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叫刚贴少校的智能机器人,泰然自若地口授了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协议草案,其条款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几乎无所不包。
这个协议草案,如果民众表决通过,就于60天后正式签署执行。
当天中午,老总统摇摇晃晃地站在闪烁的照相机前,由身旁那个能干的机器人提着词,向全球宣布了智能机器人到来的新闻。
福里斯特已经找到了药片,也找到了一个旅馆房间,在浴缸的热水中泡着,借此将浑身寒意和酸痛赶走,还睡了两个小时。
一觉醒来,发现郁郁不欢之情和惴惴不安之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有了饥饿的感觉,就叫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房间里,一边吃一边听着总统的广播发言。
机器人许诺的服务依然是个未知数,但是,星球已经作出了决定,而且他自己手中掌握的那种威慑力量还依然得以毫无损伤地保留下来,他因此如释重负,以前那种疑虑烟消云散。
他觉得马克·怀特的仇恨和恐惧似乎是荒谬的,倒觉得艾恩史密斯真聪明,急着欢迎智能机器人的到来。
当天下午,他就看到四号翼星的那些飞机着陆了。
他回到专用公务车,乘车回天体瞭望台去,路上他叫司机走岔道,这样就可以经过航天飞机场,他要去看看外星飞机。
有一架巨大的外星星际飞机已经在那里着陆,看上去显得十分高大,而在飞机场边上的那些本星球的飞机却相形见绌,显得相当寒酸,这时本星的那些飞机正被匆匆地拖离飞机场。
啊,长官!驾驶员肃然起敬,不禁低声赞叹道。
大得怕人啊!它确实大得怕人。
飞机场坚固厚实的停机坪在那架黑色飞机机体的重压下,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飞机上端高耸,直插云霄。
福里斯特仰头看着,直看得颈部酸痛:巨大的机门拉起,长长的舷梯放下来,一群群机器人列队从里面走出来,来为人类服务。
第一拨队伍来到围着飞机场的高高的铁丝网前,福里斯特的车刚好停在附近。
它们开始使用很小的工具,干净利落地切断铁丝网,切下后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边。
机器人一拨拨陆续而至,来参加这项工作,这使福里斯特想起了某种群居的昆虫。
它们一声不响地协调工作着,从来不大呼小叫地招呼同伴——因为它们都是同一个终极机器的组成部分,每一个个体都知道其他个体所作的一切。
他看着看着,不禁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大了;它们坚硬的黑躯体,反射着青铜和冷绿的光芒,实在太优美了;它们自信心太强了,身体太壮了,动作太快了。
不像他所观察过的任何真的昆虫,它们不会浪费时间,不会浪费精力。
它们是同一个人各个不同的神经和器官,工作时配合默契,不会出差错。
马克·怀特对它们的恐惧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更充足的根据,这时,他对总统保留闪电项目的决定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我们走吧!他拽了拽司机的衣袖,声音虽轻却是嘶哑的。
似乎怕被机器人听到。
开车……快!是,长官。
一声不响的黑色机器人,像蚂蚁似的,还在不停地从巨大的飞机里涌出来。
司机投去最后的惊恐一瞥,就开车上路了。
世道真要变了,他像圣贤似的说道,谁知道它们接下去要做什么?福里斯特回到斯塔蒙后,连电话都没有挂给露丝,就匆匆赶往地下工作室去装配导弹,当天夜里干了个通宵,第二天还苦干了一整天,一直没有睡觉,总算装好了三颗导弹。
导弹按光速计算的话要整整两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到达四号翼星,但是这些圆锥型的死神武器有自己的几何等级。
在铑磁推动力的计算式中,时间的量以距离的四次幂来计算。
这样,四号翼星只比最近的那些星球远那么几秒钟的距离。
