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点钟,我跑完十公里以后正在刮脸,病房门被人砰的一拳打开了。
早安!白宫公共关系部的特维步伐轻盈地走进来,好像训导士官长偷偷潜进士兵宿舍一样。
她站在屋子正中央,双臂抱在胸前,我们迟到了。
我猛地从洗脸池边转过头来,差点没把眉毛给剃了。
当时我正裸着上半身,套条松松垮垮的裤子,光脚站着。
我伸手把水龙头关上,什么迟到了?吉伯停在水池边缘,像电子小鸡一样发出咯咯的声音。
霍华德说这只是吉伯运行自我检查程序时发出的声音。
根据洛克希德公司的说法,战术侦察传输器不记录、也不可能记录控制员的性格。
但是。
以前每当我把剃下的胡子落在水池里的时候,阿里也总是大惊小怪的。
不过,阿里也有不挑我毛病的时候。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都觉得又累又怕又孤独,他忽然告诉我,将来我注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特维盯着吉伯看。
因为战术侦察传输器相当稀有昂贵,人们总是很好奇。
其实战术侦察传输器和每天帮人吸地毯、除杂草的机器人没什么两样。
我以为像特维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早就见多识广了。
霍华德从床上坐起来,不停地咳嗽着。
然后他缓过一口气,把脚伸进地板上的一双拖鞋里。
拖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脚趾处有道裂缝,用胶带粘了起来。
他穿着格子睡衣,打着哈欠,在床头柜上摸索着他的眼镜.你就是那个搞宣传的?霍华德少校,我叫鲁思·特维,直接向美国总统汇报。
你可以叫我特维女士。
霍华德咕哝了一声,两脚踢踢踏踏地向厕所走去。
啪——啪——啪!每走一步,霍华德的橡胶鞋底就打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他只用胶带包好了鞋上会露出脚趾的部分,鞋底仍然脱落着。
他进了厕所关上门,省得我和特维继续听他发出的噪音。
特维用读写器的一角戳戳我裤子口袋上方的腰部,然后皱了皱眉头,这里的赘肉得减减了。
在全息镜头里,人会显得比实际胖十磅左右。
英雄不该那么胖。
我直起身子,把腹部稍稍缩回来一点。
她指望我怎么样呢?过去五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是待在山洞里,就是关在太空船上。
当英雄不是靠长相吧?她斜眼看着我的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手动剃须刀在旅行的时候不实用。
你得从早到晚都保持干净清爽的脸颊。
还有——她用一根手指抹过我的下巴,手指上沾了点红丝,别刮破脸。
她把一管耐压容器拍在我的手掌心,脱毛霜,效果更持久。
所有的全息明星都用它。
我摇摇头,我看上去挺好的。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当然。
上头命令我到联合媒体联络部报到,是不是意味着我要向你汇报?她弯下身子在我的壁柜底层翻箱倒柜地挑靴子,我们得在靴子里塞鞋垫。
让你瘦下来是来不及了,不过我们可以把你垫高一点。
我以为我们的任务是向纳税人解释战后的国防开支。
没错。
但你在这么做的时候,外表要好看一点。
厕所门打开,霍华德走了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双手插在浴袍口袋里。
他像老式平面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样,伸出一只手来,我是希伯,霍华德·希伯。
不同的是,平面电影中的英雄人物詹姆斯·邦德走路从来不发出啪啪声。
当天下午,特维让我们搬出了医院病房,住进乔治敦一家仍在营业的旅馆。
这家旅馆相当高档,每天晚上有女佣帮你铺好床。
第二天的早餐是在餐厅吃的。
餐桌上铺着桌布,摆着亚麻布餐巾,桌布和餐巾都厚得可以拿来挡子弹了。
每天早晨你要参加大约半打的现场访谈节目。
从东岸到西岸,根据时区的不同,分别在当地的新闻和早间访谈节目中露面。
我把夹杂新鲜草莓粒的半黏稠果酱涂在麦芬①上。
新出炉的糕点摸起来热乎乎的。
我们怎么能做到——【① 麦芬:一种西式小松糕。
】特维一把抢走我的麦芬,用一片棕色的长方条替代。
那玩意儿摸起来像合成木板似的。
蛋白质条。
吃这个,头一星期就可以减去六磅的重量。
而且你也不会把果酱溅到制服上。
我咬了一口,马上把它吐到餐巾里,吃起来像大便一样。
我告诉过你你得减肥。
她掰下一小块麦芬。
扔进自己嘴里,早上需要你露面的都是全息节目。
你只要坐在一个演播室里,比如说在纽约,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坐在底特律。
在节目上看起来你就是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而在观众眼里,你们俩就好像都坐在他们家客厅里一样。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早餐越来越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天然长出来的食物太珍贵了。
不能浪费。
我是指公共关系的这套把戏。
我们要削减国防开支。
我却待在这个宫殿一般的地方?这是国家对你的回报。
那就把我的麦芬回报给我。
特维皱起了眉头,瞟了一眼腕上电脑,把蛋白质条吃了吧。
