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严峻的门卫值日上士发现她站在高高的铁丝网外面,用恳求的眼神腼腆地看着他。
她穿着便宜的黄色连衣裙,浑身肮脏不堪,像个流浪的小女孩,赤裸的双脚不安地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滑来滑去。
他以为她是来讨东西吃的。
请问,先生,这里是斯塔蒙天体瞭望台吗?她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也十分害怕。
我想见台长克莱·福里斯特博士,可以吗?她湿漉漉的眼睛发出光芒,求您了,先生,放我进去吧!我有急事,十万火急的事。
上士沉着脸,疑惑地看着她,心里想着她如何能到得了这里?她9岁左右,头部硕大,双颊深陷,似乎是由于长期挨饿受冻所致;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梳理得整整齐齐,根根直立。
他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因为她年纪这么小,却一个人到达这里,值得怀疑。
他看得出她很焦急,急得浑身发抖,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是怎么能随便让小女孩到处乱走,去见福里斯特博士呢?没有通行证,是不能进去的。
他说话的声音粗里粗气、含糊刺耳,她忍不住缩了一下身子。
上士装着笑,说:斯塔蒙是军事重地,知道吗?看到她仰视的黑眼睛里露出忧虑的神色,说话就尽量温和些。
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小妹妹?珍妮。
她勇敢地提高了尖细的声音,我必须见他。
珍妮?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吗?以前别人也叫我其他的名字,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
她垂下了头,马上又抬了起来。
别人以前都叫我‘小老鼠’、‘小虫’、‘小不点’,有些人叫得就不怎么好听了。
但是怀特先生说我真正的名字是珍妮·卡特——就是怀特先生派我到这里来见福里斯特博士的。
你怎样到这里的?上士斜视着她身后铁丝网外那条窄窄的小路,这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绕过荒凉的山腰,一直通到山下黄褐色的沙漠上,到了沙漠,这条黑黑的小路就笔直地向前延伸。
索尔特城也有30英里远,对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步行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又没有看见她乘什么车来。
怀特先生派我来的,她坚定地重复道,是来见……怀特先生是谁?上士插嘴问道。
一种绝对的忠诚之感使她那双热泪盈眶的双眼发出光亮来。
他是一位哲学家,她说哲学家三个字的时候显得结结巴巴,很不流畅,他的红胡子浓密蓬乱,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他把我从那个人们常常鞭打我的坏地方救了出来,他对我很好。
他正在教我学习意念……下半句话她就咽下去不说了。
他派我来送一份文件给福里斯特博士。
什么文件?就是这个。
她那只皮包骨头的小手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半就停住了,上士瞥见她污秽的瘦瘦的手指间夹着一个灰色的卡片。
这就是我送来的文件……很重要的,先生!我可以替你转交。
谢谢。
她那瘦削、菜色的脸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但是怀特先生说过,我必须亲手交给福里斯特博士,不能叫别人转交。
我已经同你说过了,小姑娘……上士看到她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尽量使自己的拒绝委婉些。
福里斯特博士是个大人物,明白吗?他很忙,任何人都不见的——除非是带有星球防御部签发的证件来视察的将军。
而你不是,明白吗?对不起了,我不能放你进去。
她难过地点点头。
那么,让我……想一想。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偏着头,半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他身后远方传来的什么声音,甚至忘了移动踏在炙热的人行道上的双脚。
好一会儿后,她点点头,嘴里嘀咕着什么,然后就满怀希望地转向上士。
请问……我可以见见艾恩史密斯吗?当然可以,小妹妹!他冲她呆板地笑了笑,如释重负。
