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3-30 09:01:22

……我们确信他们有意于休战时,就在太空港的仓库会见了他们一行七人。

我们告诉他们,这是在火星上与合法政府对抗的最后一座城市。

但是他们不相信我们的话。

我告诉他们,不管其他地方的形势如何,他们的情形是毫无希望的,我向他们提供了我们向所有暴动者提出的条件:应有的程序,死刑判决的终止,还有一次;牵涉到星球警方空难事件的合情合理的对话(下面会详细叙述);我另外又提出,新休斯敦所有的平民必须马上给释放。

暴动集团的领袖是个七八十岁的大胡子,他提出彻底的赦免作为投降的条件。

我说我无权同意赦免,但是战乱结束时,委员会会考虑的。

暴动者用俄语相互商量了一下,我的军官听到他们有好几次提到列宁格勒。

这位领袖说他们得回城去就此事表决一下,我们同意两天后再会晤。

然而,第二天早晨却从火山口传来了二十多声爆炸声,他们炸毁了城市穹顶。

这时,我们的军队冲进市内,发电厂已经被摧毁,大火由于缺氧已经熄灭,但是烟雾依然浓重。

烟雾掩护了叛军的狙击手,但此时我们已势如破竹。

几乎所有的城市平民都因窒息而死亡。

解救工作持续了三天,找到了38个幸存者,他们有的在未被炸毁的屋子里,有的在空气闸门中或在私人住宅里,以及其他地方。

他们都承认自己是平民,对他们的问话附在后面。

等到市内安全时,却再也无法居住了。

暴动者造成的破坏使得修复这座城市还不如在新的火山口重建一座。

以上是暴动时期的委员会警察战地司令官、警察上校欧内斯特・谢伊的说法,他是在2250年回答艾米斯委员会的提问时作如是说的。

但是我发现皇家荷兰号警察分队的记录表明,谢伊2248年12月是在恩克修森,他在那儿督战。

为什么是他回答委员会的提问,而不是实际负责新休斯敦战争的军官?他为什么撒谎,说他自己在那里进行了谈判?我把第194卷艾米斯报告那一大沓打印材料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放在那厚厚一沓地下出版物上面,这都是我这么多年来搜集到的一些非法刊物、小册子、复印件和传单,都是用俚语化的、富于挖苦的、辛辣的俄语写的(这是火星的地下语言,是反抗的语言,是反英语的),这些非法出版物中有许多都是用手写的,以免警察查出印刷者或者打印者,它们讲述了新休斯敦的真实故事。

我可以抽出一则通讯,是叶甫盖尼写的《坚持下去》,其中写道:龙下凡了,喷雷电,‘天要塌下来了,天要塌下来了’!没有空气,火焰蹿回喉咙,在肺里燃烧,大火载着人们冉冉上升,越过龙宝宝,降落在火堆上……或是麦德瓦德夫写的,更为明白易懂的描述:2248年12月21日……第十次政治性闪电战……新休斯敦,得克萨斯战区,估计有两千进攻部队乘背负式火箭在黄昏穹顶被炸毁之后降落在这座已没有防卫能力的城市―一抵抗持续了三天……被俘的反叛者被处死。

这些我都已烂熟于胸,我深信不疑。

这些残缺不全的记录道出了暴动的真相,历史学家们却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总和委员会的官方观点保持一致,说地下出版物都是反叛者写的,空洞无物,满纸谎言,而且自相矛盾,有明显的讹误。

这些非法出版物的确默默无闻,也有矛盾之处,因为它们没有材料来源,也没有证据,还有一些纯粹是荒诞的故事。

革命成了神话。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讲到前后一致,那些像麦德瓦德夫的作者比艾米斯报告要好得多。

如果它们仅仅是虚构,那么为什么委员会把出版或者持有这些东西视为非法呢?为什么委员会在每一台复印机中安装水印,以便能确定哪些复印机印刷过非法出版物?为什么有十二座以上遭毁灭的城市被禁止挖掘?不对,一定有问题,委员会以前撒了谎,现在还在撒谎。

革命的真相有待于澄清。

挖掘小组已挖出了这座古城的街道,各小组的工作进展不一,因为各队的方法不一样,所发现的东西也不同。

麦克尼尔工作起来就好像要把下半辈子都搭在下一厘米的挖掘中,而且他让他的学生们每件事都详细报告,详细得好像他们一发现一处废墟就能将之重建一样。

你永远也不知道距今一百年后你会有什么问题要问。

麦克尼尔声称道。

我们其余的人已经有了疑问。

只有在我接近要找的东西时才用绳网和牙刷。

我把我这个小组派在位于火山东墙下的城市日用品工厂。

在几米深的沙石下面,我们发现了工厂大楼,大楼的一部分被埋在崩塌的火山墙下;因此,大楼的墙壁已经坍塌,里面都是垃圾和散了架的设备。

从工厂离开后,我们又发现了控制终端室、行政办公室和供应仓库;熟铁栅栏外面是商店、饭店、酒吧,再后面是宿舍和工厂工作人员的公寓。

所有这些建筑,尤其是日用品工厂,都被烧焦了,熔化了,一塌糊涂。

我们花了几个星期详细搜寻毁灭的证据,拍了全息照片,把发现的东西都做成了模型,设计出了计算机模拟爆炸,甚至在模型上进行了真正的小规模爆炸,想弄明白攻击是怎样进行的。

我让一个小组在周围地带不断扩大挖掘范围,特别是工厂北面遭受破坏最严重的地方。

靠火山口东墙的街道比沙堆顶端大约低9米,因此,我们是在自己挖出的小坑底干活。

其他地方的小组也已挖出了另外一些洞坑。

到了晚上,我在沙地上到处查看,时不时地停下来,用脚蹭蹭露出来的太阳能板边缘,我是查看一块苔藓。

那情形仿佛我是在巡视一处古战场,巡视一片荒无人烟、只有些弹坑和巨大的散兵坑的土地。

往战壕里面看过去,我的感觉很奇特,似乎是望着一座坟墓……―考古学家正在向盗墓贼退化……兴许能看见死去的人正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

