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5-03-30 09:01:30

这个村子名叫好望村。

事实上霍华德是沿着公路走瞎撞到这儿来的。

这是一个真正的抽一支烟的功夫,便可以走遍的小村子。

临街是一排极不起眼的店铺,所出售的东西,从衣物杂货到各种仿制的时髦玩艺,到食品化肥之类。

一个很大的白铁皮棚子,多年前,这里的煤炭没有开采完时,大约是个工场什么的,现在改作了酒吧,名字倒颇具想像力,叫做汉克第二。

其实,贝克只需要回头往对街一看,那边的街角上便有它的原型汉克广场了――事实上,那也是一家酒吧,不过外表看上去像一节长长的车箱而已。

兰色的和绿色的霓虹灯光,从雾蒙蒙的褐色窗玻璃里透出来,这是在为一种什么啤酒做广告。

街对面的那一家也是这种啤酒广告。

这是一种政府专营的廉价啤酒牌子。

贝克就像老鹰停在屋顶上一样,在街角上先观察了这家酒吧好半天。

天上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没有一个人。

十字路口上,有一辆小货车耐心地等待那好半天没有换过来的信号灯。

贝克一瘸一拐地朝着汉克广场走过去。

从山上下来以后,他的脚先是疼,然后便给冻麻木了。

雪已经深过他的脚面了,有的地方,因为风带来的积雪,一直深到他的膝盖。

尽管戴着手套,他觉着手上已经没有了感觉。

背上的行囊背带,勒得他的肩膀生疼。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引人注意,最好不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但他这一路上顶风冒雪,已经累得精疲力尽,顾不得小心谨慎了。

他甚至觉得,再发生什么事,大概也不会比现在更受罪的了。

在这个小山村里,他相信自己只要不说真名实姓也就安全了。

因此,他一定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大风雪,再弄点什么暖一暖肚子。

他心里想,一杯威士忌再好不过,当然来白兰地就更理想了。

他轻轻推开那木条镶着汉克第二的字样的酒馆门,走了进去。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里面的光太暗,他得适应一会才能看清东西。

屋里一大股啤酒味,汗味和烟味。

这种混合气息让霍华德觉着温馨,这使他回想起出逃到教堂以前的日子,那才是他适应了的文明和正常生活。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久被囚禁的犯人,终于获释了。

罪过已经不复存在,自由就是一切。

这酒吧的内部与外部到是很为协调的。

头上的衍梁是些粗大的木头,横七竖八地便把屋顶撑起来了。

墙面非常粗糙,贴着好些推销啤酒的招贴,上面的女郎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遮拦,风情万钟地向人劝酒。

房间中央是一个粗大的圆木钉成的长方形吧台,几张小圆桌和几把看上去很丑陋的椅子散乱地搁在屋里面。

一个秃顶老头,穿着件白衬衫――大约这就是传奇中的汉克了――他斜靠在柜台上读一份报纸。

离他头一臂高的地方有面镜子,还有些五颜六色的酒瓶子,在那闪光的映衬下,贝克觉着他就像天使长一样。

靠柜台那一头的高脚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在慢慢地品尝他的杯中物。

贝克一惊,觉得透不过气来,心跳也加快了――,怎么路加也在这里呢。

定神一看,霍华德才放下心来。

他耸耸肩。

是的,不管什么的老人,只要满头是蓬乱的白发,就会像是路加。

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屋里什么地方有一台收音机在放着一首老歌,贝克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缓慢低沉的节拍。

他凑到吧台边上,悄悄地在一只高脚凳上坐下来,但只有半个屁股挨着凳子。

他把背囊放在脚边的地上,两手相互握着放在胸前,那模样像是祈祷。

他自己的心里也觉得像是祈祷,不过方式有点不对劲,他还是想感谢上帝使自己从山里逃了出来,感谢他使自己能够到这酒吧里来,闻得见这里的香烟味,还可以享用一杯酒和音乐。

尤其是酒意义要重要得多。

他需要用酒来庆贺自己和过去告别了。

他已经把教堂和那段经历留在了后头。

他也觉得纳闷,干么先前并没有想到要逃离那地方呢?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到这个村子里来呢?其实他知道答案,但他有意逃避它。

