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丽池酒店的套间很大,大得足以容得下因为宿醉而头大如斗的我和吉伯。
更重要的是,套间的门上装有老式的保险锁,所以特维无法突然闯进来。
但是她可以打电话,我不理睬一直响着的电话铃声,她就纠缠着旅馆人员启动我房间电话的紧急铃声装置。
紧急铃声响了十二次以后,我把捂住耳朵的枕头拿开,挥手接通了电话,不过只启动了音频功能,然后声音沙哑地说:我是万德将军。
你收拾好了吗?特维问道。
啊?我们二十分钟后离开酒店大堂去卡纳维尔角的加长跑道。
我以为加长跑道只是给太空拦截机降落用的。
哦,还有做国际飞行的超音速冲压喷气机。
电话里传来特维恶狠狠的吸气声。
奥德和军队教给我一样很重要的事就是,不管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永远都不要没打包就睡。
我刮了脸,冲了澡,在十八分钟后钻进豪华轿车,坐在特维旁边。
背上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把我压得弯腰驼背,而且我的头也一阵一阵地发涨。
我们的车缓缓地驶进战后寥寥无几的车子汇成的车流中。
特维转向我,你去过亚伦·格罗德家?我凝视着深色窗户,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出来,是吧?我们只是跟踪了你的狗牌,看得出你喝得烂醉,和人上床了?我慢吞吞地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管闲事的话,没有。
只有一个胖男人给了我一个提议。
她点点头,出书的事吧?你怎么知道?通过植入的芯片窃听是非法的,就算是针对军人也一样。
别胡思乱想了。
在和你谈话以前,格罗德先给我们打过电话,谈了出自传的事。
这是正面的宣传,而且你还有钱拿。
我回绝他了。
特维翻了翻白眼,你可以把钱捐出去。
为他人造福总是受欢迎的。
这么做还是在利用牺牲了的士兵,我不干。
我掉头面向窗户,看着窗外城郊的景物安静地掠过,直到我们通过了卡纳维尔角的大门。
我对看到的东西十分震惊。
那是一架没有任何标志的超音速燃烧冲压式喷气客机。
它的外形像带有尾翼的冲浪板,猛犸象一般巨大无比的进气口正对着我虎视眈眈。
我们在通向飞机的一架轮式扶梯旁停了下来。
超音速旅行贵得让人吐血,只适合跨洋飞行,当乘客需要用比开车到机场更短的时间飞到另外一个大陆的时候才有意义。
然而,让我感到更吃惊的却是等在停机坪上的旅行伙伴。
裘德看到我从轿车里出来,拍起了双手,戴森①!【① 戴森:裘德口齿不清地叫詹森的名字。
】芒奇金微笑着拥抱了我一下,你准备好了吗?我的肠子咕噜作响,昨晚吃得过量的食物挑了这个时候想要跑出来。
啊?裘德要回家了!至少,是回我的家。
我挣扎着登上梯子,埃及?裘德是半个埃及人!当然。
我咬紧牙关上了飞机。
为了尽快到机上的厕所去,我不得不同意裘德是半个埃及人。
十分钟以后,我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靠窗的座椅上。
裘德在我身边,不停地蠕动着。
芒奇金和特维坐在通道对面。
坐过超音速冲压式喷气客机的人很少,只有外交人员、企业大亨以及嘻哈明星等等。
机舱的天花板非常低,以至于像我这样的家伙不得不稍微驼一点背。
座椅是软皮质的,加了很厚的垫子,却比普通飞机的经济舱座位还要窄。
客机的座椅没必要造得很宽大,因为它可以在两小时以内到达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
但是,很厚的垫子是有必要的,因为在短短的飞行时间里要达到每小时七千英里的速度,意味着起飞时有很大的重力加速度。
就连座椅安全带的肩带部分都加了很多软垫,因为减速的时候乘客也要承受好几个标准重力。
我四下张望。
整个机舱里只有我们几个,一名乘务员在提供起飞前的咖啡。
更妙的是,还有袋装的粉末状泰诺林止痛药。
飞机的引擎点燃了,机身剧烈地抖动起来,轰轰的噪音狠狠地敲击着我已经隐隐作痛的脑袋。
我忍不住缩成一团。
芒奇金皱起了眉头,你不会呕吐吧?我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什么可吐的了。
为什么去埃及?特维说道:开罗是泛伊斯兰世界的文化首都,就算遭到轰炸以后也还是。
如果可以说服埃及同意我们的计划,那么我们就等于说服了整个第三世界。
芒奇金A级军服的上装纽扣一直扣到了喉咙底下,不过,她穿的是军裤而不是裙子,一顶贝雷帽盖住了她的头发。
我指着特维问芒奇金:是她在帮助你提升形象吗?穆莎拉·麦茨格中尉不需要我帮忙。
特维探过身来,把我翻领上沾着的泰诺林粉末掸掉。
中尉?我瞟了一眼芒奇金的领口。
如果不是昨晚喝的酒让我现在还头昏脑涨的话,这个变化应该是很容易发现的,你又戴上中尉肩章啦!芒奇金曾经是埃及陆军军官。
参加木卫三远征军的时候,她和我们所有的志愿者一样都放弃了原来的军衔。
