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待在木卫三上的第二百二十四天早晨——按地球日计算——裘德·麦茨格在木星的天空下庆祝了他的生日,但是《木卫三日报》——我的手下利用旧式给养的包装外壳背面出版的日报——还有更大的头条新闻。
二百二十三天以来,木卫三的天空总是一成不变。
每天,由引力引起的风暴在群山之上卷起金色的尘云。
在山巅和尘云之外,群星闪耀。
木星较小的几个可见卫星,木卫二、木卫一和木卫四在幽蓝的太空映衬下,时而呈粉红色,时而呈紫罗兰色,时而又呈现出珍珠般的光泽,而木星永恒的橘色光芒笼罩着一切。
由于人造大气层的透镜放大作用,每当木星在地平线升起、落下的时候,都显得格外巨大。
每天,我们都会凝望天空。
不是因为它的美丽,而是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故乡。
第二百二十四天早晨,木卫三标准时间五点零三分,布伦比冲进山洞餐厅,长满斑点的手上攥着双筒测距仪,另一只手指向肩后。
他用不着说话。
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这些星际流浪者如此兴奋。
(浓缩)炒蛋管和保温杯咣当咣当地落在已经凝固的火山熔岩地板上。
回声仍在洞顶和洞壁间回荡的时候,三百双隆隆作响的军靴已经冲向朦胧的曙光。
我等手下都走光了,才跟在他们后面来到布伦比和其他幸存的工兵在山崖上炸出的岩石平台上。
在木卫三,无论建什么都要用到炸弹,因为我们的三大建筑材料是:石头、石头、石头。
等到我出来的时候,早就有人找到了那个让大家兴奋的焦点。
这个人可不是布伦比,布伦比紧跟在我身边,免得被人踩到。
我只要顺着其他人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可以了。
只是一只发光的苍蝇在深紫色的天空中慢慢飞过来而已,但这却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也许是救援船。
布伦比转向我,长官,您觉得,到我们中的第一批人离开这里还需要多少时间?首要的问题是,我们怎么保证自己人安然无恙地离开。
布伦比,传令进入警戒状态。
布伦比愣住了,警戒状态?长官?布伦比和其他七百个又冷又累又孤独的大兵还以为现在该是狂欢的时候,而不是跳进掩护坑的时候。
也许将军和令人生厌的捣蛋鬼格林奇①这两个名称的首字母都是G并不是一个巧合。
警戒状态就意味着部队要分散到各个战斗岗位上。
分散嘛,就是说你可以用走、爬、攀的任何一个动作——自从特洛伊战争以来。
这三样就是大兵们最有意见的事。
【① 将军(General)和格林奇(Grinch)的英文首字母都是G。
格林奇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瑟斯博士创造的著名卡通形象,最早出现在儿童书籍《格林奇如何偷走了圣诞》中。
格林奇是一个人见人厌的绿色小怪物,喜欢破坏节日气氛。
】历史上有两种军事思想:一是集结作战,像罗马方阵,把士兵集中在一处,肩并着肩、盾牌紧挨着盾牌;二是分散作战,把队伍散开,这样就不至于让一个炸弹撂倒一班人。
举个简单的例子,一百年前,指挥珍珠港美国空军的将军为了便于看守,把所有的战斗机集结在一处,结果就成了日本轰炸机的绝妙目标。
至于我,我是赞成分散作战的,尽管我手下的大兵痛恨这种做法。
我们越早离开这里,我就可以越早把肩上的重担放下,舒舒服服地做回一个大兵。
哦,当然,我希望他们让我保留中尉的肩章。
我因为上级军官的阵亡而被提升为将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块当将官的料。
布伦比,我们只知道那个小斑点意味着有人来了。
可能是救援船,也可能是虫子。
把命令传达给各营指挥官。
木卫三远征军幸存的营比排大不了多少,每个营大约有五十名士兵。
传达命令只需要花布伦比六十秒时间。
布伦比轻摇着头,看起来更像是拒绝承认虫子攻击的可能性,而不是在质疑我的命令。
布伦比,如果那是我们的人,那么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处在无线通信的场强范围内。