高大的挖土机像昆虫一样蹲踞在每一个小坑边,许多管子从它们那儿穿过坑底向上越过火山口边缘。

这个地方多么阴森可怕,一座死亡之城。

我的靴子踩在霜地上,嘎吱嘎吱作响,鼻子和肺都变得冰冷。

我走回我们自己那小小的地堑(坟墓),看着下面我们不久前挖出来的堆满沙子的公寓。

他们在屋顶上建了屋檐,可这儿从来就不会下雨。

我们到底身在何方?这是座什么样的梦幻之城呀?在下面昏暗的街道上,有几个人拖着挖土机上长长的真空管从一幢大楼里冲出来,活像消防队员的鬼魂。

比尔・斯特里克兰德抬头看见了我,喊了句什么,我听不见,他回头指着大楼,打手势示意我下来。

我的心猛地一动,冲下了斜坡。

科萨是我这个工作班子的负责人,他也跑到我身边。

他们发现了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他们只说赶快。

它又跑不了。

我说,可科萨已经跑下了街道。

我保持着沉稳的步履,让他们知道我可没那么容易激动。

我绕过新堆起的斜坡,看见他们五六个人正站在新挖出来的大楼人口处。

这幢楼看上去像一家旅馆,第一层是酒店。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人大楼,一间间屋子像山洞一样张大嘴巴,里面没有沙子,屋子里有股泥土和颜料的味道。

我听见里屋有人说话,就接着往里走。

谁检查了这幢大楼的总体结构?我大声问道。

斯特里克兰德和其他几个人正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

检查过了。

他说。

斯特里克兰德靠边站着,好让我能从门外看到相邻的房间。

四具尸体躺在地板上,身穿旧式太空服。

两个戴着手套的手里还拿着光枪。

有一个人蜷缩在一张宽大的空桌子的桌脚边。

这些尸体怎么还会在这里,其他人呢?这个地方如果要塌的话,就得出来。

我严厉地说,这情形令我极为震惊。

科萨,检查一下这个地方的结构,让全息摄影人员到这儿来拍下每个房间的全息图像。

看看你们留下的脚印。

谁把这幢大楼的空气抽空的?斯特里克兰德和海蒂・穆勒走上前来,你们是如何检查过滤器的?每隔一间屋子检查一次。

海蒂说。

比尔的样子有点1:司闷不乐。

有什么发现?过滤器都放在前屋的盒子里。

比尔说。

我做了个鬼脸。

这个麦克尼尔动作慢得让人发疯,不过这样也许能慢工出细活。

汉娜・英格塔走进来,当她从门口看到尸体时,立时停住了脚步,鼻中呼出一缕缕雾气,飘散到地板上。

汉娜,去找一下彼特林尼,把他带到这儿来,我说,告诉他我需要他帮忙。

她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我到底是发疯了。

我想让他来看看。

我说。

她点点头走了。

一切都保持原样。

我说,等彼特林尼来了我们再开始工作。

我把他们赶出大楼,我不想和那些尸体一起呆在里面;它们令我烦躁不安、晕头转向,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

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我的学生们走下挖开的沙谷,来到我们的小工作帐篷:灰蓝色和褐色的人影游荡在居民的街道上,两边是红色沙土砌成的高墙,我向阴影外望去,看着黑洞洞的火山口边缘和梅红色的天空。

没有星星,可一度这里的天空曾群星闪耀……潮湿的尘土和街道上定影剂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块儿。

我父亲曾缝制过一面旗,上面有条纹和一颗星,独星州,他说,那颗红星让他忍俊不禁。

我在街上昏昏沉沉地走着,一边穿过街道一边抬头看着二楼公寓那个黑洞洞的窗户一一气喘吁吁……―父亲很晚才回家,发现我们这群小淘气围在漏塞窗户上的大地图前。

将军们!他欢呼道。

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领进屋子,然后……然后……当穹顶塌下来时,我正在工厂里领当天的定量水。

穹顶塌下来了。

外面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和气流的呼啸声。

我跑过去费力地穿上一套太空服,戴好头盔,按教过的方法打开氧气开关。

有机会参加战斗令我无比兴奋。

我冲进街道,在烟雾弥漫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

大地在震动。

烟雾消散后,穹顶和横木板雨点般地落下,在一片混乱中塌了下来。

我在火山口边缘上飞跑,视线随着喷射出的红色火焰移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冲出大火,从火山墙上向我们滚下来。

我吓蒙了,好似当头挨了一棒,恐惧骤然把我带人一个不同的世界里。

我往家里跑去,只想着躲起来,路上不断地被大块大块的横木板绊倒……一那是穹顶的碎片……我在烟雾中迷了路……―仰头,看见那些身穿红色衣服的人乘背负式火箭正从天而降。

成百上千的人降落下来,仿佛是血滴、陨石,又像是获得了生命的穹顶碎片。

一道道红色刺破了烟雾。

我跌倒了,又爬起来拼命向家里跑去,一名妇女四仰八叉地躺在街上。

我跑上台阶,很欣慰还能看到这些台阶,可当我推开房门时,却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房子的正面还完好地保留着,但现在它就像是舞台上的支柱一样,因为在门后面,一堵巨大的、棕黄色火山墙把屋子压倒了,压得像块一米厚的扁平塑料板。

门把手还在我手里,我可以把房子的正面都一起推倒。

倏忽间我来到了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我发觉自己正坐在大街上,浑身是汗,太空服的恒温器已经坏了。

我警惕地站定,不再继续穿越马路,返身爬上前门的台阶,来到黑洞洞的二楼窗户下的房门口。

我迟疑地推开门,只看见棕黄色的岩石。

我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我记不清父母亲、姐妹们是什么样子。

他们一定遇害了。

也许不是在房子里,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要不然的话,在安顿幸存者时,他们该和我见着面的。

我小心翼翼地搜寻记忆:我推开门后发生了什么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

过去是一片空白,像往常一样空空如也。

刚刚在我脑海里涌现的景象还存留着,但它们只是些片断,是无边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就像苍茫暮色里的镜式太阳……它们从过去走来,被街道上的气息、被门后那块巨石或门厅里的尸体召唤而至。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苦苦思索,期盼能想起更多的往事。

我感觉着摧毁一座城市、屠杀里面的居民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我在门廊上恍恍惚惚地走来走去……我的家人……尼德兰德教授?我抬起头来,是彼特林尼。

