看看周围的情况。
我们至于吗?她难受地哼哼着。
他走了,就在他刚刚迈出几步的时候,天突然间黑了下来。
事先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刹那间,天又亮了,明亮得如同白昼,紧接着又恢复到了漆黑的夜晚,没有傍晚,也没有光照的缓慢变化。
凯里班。
科比喊着。
她伸出手来,摸索着他的手臂。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问道:要手电筒吗?当然要啊。
咱们试着从前门进去吧。
她引导着他朝着楼前面的大门口走过去。
他们俩穿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时,手电筒照出来的两个黄色的圆环在他们面前上下晃荡着。
这是一扇用铝合金与玻璃材料做成的标准型大门,看起来白天还没有人使用过。
然而,在阴暗的世界里,它显得是那么冷酷无情,就像是一道险恶的屏障。
门口左边的指示牌并不是用真铜材料制作的,翘起来的一个边角露出了底下的塑料衬板。
四号臭氧再生装置。
科比看着这块牌子念道。
凯里班用手电筒照着那个指示牌,说:看着这个牌子,就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
产生臭氧后吹进这个洞口,再把臭氧压入气球,当它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再把它们引爆。
尽管这是一个笑话。
哎呀,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呀。
科比回答道。
我在网络上搜索计算机化国家航程文件汇编的时候,曾经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儿。
当时,我那个笑啊,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他微笑着,回忆着,这个工程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因为一连串的事故,最后不得不取消了放飞计划。
嘿,一扇旋转门。
我喜欢旋转门!科比一下子跳了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跟在她的后面,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因为她一下子就跑到旋转门的门口了,他也没有办法用手电筒给她照着前面。
门口两侧的墙都倒塌了,砖块、玻璃、锈蚀的钢筋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
尽管玻璃屏幕上面布满了许多星星一样的裂缝,但是,看起来这扇旋转门还不曾有人碰过。
它是被打碎的。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试着把它挪开。
她把脸向前凑近了一点儿,想通过这些破碎而又肮脏的玻璃向里面窥视一下。
想想原来它是什么样子,可现在这儿周围却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
要帮忙吗?他们继续把这扇破门向里面推了一点儿,留出来的缝隙足够让他们挤进去了。
里面漆黑一片,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扑了过来。
喔唷,不得了了。
科比叫着,随即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腐烂的气味犹如迎面滚滚而来的一阵阵恶浪,奇臭无比,令人无法抵御。
它使凯里班猛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次经历:当时他正在布朗斯威克①寻找住处,无意中闯入了一家正在交接班的屠宰场。
那是一座地下室式的老式车库,他刚一打开大门,就被熏得哇的一下儿吐了出来。
【① 德国中部的一个行政区。
】这一次也差不多。
那是什么?科比嘶哑着嗓子问道。
她试着用嘴来呼吸,但是,好像无济于事。
他指着挤在门与墙之间的那个硕大的水泥块。
就是因为它的揳入,才使这扇门变成了现在这副破烂不堪的样子。
突然间,一条手帕塞到了他的手里。
给你。
她说着,捂着你的鼻子。
它能管一点儿用处。
他让光柱慢慢地移到了她的面前,恐怕晃着她的眼睛。
无意中他发现她也拿着一块相似的白布捂着她自己的鼻子和嘴,那块白布的一个角儿上绣着一个字母W。
他心里纳闷,她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块手帕的?灯光照亮了前方,那块水泥板看起来很长很重,它纹丝不动地压在那里。
凯里班能够看见那里还有许多苍蝇,还有一些更大的虫子把上面的肉撕成一条一条的,已经露出了白色的肋骨。
至少,它是一只死袋鼠。
袋鼠?那……它背上又是一些什么东西?她斜靠着他的肩膀,用手指着前面,压低了嗓音问道。
在这只袋鼠后背的左侧有一排长钉。
凯里班用手电筒上下照了照这具尸体,才发现他们俩只看到了它的两只耳朵,于是,顺着右侧一直看下去,才找到了它的尾巴。
他伸出手来,用一个手指头摸了摸,很锋利而且像骨头一样坚硬。
仅仅在这种手电筒的黄色光芒下,他知道根本无法分辨出它的颜色。
他在牛仔裤上面擦着自己的手指,说道:行了,那张老地图也该换新的了。
还要来吗?实际上,我们需要对那张地图进行一次核查。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思考着最终详细审查的要点。
他叹了口气说:我真是烦透了。
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小孩,正在玩一个盲人对付一大群虐待狂的游戏。
