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帮露茜和艾米收拾好了中饭。
到这儿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他觉着眼前的这一幕还是有些令人尬尴。
大家的举止行为像是一家人,每天都挤在这散发着霉味的厨房里洗碟子,这好像也是远古时候人们日常圣事的一部分。
路加呆呆地看着自己用刀在桌上刻出的十字架。
提摩太坐在桌子边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玛丽娅在斥责他,说他不该同约书亚――那只花栗鼠――玩耍。
这种气氛过于家庭化和世俗化了一些,山姆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这些本身不足道的事都是生活中的真实素材。
他想这就是一种教会生活方式。
而享受这种基督教生活,在他的成年以来的过去是不许可的。
下午我得去洗衣服,艾米说。
嗨,你要去做摇滚练习?山姆笑着说道。
艾米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
他很喜欢看她的这种样子,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的一单纯。
她本来可以做他的学生的。
以往他在班上开玩笑时,学生们都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
露茜用一块旧海棉在擦已经洗过的碗碟。
一边说:我跟你一块去,帮你一下?不用了,艾米说,我喜欢一个人做。
我爱一个人洗衣服,它有治疗作用。
洗衣服有治疗作用?山姆问道。
艾米点点头,一个人独自在林中,听小溪水流,我便会想起点什么,我便会想作祈祷。
路加在旁边说:耶稣天不亮就起来了,独自到旷野去祷告。
这是马太福音第1章第35节。
谢谢,路加,露茜一面微笑着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团体啊,山姆想。
我们何以会聚到这一块来的呢?所有的逃亡者怎么聚到这里的呢?是因为上帝的幽默感的作用?当初十二门徒聚在耶稣的门下又是如何发生的呢?他们的脾气差别可就更大了,他们也并非都只是圣徒而已。
好许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计划在发生作用?就是说并无什么幽默感了?教堂里忽然产生出一阵很大的骚动声。
好像是彼得的声音,他正在大声地叫人帮忙。
声音从通厨房的走廊上传来。
玛丽娅还来不及出门看个究竟,先一把将提姆抱起来,小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天啊。
山姆循声朝门外跑去。
露茜和艾米跟在后头。
山姆的第一反应便是追捕的人冲进来了,警察已经包围了这地方。
然后他又以为是贝克或彼得被什么弄伤了。
无论如何,这两件事都不是令人高兴的。
他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主啊,怜悯我吧!过去三个多星期,每当他有什么事不知如何是好时,便会在心里一下子涌出这句话来。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也许是小时候母亲常对他讲的,但当时他只是将它藏在脑海的深处了,直到他们一行人来到这深山中的教堂。
然而,这句话就像那玩具盒子中的小人,一下子蹦了出来。
他从内堂的门厅拐出来便看见了彼得和霍华德抬着一个人,正将那人放在内堂的耳房的地板上。
快拿毯子来!彼得喊道。
我这就去,艾米说。
她顺着走廊往教堂的另一翼跑去。
霍华德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一边说他真沉。
山姆赶上前两步,从旁边帮他们抬那人。
你们不是去寻兔子和鹿什么的去了么,怎么抬回来一个人呢?他还活着吧?露茜问道。
如果他没有一口气,我们也就不会他抬回来了,霍华德小声地嘟哝。
你根本就不想抬他回来的,彼得说,回他一句。
艾米已经拿了床一毯子过来,说:到这边来吧,她把毛毯在铁炉子旁边的地板上铺开。
他们把那男人放在地板上,退后两步立起身来。
尽管没有人说话,可露茜好像得了命令。
他们也都同意由她来做这件急救的事。
她跪在地板上,先检查陌生人的情况。
我们是在树林中发现他的,彼得说,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
他是谁,你认识吗?艾米问。
山姆注意到地板上的那人的眼光是凝固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身份卡,也没有可以辨识的标志,彼得说。
霍华德把散掉在前额的头发往后一撩,说我们就应该让他躺在原来的地方的。
没准他就是那些被派来抓我们的人中间的一个呢。
可他也许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呢,艾米说,说不定这就是接头人呢,谁敢一定说他不是摩西或以利亚派来的呢。
霍华德摇摇头,嘴边的唾沫挂在腮帮子上,这是一厢情愿的看法。
把他弄到这里来是一个大错误,就像我对这楞头青小子说的……可你不知道他在那里躺下去会死的么?彼得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想……你做得对,山姆把手放在彼得的肩上,你不用担心,彼得。
就算我们自己的日子不顺当,我们总应当帮助别人,对不对?艾米说。