到时候,你们可以打开土豆伏特加庆祝一番。
将军是不需要对下属解释自己的命令的,即使是我这种由专业四等兵在实战中提升起来的将军也一样。
我向他做解释,也许只是用我的方式告诉他,我也希望那是我们的人。
布伦比吓了一跳,他意识到我肯定发现了蒸馏器的事。
从地球出发到这儿来的六百天中,霍华德手下的一个实验室技术员把他的酿酒器和酿酒的原材料土豆一起藏在希望号的一个逃生舱里。
没想到,他、逃生舱、蒸馏器,连同舰上所有的幸存者一起落到了这个满是尘埃的星球表面。
布伦比咧嘴一笑,敬了个礼,是,长官。
布伦比去传达命令的时候,我用单手捂住一只耳朵。
给霍华德发出无线通信:旅馆,这里是朱丽叶。
报告你们预计的到达时间和位置。
完毕。
我说分散作战,可不是说让我的一半兵力分散到几英里以外。
詹森,我是霍华德。
我们将在一小时内到达。
至少,这是我的手下告诉我的情况。
我不清楚我们现在的位置。
你看到那个东西了吗?霍华德的地面导航能力简直跟一个瞎了眼的幼年童子军一样差.不过我应当想到,他很容易看见任何在天空中移动的物体。
我说:你觉得那是我们的人?如果是虫子怎么办?伪头足类虫子是以穿越时间构造折叠层的方式,在任何两个以常规方式定位的空间点之间迁移。
霍华德,用我听得懂的话讲。
就是说,当空间发生折叠的时候,虫子通过连接两个空间点的‘虫洞’进行跃迁旅行。
又是凭你的直觉?肯定是这样。
即使虫子有很长的寿命,要用传统的亚光速旅行从一个行星系迁移到另一个行星系,距离也实在太远了。
好吧。
那又怎么样呢?霍华德继续说道:那样的话,假设它仍然存在——我们在这一点上还没有可靠的消息——它很有可能用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而不是沿用之前的错误战略。
为什么不会?人类的军队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
就算再聪明的人也避免不了。
它的智能和人类的不同。
我把听筒贴在耳边,点点头。
霍华德也许是个教授,但却不是个谨慎的士兵。
谨慎的士兵永远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
詹森,在天上的是亚瑟王神剑号飞船。
亚瑟王神剑号?希望号的姐妹舰。
三十一个月前我们离开地球的时候它还没造好。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他要真的这么想才见鬼。
从本质上,霍华德可能是一名教授,但是作为情报组织的一员,他对军情局那套必要人员才有知情权的废话深信不疑。
那些幽灵①的理由是:只要我们不知道有一艘后续的攻击舰会来,那么,就算我们被虫子俘虏了也不会泄露机密。
【① 幽灵:士兵们对军事情报组织成员的别称。
】使用化学燃料技术.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两年的时间。
如果亚瑟王神剑号不是在我们还在来程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
怎么可能只比我们晚七个月到达呢?我吁了一口气,和马上就要开枪射击前的呼气动作一样。
指责是没什么意义的。
何况还是个好消息。
好吧,霍华德。
那艘船不是虫子的。
就算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这也是很明显的事。
可是我的参谋居然建议我们进入警戒状态,这不是很荒唐吗?大概是吧。
两个地球日后,霍华德·希伯和我并肩站在手工清出来的跑道旁边。
这条跑道有两英里长,是布伦比策划的又一个爆破让生活更美好项目。
他以钻石切割专家的精确态度,使用看起来像面粉团一样无害的塑料炸弹劈开山脉。
我们望着亚瑟王神剑号释放的第一艘救援船从轨道进入大气层。
由于摩擦力的作用,它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
等它降到足够低、看起来不只是一个小斑点那么大的时候,它的外壳已经从每小时四千英里的急降造成的三千华氏度高温中冷却下来。
它划着弧线穿过人造大气层,在身后留下一道蛛丝般的飞行轨迹。
救援船以每小时两百英里的速度降落在木卫三上,然后在跑道上滑行着从我们身旁掠过。