人要太面对现实并不是聪明的做法。

那怕只有片刻的自由,只要能够还是先享受一下吧。

现在他得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秃顶老头突然抬头,目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点什么?白兰地,贝克说。

你有钱吗?当然,有,霍华德有点生气了。

我看看,秃头坚持。

霍华德皱着眉头打量他。

但秃头并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

霍华德脱掉手套,拉开衣服的拉链,从内兜里掏出钱夹子来。

他翻看夹子,取出一张金的信用卡。

这才打消了秃头的怀疑,令他放心了。

这上头说他们已经把他处决了,那边那张凳子上坐着的老头突然说,他满嘴的牙已经掉光了。

霍华德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报上的什么新闻。

那上头的通栏标题是已经抓到一个基督徒叛乱分子的大头目。

处决了?秃顶的那人一边为霍华德倒酒,一边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这么做才算是明白事理哩。

那些人是得给点辣手段才行。

另外那个老头在一边嘀咕,我觉得奇怪,干吗不在电视上播一下呢?我是说处决的场面。

没准就没有什么处决,是一场打斗呢。

我敢说,他们肯定还是那一套,出于安全的缘故之类。

秃顶把一杯白兰地放在霍华面前,顺手拿起他的信用卡。

你要待会儿一块儿算吗?霍华德点点头,然后举起杯子,嘴唇凑在玻璃杯的边上,先好好地闻了一阵,饱吸一日浓郁的香气,闭上了眼睛,先想像那种不可遗忘的气息,然后极慢地嘬一小口那液体,让它的温暖一点点地浸遍整个口腔,然后又顺着喉咙一点点滑下去。

他真希望自己的身体整个儿都浸泡在那种温馨里面。

那老头用手戳一下报纸的头版版面,可不,你瞧这里。

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抓到他以后很快将其处决了。

这上头还说,他在策划一桩很重大的冒险活动,而其他的叛乱分子本来已经采用恐怖手段来营救他。

贝克冒出了很轻的一点笑声,不过这可没有漏过另外两个人的耳朵。

什么东西这样好笑?秃顶问道,很显然他将这笑声与他的白兰地联系起来了。

贝克举一下手。

不,我是想说那句说恐怖主义手段的话。

那些人会采取什么手段呢?摇晃屋顶上的十字架?呼吁天上降大火?可已经发生了。

那老头瞪着眼睛说。

秃头轻轻挥一下他的手指。

对了,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大火吗?那是在哪儿来着?革命委员会大厦,那老头提醒他。

对,就是那儿。

他们说那就是摩西和以利亚干的。

那场大火将整幢大楼烧得干于净净,连骨灰都寻不出来。

那用的是燃烧弹。

对了,没有人能说得上来,究竟这帮人是怎样干的。

那他们一定是靠祈祷的力量吧,霍华德说,又嘬了一口那火热的液体。

这情景真像他以往在离他办公室不远的那街角上的酒馆。

大伙儿聊天,谈谈最近的生意,又谈谈什么新鲜的闲话。

霍华德也知道那场委员会大楼纵火案是有意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激起公众对于基督徒的仇恨。

让这些人看上去像是罪大恶极的疯子,才能给人以这样的念头,使他们以为得到特许令――一旦见到他们,便格杀勿论。

你是谁?你是什么专门家吗?秃头犹豫地问了一句。

我以前就在离那大楼不到三条街的地方上班,霍华德骄傲地说。

这两个乡巴佬会对他的话留下深刻印象了。

与他们在一起的可是个大都市来的家伙呢。

秃头的两眼之间露出了好些折皱。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哦,我吗,只是路过。

他回答他,又嘬了一口白兰地。

今天可是已经出了奇迹了。

大雪,教堂,……所有发生在这段时间内的事都变得模糊了。

但秃头和那读报的老头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他自己低头,看一眼自己外衣的袖口,他相信自己的脸色恐怕就更不精神了。

