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神父,我差一点就接过了面包和干酪。
可你还是没拿?没拿。
那么,没有罪孽行为。
可我实在想接过来,我的嘴里好像已经尝到了食物的滋味。
你有意想像过这种滋味吗?你是不是在享受这种幻想?没有。
你想努力摆脱它。
是的。
那就没有贪吃的罪恶想法,你为什么要为此忏悔呢?因为那时我发了脾气,还往他身上溅圣水。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切罗基神父身披圣带,凝视着忏悔者。
在空旷的沙漠上,烈日当头,忏悔者侧身跪在神父面前。
神父不禁感到疑惑这样一个年轻人(在他眼里并不特别聪明),在彻底与外界隔绝的荒凉沙漠上,完全不可能分心、也没什么诱惑,怎么会发现有罪孽或类似的情况呢。
切罗基神父想,这里如此偏远,小伙子身边又只带了一串念珠、一块燧石、一把小刀和一本祈祷书,不应该出什么麻烦。
这次忏悔花费了很长时间,但他还是希望年轻人能继续说下去。
他的关节炎又犯了,但由于巡回时随身带的桌子上供奉着圣餐,他宁愿站着,要么就得与忏悔者一起跪下。
他点燃一枝蜡烛,放在金黄色的小箱子前面,箱子里装的是圣体①,但在刺眼的日光下根本看不见烛焰,微风甚至会将它吹灭。
【① 在圣餐中经过祝圣的面饼。
】可现在驱除邪魔,即使没有上级的认可,也是允许的。
你有什么好忏悔的……难道为发脾气而忏悔?那也是原因之一。
冲谁发脾气?冲那位老人……还是冲你自己,就为了差一点拿了吃的?我……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啦,先想清楚。
切罗基神父不耐烦地说,要么自责,否则就算了。
我就是自责。
为什么?切罗基神父叹了口气。
我发脾气的时候,滥用圣礼仪式。
‘滥用’?难道你没有理由怀疑是魔鬼作祟?你只是发脾气,然后拿圣水溅他,对吗?就像往他的眼睛里泼了点墨水?见习修士有点犹豫不决,也很不安。
他感觉到神父在讽刺他。
忏悔对弗朗西斯修士来说,总是非常不容易。
他老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描述罪孽。
在努力回忆动机的时候,他完全变得糊里糊涂。
神父也不帮忙,态度模棱两可,没有一个要么这样,要么那样的明确表态。
我想,我是一时糊涂。
他最后说。
切罗基张开嘴,显然是要继续问下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再追问为好。
我明白了。
还有呢?犯了贪吃罪。
弗朗西斯犹豫片刻后说。
神父叹道:我觉得,贪吃问题我们早解决了。
这么说,是另外一次?是昨天。
神父,有一条蜥蜴,有着蓝黄相间的斑纹,后腿很棒……有你拇指那么粗,而且都是肉。
我总是想,肯定有鸡肉那么好吃。
烤一下,呈棕色,表面很脆,再说……好啦。
神父打断他的话。
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神情,不过,小伙子毕竟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长时间,有这些想法你开心吗?你没有驱除诱惑,是吗?弗朗西斯窘得满脸通红:我……我去捉它,可它逃走了。
哦,你不光想……而且做了。
就那一次吗?嗯,是的,就那一次。
好啊!不光想,还做了,在大斋节期间公然想吃肉。
下次尽量说清楚。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检讨过了。
还有其他的吗?还有很多呢。
神父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还要去看几个修士。
天气炎热,路途漫漫,双膝隐痛。
尽量说快点。
他叹口气道。
有一次,亵渎神灵。
想了,说了,还是做了?喔,是这个淫妖,她淫妖?哦,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是的,可……那为什么要忏悔呢?因为后来。
后来怎么了?等你醒来,怎么样?嗯,我一直惦记她。
把那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
好啦,是色心,还特意去想。
你感到内疚吗?那后来呢?从圣职申请人、见习修士那里,类似的忏悔数不胜数。
在切罗基神父看来,弗朗西斯修士至少可以把自责一、二、三地有条有理说出来,不需他的引导和鼓励。
弗朗西斯似乎很难把想说的内容组织起来。
神父等待着。
我想,上天已经感召我了,神父,可是……弗朗西斯用口水润湿干裂的嘴唇,凝视着石头上的一只臭虫。
哦,是吗?切罗基冷冷地说。
是的,我想……神父,可要是得到感召,而我起初却瞧不起它的书法,这是不是罪孽?我想问,这是罪孽吗?切罗基眨眨眼睛。
书法?感召?什么问题!他仔细地打量见习修士严肃的神情,不觉皱起了眉头。
你和艾尔弗雷德修士有没有交换过笔记?切罗基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哦,没有,神父!那你说的是谁的书法?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