接受了新的编制。
芒奇金把领口上的黄铜军衔标志向外推了一下,笑了。
特维说:她的军阶只需要和对方差不多高就行了。
如果高过对方的男性军官的话。
我们就彻底得罪那帮人了。
我看着特维绑了一条围巾在自己的头发上,为什么不是你出面来说服他们?你在这方面很擅长。
特维皱了皱鼻子,他们还没准备好听一个善良的犹太姑娘说话呢。
我扬起了眉毛。
我没想到黑眼睛的鲁思·特维是个犹太人。
我和阿里·克莱因睡了两年的上下铺,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犹太人身份。
又多了一条理由证明我不适合搞政治。
我原来的军衔得以保留,主要是公关工作的需要,并不是因为我在军事方面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马基雅维利①的信徒特维再次利用我耍了个政治手段,而且狡猾到我根本摸不清她的意图。
不过,一想到我的军阶仍然高过我的小妹妹——是名副其实的小妹妹——让我得到了点安慰。
【① 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君王论》作者,主张人性本恶,一旦统治者把人民当成善良者便会引来灾祸;其理论经过后人多方引申,他的名字也成为最高层政治诈术的代名词。
】内部通信器响了起来,各位乘务员,请协助舱内人员做好起飞的准备。
引擎震动起来,巨大的轰鸣声让整个机舱都在颤动。
裘德抬头望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颤抖着。
我低头微笑着看他,没事的。
裘德皱起了眉头。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们大家都很安全。
他对着我笑了。
然后飞机猛地向前冲去,我们一下子紧靠在椅背上。
我转头看向窗外,佛罗里达中部的景色飞掠而过。
裘德在我身边,鼓起腮帮子,模仿引擎的轰鸣声。
我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
告诉一个人我们很安全,而这个人也相信我,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加速的力量把我紧紧地压在椅背的靠垫上。
当挂在机身下方的抛弃式火箭助推器将我们推向大西洋上空更高更远的地方时。
裘德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火箭筒使飞机得以实现超音速飞行。
在这个速度下,才会有足够的空气进入目前还没有启动的主引擎。
将其点燃。
飞机向上蹿了一下,就像巴士越过减速坎时的感觉。
裘德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驾驶员的声音从舱顶传来:刚才的震动是火箭筒脱落造成的颠簸。
一分钟后我们将越过在我们前方聚集的气流冲击波,届时将会产生第二次颠簸。
一旦我们滑过浪尖,你们就可以在机舱内自由活动。
提到冲浪,我们现在正位于佛罗里达海岸海浪线以东二百英里的海域上空。
我看了看腕上电脑,不禁吹了声口哨。
我们才飞了几分钟,还没达到巡航速度。
我的头现在很沉重,一半是因为飞机的急剧加速,一半是因为昨晚的恣意放纵。
我转头看向窗外。
虫子的轰炸掀起的尘灰在大气层里久久不散。
透过一片阴霾,我看到远处起伏的地平线和靛青色的天空。
我没有回到太空中,不过也差不多了。
乘务员端着装有零食的托盘来回走动。
特维摇摇手指,拿了一块蛋白质条。
她根本犯不着操这个心。
颠簸不堪的飞行、巨大的重力加速度以及昨晚的暴饮暴食,已经把我折腾得根本不打算吃东西——而且从此以后都不想吃了。
就在乘务员收走裘德吃剩的果皮后不久,一股减速力把我猛地推向前方紧紧勒住的肩带。
等到我的泰诺林药粉发挥作用的时候,撒哈拉沙漠已经铺展在我们身下,像一块由起伏的山丘构成的波斯地毯一样,只不过颜色是单一的赭色。
芒奇金把身子倾过来。
指着远处一条蜿蜒在死气沉沉的沙丘地毯间的银色缎带,尼罗河。
五千年来所有的埃及人都生活在尼罗河边。
我看过一些记载。
尼罗河冲积平原本来是一片沙漠,每年春天河水的定期泛滥给这片平原带来了生机。
几千年来,尼罗河泛滥的洪水带来了肥沃的泥土,哺育了人数以百万计的、居住在它低矮河岸边的农耕民族。
有着古老历史的民族总是喜欢引用古老的谚语。
众所周知,长久以来——引用埃及的谚语就是,自从尼罗河开始流动以来——开罗的人口统计总是往少里算,误差以百万计。
因此,没有人知道在飞弹击中开罗的那一瞬间到底死了多少人。
埃及人的生命之源——尼罗河流过开罗的心脏地区。
在开罗被飞弹击中的那一瞬间,尼罗河上游正进入每年一度的泛滥期。
撞击坑的南部边缘正好在尼罗河上形成一道大坝,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凌晨两点钟——比法老还要古老的尼罗河第一次出现了断流。