我们只剩下三十分钟时间为你的第一个访谈节目做准备了。
二十八分钟以后,我懒洋洋地坐在全息演播室的蓝色塑胶椅上。
演播室由旅馆的房间改成,空荡荡的,有回音效果。
房间里有一排照明装置和用三脚架支起的全息录影机,在它们的左边是冰箱大小的全息发生器。
支架上方的灯发出刺目的光芒,打在我脸上。
黑色的电缆像蟒蛇一样蜿蜒在这些器具之间,全息操作员和这台节目的导演就站在这个蛇窝里头。
特维站在我背后,用力敲着我的肩胛骨,让我把背挺直,又把我的上装背部用胶带收紧。
你的领子垮下来了。
要是我转身的话,胶带会露出来的。
别转身!午饭前我们会安排一个裁缝到这儿来。
准备,五……四……她把我领带上的蛋白质条碎片掸掉,然后退到镜头外面。
噗。
以前我从没见过全息影像制作。
随着图像闪现出来,全息发生器会爆出噗的一声,好像拔香槟酒塞子的声音。
所以在观众眼里,像我这样的新手看起来总是瞪大眼睛,很吃惊的样子。
节目主持人坐在一把栗色皮质扶手椅上.画面上的我也坐在同样的椅子上。
皮椅的扶手和我真的椅子扶手高度一致,这样我的手肘就不会在画面中消失。
还不止这个,如果我挪动手肘的话,发生器会在延迟声道里插入细微的、衣服摩擦皮椅的吱吱声。
主播已经在全息镜头前说话了,她的头扭向一边,——对红袜队①来说是个新闻,埃迪。
下面,我们将介绍一位非常特殊的嘉宾给波士顿的观众。
木卫三的战斗英雄,詹森·万德将军。
【① 红袜队:波士顿著名棒球队。
】我身子前倾,点点头,按照特维教的那样,集中精神,准备回答问题。
她转向我,一头金发衬着宝蓝色的眼睛。
她淡粉色的翻领没有垮下来,我想着背后的那条胶带,一下子走了神。
将军,非常荣幸。
唔。
是的……特维站在录像机旁边,指指挂着头戴式耳机的导演手里举着的提示板。
我读着板上的字:陶妮。
陶妮在两分钟内向我表达了整个大波士顿收视区观众的悲伤、骄傲和感激之情,然后她不见了,展示给家庭观众的是激动人心的远征军回归时的画面。
特维在我身边弯下腰来低声和我说话,嘴里带着草莓酱的气息,下一节马上开始,你就说:虫子对人类的威胁已经结束,如果还有漏网的虫子,我的部队会照上次那样狠狠地修理它们。
可爱的陶妮再次出现。
她伸手擦去一滴泪水,也可能是擦去涂歪了的睫毛膏,将军,我们可以把这个事件翻过一页了吗?我像巴甫洛夫的实验鬈毛狗,条件反射一般把特维交待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
陶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路易斯的预算方案是合理的了?什么?大幅度削减国防开支合理吗?在全息录影机镜头的红光旁边,特维像个古董摇头娃娃一样点着头。
我把一声冷哼硬是咽了回去,如果虫子一去不复返的话。
陶妮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笑容刷地一下消失了。
在她浅色的激光打磨镜片后面,深深地蕴藏着极度的恐惧,它们不是已经灭绝了吗?是的。
我是说,据我们所知,它们不会再回来了。
特维靠向导演,小声地嘀咕着。
陶妮的手指按住了耳机。
她的影像消失了,我们进入广告时间。
特维猛地朝我扑过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望了全息导演一眼,一只手迅速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示意节目到此为止了;另一只手把我扯到外面的大厅里去。
她向走廊两端左右张望了一下,说道:詹森——万德将军,你出现在全息节目里是去安慰民众,不是叫你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 我只是说‘如果’。
除了希伯少校以外,你是目前在世的最资深的虫子专家。
过去的五年是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五年,而你刚才居然告诉人们虫子可能会杀回来。
你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要当心一点。
你哪怕随口胡说,公众都会相信你。
他们应该相信事实!就连霍华德都认为虫子可能没有完全灭绝。
让他做你的发言人好了。
你知道希伯这个人的。
公众不想看到一个拖鞋上粘着胶带的英雄。
我们报道‘硬新闻’①的时候可以用他。
反正八十岁以下的人都不会去看这类新闻的,这种消息总是发在‘纸质报纸’上。
【① 硬新闻:即纯新闻消息报道,指题材严肃、具有一定时效性的客观事实报道。
】这是旧式用语,不过在战争爆发以后,就不是了。
自从战争导致商业全息频道传输中断以后,人们又开始使用印刷在纸上的报纸。
她双臂抱在胸前,叹了口气,你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
我应该预料到的。
我以为总统和你私下谈过,你明白世界需要重建,而不是恐慌。
路易斯总统告诉过我美国人民需要安抚。
但问题是,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我们在重建什么呢?她叹了口气。
好吧。
第一条规则就是:如果你不想让说出来的话成为《华盛顿邮报》的头条新闻,那就根本不要开口。
她嘴角动了一下,你知道吗,你并不傻。
承蒙夸奖。
根本的问题是,你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看看我们所处的环境。
我们会让你接受这方面的教育的。
我怎么觉得,我不喜欢被你们教育呢?你喜欢蛋白质条,不是吗?《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