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完手术之后,安齐麻理子一直躺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
一切都由医护人员照料。
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看什么东西都像是戴着一副多余的近视眼镜似的。
昨天,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麻理子已经在病房里了。
荧光灯从灰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光亮。
当发现这里好像不是手术室而是病房以后,麻理子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立刻来了位戴口罩的护士。
她仔细地观察了麻理子的脸后,喊了一声:医生!这声音在麻理子的耳朵里产生了嗡嗡的共鸣,麻理子皱了皱眉头。
她感觉头部的前端很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扭曲起来,天花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要紧张。
手术已经做完了。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但是,这个声音不一会儿就化作了剧烈的头痛。
自那以后的几小时里,麻理子似乎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旁有两个护土好像正在做着什么护理。
麻理子想尽力把头抬起来,其中一个护士发现后对地说:啊,别动!刚做完手术,就这样好好躺着。
的确,稍微动一动,头又痛了起来。
麻理子只好放弃,重新把头靠回到枕上。
她的身体很烫,全身无力,而且眼睛发花,就跟感冒的时候一样。
大腿内侧之间好像夹着什么异物。
睁眼一瞧,护士正在麻理子的大腿部摆弄着类似管子一类的器械,麻理子把自己的下半身转过来—看,发现这根管子从大腿处一直延伸到了体内。
麻理子有点不好意思,把脸扭了过去。
此外,腹部左侧好像也是被管子似的东西穿刺着,可能是用来从体内导出积液的吸管吧。
以前接受移植的时候曾听医生解释过。
另一个护十抓住麻理子的手腕,在上面贴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一会儿工夫,手腕的脉搏就咚咚地跳动起来。
给你测测血压。
护士轻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两个护士又继续测量着各项生理指标。
体检的过程中,麻理子始终闭着双眼,按照护士的吩咐接受检测。
肚脐的左下方还有些僵硬的感觉。
本想用手摸摸,可是护士正在测血压,没有办法。
也许这就是新植入的肾脏吧。
麻理子呆呆地展开了联想。
肾脏。
麻理子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终于回想起自己接受移植手术的事来了。
晚上突然打来的电话,去医院,做检查。
然后是输血,听医生和护士谈有关移植的事宜……给我的人怎么样了?麻理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是,原本的声音被卡在喉部,从嘴里冒出的单词沙哑含糊,根本听不懂。
护士放下手中的工作,猜测着这一令人费解的发音。
给我的人呢?麻理子竭尽全力用挤出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给你的人?两个护士对望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肾脏给我的人!现在在哪儿?哦……其中一个护士终于弄懂了意思,她会意地冲麻理子笑了笑。
不必担心!手术很成功。
把肾脏捐给你的那个人在天国也会感到高兴的。
她一定会说希望你早日康复!不是这个!麻理子不耐烦了,告诉我,那个人确实死了吗?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肾脏给我吗?两个护士被问得有些狼狈。
只好强作笑脸,哄麻理子说:麻理子呀,不要太激动了!你看你手术后有一点发烧哟……麻理子一把拽开护士的手,大叫起来。
然而正要抬头的一刹那。
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麻理子不得不合上了双眼。
当时叫喊的声音一晃而过,自己也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父亲坐在床边,正用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
没事了,手术做得很成功。
父亲说着,对麻理子生硬地笑了一下。
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样子有些别扭。
口罩遮住了嘴,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
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镇定。
他的视线显然不在麻理子身上。
麻理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把眼闭上了。
三十七度六。
移植手术后体温一般都会升高。
不用担心,我给她开一点药。
和父亲同时进入病房的还有—个叫吉住的医生。
两年前麻理子接受移植的时候,也是由他负责的。
麻理子使劲闭紧了眼睛,不愿看到这个医生的脸。
这一天全天都有护士轮流看护麻理子。
每隔一小时就要测量—遍尿量和血压,并调整输液量。
麻理于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的安排下做着各种检查。