在他身后还有萨塔乌尔和其他人。

什么事?他有点莫名其妙:得啦,是你让我们到这儿来的。

哦,是的。

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这大概是一处居民中心。

他微笑着说:你需要我的帮助吗?我们需要一个独立的见证人证实我们所发现的东西。

哦!他的笑容顿敛,我明白了。

好吧,让我们来看一看。

他伸出一只手:要帮助吗?你有点发抖。

我推开他的手,站稳了,指着他们身后的房子说:我以前就住在这儿。

是吗?他很惊奇。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面面相觑,你看清楚了吗?我回想起来了。

我穿过人群走到漏塞前。

里面的全息图像已经拍好了,房子的牢固程度也已检查过了,然后我们才进去工作。

科萨和汉娜以及比尔指导其他的人,我则在一旁看着。

他们抬了七具尸体出去,开车运到我们为越过火山口而搭的自动扶梯那儿。

研究工作一开始,我们就该在主帐篷后头开辟……块墓地。

夜幕降临,电灯和暖气都打开了。

我站在门外看着尸体被推车推走,我的双手都无力攥紧。

当最后一辆推车离开时,我心里说,一群盗墓贼。

后面房间里放着一张桌子,像给匆匆忙忙地抹了一下,所有的抽屉都是空的,可桌子底下有一张纸片,纸角粘在桌子上,上面潦草地写着:汉娜…………黄昏时分开始挖掘……A.汉娜把这张纸片拿来给我看。

我仔细看了一遍后就还给了她,转身走开了。

空荡荡的街道漆黑而又寒冷,后面传来的人声像是一家酒馆里的工人们发出的。

我站在昔日家园的台阶上,打开太空服的暖气,顿时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吹到脸上。

我深深地吸了口寒夜的空气。

他们就这样炸毁了新休斯敦的穹顶。

还有多少城市遭此厄运呢?其他人一起离开了酒馆,正围在一起争论着。

很明显,曾经有过一次精心组织的抵抗,汉娜激愤地说,这就是他们的一个指挥所!我们无法发现更多的证据是因为他们是一个秘密组织,而警方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我明白,彼特林尼平心静气地说,尼德兰德教授多少年来已经令人信服地论证了这个观点。

他们走着,身后的灯光照彻长街,把街道切成了四条道儿。

可是……雅尔玛,你必须承认,他走到我站立的台阶上,你在解释一个不存在的事实,根本就没发生过。

而且你也不能依据你高度评价的那些非法出版物作出定论。

毕竟,我们还有绿色火星土族的非法出版物对他们半道杀出来参加暴动的描述,……这些话在他那伙人中博得了一两声笑声……后来又带着战败的暴动者躲进了他们的帕吕斯戴兰避难所。

但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他们,因为没有其他证据来证明他们的存在。

不过现在我们可以了。

我想,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很风趣。

这就是你的证据?我说。

萨塔乌尔开腔了:这只是一些毁灭这座城的暴动者的巢穴,一所孤立的秘密杀手据点。

我觉得那些死者就是他们。

萨塔乌尔扬起一根指头怒气冲冲地指着我:不存在有组织的抵抗!华盛顿一列宁联盟……你和你的同伙就是这么叫它的―一也不存在。

那不过是恶毒的无中生有,是那些妄图推翻政府的异端编造出来的。

我不耐烦地向彼特林尼解释道:暴动的规模本身就是它最大、最明显的证据。

一场自发的暴动是根本不可能和警方相持达五个月之久的,况且还夺取了所有这些城市。

那是因为苏联舰队的叛变。

萨塔乌尔回答。

那也是联盟的列宁分部。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得克萨斯城市一定是被摧毁的,它曾有过顽强的抵抗。

这就是华盛顿分部。

暴动者自己摧毁了这座城市,萨塔乌尔固执己见,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是为委员会卖命的。

我说着站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在幻觉中,灯光在缓缓移动。

我大声说着话,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见:起义军没有摧毁这座城市。

汉娜瞪着我,惊讶得脸都变了形,其余的人也差不多。

是警察部队干的。

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就在那里,我伸手往周围画了道弧线,事情发生时我就在这儿。

也许你是呆在这座城里,彼特林尼又恢复了信心,可是你可能回忆不起这桩偶然事件……那不是一次偶然事件,是战争……一场屠杀,你懂吗?他们炸毁了穹顶,乘背负式火箭降落,然后……然后‘杀死’所有的人!当我站在这条街上时,往事突然历历在目一一你们都经历过,也能回忆起来,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全记起来了。

虽然那时我年纪还小,可我还记得。

荒唐!萨塔乌尔怒喝道,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满脑子偏见的人 ……因为我当时就在那儿!这时一个学生打开灯,灯光正落在我身上,在街对面一扇完好无损的窗户玻璃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矮矮的,胖胖的,一颗大脑袋上几根稀疏的头发像充了电一样……一个为他所关注的事情在义愤填膺地呐喊的老人……在那儿,汉娜、比尔、科萨、海蒂还有所有其他的人在注视着我。

我扮演的是一个多么荒唐可笑的角色,为自己的观点大声疾呼,好像大家都会相信似的!我厌恶地吼叫了几句,扭过脸去,好像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像时,他们也不能看到我似的。

可是当时我就在那儿,我记起来了。

彼特林尼用他那种理所当然的腔调争辩道:历时三百年的记忆,雅尔玛?你必须再次承认,那可算不上是强有力的证据。

我耸耸肩,只希望逃开:当人们的亲眼所见变成是微不足道的证据时,我们该是处于一个怎样的困境中啊。

我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为我在场,我目睹了一切。

我们的历史也是这样写下来的,通过目击者的叙述。

那些非法出版物就是这样的东西。

难道绿色火星人也是吗?彼特林尼轻声地发问,再说,我们是考古学家。

我摇摇头,转身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房子,绝望充溢着我的胸膛,将我淹没。

我们都是遗忘症患者。

我叫道,无助之中,我又看到了门后边的那块岩石,穹顶正在坍塌。

我的学生们不安地注视着我,准备一有机会就让我忘掉这些傻话;他们并不见得比彼特林尼更相信我。

{格雷本……一块凹陷的块状地壳,由长长的两侧的断裂而形成的。

}有一回我对肖莱克也说过差不多相同的话。

我们那时是在伯纳德第八十层楼上他的卧室里。

他调整好了一面玻璃,好让我们能看到外面。

他站在玻璃前注视着一只硕大的北极鹰在凛冽的寒风中滑翔,正飞越亚历山大城。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柔和的背影,破碎的天空和镜式太阳最后一道光芒映衬着他臀部的曲线。

下面是万家灯火在闪烁。

我们都是遗忘症患者,肖莱克。

我对他说。

我称呼他为肖莱克(可他并不喜欢);他的真名叫亚历山大・格雷汉姆・塞尔科克(那是他父亲的恶作剧)。

我就那么看着他站在那孤岛似的窗户边点燃了烟斗。

我说:我们是遗忘症患者,我们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你也是,肖莱克,一个世纪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到了那时候我才不管呢。

他说着从烟斗里喷出一缕香醇的烟雾,我为什么该管?再说,反正还有记忆药呢。

那玩意儿没什么用。

他耸耸肩说:说到有用,它取决于仍有多大的特殊性。

再说,你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宁愿去死吗?他用力吸了口烟: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有时我和他们一样对一切都厌倦了,你低头看大街上的那些人,肖莱克。