他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胡子的呢?他这样子那里像是从大地方来的商人呢,他要说自己从月亮上来,这两个人也许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疑心呢。

但他霍华德不在乎,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反正还要喝一杯。

他把空杯子推到秃头手边。

我得先证实一下你的信用卡,才会给你再来一杯酒。

秃头一边说,一边走到检证机跟前。

他先敲了几下键,确信这机器还可以工作。

而那上面的数目字证明它没有问题。

你满意了吗?霍华德问他。

秃头给他斟了第二杯酒。

这就对了,霍华德心想。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先歇上一宿,明天就会是另一回事了。

然后他将会忘记那种一点点侵蚀他的意识,使他不得安宁的感觉,他种焦心和烦恼就像看见老鼠从墙跟跑过时的感觉。

这些讨厌的东西得赶走。

它们得用好多杯酒才能驱逐掉。

它们让他有一种负罪感和悔恨的自我谴责。

多年来,霍华德一直在与这两种情绪作斗争。

它们总是太不现实,它们总是妨碍他进行正确的选择。

你们这儿有过夜的房间吗?什么房间?就是睡觉的地方,如果我打算……他本想说多喝几杯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们在楼上有几套房间。

秃头说道,你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呆一夜,如果你愿意要,甚至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霍华德咯咯一笑。

这得要看我喝了多少酒了。

中心数据部总是这样忙碌,电脑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日日夜夜都响着机器的嗡嗡运转的声音。

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男女女,同密密麻麻的监视屏和巨大的信息处理机溶在一起。

他们喜欢把自己设想成为安全力量的神经系统。

他们搜集由世界各地来的信息,又把它们传送给有关的部门。

警察局的报告、税单加执、机密的备忘录、各种各样的政治、军事或商业文件。

如果你想知道某某人在三年前第十二个月的纳税情况,他们在指间敲几下,你那家伙的情况就到了你的眼前。

如果你想知道某市长最近一次检查他的汽车油路系统是在什么时候,也是数据部倾刻之间便能完成的事。

数据部,他们是应该令人尊重也令人畏惧的。

至少这是布鲁斯特对自己的工作的看法。

当他已经掌握到所有信息的时候,谁还要什么政治权力或政治地位呢?那真正掌握有秘密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而全部的秘密现在都掌握在他的手指之间。

他便是中心数据部的夜班主任。

玛姬,他的助手,在隔壁她的工作间轻轻敲一敲墙,喂,A971刚才进网来了。

是吗?布鲁斯特说。

他半躺在他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

让阿列克去处理。

我想你对他会有兴趣的,她说道。

为什么?这可不是你的透支帐单,也不是催你付清拖欠的赡养费通知。

你看一眼吧。

他叹一口气,脚放下来,俯身在键盘上。

僻僻啪啪地敲了几下,他在键人报告命令。

上面显示,时间是7点33分。

叫霍华德・托玛斯・贝克的,在好望村的什么汉克广场,用过了他的信用卡。

从这一点上,布鲁斯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这家叫汉克广场的酒馆的全部历史、他的所有人、年收人、过去几天他的业务、卖了多少酒、什么酒,没有一样不知道的。

但这个霍华德的名字就在屏幕上闪了这么一下,这家伙还是挺精明的。

看见了吗?玛姬绕过她的工作间来到布鲁斯特这里,她现在就站在他的右肩后边。

他甚至能够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大褂上浆的味儿,那香水肯定是她下午上班后才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洒上的。