等我们全都被他们一网打尽时,你再来说该还是不该的话吧,霍华德说道。
我检查了他的伤口和可能骨折的地方,彼得对艾米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头的。
露茜抬起头来说:他好像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他正在发烧呢。
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够走这么远,艾米像是自言自语,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人。
请你帮我的忙给他脱下大衣来,露茜对山姆说,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的手臂从衣服里脱出来。
露茜对艾米说:请给我弄一块蘸水的温布来,好吗?艾米点点头赶紧走开了。
山姆注意到玛丽娅、提姆和路加都在门口站着,就像大街上发生车祸时总有一些人在一边看着一样。
玛丽娅把提姆搂得紧紧的。
这是摩西还是以利亚?他是秘密使者吗?提姆有些激动地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玛丽娅回答。
路加从她的身边擦过,慢慢地靠近地板上的那陌生人,让我看看他,他伸出了双臂。
山姆认为从气质上看路加很与地板上的人相似。
彼得站起身来,对路加说:站住,路加,你最好呆在一边,这个人已经生病了。
路加微笑着回答:我知道,我可以治愈他,我只要将手放在他的身上就成了。
这疯老头,霍华德低声地说。
山姆正在想,要是真让这老头的手放到陌生人的身上,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也许,他会站起来,就像《新约圣经》中常说的那样?或者,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路加不过像一个傻瓜那样在一边手忙脚乱。
我们还是先试试通常的做法吧,山姆这么说,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是缺乏那么做的信心。
你没有信心,路加说,好像他看透了山姆的心里在想什么,太没有信心了,要知道我的手是有大能的,这是一种秘密。
艾米拿来了湿布,露茜用布擦那陌生人的额头和瘦削的脸及胡须,又把他的头发抹平。
陌生人忽然呻吟了一下,身子动了动,头也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放心吧,露茜告诉他。
他的手臂裹在毯子里面,他在扭动身体。
说话的声音虽然模糊,但还听得出来,是在喊摩西。
你们听见了吗?彼得也喊起来,他在喊摩西呢。
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霍华德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找到稻草了,是不是?摩……西,陌生人的声音又大了一点,他一下子坐起来,几乎把露茜碰得往后倒下。
他往四周看,可目光是散漫的,好像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然后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又倒了下去。
艾米和露茜在跪在他旁边忙着,把他的手臂塞进毯子里去,一边给他用湿布擦额头。
他的心是狂乱的,路加在一边说,我可以使他安宁下来,得到休息。
你坐下!别把人给弄伤了。
霍华德对路加大声嚷道。
不会的,我给他治病。
路加纠正他的说法,然后走到山姆的那张桌子跟前,你们没有信心啊。
霍华德皱着眉头,究竟我们为什么要把这疯子弄到这儿来呢?彼得扯一下贝克的手臂,说:够了,贝克,别说了。
山姆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眼睛盯着彼得,去拿救包吧,我们得先给他包扎伤口。
彼得瞪一眼霍华德,像在打架的孩子,猛地一转身,走了。
霍华德,山姆疲惫说道:尽量拿出我们的同情心来吧。
我们也是在这里逃生的。
如果我们把什么人都弄到这里来,我们会遭遇见什么后果呢?你还记得你的圣经上怎么说的吗?露茜问他道。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取悦天使呢。
什么?天使的衬衫?提摩太笑出声来,觉得很有趣。
我不过更现实一点罢了。
霍华德说,我的意思是说,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才清楚我们的处境?你们想过这有多么荒谬吗?我们一伙人逃难,躲在这被废弃的教堂里,这是荒山野岭的地方。
警察现在正四处搜捕我们,我们得出去寻吃的,冬天就在眼前了。
这些东歪西倒的炉子,与其说可以取暖,不如是要我们熏死呢,而我们还一心一意地在等地下组织会给我们派联络人。
那位神秘的联络人将会把我们带到幸福之地!而现在我们又从哪里弄来一个不明不白的病人――他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半天说道:真正可笑的是,我们干吗不干脆打一面旗帜出去呢!就说我们在这里呢,来抓我们吧。
到现在我们都得到上帝的爱护,艾米说,我们干吗要以为他已经不再管我们了呢?霍华德讥讽地说道:爱护?你管这一切叫做爱护?你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吧?你看看周围,如果这也算是爱护,世上还有什么叫痛苦呢!先知们这样说过,对于信仰者这就是爱护。