切罗基陷入了沉思。
在修道院收藏的古代文献中,有修会创始人的亲笔手稿?……有原稿?沉思片刻之后,他得出了肯定的结论:有,还留下了少量原稿,被妥善收藏着。
你说的是发生在修道院的事吗?在你还没到这里来之前的事情?不,神父。
就在那里。
他朝左边点点头,过去三个石堆,在高高的仙人掌旁边。
你说的,是对你的感召?是是的,可……我明白了。
切罗基尖刻地说,你不会想说你收到了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亲笔邀请,让你去庄严宣誓。
瞧,他都去世六百年了,可能吗?而你,嗯,却瞧不起他的笔迹?请原谅,我感觉你就是这个意思。
嗯,差不多,神父。
切罗基吐了一口唾沫。
弗朗西斯修士显得有点惊慌,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碎纸,递给神父。
纸片老化脆弱、污迹斑斑,墨水早已褪色。
一磅熏牛肉。
切罗基神父读道,忽略了一些不认识的字,一罐泡菜和六个硬面包圈带回家给埃玛。
好一阵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朗西斯修士:这是谁写的?弗朗西斯告诉了他。
切罗基仔细考虑了一遍。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很好地忏悔。
你心神不宁,我也不能赦免你的罪孽。
看到弗朗西斯畏缩起来,神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别担心,孩子,等你好一点,我们再细谈。
那时我再听你忏悔。
现在……他不安地瞥了一眼装有圣餐的箱子,我要你收拾东西,马上回到修道院。
可是,神父,我……我命令你。
神父冷冷地说,马上回修道院。
是是,神父。
现在,我不能赦免你的罪孽,但你可以自己忏悔,至少可以许下二十年念经赎罪的心愿。
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见习修士点点头,泪水在里打转。
神父为他祝福,然后起身,对着圣餐下跪,拿起金黄色的箱子,重新系到脖子的链子上。
他把蜡烛放入口袋,推倒桌子,捆在鞍座后面。
最后,他朝弗朗西斯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跨上坐骑,去完成他在大斋节期间对各守夜修士的巡视。
留下弗朗西斯一个人,坐在灼热的沙地上哭泣。
事情本来很简单,他可以把神父带到地洞里,查看古老的地下室;他也可以把箱子和箱子里的东西拿给他看,还有朝圣者在石头上做的标记。
可是,神父带着圣餐,不可能让他连滚带爬地下到一个满是石头的地下室,更不可能把这个古老的箱子里的东西翻一遍,然后讨论一些考古方面的问题。
弗朗西斯非常清楚,不能让神父做这些事。
哪怕切罗基所带的小盒子里只有一个圣体,他的到访也是庄严神圣的。
当然盒子空了以后,他就可以听一些琐屑的闲聊。
虽然切罗基神父觉得他精神错乱,但修士不能为此责怪神父。
烈日晒得他头昏眼花,说话不免有点语无伦次。
每次感召守夜之后,都有不止一个见习修士被晒得神经错乱。
他只能服从命令,回到修道院。
他回到地洞,朝里瞥了一眼,确信东西还在那里。
他取过箱子整理好,正准备离开时,只见东南方向尘土飞扬。
那是修道院送饮水和玉米的补给车来了。
弗朗西斯修士决定等一等,领过补给之后再出发,长途跋涉回家。
三头毛驴和一个修士缓缓映入眼帘,身后是滚滚尘土。
领头的毛驴步伐沉重,背上骑坐着芬戈修士。
这位厨师助手头戴兜帽,耸着双肩,长而多毛的小腿耷拉在毛驴两边,拖鞋几乎拖到了地面,弗朗西斯一眼就认出了芬戈修士。
后面的毛驴背着几小包玉米和几袋水。
呜……猪!猪!猪!呜……来吃啊!芬戈似乎没有看到弗朗西斯在路边等他,双手圈住嘴,大声呼喊,唤猪声响彻废墟堆。
猪!猪!猪!……哦,你在这儿。
弗朗西斯!我看花眼啦,还以为是堆骨头。
哎呀,我们得把你养肥,好去喂狼。
拿去吧,快自己来拿,星期天吃的。
隐士生活过得如何?想一辈子都这样吗?别忘了,就一袋水,一包玉米。
当心马利西亚的后腿,她正发情呢,喜欢踢人玩艾尔弗雷德被它一脚踢到后面,嘎吱!刚好踢在膝盖骨上。
小心点!芬戈修士把兜帽往后掀起,咯咯直笑。
见习修士和马利西亚各自摆出防守的架势。
芬戈无疑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开口笑时,粉红的牙床一览无余,五颜六色的大牙平添几分魅力;他是个怪物,但谈不上可怕;在他的故乡明尼苏达州,长得像他这样的人很多:秃头,脸上一块块黑斑。
这位修士咯咯发笑时,皮肤就像在纯白背景上撒了些巧克力和牛肝,拼凑成大杂烩。
此人虽然其貌不扬,但却幽默风趣,只要与他交谈几分钟,人们便会忽视他的面相。
弗朗西斯认识芬戈修士很长时间了,在他看来,对方脸上的黑斑就像杂色马驹身上的斑点一样正常,如同小丑脸上的化装(再说他整天断不了打趣逗笑,确实像个小丑)。
芬戈修士现在是被罚到厨房干活,可能是暂时的。
他本是个木雕匠,平时在木匠铺干活。