其间,吉住时不时地过来查看数据,问麻理子一些问题。
昨晚手术之后,麻理子服用了被放射性同位素标志过的药物,用以检测血液是否已经流进新植入的肾里。
当然,这些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吉住用温和的语气告诉麻理子,目前还没发现急性肾小管坏死和感染症的征兆,但身上的各种管子还需要再保留一小段时间。
这时,麻理子紧闭双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麻理子的病房是一个不大的单间,人口位于墙边的死角处。
进门便是用以洗漱的水槽。
有人进来之前,总会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麻理子的嘴里塞着吸管,医生要她通过这根吸管吃糊状的流质食物。
那些食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反正不是太难吃。
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了!听了护士的鼓励,麻理子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两年前做移植手术时的事来。
请问,我可以吃橘子吗?那时的麻理子兴奋得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了。
她对着吉住罗列了一大堆食物的名称。
苹果呢?土豆片呢?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喝酱汤啦?还有冰激凌、巧克力,这些都没问题吧?有时,麻理子能感觉到尿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
因为导管尚未拆除,所以不仅膀胱有胀满感,而且排尿时依然会有痛感。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体会到尿道变暖的感觉。
麻理子意识到,现在是自己在排尿了。
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尿液,只要自己觉得就快要排尿的时候,麻理子马上就会集中身上所有的注意力。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年半,麻理子还没有从自己的体内排出过一次尿,代替它的是每周三次的透析。
在厕所里自己是怎么解小便的呢?以前,想尿尿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这些问题,麻理子一时半会儿还答不上来。
时断时续地,麻理子进入了梦境。
梦中的她依然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病房的门紧关着,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是从下面的门缝里透来一缕淡淡的蓝白色的光。
那是走廊上电灯的光线。
麻理子不住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哦,想起来了,明天要接受移植手术!虽然不能翻身,但双手还是可以活动的。
麻理子轻轻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小腹部。
突然,麻理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怦怦直跳!这绝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在反复地跳动!麻理子把手放在远处,集中精神想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它在自己的体内狂躁不安,拼命地想要冲出来!这时,啪嗒一下,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似有似无的声响。
庥理子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正当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的时候,啪嗒,再次响起了怪声。
这声音是从走廊那边传来的。
是穿塑料拖鞋走路时产生的微小的回音。
原来是有人在外面走动,麻理子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一想,又觉得不对,麻理子顿感毛骨悚然。
如果是人在走路的话,这样的步调也太慢了!啪嗒,又响了一下。
麻理子一边按住怦怦直跳的小腹,一边凝视着房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她觉得体内的异物跳得更快了。
啪嗒。
这声音越来越近,麻理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风声、摩托和汽车的噪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麻理子体内的跳动。
脚步声马上就要到了。
啪嗒!这时,麻理子醒了。
护士连忙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并帮她擦去了额头的汗水。
从梦里回到现实之后,麻理子不由得有些后怕,大声地哭了起来。
半夜里,麻理子的体温超过了三十八度。
这天晚上,发着高烧的麻理子又多次梦到了相同的情景。
第二天,麻理子已经可以稍稍坐起来了。
病床下面好像安装有调节器,可以调整床板的倾斜度。
床板由前后两截组成,结合处位于腰郎。
麻理子上半身下的床板被调整为三十度。
—大早,护士和吉住就进来采集尿和血液。
父亲也来了。