你能看见他们吗?他们就像蚂蚁一样。

精辟。

你也正是这样看待他们的。

工人、贫民、矿工在火星上为地球上的主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你关心过他们什么呢?你住在这儿,高高在上,像流沙玻璃藏在它的冰箱里一样,远离下等火星人的世界和所有的蚂蚁。

你不也高高在上吗?只要有可能的话谁不会这样呢?然而我们被固定在一成不变的圈子中,我们在自己的框框里奋斗,然后又把我们做出的每一份努力统统忘光。

你这样说,兴许实际情况要好一些。

呸,你尝过贫穷的滋味吗,我是指火星人的那种贫穷?尝过,其实我出生在一个矿井里,是在采矿帐篷里长大的。

你还记得?当然不记得了。

我对这一点说不上很在意。

你情愿呆在特权的保护之下。

他点点头:你也一样。

请……别发火。

你怎么一开口就老是谈这些。

生活过得舒坦些你倒有负罪感。

难道那就是你一直喜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干这些讨厌的挖掘工作的原因吗?你现在一直在逃避,是吗?别发火。

你的挖掘会得到批准,我会看着它的。

你在委员会的时间还不长,有些事还不明白。

我说,你首先得到了一份长达一百多年的跑腿差事。

等到我一从系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委员会就会让我去新休斯敦,很快很快的。

他揶揄地笑笑:他们会让你去的,你该知道,这得感谢谁。

哦,是的。

我说着又向后一仰,靠在大枕头上,我知道。

不过,我怎样谢你呢,肖莱克?我这么穷,一个大学里的低薪教授能给你什么呢?你却拥有……我指着被灯光照亮的亚历山大城的宽幅地图。

他耸耸肩,做了个优美的动作凑过去看……这个动作我很想模仿:你确实是个好人。

我喜欢和你打交道。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时我也不明白!他大笑,你平常不是这么爱发火。

啊哈……我把目光移开,我是你宠幸的科学家,我们都明白这一点。

你另外还有多少宠儿。

我们都不说话了。

肖莱克走到音响支架边,揿下按钮,响起了极为舒缓的旋律,当他看到我又在注视他的时候,他用烟斗指着我说:你还投靠了多少政府官员呢?一个也没有!他冲我哈哈大笑,走回到窗前:也许忘却过去的事是最明智的,当我们沉湎于愚蠢的往事之时,我们还能背负多少东西呢?也许。

但是我对此表示怀疑。

同时,我们没有选择。

想想你的挖掘工作,雅尔玛。

当你到达新休斯敦时,你会如鱼得水……―没有什么地方你不可以埋头于泥巴和垃圾……像拼凑谜语一样把古代历史拼凑起来。

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吗?他又笑了,又是冲着我笑,可是在他的笑声中有一种东西……那是对自己魅力的自我欣赏……看着他,俯瞰着这座城市和远处的诺克提斯・莱比林舍斯,还有这音乐,所有这一切涌到我心头,迫使我转变了情绪,或者说有所转变。

我的情绪经常是说变就变,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肖莱克常常能对我起点作用。

过来睡觉吧。

火山口密布地带……―中央和南部高地的火山口么量是北部平原火山口的一百倍,已经有39亿年的历史。

挖掘是一项细工慢活。

每一次挖掘都使其自身成为一种小型文化,这一部分是由挖掘人的文化素质决定的,另一部分是由他们所发现的是什么而决定的。

麦克尼尔估计在火山口下面有3500幢楼房,卡列宁则认为有2000幢房子没有倒塌,并且里面满是三百年前的器具……有时会是房子的主人。

我们在外面那有火山喷出物覆盖的地方修建了好大一块墓地。

卡列宁挖到一个大坟墓,里面有428具尸体,大部分是被枪杀或是被炸死或是因窒息而死的,尸体都冻结在一起就像堆起来的鱼。

萨塔乌尔断定他们是暴动者的牺牲品。

我只有调头离开以示自己的立场。

甚至彼特林尼也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那是因为他知道萨塔乌尔没仔细看,而我却查看过了。

我像往常一样走上火山口边缘,以便能一个人呆会儿,眺望广袤的火星高原景色。

那些尸体,当中会有我的父母、我的姐妹吗?―一当然,这么想有点愚蠢。

关键的问题在于要证明是警方毁灭了这座城市,可是在新休斯敦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一点呢?我绕着边缘走了半圈,发觉有人正想赶上我。

这倒令人惊奇。

自从我在漏塞歇斯底里大发作之后,疯子的名声已经足以使大家都对我敬而远之。

等我发现那是汉娜时,就放慢了脚步。

你想干吗?我大声问道。

她一言不发地追上我,然后说:我已经弄清了放在炸毁穹顶的炸药中标牌的情况。

她的脸庞在从头盔一侧送出的氧气流下流光溢彩,她很激动:炸药是美国造的。

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但是……她把嘴伸到侧面的管子里吸了一口氧气,她的眼神有点胆怯,她需要表扬还是得到肯定,我不太清楚。

美国造的?当然。

我被她的天真激怒了,你以为是谁在统治这个星球?我知道。

她争辩道,我的意思是,他们支持委员会,可是这……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1776年发生的事只是一段往事。

美国统治着一个帝国,我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是最遥远的殖民地。

我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一个殖民地,我说了!委员会直接为美国人和苏联人工作。

她在一块方形岩石上坐下来。

怎么啦?我问,你以前就听我讲过这些的。

我知道,可是……她拿着那块标牌,看着它发愣。

但现在你知道这是真的了。

她点点头,我对她略感歉意,可我又很生气。

她以前就该相信我,难道这不就是她为什么跟我学习、学习我辛辛苦苦从这个混乱世界总结出来的知识的原因吗?这可真是教书的烦恼,学生们只相信他们自己的发现。

同样,你也可以给他们一把锤子和一只放大镜,然后把他们赶进野地里不管。

她坐在那儿,好像火车压死了她的狗一样伤心。

我在她旁边一块被撞击过的岩石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在火山口下面,他们正在收工。

透过深棕色的尘雾看去,那儿就像是一座正在建设的城镇:一半的房子已经做好,其他的地方堆满了建筑材料。

我试着向她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恐怕这是美国和苏联这两个系统在这里合办得最糟糕的机构。

我举起一片压碎的玄武岩:他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同样的东西,当他们在地球成为合伙人时,委员会已经在这里成为既成事实了。