她说话声音让他有点兴奋。

他心想我应该有一间全封闭的办公室。

他敲了一下键盘,选择霍华德的名字,要求它显示所有关于霍华德的信息。

好吧,霍华德・T・贝克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玛姬指一指屏幕。

来了。

这里有霍华德的履历、特征、照片、有关的管理号。

那上面还说,霍华德因为与第一国家投资银行舞弊案有关,涉嫌腐败而受通辑。

所列的罪名有侵吞公款、欺诈、挪用资金等等。

贝克在六个星期前就从他们的屏幕上消失了。

有意思,布鲁斯特说。

再看看好望村的信息吧。

布鲁斯特点一下地图上的好望,现在他看清了这只是一个小村子,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小村,已经靠近边界了。

我猜不出贝克跑到这个地方去干什么。

玛姬说。

一个叫好望的小村子,在边境上,布鲁斯特脸上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想我们还是通知小伙子们下楼来吧。

他重新回到有关贝克材料的主屏上来,更加仔细地研究贝克的情况。

不到一小时,他知道了更多的情况。

贝克本人都不会记得这么多有关他自己的事。

然后他打开了受监控人的照片集。

这是布鲁斯特觉着最有意思的东西了。

他在这里面,发现过好多过硬的材料,这使他处于可以同别人讨价还价的地位。

连政府也免不了有时要讹诈,何况我布鲁斯特呢。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材料还是看上去很乏味的。

除了那些反映高度革命色彩的照片――这是贝克的公开一面。

不多的资料显示,这时候政府已经开始调查他的有漏洞的投资情况了。

这张照片是贝克坐在一家大旅馆里,同一位投资人洽谈;贝克在同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旅馆的大堂里见面;贝克与一位当地的政客握手坝克在自作主张地运筹一切;贝克在停车场戴着太阳镜同某位想都想不到的大佬见面……。

如果布鲁斯特觉得感兴趣,他可以把所有这一切跟贝克有关的人和事都打印出来,然后逐个地研究他们的面孔和材料,再串起来考察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但布鲁斯特没有这样做。

他把眼前的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贝克正在一群人当中,与一个上唇留髭须的男人说话。

那个人的名字闪现一下,对,他叫本・格林。

玛姬给布鲁斯特端来一杯咖啡。

怎么样,大侦探?有什么发现吗?也许吧。

他回答,一边读本・格林的材料。

显然本・格林的东西是有意义的。

他最近因为参与基督徒们叛乱分子的活动被捕,在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尉审讯他以后,发现他上吊死在拘禁他的屋里。

这是什么?玛姬凑过来,她的脸离他的面颊很近。

他在挑逗我,布鲁斯特心想。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像贝克这样的侵吞公款的家伙,又会与基督徒们搅在一块呢?而且是像本・格林这样的基督徒?玛姬耸耸肩。

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别管什么通常程序吧,布鲁斯特说,马上把这情况直接通知斯奈特上尉。

时间大约在晚上9点。

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贝克也对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况有了一点了解。

汉克广场是村里的潦倒酒客们聚会的地方,多半是老人。

而那家汉克第二则是一个舞厅,年轻人们乐于光顾的地方,到那儿去的豪饮酒客也要多一点。

不过今天晚上去汉克第二的人也不会多。

那里吵得震天价响,一个刚进门的本地老酒客说,我想没有人能在那里都呆上几分钟的。

贝克本来希望喝了酒以后,自己便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选择,但他现在却觉得心里烦乱得不得了。

他的注意力老是飘开去,他要自己想想现在应该干什么,而它却老是回到已经经历过的事上头去。

他的良心可能觉得不踏实吧。

他已经发觉自己在自怜自悼,而这正是良心的后门。

干吗呢?他在尽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就像一个人在抵抗破门而入的部队。

为什么他要为自己难受呢?他跟教堂里的那些人不一样。

对他说来,受苦是件丑恶的事,是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躲避的事。

他决不要怀着赎罪的热情去拥抱的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殉道的荆冠。

让圣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

我不是他们。

他想到了那个男孩。

毫无疑问,教堂里的那帮殉道者们会认为,那孩子的死应该是他的错误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来分给他的话,提姆便不会去吃那丢弃在地窖中的罐头里的东西。