我们耸起了肩膀,用手挡住机身后面卷起来的一阵乱流,转过身,看着它滑向跑道底端。
它看起来像一个老式的熨斗,扁扁的,没有手把,是一个一百二十八英尺长的暗灰色楔形物体,宽度差不多和长度相等。
后部伸展出斜斜的鳍翼。
我张大了嘴,胃里翻搅起来,霍华德,那玩意儿只是个空投舱!我们从轨道攻击木卫三时用的空投舱和现在这个裹着一团尘云在跑道上越冲越远、渐渐缩小的玩意儿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玩意儿不能起飞!见鬼,我们自己的那些空投舱甚至连成功着陆都办不到,我们每个人都是迫降的霍华德拍拍我的胳膊,安慰道:最初设计的是一种可多次使用的飞船,用来往返于近地轨道。
2001年,这个项目被搁置。
我们当时使用的空投舱以运载厢取代了燃油箱和引擎,而他们的那些是有动力的。
虽然他们飞船的载人量比较小,但把我们运回母船上是没问题的。
奔涌的肾上腺素刺痛了我的手指。
这又是一桩军队告诉军情组的幽灵们而不告诉我们士兵的事,又是一桩我们即使被逮住也泄露不了的机密。
真是绝妙的安全保障措施,可惜我对被人欺骗的感觉简直是深恶痛绝。
救援船在跑道底端掉了个头,朝我们的方向滑行过来。
好像为了证实霍华德所说的关于动力装置的话,当它朝我们滑行过来的时候,引擎轰轰作响,表明这卷起一团灰尘的吱吱嘎嘎的玩意儿就是我们回家的船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汽车还烧着汽油燃料时,人类就中断了载人航天飞机技术的发展;对虫族的战争迫使人类重新启用这些航天飞机。
七十年的中断给了人类足够的预算来解决大量的社会问题,也给了人类足够的时间去达成令人宽慰的持续几十年的世界和平。
真是伟大的成就。
但是,对像我这样要用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去和极具破坏力的敌人作殊死战斗的步兵来说,这些成就就显得没那么伟大了。
飞船朝我们驶过来,刹车的时候机头猛地向下一沉,引擎呜咽,外壳仍然散发着热气。
木卫三正午的平均温度也不过才上升到华氏两度,有点热气总是好的。
机身上以联合国标志性的粉蓝色方方正正地写着几个字母UNSF(联合国太空部队)。
经过摩擦燃烧的垂直平衡翼表面,有一个看起来像一只尾巴弯成S形的黑白色松鼠图案。
在平衡翼下,我辨认出一行字:臭鼬工厂荣誉出品。
我指着机身上的徽符,对着霍华德做了一个挠头的动作。
霍华德把双手环在嘴边,大声说道:这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①的‘冒险之星’。
【① 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美国第一大国防承包商,创建于1913年,由原洛克希德公司和马丁-玛丽埃塔公司于1995年合并而成。
】引擎熄了火。
霍华德降低了声音:二十世纪后半叶,我们在内华达沙漠隐藏着一家飞机制造工厂,叫‘臭鼬工厂’。
我的眉毛扬了起来,尼克松把国防工厂隐蔽起来,不让那些嬉皮士知道?霍华德笑了,不,是不让苏联人知道,那是冷战期间。
嬉皮士在越南战争以后就汇入主流社会了。
‘冒险之星’计划在二十一世纪初期还处于设计阶段的时候就流产了。
反战人士促成了‘臭鼬工厂’的关闭。
我点点头。
过去的七个月里,我利用空闲时间修完了我下载的军事史学士及硕士学位的远程教育课程。
一旦下定决心,美国人总能干得很漂亮。
但我们不断地抵制战争,从早期的伍德罗·威尔逊②、查尔斯·林德伯格③到近期的阿诺·维尔基、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的诺-伯茨。
而且一旦能力允许,我们总是选择远离战争,转向良性的——或者说是自我放纵的追求。
一百五十年以来。
美国不断地在和平和激进之间徘徊不定。
【② 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1856~1924):美国政治家,总统。