两个体系最为可恶的地方就是爱捡便宜。

这就是统治着我们、统治着一切的暴君。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你问我的话,英国和苏联最好的办法就是在2248年联合起来跟委员会打一仗。

建立理想社会的愿望从未在地球实现过。

但是……我拿着那块岩石指着下面,你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在这之后,他们比以前更残暴了。

汉娜点点头:可是他们现在温和多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是说,我们现在在新休斯敦,出版检查署对呈交上去的东西基本上都予以批准。

他们知道我们在呈交之前自己就会审查一遍。

可没审查你,也没有审查纳卡亚马、黎比底恩,你们的文章已到处发表。

现在,只要表格审查通过,人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

出版检查署并不关心过去的事。

写一篇反委员会的社论试试看,那就会大不一样了。

我把那块岩石往下面的城市一扔,不过,他们放松了一点,你说得对。

也许委员会是越来越开放了,有了新的成员,等等。

她是指肖莱克吗?她把脸小心翼翼地别过去,假装低头看下面的城市。

也许她是在试图表达她个人的看法。

我认为这仅仅意味着他们不必把弦绷得太紧。

他们可以放松一下了,事实上这才是明智之举。

保持愉快的心境,你明白吧,所有的人都快快乐乐的。

你并不快乐。

嗯。

瞧,她又这样!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能我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我搪塞道,但接着我又笑了起来,最滑稽的是,因为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抬头不解地望着我:不过你却记得城市的是怎样陷落的,对吗?我确实记得,那个夜晚,在大街上。

我现在只是想起了我想起来的事情,这并不是一回事,不过也足够了。

你想要证明是警察犯下的罪行,因为你当时在场。

相距的时间太长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还有其他一些持修正观点的人和我一起工作,或是在向同样的方向努力,纳卡亚马和莱比迪安都比我年纪大……我搞不懂他们是不是真不知道真相,在其他城市里……但是她正回头往自动扶梯那儿张望。

是比尔!她没听我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着我上来的。

你来时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道,并立刻为自己的粗鲁感到震惊。

他确实是在追求你。

我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还发出一阵空洞的笑声。

我喜欢他。

她尖刻地说。

很好。

这样他追求你会更容易一点。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我说的每一句话却使事情变得更糟。

我站起来:我是说,对不起,我是说这样对他会更好些。

我……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仍回头看着比尔。

那些美国标牌会派上用场的,我说,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帮助。

.我会和比尔、科萨写出结果来。

她平静地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们把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摆在靠帐篷的撑柱旁:各项物品都被刷干净、贴上标签、编好号码,放在展览篷的地板上,排列得整整齐齐,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从前的废弃物品中充当了歇洛克・福尔摩斯。

这就是考古学。

我们就这么边挖掘边挑选,眯着眼睛把它们刷干净,我们干了一天又一天,干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在这座死寂的城市里一幢房子、一幢房子地搜寻。

当年,穹顶坍塌时,由于失去了空气的压力,一些密封得很好的房子就像鼓胀的气球一样爆裂了。

一片零乱。

我们偶然也发现过警察的尸体,都埋得很深,连他们的战友都没能找到。

对于他们,我们能说些什么呢?萨塔乌尔断言他们是暴动的牺牲者,把他们安葬了。

这真让我发疯。

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推翻艾米斯的报告,也许它会作为火星历史的一部分永远记录在册。

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犯错的永远是失败者。

八十万人被杀?……‘确实是一场非常残酷的暴动,苏联舰队成了可耻的叛徒。

两百册卷宗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也许可以把你送到小行星带去调查一番。

兴许你并不想深究呢?我们也能理解。

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因为陈述的事实并不等于事情本身。

但是事情可以证实陈述或者推翻陈述。

至少考古学家坚信这一点。

因为历史上的每一个弥天大谎……如果我们假定它们都被揭露出来,都被发现是谬误…一比如都铎王朝的理查德三世,比如苏联建立的第一个世纪,美国的杜鲁门,南非战争,水星灾难……每一个谎言都在事情本身的基础上得到了修改。

我发誓,这里的一切也会得到修正。

萨塔乌尔冷笑道:无论你发现了什么,我们都能解释清楚。

他有真相调查部强有力的支持,显得那么信心十足,因为真实的历史从未有过记载。

但是考古学就是一门解渎那些未被记载的历史的艺术。

事情是不会撒谎的。

穹顶坍塌了,一刹那间,火山口失去了防御作用。

一天,我们站在日用品工厂的废墟上,我对汉娜、比尔和海蒂这样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幸存者则被困在避难所里,而警察部队正从天而降。

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办?你会去哪里呢?日用品工厂是他们坚守的最后阵地,对吗?比尔问。

我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总是会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却不知如何为其找到合理的依据。

从这儿到火山口边缘就是他们称作斯皮尔峡谷的地方……也许他们曾把这地方作为掩体,并且想挖得更深一点,就像我们发现的那张纸条所暗示的那样。

他们爬上火山口的时候会被发现的,我说,我们需要的是更为合乎情理的解释。

比尔耸耸肩,转身走了。

我越想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我却说:还有更好的想法吗?他们很可能混在平民中销声匿迹了。

汉娜说,当警察最后一次进攻时,他们在那儿没发现什么人。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把平民赶出来,全都关押起来,当然,我承认,这样总比被枪杀要好些。

警方报道说,发现了38个幸存者,……我想,其中也包括我……但他们在这一点上也可能撒了谎。

海蒂说:卡列宁小组在这儿的正南方发现了一处燃烧区,他们认为那是火箭降落留下的痕迹……他们猜是警察给养船。

不过也可能是叛乱者准备的一艘船以备不时之需,他们可能是在这儿发射升空的。

那太危险了。

汉娜说。

他们会被击落的,我说,他们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于是他们都站在周围,一脸的苦相,好像他们提不出有创见的现象是我的过错似的。

不过,那个斯皮尔峡谷倒是个挺不错的想法。

他们肯定是被抓住后遭枪决,再从这儿送出去的。

我说。

放射状断裂……由忒色斯凸地所引起的地壳在周围地表上产生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断裂。

该是我去拜访老年医学家的时候了。

我必须从萨塔乌尔和伯鲁斯那儿出来放松一下自己,我驱车到科普瑞斯了望台的火车站,乘火车来到亚历山大城,在一个清晨,我去了诊所。

这次检查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我在莱尔德医生的候诊室里像往常一样等了些时候,一边浏览着那些一成不变的木星月亮的老照片。

