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居高临下,从中心在十六层的房间往窗外看,广场上的人都像是小小的句号或者逗号。
雨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
为了遮挡这令人沮丧的细雨,人们都撑着单一而标准的雨伞。
整个广场布满了灰色的书页上的惊叹号。
广场上四处都有当兵的,像是标点符号杂乱无章地随意陈列在纸上。
从上方鸟瞰,威廉可看不出,这些人来来往往有些什么规律或者理由。
要忽视这些本来活生生的人是多么容易啊!委员会的人从顶端看下去,所有一切好公民只是一个集合体,并没有什么个体存在。
威廉觉得纳闷:这世上的一切对于上帝说来,是怎样的的一种状况呢?这些毫无理由地乱糟糟地被搁置的小黑点究竟是什么呢?就像是排字房发生了爆炸,一个个句子于是炸开了,只剩下无数小黑点。
上帝没准已经忘记了这些所谓的个人了,谁知道呢?威廉并不相信上帝,没有把他当作一种持续的关心。
但他发现在一切之上的那个巨人的观念是很复杂的,既说不清,又给一些人以希望。
也许这宙斯或鹅妈妈什么的。
就威廉自己言,他乐于设想在高处某个地方有个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只是要让统治这个国家的委员会有个差不多的对手就成。
竞争对于任何人都是不无益处的事。
闪电的手指将威廉从窗上能够看见的那块天空撕成两片,也许那就是神了。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得在这两者――委员会和上帝――之间作一个选择时,他总难发现其间有什么区别。
两者都是不可名状的,是无形象的,可又都有着铁的拳头。
这间办公室的墙上并没有照片画像什么的,只有一些口号和鼓动公民们的警句。
威廉突然觉得这很有意思。
他意识到无论是信仰上帝,还是信仰委员会,都差不多是需要同样的信心的。
然而谁来宣称这点呢:说他并非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不像广场上的那些小人,而是他们头顶上的那把雨伞?他警觉到了点什么,甩开思绪,抬起头来。
他以为会透过窗户的玻璃,从对面的什么地方可以发现有张脸在注视自己。
可眼前并没有人形的东西,只有那个很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履行你的责任!再看另一个侧面,在无数的大楼窗户上――里面的政府雇员都离开了――窗户上玻璃的昏暗的反光在对他挤眉眨眼,屋里的灯全是关闭着的,钟敲响了。
工作人员们都往那个椭圆形的总部走去。
按规程今天晚上威廉不能回家。
其实他也很少回那个家――不过是一套很讲实际效用的房间――他的两居室。
里面连床都没有一张,屋角总堆着一堆脏衣服。
改变这种状况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他知道,斯奈特所以要用他,因为他觉得威廉与自己一个样,他们都不迷恋墙上的温馨的壁灯,又都没有什么亲友。
每天24小时,他们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
他知道这点才是自己与斯奈特之间的共鸣所在。
他们是同一个坟场上的两个幽灵;或者也可以说是同一个分号上的上下两点。
天空又一次闪过雷电。
他离开了窗户。
殆尽的垂死的一天,这是一个含混的暗喻。
他的眼光扫过给弄得乱糟糟的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上乱扔着报告、公告和各种文件,再就是中国餐馆送饭来的外卖盒子。
自从那家伙逃走过后已经过了三星期了,搜捕也进行了,疑犯也审讯过了,眼线也打发过了,但就是不知道那人现在的情况如何。
他逃跑的线路因为时间太长已经嗅不出味儿来。
感化中心和坦勒维尔的警察都大大地丢了脸。
但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校并不死心。
他们总得要一个水落石出。
如果斯奈特边这都不能搞定,委员会的那些人可能就会打发他去干别的什么了。
让斯奈特心烦的就是这点,他不想给打发掉,他一定要捉住那只蟑螂。
为什么斯奈特要这样执拗地抓这些基督教呢?威廉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弄清这点。
喂,我说,你在听我说话吗?斯奈特问道,威廉还没有注意到他早已经站在房门口了,你要来一杯咖啡吗?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有关系,想什么呢?威廉在长桌子边上坐下来,开始收拾白天已经用过了的那些文件。
他有点想问斯奈特,但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现在问这些合适不合适。
他觉得有点心烦,他是想问一问的。
我还没有想透,有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干吗一心一意要抓这些基督徒呢?斯奈特看着他,觉得有点意外。
为什么不呢?你不喜欢你的工作?那倒不是,我不是为自己觉得纳闷,我只是不理解罢了。
我这么做,因为我自己是执法者,而他们是违法的人。
斯奈特在长桌子边上也坐下来。
他头上的萤光灯微微有点摇曳而闪烁。
我说,你想来点咖啡吗?不了,谢谢。
斯奈特从一个看上去很有点年月的咖啡壶中倒了一杯咖啡,威廉手里翻动着那一摞文件,文件一页页地从他大姆指下滑过。