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

可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解这种腐肉中毒症呀。

可他心里还想争辩,即令这男孩没有吃那些罐头里的东西,这事迟早还是会发生的,虽说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

他们没有理由把这加到他的头上。

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应该对什么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负责呢?在哪些方面负责呢?收音盒子里的音乐一直在他的耳边响。

你可以把那东西给弄小声一点吗?他有点不悦地说。

把什么弄小声一点?秃顶问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没有开,你这白痴。

他回答。

旁边的两个酒客大笑,那读报的老头的笑声咯咯不停。

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兰地上。

他的眼睛看见了柜台上的那些砸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指摸着那几道裂纹。

这些道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社会群体的人。

他已经不能再到城里去了。

只要他一回去,他们就会抓住他。

无处可去。

他的一切都给剥夺了。

他是一个在自己国家中间的异类,陌生人。

懊悔像什么东西发酵后在他的心里翻腾。

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选择,作了决定。

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它们有点不对劲。

也许他应该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切运转正常,那么他还可以为公众服务一段时间。

可如果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虑蹲监狱的可能。

那怕关两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来的。

他还是得先逃走。

可怎样逃呢?他们早就吊销了他的旅行护照。

他没有办法离开那城市。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喝了这么多酒也没有把他的记忆力给掩没起来。

那天晚上,他走进那条小巷,那儿有一群人正溜进一个大门。

他认为这是卖私酒的什么小酒馆。

那里的酒可是不兑这么些水的,不像这汉克广场或者甚至旅店里卖的货色。

他跟着他们进去,结果惊奇地发现这是基督徒们的集会。

是祈祷活动,只有摇曳跳动的烛光,轻声细语的仪式,含着泪的唱诗。

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警惕呢?甚至没有一个人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他不知道。

他们甚至还欢迎他的加人。

而当他听到他们说起地下组织时,他的心里立刻萌生了一个计划,一个逃亡的计划。

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说一些有关基督徒的言辞,也能假装作祈祷之类。

他要做的就是先哄着他们,直到能够最后离开的时刻到来。

即令在那时候,他的良心有时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

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窝里,在那种环境中,对邻居用心计、撒谎占便宜、甚至替母亲买东西也报假账,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可在这么一个羊群中间,你总有另外的一种感受。

你会觉得欺骗会是另一回事。

但有好一阵,他并不觉得罪疚,因为他从内心并未意识到他是在欺骗他们。

可凡良心忽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

他压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计划,开始同他的上帝打交道。

说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来的,因此乐于像他一样地同他交往。

最终,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间,上帝便同他达成了默契。

霍华德确信他的计划一下会成功。

他的律师早就对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的地步,所以贝克剩下的钱也已经辗转汇到了境外,他要平稳转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话,那轨道已经确保无虞了。

一切安排竟是这样顺当。

是的,他不喜欢那个聚会地点的肮脏,他也不喜欢与那帮人挤在一个车箱夹缝里时的羞辱。

他为什么感到羞辱呢?那些人个个都是基督徒,他们并不关心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却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有用。

他们终于把他带出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机盒子还在他的脑际砰砰地响着低音。

他反酒杯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抹一抹嘴。

一只手的手指撑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玩弄着那玻璃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

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

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

他刚才还有的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

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质品。

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上帝却不肯守约。

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久。

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

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

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

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

那个老头还在那里。

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

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

这的确是路加,没错。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霍华德想知道。

什么?你怎么会从那教堂到这儿来了呢?你跟着我来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头回答他。

霍华德突然发现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他心里也想不明白,天气这么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到酒吧来呢?几分钟之前,这儿不是才有他们两人吗?他回过头去看那些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边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阴影里面,她正在偷偷地看着他,模样有点不好意思。

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吗?她对他微笑的样子也是怪怪的,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

提姆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周围带着很大的黑圈。

再过去坐着的是彼得,他的衬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

山姆拿着的笔是骷髅的手指。

露茜、玛丽娅和艾米都戴着蒲公英串成的花环。

甚至本,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司机,也围着一块草皮做成的围裙。

看样子他们全都死了,样子惨然。

你要什么吗?那秃头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他的牙齿发绿,他的呼吸发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气息。