本来可以发出洪水警报的开罗政府和媒体,也在撞击的瞬间消失了。
上游泛滥的河水被截断不能流往下游,因此造成的洪水倒灌又夺走了数百万人的生命。
其中,儿童死亡的比例相当高,他们小小的躯体在睡眠中被河水冲走了。
我把裘德搂得更紧了。
原来的市郊地区是现在的开罗城了。
我们在市郊外围的跑道上降落。
我不得不负责把裘德抱下飞机,因为芒奇金正哭得伤心欲绝——裘德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六个阿姨全都丧生于飞弹击中开罗的那一瞬间。
跑道是在沙漠中间修建起来的,我站在那里,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
在我们前方,特维忽然两手叉腰,吹了声口哨。
我顿时目瞪口呆。
巨大的金字塔群耸立在我们面前。
芒奇金站在我身边擦着眼泪,很多游客都没想到金字塔离开罗这么近。
应该说。
是离开罗的故址这么近。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金字塔默默无言地耸立在不远的地方。
埃及有句谚语:‘人类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
’欢迎来到埃及!我叫哈吉。
我们的导游——一个满脸胡子、一笑就露出金牙的埃及人陪同我们上了一辆漆着联合国蓝的旅游车。
这是一辆柴油引擎的古董车。
哈吉管这车叫悍威①。
只有一些年纪非常大的人才有开过柴油车的经历。
【① 英文原文为Humvee,表示HMMWV(High Mobility Multi-purpose Wheeled Vehicle),即高机动性多用途轮式车,是悍马车的军用型版本。
】悍威加速向前急冲,我的头猛地向后仰去。
哈吉拉了一下自动排挡的杠杆,我的头又被重重地甩回来。
很显然,哈吉的技术不怎么样,肯定不属于上了年纪的那帮人。
要我说。
金字塔应该惧怕悍威②。
坐在上面简直像坐牛车一样。
我可以这么比较,是因为后来哈吉驾的车陷在了泥坑里,我们不得不搭牛车完成后半段旅程。
【② 前文曾说埃及有句谚语:人类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
这里是借用这种句式,表达讽刺的意味。
】特维安排的这一路行程让我了解到,世界上其他地区的确不具备建造太空船的技术和能力。
市政大厅设在一栋拱形活动房屋里。
在这里,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游说新开罗的市长。
他用阿拉伯礼节问候我,在面颊两边各亲一下。
我觉得他一直在对芒奇金大献殷勤,尽管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之后,埃及的外交部部长带我们参观了金字塔,芒奇金一路上都在用阿拉伯语和他交谈。
不久以后.我们的车陷进了一个齐车轴深的泥坑里,那是在开罗以南的尼罗河冲积平原上一个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重建区里。
我把裤脚管卷起来。
光脚下了车,看看能不能把车推出泥坑。
一个裹头巾的男人正站在齐脚踝深的淤泥里,用一把木头柄的铲子挖着泥土。
他抬头看到穿着美军制服的我,直接把一铲淤泥泼到了我身上。
我问正把头探出悍威车窗的特维:他又是属于哪一个族群的?你要习惯这种待遇。
搞政治不是在比谁更受欢迎。
我还以为搞政治就是在比谁更受选民欢迎呢。
她叹了口气,万德。
你为什么这么难缠?我把一只脚从泥里拔出来,发出噗的一声,生活如此艰辛,我怎么能不难缠呢?我们赶在太阳下山以前回到了北美。
不过。
超音速喷气式飞机把我们带到了华盛顿,而不是卡纳维尔角。
在芒奇金和裘德打瞌睡的时候,我问特维:你不觉得当埃及的空袭幸存者用牛车之类的工具重建家园的时候,我们却搭着超音速喷气式飞机争取公众的支持很荒谬吗?这一趟的燃油费足够他们生活一年了。
特维笑了,看,你开始理解为什么世界再也养不起你们这样昂贵的士兵了。
不过,我不觉得搭乘超音速冲压喷气机是奢侈浪费的行为。
退一步说,这是必要的奢侈。
你和穆莎拉一麦茨格明天早上要出现在华盛顿,只有超音速冲压喷气机才能让你们一天内在美国和埃及之间跑个来回。
在去旅馆的豪华轿车上,芒奇金把裘德抱在膝盖上,问我:你有什么感想?我觉得全世界一塌糊涂。
我们确实应该把每一分钱都花在重建上,矛盾的是,我同样也认为我们应当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军事防御上。
要用政治手段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简直是不可能的,我讨厌干这份工作。
我认为让我干这份工作,就像逼河马穿上自行车运动短裤一样。
她叹了口气,也许明天的事会改变你的想法。
什么事?《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