那是白天别的部门送来的。
威廉想,我得让这谈话继续下去。
他心里也清楚,探听上司的心里想什么是件有危险的事。
这很简单,斯奈特说,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得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并没有孩子,威廉故作轻松地说,一面装得对这谈话并不热心。
这么说吧,为了下一代。
斯奈特好像有点不耐烦,你别跟我抬杠。
我希望他们能够得到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中成长,没有精神的恐惧,也没有基督徒们常加利用的愚蠢方法的摆布。
要知道,这些蟑螂是产生和传播病态思想的根源。
你读过圣经没有?实际上没有,没有。
你应该从证据部去弄一部来看看,斯奈特啜了一口咖啡,皱着眉头看了看杯子,然后接着说道:它是一部神话集子。
古时候的文字都是这样的。
读上去稍有点怪异。
但人们牵强地把它附会成了一套压抑人的信仰系统,威胁说有什么死后的受罚;再就是今生今世的不切实际的期待。
总之迫使小孩们信奉它。
它显然是超乎理性的东西。
结果占据了年轻人的头脑,压抑了他们单纯的心灵,用恶梦和那些腐朽的偶像……还有什么食肉饮血,永恒无尽的地狱之火,扼杀人的自然欲望和冲动,从根本上消灭人的骄傲,人们祈祷、祈祷,期待着某种东西显现,结果只是空虚……他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液,好像把记忆收了回去。
我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威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意思很明白。
但威廉本不想听到这么多话。
他现在想换一个话题了。
他便用手中的报告作一个借口。
他低头瞟了一眼文件上的一行字。
那是北部的一家大学的名称,上面说有一个卡车司机,因为偷运什么而受审查,由于证据不充分而放了。
这些日子里,搞违法贩运的简直成堆成把。
还得找个什么话题。
你知道的,我的老爹便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是说,一个基督徒。
别对我说你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传闻。
威廉实在是听人说起过的,他点一点头。
我这么做一点也不夸大其辞。
说起来,他等于杀了我妈。
也几乎毁了我这一辈子,要不是党……我们差不多都是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挽救的,威廉说。
是的,这当然没错。
正是她给了我们希望,给我们以清晰的思想,给我们以摆脱锁链的机会……她完成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威廉小心地看一眼自己的上司,心里正在琢磨他是否由衷地说这番话。
可他的意思好像不是在强调国家的意义。
可事实上,斯奈特说话经常跑题,像他这种并没有特别的思想体系的人总是这样的,只是出于实际的需要而表现对当权者的忠诚。
是我这人有点怪吧?斯奈特微笑着说,有的人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他用手指一指天花板,其实他们远不是想当然的样子。
你要是把心交给别人,让他们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让他们了解你,那你也就会被人利用的。
这样的教训你在学校里可学不到。
只有我这样谙于此道的人才能点拨你。
好了,你满意你所需要的回答了吗?需要什么?威廉问他,样子很天真。
斯奈特笑了笑,说:聪明的小伙子,现在把那些报告扔下吧,时间已经浪费不少了。
此时正是九点钟。
当斯奈特手指轻轻弹弹另一只手里拿的文件,问他是否明白那上面讲什么时,威廉已经打了十几次哈欠了。
也许吧?威廉说,又打一个哈欠,怎么了?这报告是从大学公园递来的。
他们说因偷运什么的事审讯了一个货车司机,是的,我看过了。
斯奈特站起身来,可你认真读了吗?那司机叫什么来着……本・格林纳,他被逮住是因为普通的违规。
他的前灯坏了一个。
警察拦住了他作例行检查。
他倒是说他车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一辆空车。
他一大早去送货。
这听起来完全合乎情理。
可那警察再加查看,总之,并不只是一个前灯。
那机灵的家伙爬上车去检查,他注意到车箱地板是空的,声音有些异样,车箱地板是空的,有夹层。
他是这么说的。
他低头仔细看,发现从夹缝里露出某种纺织物来。
车箱地板是假的,威廉说,所以他们才审讯他。
斯奈特点点头。
可他为什么要弄这种的地板呢?自己这么解释,他并非有意开这么一个夹层地板,他只是为了增加车的装载量。
警察们倒是没有在车上找到什么违禁的东西。
格林纳的证明文件和身分证也完全齐全――所以把他放了。
威廉又打一个哈欠,对不起,长官,我不太清楚这件事的含义。
我在想干吗地板下要留这么大的一个空间呢?为什么?因为空间大到可以装人。
斯奈特一板一眼地说,这已经是老把戏了。
他们干吗不能再用一次呢?我要你去找那个警官,跟他谈话。
我需要那个司机。
威廉睁大眼睛,现在?斯奈特像在苦笑,是的,现在。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