你为什么不早说认识他?福里斯特很难见,但是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谁都可以见的。
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却是我的朋友。
到这儿的遮篷下面来吧,我们就打电话给他。
她羞答答而优雅地走到岗亭前面的遮篷下,一言不发。
上士拿起话筒,接通了天体嘹望台总机。
当然可以,弗雷克·艾恩史密斯有电话的,传来了接线生鼻音很重的嘀咕声,他在电脑房工作。
斯塔蒙88号。
罗基,他肯定在的。
他刚刚上班去的时候,顺便给我带来了一杯咖啡。
不要挂断。
艾恩史密斯听完上士的话,答应马上就下来。
小女孩等他的时候,那只手紧紧地捏着那张卡片。
她急躁不安地弯身从铁丝网外的沙地上摘了一些颜色鲜艳的黄花,直起身来,那双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上士。
小妹妹,别担心。
他尽量使自己在训练场上练就的声音变得温和友好些。
因为弗雷克·艾恩史密斯是一个好人,明白吗?他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也许以后也不会成为要人……他所做的工作就是管理电脑房里的那些机器。
但是我知道他会帮助你的。
要把这个交到福里斯特博士的手里,我确实需要人帮助。
她把那张卡片捏得更紧了。
弗雷克会想出办法的。
上士露齿一笑,想缓和一下她那双大眼睛露出的严肃神色。
他虽然只是一个小职员,但很聪明。
她又侧耳细听,眼睛看着他身后的那些草坪和黑压压的长青树,是这些草坪和树木给了斯塔蒙一片清凉的绿洲世界。
上士即时感觉到她没有在听他说话,而是听着别的什么声音,这使他有点不大高兴。
小妹妹,弗雷克会想出办法的。
他接着说,因为小女孩那奇怪的专注使他神经紧张。
他懂得的东西很多。
即使他和我们一起在自助餐厅里喝啤酒,他身边往往也带着一本书。
哎,他甚至能读懂那种古老的语言,他说那种古老的语言就是原始星球上使用的语言。
她又回头在看着他,现在真的在听着什么。
就是这些中间某颗星球上所使用的语言,知道吗?他朝着茫茫天际含糊地指了一下,弗雷克说原始星球就是人类开始的时候居住的地方。
一天晚上他把那颗原始星球指给我看。
他的声音中含着一种敬畏的成分,在巨大的望远镜中,这颗原始星球同其他的星球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斯塔蒙不在地球上,珍妮·卡特所用的语言也不是英语;她的名字所用的音节也是我们不很熟悉的,这里只是按照大致的读音翻译过来的。
他们所处的时代离爱因斯坦时代和广岛原子弹爆炸事件已经有100多个世纪了;人们对原子已经了如指掌,并用来为原子飞机提供能源,将人类的种子散布在地球100光年范围之内的数千个可居住的星球上。
但由于星球之问的距离遥远,即使乘坐最佳的原子飞机从一个星球到一个星球也需要一生,或好几代的时间,各星球之间互相不大往来,因而比较封闭,就产生了丰富多采的人类文化,人类文化的种类多得简直不胜枚举;同一个星球上的人类互相残杀,便导致了新的毁灭。
这个星球世界,不似原始星球,陷入了无情的历史重演之中,原始星球古老的历史文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几乎回复到了野蛮的状态。
十几个世纪封闭式的自我发展,已经把人类带回到了类似原子初始时期地球上的水平。
然而,技术水平比当时的地球更加先进,虽然同原子初始时期相比各地情况更加参差不齐,也同样带来了所有特定的社会后果。
虽然建立了一个星球世界共和国,结束了长期的民族战争,但已经面临着更大范围内新的宇宙冲突。
因为一个星球上重新发现了核裂变,就派遣探险家、商人和特使再作太空旅游,他们乘坐着略显粗糙的原子飞机,给附近星球上的人们带去科学的病毒,但是科学技术依然太落后,不能免除工业革命所带来的不满情绪和所产生的革命思想意识。
现在,由于这种波浪之缓慢进程达到了顶峰,在珍妮·卡特和那位上士所在的星球世界里正出现重蹈兴衰周期交替的历史覆辙的趋势——也出现了发展进程参差不齐的苗头。
因为受到自己所输出的技术的威胁,民主共和国已经开始牺牲民主。
焦急不安的小顽童迅速抬头,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从绿树掩映的、挂着红牌子的大楼里出来,骑着生锈了的自行车,沿着树木遮荫的碎石路朝大门口而来。
他冲上士亲切地挥手致意,用愉快友好的眼睛打量着她。
她忐忑不安地朝他微笑。
艾恩史密斯26岁,却充满孩童般的天真,身材瘦削,脸上晒得黑黑的,沙色的头发乱蓬蓬,上穿一件褪色的衬衣,衬衣的前胸敞开着,下穿一条皱得不像样子的旧宽松裤,神情悠闲轻松,咧着嘴笑着,算是回复她那略带羞涩的微笑。
他转身询问地看着上士。
珍妮·卡特小姐,上士说,要见福里斯特博士。
艾恩史密斯站在那里,将欧石楠烟斗在自行车篮框上轻轻地敲了敲,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尖试了试烟斗的温度,看到她直喘粗气的那种紧迫感,他后悔地迅速摇了摇头。