他在雕刻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雕像时,在一些细节上自作主张,惹得院长罚他到厨房悔过自新。
同时,受福之人的雕像只完成了一半,一直留在木匠铺。
弗朗西斯从母驴身上卸下玉米和饮水时,芬戈瞧着他的脸色。
笑容渐渐消失了。
伙计,你看上去像只病猫。
他对忏悔者说,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切罗基神父又不高兴啦?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
我说不上来。
那是怎么啦?你真的病了?他要我回修道院去。
什什么?芬戈坐在公驴身上,摇晃着毛茸茸的小腿,差一点滑了下来。
芬戈稳住身子,粗壮的手在弗郎西斯肩上一拍,向下瞪着他的脸,怎么啦?他看你不顺眼?没有。
他觉得我……弗朗西斯敲敲太阳穴,耸了耸肩。
芬戈大笑道:啊,没错,可那种事,我们早就知道。
他为什么要你回去呢?弗朗西斯瞄了一眼脚边的箱子道:我找到一些属于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东西。
我刚跟他说,可他不信,还不让我解释。
他……你找到什么了?芬戈怀疑地笑道,跳下毛驴,跪下身,打开箱子。
见习修士一见之下不由惊慌失措。
芬戈用手指拨了一下盘子中连着乱七八糟短线的管子,轻轻吹了声口哨:山里那些异教徒的护身符,是不是?老货啊,弗朗西斯,非常老。
他瞥见盖子上的纸条,这上头乱七八糟写着什么?他问道。
一边抬头瞅着闷闷不乐的见习修士。
烈焰灭世前的英语。
我从来没学过,只在唱诗班中唱过一点。
这是受福之人亲手写的。
这个?芬戈修士抬头看看弗朗西斯修士,目光再次回到纸条上。
他突然摇摇头,啪地合上箱盖,站起身。
他笑得很不自然,可能神父说的没错。
你最好回修道院,让药剂师修士用一种特殊菌药给你泡一下。
你发烧了,修士。
弗朗西斯耸耸肩说:可能吧。
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见习修士指了指说:朝那个方向过去几个石堆。
搬开一些石头,有个坍塌的地方,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地下室。
你自己去看吧。
芬戈摇摇头说:我还要赶远路呢。
弗朗西斯抱起箱子,朝修道院的方向走去,芬戈走向驴子。
没走几步,见习修士停下来,回头喊了一声。
麻脸修士……你能不能在这里耽搁两分钟?可以呀。
芬戈答道,干吗?走到那边去,到洞里瞧瞧。
为什么?那样你就可以告诉切罗基神父,那儿是不是真有个洞。
芬戈一条腿刚要跨上驴背,听弗朗西斯这么说,停住了。
哈!他把腿跨下来,好吧,要是那里没洞,我会告诉你的。
弗朗西斯注视着芬戈瘦长的身影消失在碎石堆里。
接着,弗朗西斯转过身,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一步一拖地朝修道院走去。
他时而嚼一把玉米,再喝上一口水,时而回头瞄一眼。
芬戈去了远远不止两分钟。
弗朗西斯修士停下脚步,等待芬戈的再次出现。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吆喝,转过身,远远地认出木雕匠的身影,正站在一个石堆顶上。
芬戈挥动双臂,使劲地点头示意他找到了。
弗朗西斯朝他挥手致意,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上路了。
斋戒的两个星期内,他几乎处于绝食状态。
走了两三英里后,他开始步履蹒跚;在离修道院将近一英里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路边。
黄昏时分,切罗基骑着毛驴巡视回来,发现他躺在那里,赶紧下驴,替年轻人擦脸。
弗朗西斯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切罗基在路上碰到芬戈,听过芬戈的讲述,证实了弗朗西斯的发现。
尽管他仍然不大相信弗朗西斯会有什么重大发现,但还是后悔当初对年轻人缺乏耐心。
弗朗西斯坐在路边,全身发软,摇摇晃晃。
此时,切罗基注意到他身旁的箱子。
箱子里有些东西撒在路上,他匆匆扫视了一下箱盖上的纸条,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年轻人原先的喋喋不休当成痴人说梦。
小伙子当时是受到自己的发现的刺激。
切罗基虽然没有到过地下室,也没有仔细研究箱子里的东西。
然而很明显,年轻人至少没有产生幻觉,事情本身是有的,只不过小伙子理解错了。
我们一回去,你就可以继续忏悔。
他轻声对见习修士说道,一边把他扶上驴背,只要你不一口咬定说圣人给你发来了感召,我看,我还是可以赦免你的罪孽。
怎么样?此刻,弗朗西斯修士奄奄一息,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莱博维兹的赞歌》[美] 小沃尔特·M·米勒(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