1919年因倡导国际联盟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③ 查尔斯·林德伯格(1902~1974):第一个独自完成横越大西洋不着陆飞行的人。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作为飞行员执行过战斗任务。
救援船在轮式起落架上颤动着,机身高于地面十英尺。
接着,液压装置的声音响起,一架舷梯从机腹处打开来。
舷梯让我吃了定心丸。
现在对我来说,这艘飞船就象征着一张双程机票。
我们的空投舱是只能单次使用的攻击器,在我们登陆时被分裂螺栓炸开,像豆荚似的裂成两半,之后就再也不能用了。
所以,在我们眼中,有舷梯可用不仅是红地毯式的待遇,还意味着这艘船具备带我们回到母船的能力,再接下来,就是回家了。
虽然我不知道从舷梯走下来的会是谁,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师级军士长迪阿瑟·奥德。
奥德穿着闪闪发光的整洁的埃特纳红色军服,迈着像机器人一样简捷有力的步伐走下舷梯,头盔夹在一只胳膊底下,手指交叉环绕在激光制导指示器按钮上——标准的外交礼仪风范。
他头发是暗灰色的,按照山姆大叔①的要求剪得很短,眼睛也是暗灰色的。
他的样子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一点儿也没变。
那时候,他在新兵训练营里担任我的高级训导士官长。
【① 山姆大叔:美国的绰号。
】奥德在我面前停住,干脆利落地敬了个礼,动作如此迅速,以至于他的手都在微微颤动,长官,布雷斯少将命我向您转达他的褒奖。
我回敬了一礼。
奥德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简直像打过蜡一样,看起来真有点缺乏军人风范。
我心跳加剧。
奥德是真的为我骄傲。
一个训导士官长把一个新兵从面临军事审判的烂摊子里搭救出来,还眼看着他指挥整个师打赢了人类历史上最没有希望获胜的战役,这是很少有的事。
跟着奥德走下舷梯的一名全息摄影通信兵用掌上全息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个历史性的场面。
刚看到奥德从舷梯走下来的时候,我满怀激动,但回想了一下他的话以后。
我忍不住猛地抬起了头。
奥德在军队中的级别够高,确实有资格第一个走下舷梯。
而且士官在军队里很普遍,一名师级军士长的地位就相当于坐在上帝的左手边一样①。
【① 坐在上帝的左手边是英文中的俗语,大致相当于中文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在这里表示师级军士长的地位相当高或相当重要,因为尽管士官没有指挥权,军队里却少不了他们。
】尽管如此,他还是应该受二星军衔的随舰师团指挥官的管辖。
这么说来,亚瑟王神剑号的指挥官,按海军编制,军衔为少将,应该是这里的头号人物。
这就奇怪了。
不管谁是头号人物,只要他是个政治动物——能爬到这么高级别的职业军官很少有不是政治动物的——就绝对会在全息摄影镜头面前带队登陆的。
布雷斯少将放弃了一个没什么风险就可以在全息镜头前露脸的机会,为什么?奥德继续说:联合国秘书长以及美国总统也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微笑起来,她当然会!木卫三远征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作为三军最高统帅的美国总统理应和美国以及全世界人民一样。
对我的士兵们心怀谢意。
奥德眨了眨眼睛,是‘他’,长官。
啊?虽然这个反应很没有将军风度,不过奥德的回答的确让我有点听不懂。
前总统在任期结束前就退位了,是现任总统路易斯向您致意。
退位?近一个世纪以来还没有发生过美国总统提前退位的事。
手持掌上全息摄像机的通信兵将镜头对准我们扫来扫去。
冒险之星冷却下来的机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你们在外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变化,长官。
在头盔底下,我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