昨晚怎么了?做噩梦了?吉住一面测量着脉搏,一面笑着询问道。
他那张笑脸就仿佛是粘在皮肤上似的,看了叫人很不舒服。
麻理子心想,这个医生还没原谅我呢!她把脸背了过去。
好了好了,小妹妹,你说说话不行吗?算我求你了!吉住一个劲儿地上前搭话。
听他管自己叫小妹妹,麻理子更是觉得恶心。
两年前,他也是这么叫的。
当时自己还在上小学,倒也无所谓,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个医生居然没有注意到!还有一点发烧。
吉住似乎已经不再指望麻理子的回答了,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小便里混有血液。
而且,昨天一天的尿液里共检测出蛋白质二点七克。
这种状况如果持续下去的话,当然不好。
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
移植以后,短时间内普遍都会出现血液和蛋白质溶入尿液的情况。
我估计明天体温就能降下来。
你现在已经可以小便了,由此看来手术效果相当不错。
目前电没有出现感染,你放心好了。
吉住的声音在麻理子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麻理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两年前的情景。
满脸狐疑的吉住的表情。
还有父亲的目光。
麻理子闭着眼睛,使劲地摇头。
然而,两人的面容却总是挥之不去。
麻理子实在是无法忍受,终于大叫起来:医生,这次移植又失败了你才高兴吧!吉住吓了—跳,前倾的身体一下子退了回来。
后面的父亲和护士瞪大了眼睛,一时都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你就是这么想的!麻理子大声地吼了起来,音量之大,竟盖住了吉住的声音,显然是感情失控了,你觉得上次的失败都怨我,你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所以希望这次也失败了才好!麻理子,别说了!父亲觉得尴尬,赶紧插了一句。
可是,麻理子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她打开了话匣子,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吉住想用手把麻理子稳住,正要上前,麻理子见状立即大哭大闹,就是不让他靠近。
护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帮忙,想要让麻理子好好躺在床上,麻理子则奋力挣脱。
这时,插在麻理子腹部一侧的导管被压得扭曲变形。
说时迟,那时快,立刻有一阵剧痛从体内向麻理子袭来。
麻理子惨叫—声,猛然把脸扑到枕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做傻事,终于冷静下来。
只躺了一小会儿,麻理子的背部和腰就开始隐隐作痛。
护士知道后,马上给麻理子调整了卧姿,然而痛感却没有消退。
高热和疼痛使麻理子变得神志不清,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天晚上,麻理子又做梦了,她躺在黑暗的病房里,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那种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缓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麻理子的房间逼近。
麻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从门下的缝隙处透过来的光线。
不知为何,那声音让麻理子十分恐惧。
一定是护士过来查房吧,麻理子这样自我安慰着。
然而内心深处的不安却无法抹去。
她满脑子都在想,是谁要到这病房里来?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它正朝这儿走来。
麻理子觉得身体里有两样东西以难以承受的速度飞快地跳动着。
—个是她的心脏啪嗒,啪嗒,伴随着声音的接近,极度的恐惧使得心跳剧烈地加速,另一个是钻进麻理子小腹里的异物。
每听到一次啪嗒的声响,它就会快活地跳动一番。
这两种跳动的声音在头部和耳朵里回荡,麻理子感到浑身发热。
疯狂的跳动分别在胸部和小腹内持续。
麻理子的身体就快要裂成两半了。
啪嗒。
门下的缝隙里,倏地冒出个人影。
麻理子吓得屏住了呼吸。
人影没动,它就站在麻理子的房门前。
影子改变了方向,它正在转向麻理子的病房这边,转向的时候发出一阵轻微的啪嗒声。
麻理子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与之相反,寄宿在小腹里的东西倒是欣喜若狂,在麻理子体内来回地转圈。
腰在颤,床在摇,麻理子汗湿了后背。
紧盯着房门的麻理子惊呆了。
门上的把手一点点、一点点地在旋转。
悄无声息地、缓慢地在旋转。
慢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可是,它的确在旋转。
门外的东西想进来。
砰、砰!麻理子的小腹猛地鼓了起来。
一瞬间,病床的反弹力把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地抛向空中。
是肾脏!麻理子觉得植入体内的肾脏想要出来。
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麻理子仍然死死地盯着门把。
渐渐地,她终于猜到了究竟是谁想要进来。
麻理子绝望了剧烈的心跳戛然而止。
静静地,门开了。
光线照进屋里。
麻理子发出—声尖叫,醒了。
《寄生前夜》作者:[日] 濑名秀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