走进莱尔德医生的检查室,我们寒暄了几句,他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做检查。

他让我把衣服脱掉,把我带到仪器前观察,并让我站在一组机器眼睛前,然后给我打了一针,把我夹在一块板上,以便吸收得更好。

与此同时,我身体的各个部分……血液、尿、大便、唾液、皮肤、肌肉组织、骨头等……都做了检查。

莱尔德医生用手指头在我身上又是敲又是戳,都是些最基本的事,他做起来却显得是必不可少的。

在抽样检测、洗光片的当儿,他到处掐我的皮肤,还问我一些问题。

膝盖里的腱炎怎么样了?不太好,今年感觉比以前更麻烦。

嗯,好吧,我们能把这条腱拿掉,你明白吗?但不知你能否等上几年。

我愿意等。

你现在的情绪怎么样?我自然拒绝回答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可是他不停地戳呀、掐呀,如同一个遗传学家在测试一个新的杂交品种的根、叶一样。

(科学家医生,火星上长这种小灌木吗?)我想,干吗不说呢?他们测试了就该知道花开得怎么样。

我的情绪起伏不定。

这些话用术语怎么说来着?我控制不了,心情沮丧。

我担心会发脾气,总是惶惶不安。

有时我清楚地意识到有一个人正走过来……为了消除这种感觉,也许我该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我搞不太清楚。

我很困惑……护士拿着洗出来的片子走进来,打断了我的倾诉。

莱尔德医生.却似乎并不在意,他从护士手里接过片子仔细地研究起来,一边还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心理迹象并没有表明有任何情绪低落的地方,我倒不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我真想说,这比情绪低落更糟。

空白,全然的无动于衷,丘脑闭塞,最近的记忆也失去了,心如死水。

你的心脏有点扩张,你花多少时间呆在离心机里?根本就没呆过。

那可不行。

他有点嗔怪,人类并不适应这里的重力,你知道的。

我们能为你的免疫系统和细胞分裂精确度安排整套计划,但是你仍会因疏忽大意毁掉这一切。

我还注意到你脸上皮肤严重皲裂,骨钙也不足。

还有等等,等等,他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对我的毛病喋喋不休,差不多说了十来分钟,然后才开始开药方。

他把治疗这些毛病的整套计划交给我,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对人谈起一株生病的植物,一株针叶不振、树皮皲裂、枝干扭曲、根系不深的北海道松树一样。

他几乎把一整本处方笺都写完了,还花了半个小时来解释药品以及药品的使用说明。

乙酰胆碱兴奋剂、加压平衡素的新产品:这些药品我简直闻所未闻。

也许他到底还是听了我的病诉,也许他没有告诉我还存在一些令人害怕的症状。

那个腱炎……我打算让你试试这个。

他噼里啪啦地向我说出一种念起来抑扬顿挫的新型魔药水。

要记住……自己好生当心,你体内已拥有无穷的自我复制系统。

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自己不当心,什么药也不起作用。

他友好地和我握握手,喝了杯果汁甜酒,明年再见。

我穿上衣服走进候诊室。

海报上土卫I的牛眼火山口正像库克罗普斯一样瞪着我。

我瞧着手中一把药方。

事情就像已被毁灭了一样……我无法忍受在亚历山大城那热烘烘的温室里再呆一个晚上,就去火车站打算乘下一趟东去的列车回新休斯敦。

我在火车站的药店里买好了药方上开的药。

我们曾像绷紧的弓弦,在道德之弓上震颤……如今,弓弦已松,我们倦极而卧,空留下羽箭散落一地。

地堑。

・不过,我还是离开火车站,回到城里去看望肖莱克。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印度餐馆吃晚饭,这家餐馆位于下等人居住区,运河在工厂和经济公寓之间蜿蜒流过,到处都是贫民,甚至桥下也住了人,冰冷的河水磨蚀着他们的肌肤,那伤口看上去像是患了麻风病―样。

他们当然可以请医生开张药方,可他们付得起药费吗?这真像一部苏联历史。

我站在一座运河大桥上说道。

肖莱克在桥的拱顶上停下了脚步。

头顶上,在寒酸的公寓之间,天空像一罐橘皮果冻一样斑驳陆离。

什么像?我们。

就在1917年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建立了政权,统治着这个国家。

列宁加强了党的力量,使之成为他的工具。

你要想进入政府部门,首先必须加入共产党,这样,党凌驾于政府之上,是实际上的权力机构。

后来斯大林上台,他建立了安全网作为他个人权力的基础,你是不是党员都无所谓……秘密警察掌握了权力,而斯大林则控制着警察,这样就存在三重机构。

赫鲁晓夫的大改革撤消了秘密警察,还权于共产党,这样又回到了两重机构。

那我们怎么会与之相像呢?肖莱克问,他正凝神注视着我们周围的公寓,在一扇敞开的窗子里有一个妇女在洗衣服。

你和我一样清清楚楚!火星的第一个权力机构就是联合体在这儿的个人统治。

委员会建立之初只不过是联合体和苏联的信息工具而已。

但是俄国人和美国人决定利用委员会把火星统治权从联合体手中夺过来。

那就像列宁利用共产党一样?肖莱克说,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真叫人失望。

不错。

并不十分相似,对吗?毫无二致。

第三步就是,当委员会接管了全球的警方力量……接管了立法机关、执法机关和司法机构,这时,萨瑞安诺维奇主席……要记住他是克里姆林宫扶植的人……制定了他个人的五年计划,着重致力于火星经济的发展,当然还有对人民的压迫,以此向两个超级大国证明,如果让他放手去干,我们就能为他们赚更多的钱。

他不断地得寸进尺,增强警方的规模和力量以达到他的目的。

结果发生了暴动。

那么现在呢?肖莱克顺着我说,难道我们像勃列日涅夫、安德洛波夫、契尔年科、克伦斯吗?勃列日涅夫缺乏政府概念,在他健康状况还好时,政府已经是混乱而又腐败了。

安德洛波夫和契尔年科仍然推行这种政策,并且和美国人合作。

我觉得你最像克伦斯。

肖莱克盯着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啊哈,雅尔玛!你真是太恭维我了!这是几个月来我听你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你确信自己句句都对吗?啊哈,我说,别装傻,听着。

我知道。

我并没把你的历史课当真。

可是说实话,我发现了这种绵延不断的相似性。

你难道没发现历史上的巧合是有一点……人为的因素吗?你让我散步都不自在。

所以你在这样一个地方一边散步一边东张西望!我还以为你为了保持良心清白会掉头就走呢。

我正直的教授,肖莱克笑容可掬,我高尚的教授抛却了他这个阶级的所有特权,把生命的每一刻都奉献于杜绝社会上的不良现象。

闭嘴……除了在他的象牙塔顶哀叹呻吟、在垃圾中挖来挖去之外,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改变一切。