那杀死孩子的上帝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样了。

霍华德不能跟这个古怪的化身妥协。

我们有过交易。

你是在跟一个错误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边说,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

我们的上帝是守约的。

你的,只是说谎者,是小偷。

霍华德想站起来走开,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路易莎甜蜜地笑着说: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亲爱的。

你不要再骗你自己了。

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坐位到他身边来的。

她的已经腐烂的脸正冲着他。

爸爸总是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

你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你分不清坚强和软弱,分不清勇敢和怯懦。

每一次你说应该现实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已经在想取巧了。

但我因为这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想你的弱点就是长处。

不,你爱我是因为我的力量。

你认为我是聪明的。

啊,霍华德呀,她的声音变得沮丧。

你想过没有,由于你的怯懦死了多少人?彼得在一边问。

你是一个该诅咒的灾星,你碰过的东西都会到霉。

艾米说。

你身上有该隐的烙印,其余的人就像唱诗般似地齐声对他说。

你是个该诅咒的家伙,那秃头也高兴地参加进来。

还是实际一点吧,霍华德喃喃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是我的错呀。

提姆指着他。

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所有的那些人又都唱诗般地齐声说,是你的错。

他睁开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

头上那一片已经满是裂纹的天花板是他最先看见的东西。

他顺着天花板看过去,然后目光从对面的墙上再往下看到地板上,那边的墙纸已经掉了下来,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人要想弄明白墙纸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电灯从有图案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过去不远是脏兮兮的窗帘。

这地方闻起来有一股腐臭味。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

他在什么地方呢?他在那已经塌下去了的床垫子里面动一下腿――他还穿着衣服――他觉得一阵恶心。

他的样子实在糟透了。

他怎么在这里来的呢?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扶着床头走到窗口边上,往外看。

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霜,下面的雪令人目眩,从屋顶上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上。

他已经看见了对面的汉克第二的铁皮屋顶。

难道竟醉成这么样,让他们把他到抬这儿来,将他扔到这张床上?好像是这样的。

那最后的一幕他还记得,那些个食尸鬼一样的幽灵将他团团围住。

多么可厌的恶梦。

那种身体被施了魔法的感觉就是不肯离去,就跟这股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刺人鼻息的味一样。

他觉得从精神到身体都真正地病了。

他又一次倒在床上。

他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从而驱逐那种负罪感。

他需要力量来调整眼前的这一切,重建他的准则,为他的富于实际性的看法辩护。

但却没有这种力量,不是吗?他怎么竟然没有听露易莎的话,一再地提出他的实际的目的的。

你是一个孱弱的家伙,你是胆小鬼!这正是她死前的那天对他说的话。

她要求不要再给她任何医护,这不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是为了减轻他的不方便的感觉。

而他接受了她的提议。

她不再是个有用的人了,而他也就没有力量同她再呆在一起。

现实像滚烫的沥青浇在他身上,而他一桩桩地思考这些事实,为自己辩解,又一桩桩地像呕吐一样地将它们扔进身边的垃圾袋。

他刚做完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便听见有什么人在猛烈地捶门,你们在找什么呀?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凄惨。

捶门的声音还在继续。

等他听到那声音已经不像是擂门,而变成干脆是踢门时,他有点温怒了。

他坐起身来,有点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

谁呀?如果你能等一分钟,我就会来开门了。

可已经晚了。

门上的金属滑栓慢慢地变形了,然后咔嗒一声掉下来,门轰地一声给撞开了。

这是么回事,你们?贝克张口喝道。

门外冲进来两个人,手里端着枪。

霍华德・贝克?红头发的那个家伙问。

是的,你们要干什么?红头发的家伙看一眼他的同伴――那是个黑发的高个儿。

从红发的那人嘴唇上甚至露出一丝笑容。

他晃一晃枪口,我们要想跟你谈一谈。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