神也这么说过,艾米大声说道,双手叉在腰上。
她的脸涨得通红。
然后她补了一句,语气温和了许多,神的意志是确定无误的。
正好彼得取急救包回来,他补了一句:大概人家讲道时,你在打磕睡吧,贝克?圣经不是也说到了为基督受苦的喜悦吗?圣经上还说:如果为信仰而死,将会得到加冕呢。
如果你们这么样急着去死,要得到加冕,就去殉道好了。
那样便可以得到为基督而受苦的喜悦了。
彼得用一个指头对着他,如果你肯用这些说废话的时间祈祷一下,你就不会像这么样心烦意乱了。
你也就会对一个长者表现一点尊重了。
尊重是长者争取来的。
山姆举起手示意他们别再争了,如果你们两人能够不再争吵,也许我们能够谈谈我们现在的处境,看能想点什么法子不吧。
玛丽娅,提姆,你们也参加吧。
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玛丽娅回答,把提摩太向前轻轻推了两步。
提摩太说:这人是异教徒警察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近陌生人躺的地方。
异教徒警察?山姆觉得这个说法很有点意思,不,我想不是的。
提姆在他的兜里掏着,摸出一把瑞士军用小刀来,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我可以照看这个人,我的刀有好多小附件,只要挥一下,他便完蛋了。
别那么紧张,丹尼尔・布恩,彼得笑起来,把小孩子拉开了一点。
我不是丹尼尔・布恩,他抗议道,我是摩西,约书亚是我的助手,就圣经中的故事一样。
约书亚是你的小松鼠吧?艾米问他。
他严肃地点点头,它跑了,但今天早上又回来了。
我正在想若不是我,他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了。
不过说不定它是到山顶去领受十诫去了。
彼得微微一笑,说:你把故事都凑到一块儿去了,小家伙。
霍华德在嘟哝着:你一直在喂松鼠?真可怕,我们现在还养动物!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东西,提姆说。
山姆摇摇头。
任何时候如果大伙的话题不在他的把握之下,他都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而只要有一伙人聚在一块聊天,他多半都没法驾驭大伙的话题。
他的情况如何,露茜?他问道。
露茜耸耸肩,我不是护士,不过我想他是在野地里受了寒才病倒的。
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了。
我们得送他去医院才对。
什么?霍华德叫起来。
知道,我知道,露茜回答他说,我当然知道,如果送他去那里,我们也就折进去了。
彼得站起来,说:我送他去。
你就让他呆在那里吧,霍华德说。
我并没有要你去,彼得说,如果是……等一等,山姆打断两人的话,谁也别去。
首先,离这里最近的村子有十哩地,这对他恐怕是害大于利;其次,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也许我们照料他一两天看看,如果没有好转,我们还可以商量出一个计划来。
计划,什么计划?霍华德问道,就只剩下没去叫警察来带走他了,还会有什么计划!要不我们送他到附近的农舍去?霍华德笑起来。
怎么?我们就把他留门廊上?在装他的篮子外挂一张小纸条?也许真可以如此。
你有什么建议呢?我的建议早就跟彼得说过了,霍华德说:我们本来就应该让他呆在原来的地方,我们不该动他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艾米喊起来,气愤得转过身去。
眼下,山姆接着说,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帮他呢,露茜?守在旁边,往他嘴里灌点水什么的,以后可以给喂点肉汤。
一直得给他冷敷,直到烧退去为止。
好的,今天下午我来守护好了。
夜里我们可以轮流值班,有谁愿意也参加呢?山姆对大家说。
他的眼睛看着彼得,知道他会走上前来。
果然彼得说他愿意值班,然后是艾米,露茜也说她愿意。
最后,玛丽娅说,如果用得着她,她也可以来。
路加说,他要为地板上的这人祈祷。
霍华德则在一边自言自语,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几个人一时便散开了,各自做自己的事去。
山姆在陌生人的身边跪下,露茜给他一块湿布。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开。
山姆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便问:有事吗?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真正地怎样看。
他轻轻地用湿布擦病人发烫的额头,小声地说:现在我真的说不上来。
等我们帮这人稍微恢复一点,以后也许他会站起来给我们祝福,也许他会令我们折进感化中心去。
这总是一种赌博,你说呢?露茜点点头,我不信赌博,但我相信这有危险。
一次冒险,不过我们也只能看看会发生什么了,我们做不了什么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露茜便走开去。
她的鞋后跟轻轻敲着走廊上的地板,声音在教堂内回响。
艾米一直站在门口,她等露茜走到门边,然后转身跟在露茜后面,仿佛给露茜拖着似的,走远了。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