要见他至少是位将军。
他的声音温和友好,没有人和你一起来吗?没有,她肯定地说,事情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艾恩史密斯附和着说,关于什么的?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身后,两片紧张得发紫的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接着她似乎在听着什么。
别的我不能说,她告诉艾恩史密斯说,我只能告诉你,怀特先生说,马上有什么事要发生。
某种糟透了的事!所以他要我来找福里斯特。
艾恩史密斯朝她身后看了看,她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条伸向沙漠的蜿蜒曲折的小路通向远方的索尔特城。
他那双迷惑的眼睛发现她那龟裂的赤脚在不安地来回摆动,她的那种关注的神色使他清醒过来。
告诉我,珍妮……你到这里来的时候,你的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我没有爸爸、妈妈,她心情黯然地说,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爸爸、妈妈。
警察把我关在一问黑黑的大房子里,房间很臭,窗子上都装了铁栅。
现在好了。
她高兴起来,怀特先生把我从窗子里弄出来,他说我不用回去了。
艾恩史密斯若有所思地抚摩着没有胡子的下巴。
要见福里斯特博士很难,他告诉她说,但是,我们可能还可以想些办法。
我们到自助餐厅去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聊,怎么样啊?他看着上士,我会把她送回到大门口。
她极不情愿地摇摇头。
你不饿吗?艾恩史密斯急切地问道,那里有四种不同味道的冰淇淋。
谢谢你。
他看到她那湿润的黑眼睛里带着一股渴望,但是她坚定地后退了。
我是饿了,我饿极了。
但是,怀特先生说我没有时间吃东西。
她转身离开了大门。
在她的前方,是在半山腰突出的玄武岩上炸出来的一条窄道,绝无人迹;此时,虽然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旭日,远远看去,依然是黑蒙蒙的一片。
等一等,珍妮!他焦虑地叫道,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回到怀特先生那里去。
她喘着粗气,停下脚步。
只有回去,他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福里斯特博士。
不能同你一起去吃冰淇淋,真不好意思。
她把那张卡片放回口袋,沿着窄窄的人行道飞奔而去,她看着道路,尽量沿着悬崖底下那片阴影走。
艾恩史密斯觉得更加孤独寂寞。
她似乎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女孩。
饥饿使得她的身子瘦小,与头部不成比例,下垂的肩膀使她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太婆。
然而,与其说他是出于怜悯,还倒不如说是由于困惑。
没有什么声音她却侧耳细听,对这种奇怪的举动,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她这么坚决,一定要见福里斯特博士,对些他也迷惑不解。
倘若办一张通行证的手续不这样烦琐,他倒愿意为她办一张。
过了不一会儿,她那随风飘曳的黄裙子就消失在山头第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不见了。
他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去上班,突然想起什么,就横跨在车上,看着道路的拐弯处,但是她没有再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
让我出去,他突然对上士说道,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带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说是给福里斯特博士送信——我们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沙漠上走。
我去找她回来,尽量使福里斯特见见她。
这件事就由我来负责。
他骑着车转过拐弯处,又骑了足足一英里。
他没有找到珍妮·卡特。
他马上回到大门口,把车推上斜坡。
找到她了吗?上士出来问道。
如果他不在的话,不管是谁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