那一瞬间,科比看上去是那样迷惑不解,但凯里班好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继续讲了下去:现在,我人在这儿,逃离了我不认识的那些人,去寻求那些未知的事情,而和我在一起的看来只有胸口上的这么一个小洞。
我讨厌现在这个样子。
他极为小心地擦着他的前臂。
说完了吗?凯里班举起手电筒向上照了照,灯光一下子消失了。
这就完了吗?我还没有开始呢。
现在该轮到他露一手儿了,这些都是以前的老套子,他倒要看看这帮家伙还有什么新花样儿,非把他们都摆平了不可。
要他站在旁边当人质,甘心情愿地等着在下一次大型战斗中任人宰割,连门儿也没有。
科比没好气地说:咱们俩得找个地方睡觉呀。
你还没看见吗,已经是晚上了。
我都困极了。
再说,你看上去也没精神了。
他真希望她没有提起这件事儿,因为他只要一工作起来就会把疲劳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总是希望能够一口气地干下去。
可是现在呢,睡意就像是一只沉重的沙袋,一下接着一下地向他袭来。
好吧,睡觉。
找一个地方睡觉。
可得离那个袋鼠远一点儿。
我可不愿意挨着它睡。
凯里班找到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对自己说,要想睡一个好觉,安全是非常重要的。
四周的黑暗处可能潜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向上面张望着。
整座建筑物都敞露着,从四周的残垣断壁以及倒塌的顶棚上面都可以看到外面那广阔而又暗淡的夜空。
里面的内墙所剩无几,这里好像是古代的竞技场,与这些庞然大物比较起来凯里班觉得自己真是太渺小了。
到这儿来。
科比喊着,来呀,这里挺合适。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她站在一堆水泥预制板上面。
那堆水泥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但是,在破砖碎瓦与残垣断壁之间却留出来一个空间。
那些齐胸高的水泥块形成了一道屏障,里面形成了一个又矮又小的空当。
虽说这里并非是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要掩蔽栖身已经是足够了。
凯里班用一只手遮着眼睛说:行了。
虽然不是什么宫殿,但是,对我们来说也该知足了。
粗糙的水泥板上面落满了树叶和灰尘,他用一根橡胶树的小树枝打扫着,准备在这座庞大的废弃建筑物中间清理出一小块地方。
科比也忙着清理碎石块,直到他们有了一块栖身之地。
她从背包里取出两床配有金属薄膜的塑料睡毯,说道:可惜没有睡垫,但我想它们能让咱俩睡得暖和一点儿。
刚一说完,她翻过身去,马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尽管很疲倦,凯里班还不想立即安然入睡。
他的腿还在隐隐作痛,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静静地躺着,感觉着科比那像小猫一样的温和鼻息。
她的双膝轻轻地蜷缩了一下,整个身体像一只大虾一样弯曲着,一只脚从毯子下面伸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帮助它缩了回去。
她还是那样甜甜地睡着。
她真是让他感到迷惑不解。
她简直就是一个奇怪的精灵,有时候是那样天真烂漫,有时候又是那样足智多谋。
有些事情在他看来是再简单再明显不过了,可是,到了她那儿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真像是一副盲人戴的黑色墨镜呀,让人既猜不着,也摸不透。
可是,她现在还没有离开他,即使在危险的时候也是如此。
她到底想干什么呢?他意识到他的脑袋里面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乱七八糟的,一点儿也找不着个头绪。
到处都是这一星儿,那一点儿的,而最主要的内容偏偏找不到了。
整幅图画还存在,就是细节部分还缺少一点点儿。
他对自己说,这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在存储单元与瞬时唤醒功能之间,也就是他的存储器出现了问题,而这一装置对他来说又是至关重要的。
他试着回想起一些事情,结果一无所获。
好像是他的存储器已经被完全清除掉以后,又天衣无缝地进行了重新编辑。
然而,让他更担心的是这个存储空白的技术问题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反应,它们可能对他的其他存储器产生同样的影响。
但是,最让他感到气愤的是他的记忆存储器被彻底地破坏了,他觉得受尽了污辱,这就意味着完全被别人利用了。
这是对他内心世界的无耻侵害,因为他的存储器一直保存着他有生以来不断成长的全部记录。
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污染。
在黑沉沉的夜空中,猎户星座越爬越高了。
他心里想着,小家伙,现在人家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你没有多少朋友,更没有什么背景。
远方的流水接连不断地溅落在石板上面,发出来嘀嘀嗒嗒的声响。
他听着听着,渐渐地睡着了。
《死亡面具》作者:[澳大利亚] 迈克尔·普赖尔本书资料来源于网上,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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