看见他笑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我禁不住冲他发了火,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因为我戳到了痛处。

我说。

不!像往常一样,你的抨击一点也不公正。

我们每次见面你都冲我发牢骚,好像我除了个人权力外就不可能追求别的。

而你却每天都要利用我的权力,还那么不领情。

他又撇撇嘴道,也许我已经讨厌你了,雅尔玛,也许我已经厌倦为你的事奔波、对你的事不耐烦了。

也许今晚你就不该来打扰我。

就算隔着重重尘雾也掩盖不住我脸上流露出的惊惶,他好好地端详了我一番,笑了:快回到我这里来,雅尔玛,再给我讲些古代历史。

把正直扔进运河里去。

你并不比我们其他人更了不起。

那禾躺在床上,夜已深了,我睡睡又醒来,说:你能帮我把萨塔乌尔打发掉吗?我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

怎么回事?他还是半睡半醒的。

他恨我,他不只想阻碍我的工作,还想毁掉它们……他什么事都干得出。

他正伙同彼特林尼一起和我作对。

我们再看看。

也许我把他安排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你处于警醒状态,哦,雅尔玛?为了让你精神集中?说着他就睡着了。

{奥林匹斯山……大阳系最高的火山;最高峰为海拔27000米,山体是地球上最大的火山冒纳罗亚火山的一百倍。

}一天,我命令我的小组爬上火山口边缘,进入那个名为斯皮尔峡谷的裂缝里去作一番探察。

比尔・斯特里克兰德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既然是他提到过峡谷,那么每次遇上要去峡谷我都该向他认错似的。

我不耐烦地打发他去收拾东西、整理仪器,为此汉娜深深地瞪了我一眼。

新休斯敦建立在一个溅落火山口中,这种火山口的喷出物覆盖面是由撞击后即变成液体的岩辫组成的。

覆盖面铺得很均匀,除了一条狭窄的裂缝,那是两道由一些突出物割裂开的液态岩辫形成的。

这些岩辫后来又被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掩盖了。

这道裂缝或者说峡谷向低处延伸,切开了处于覆盖面下端外部的挡墙,这样,这道裂缝就直接伸向周围的平原上。

总的看起来,这道裂缝似乎是一条逃跑的坦途,任何人都能从火山口一路顺风地逃出来。

我带着小组下去,走到火山口外面。

我们沿着之字形从一边脊岩走到另一边脊岩,下到开裂的斜坡上。

垂直距离大约只有二分之一的路,可是利用脊岩作坡面走起来非常轻松,一下子就到了那凹下去的、重重叠叠的、像一块瓷砖般的岩席。

跟在我身后的人正议论着寒冷的天气。

今天刮着风,大部分人都戴上了面罩和风镜。

可我喜欢风呼呼吹过的凉飕飕的感觉(莱尔德医生可能会不高兴).天空是旧纸片般的颜色,像是一座可供藏身的优质穹顶。

我们测量了峡谷的长度,从挡墙的切口一直到巨石林立的平原。

在一些地段我们发现有一条公路的遗迹,这条公路该是通向峡谷南坡的。

公路的大部分地段被流沙覆盖,但是在靠峡谷高处的那一头,路面却很好,也没有流沙,所有的小组成员都站在那儿回首望着火山口边缘。

它肯定蜿蜒上行到了山顶。

比尔说。

要不就在这块小凹地里就打住了。

我提出,这里有自动扶梯供他们上穹顶。

可能吧。

比尔耸耸肩说。

我搞不明白,既然存在造成严重泥石流的危险,他们修一条路到坡上去干吗?汉娜说。

现如今大众浪费的速度还要快上一百倍。

我不耐烦地说,正因为那个时代腐败,他们才会修建这样一条公路。

比尔和科萨拿着金属探测器和地震探测仪沿着公路出发,打算尽可能绘制出地图。

其他人就向坡面的两边挖去,在峡谷底部搜索。

在那里,周期性冰川沿坡而行,在峡谷中流淌,冲刷着峡谷的另一侧。

我们本可以干到天黑,可风越来越大,一阵阵风沙从火山口向我们吹来,太阳暗淡得像一张铜盘,镜式太阳也全都暗淡无光。

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喊道,等天气好转了再接着干。

因为气象卫星图片显示一股飓风正在袭来。

我们踏上归途,爬过火山口,穿过城市,越过自动扶梯回到了营帐。

在下最后一道斜坡时,我们戴上了面罩和风镜,风裹着沙土,什么都看不见。

第二天,风暴刮得更厉害了,密密麻麻的沙雹打在帐篷上,吹着帐篷迎风的那一面,我们被困在帐篷里达十天。

对我这个小组来说,十天的等待实在是太漫长了,尤其是,既然没有一幅古地图表明在斯皮尔峡谷有一条公路,这就是说公路是在城市毁灭的最后几天内修建的。

等到风暴停了,萨塔乌尔又命令我们去帮忙把帐篷中的泥土挖出来,这又耗去了三天的工夫。

第三天下午,我和汉娜还有科萨爬上了火山口边缘,去看看斯皮尔峡谷上的穹顶结构,检查有没有自动扶梯的痕迹。

这个地方的穹顶构架已有些破损。

汉娜正在那儿发表她对门窗框棂的见解,这时,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俯身向斯皮尔峡谷下面看去,峡谷大约在火山口下一公里半处开始向前延伸,风暴过后,清晰度很高,有什么东西在那儿闪光?那道光冲我闪烁着,我试着转动了一下头,还在那儿,一道闪光。

在阳光的反射下,在南坡上,它像火苗一样黄灿灿的。

你们谁有双筒望远镜?我打断了汉娜的讲话。

我的工具箱里有一个。

汉娜说,要它干吗?下面有样东西。

我在他们的箱子里拿到了望远镜,你看到下面有一面镜子在朝我们这儿反光吗?到这儿来,站到我的位置上。

在公路上,大约有我们视野范围的一半那么远。

我用望远镜看了看,对准了焦距,慌乱之中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

没有什么光呀。

科萨说。

不,只不过太阳移动了,光亮变小了而已。

看那儿,那儿有一面新的滑坡,就在公路上面。

放大了二十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滑坡是新形成的,深棕的颜色,顶部和侧边刀削一样棱角分明。

不用望远镜你们也能看到,坡面是深……大概在向下半中间的位置上。

汉娜说,我想我大概看到了滑坡。

从双筒望远镜中望去,这个刚被发现的东西像全息照片一样微微发光。

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望远镜的视野,我对准了它。

在峡谷上方那片滑坡的边缘附近,有一个东西……形状规则,颜色深赭,比化晶土的颜色还深……那东西很光滑,圆圆的样子,上面有一块东西在闪光,像是玻璃。

我转换角度,那东西又发出了金色的光芒。

天哪。

我清清喉咙说,我想那是……一座小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来看一看。

我把望远镜递给科萨。

汉娜遮住直射在眼睛上的光线,仔细瞧着:我肯定看到了滑坡。

我看到了。

科萨说,是在靠近坡面上部的地方吗?是的。

大概就在那儿。

他说着把望远镜递给汉娜。

我们对视了一B艮。

我们下去吧。

我说。

我去发个电报请求援助。

科萨说着赶紧跑到工具箱那儿,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赶到。

我看到了!汉娜说,我觉得像一辆越野车。

科萨发电报请求增援时,我们纷纷跳下了火山口斜坡-上的脊岩,就像在比赛一样。

当我们到达裂缝的顶部时,我们缓缓地走下公路,到了半路上,我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喘口气。

我把太空服的氧气开关打开,并且叫其他人也打开来。

我们继续赶路,爬了一会儿就到了那片新的滑坡底部,来到那片湿漉漉、结满白霜的石头上。

我们往峡谷这边攀行,就离我发现的那个东西很近了,不需再走上那片新坡。

是辆汽车。

汉娜说。

看上去在前部有烧灼的痕迹,看见了吗?科萨指点着。

我们停下来呆了一会,这个意思很明显,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一种夹杂着预感的表情。

因为我们已经发现过太多的尸体。

我踩踩裂开的粘土,试试滑坡坚固不坚固。

粘土很松,看来我只能从另一面坡上走。

车子离滑坡边只有五六米,我实在想抢在别人前头看个究竟。

我小心翼翼地夯实一只脚印,它陷进土里,没至脚踝,再踩上去,然后再夯实下一只脚印。

也许你该等一会儿。

汉娜说。

等会儿也得这么干。

.如果捡根绳子拉在我们手里可能会安全些。

够结实的了。

确实够结实的。

我继续慢慢往前挪。

在我离车子还有一两米时,大队人马赶到了谷底,七嘴八舌地都说开了。

我们用金属探测仪扫描过这片区域的。

’’比尔懊恼地说,我真不知我们怎么会漏掉了这里。

你有没有带绳子来?我喊道。

我们什么都带来了。

彼特林尼说,你发现了藏宝吗?也许吧。

汉娜尖刻地说。

是辆破旧的越野车,有轻微的烧伤。

我说,请把绳子的一头扔给我。

我拗不过,还是用上了绳子。

比尔把绳子的一头扔给我,我齐胸系在胳膊底下。

麦克尼尔和两个学生正从峡谷上匆匆向我们赶来。

我迈过最后一段路来到汽车前,在后轮底下检查了车子停放的地面状况。

我又踏着坡面走了回来,觉得有绳子比没有要踏实多了。

我从麦克尼尔那儿拿了一台全息摄像机,又踩着我自己的脚印走回去。

车门上的塑料窗仍完好无损,就因它在反光,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把窗上一层灰拂去,朝里边张望。

里面空无一人,倒像峡谷边上的一个小山洞。

挡风玻璃有点皲裂,可还是完完整整的。

另一扇车门的窗子已不见了,灰尘就是从那儿钻进来落在车内的。

有尸体吗?’’彼特林尼问,在新休斯敦的第一句话总是问这个。

没有。

这辆车能坐八个人,最后两个座位上放着箱子。

我试了试车门,随着咔哒一声响,门给打开了。

我把手伸进去,把全息摄影机放在支架上,拍了六张照片;又用脚小心地试了试车板。

不要弄乱任何东西!麦克尼尔说。

哦,麦克尼尔!几个声音同时喊道。

汽车像基岩一样结实,我钻进去查看后座上的箱子。

里面都是文件。

我说,可没人听得见我说话。

我可以听见耳朵边脉搏的跳动声。

小册子,笔记本,塑料纸,计算机光盘,叠好的地图、规划图纸。

我端起一只箱子钻出汽车,举着它又沿着自己的足迹返回。

这个时候你总希望一切都和发现时一样,纤毫未动,这就是我想说的。

麦克尼尔咕哝着。

不过,当我放下箱子时,他和其他人一样好奇地往里看。

当我端着第二只箱子回来时,他已经和彼特林尼一起跪着,在全神贯注地看那些东西。

我端起最后一只箱子时,发现车内地板上有一本笔记本,从破窗子进来的尘土几乎把它淹没了。

这本小小的笔记本是塑料封面,卷得好好的,我差点儿漏掉了它。

我将它展开,拍落上面的灰尘,夹在手指头之间搬着箱子踏上了滑坡。

当我放下箱子时,手里还提着那本笔记本,我把它拿给大伙儿看:这个掉在地板上了。

这里有一张新闻公报,底下签署着华盛顿一列宁联盟的安德鲁・琼斯的名字。

汉娜在一只箱子旁弯着腰说。

她把公报扔给彼特林尼看,彼特林尼飞快地扫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我浑身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我分不清。

我把那本笔记本塞进一只箱子。

我们把这些都运回营帐去吧。

我说,我的氧气不够了。

看着周围的人们满身泥土,我真是忍俊不禁:有许多活可干了。

岩沟。

城市防御计划:关于其他城市、太空与华盛顿一列宁联盟进行联系的录音带和复印件;人员名单、伤亡名单、武器、军需供应单;关于在新休斯敦和尼格尔・瓦利斯以及整个火星革命的部分报道;约翰逊电台的备忘录;地图,其中包括瓦莱斯・马里诺里斯东部或凹地边缘的地图。

东西都从那些小箱子里搬出来了,麦克尼尔将它们一一归类登记在册,然后把每一张、每一捆文件都递给一位在旁边焦急等待的科研人员。

勘探队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在帮忙整理东西。

两台复印机不停地把每份文件都复印出来,几个计算机控制台也在不停地运转,有一台录音机突然响了起来,夹杂着电波噼里啪啦的响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这种兴奋的情绪洋溢在空中,像复印件散发出的油墨味一样闻得到、摸得着。

萨塔乌尔也在那儿,他竭力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没人理睬他,也没人跟他谈论问题。

至于我……我觉得像在做梦。

卡列宁和麦克尼尔拍拍我的肩膀,卡列宁说:东西就在这儿,尼德兰德,你有证据了。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