最后,当第三颗导弹准备完毕,驱动器和中继器重新配置之后,福里斯特才在发射台旁的沙发上和衣而睡。
只觉得刚躺下不久,电传机就响了,他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了。
电传机上的指令是防御部发来的,标着绝密字样,说一位智能机器人检查员要来检查,一个小时内就到,通知他做好准备。
他迅速将三颗装配就绪的导弹又检查了一遍,将它们设置在待命状态之后,就离开了地下室。
锁好升降机,推来一面穿衣镜将按钮盖住,踢开紧急出口地上的踏脚垫,将外衣挂在衣架上,就离开更衣室,回到他的地面办公室等待着检查员的到来。
机器人是乘军用飞机来的,陪同的是卫星太空站的指挥官和他的幕僚。
一辆公务专用车把他们从山下的着陆地带接来,福里斯特就在门迎接他们。
机器人先于陪同人员从车内出来,亮着悦的声音同福里斯特打招呼:乐于为您效劳,克莱·福里斯特博士。
涂着硅酮的瘦长机器人穿着挺刮的军装,显得不伦不类,怪里怪气;虽然有点古怪,却没有什么好笑。
它那双透出仁慈、警觉的盲眼有点令人不安,而当它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福里斯特不禁心惊肉跳,感觉极不舒服。
我们来检查您的警戒设施。
它发出的声音柔和、甜美。
根据临时人机协议,我们必须巡视所有的军事设施,以确保在民众大选之前不会发生任何攻击性的事件。
大选之后我们将收缴所有武器。
但是,这个设施不具有攻击性,福里斯特提出异议,就像卫星空间站一样,它只是一种警报系统。
他看不出机器人在想些什么;脸上总是保持着那种慈母般仁慈而略带惊奇的平静。
但是,机器人例行公事似地走在前头,不辞辛劳地对建筑物、对设备、对职工逐一进行检查。
这种检查进行了整整一天,简直是对人的一种残酷折磨。
甚至在这一行检查组中的人类成员去自助餐厅吃中饭的时候,机器人还把福里斯特留下,要他解释那些故意作得概略的记录。
我们已经授权查看过星球防御部的所有秘密档案,他说,我们发现在这个项目上有一笔根据需要、可以随意使用的庞大资金,也查看了为这个项目购买的设备清单。
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总开支这么庞大?为什么清单上列出的有些设备没有在这里使用?当然可以。
他尽量装得漫不经意,不让内心不安的感觉表现出来。
请记住,这是一个实验项目,人类没有你们机器所宣称的那样高效率,不会浪费。
我们在设计过程中出了一些昂贵的错误,很久之前,有的被毁坏,有的被敲成碎片,所以,有的设备就在这里看不到了。
我们的到来将结束这样的浪费,机器人说,而他也看不出它有其他的什么想法。
如果是准备放进高炉熔化的废铜烂铁,即使是智能机器人,也很难辨认出是不是那些不见了的设备,他这样得意地想道。
但是他也担心,不知道它们在无日无夜的检查当中,是否还发现了有关闪电项目的其他线索。
那天下午,神秘莫测的机器人把他带到了中微子跟踪器前。
它那钢制盲眼毫无表情地盯着那些巨大的搜索管看,搜索管中的那些发光金属丝组成的微小栅格无时无刻不在对太空进行扫描。
它仔细研究了发出轻微咯咯声的计数器和方向可调的绘迹器。
它迫使他从保险箱里取出所有设备技术参数的资料,询问了向他们供应过任何材料的每一家公司的名称和地址,最后又分别找六个技术员谈话。
随着调查的深入,福里斯特觉得越来越疲倦,越来越恼怒,也越来越惊恐。
他睡眠不足,饥肠辘辘。
他担心自己心烦意乱的心情会将项目的情况泄漏出去。
机器人结束对阿姆斯特朗的盘问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这时,他忍不住问道:还没有查够吗?你要看的都看过了,要问的也都问过了。
你还不满意吗?谢谢你,先生,机器人还是那种温柔、甜蜜的声音。
但是,还有一个人与这个项目有关,我们还必须盘问一下。
就是对设备设计的数据进行运算的那位数学家。
常规的计算工作都是由我们自己的电脑部作的。
谁负责这个常规的计算工作?一个叫艾恩史密斯的年轻人。
福里斯特的声音提高了,也太刺耳了。
但是,他同设备本身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或听到过这些管子。
他只是受雇来做计算工作的,他做的工作就是解决我们交给他的计算问题。
谢谢你,先生,机器人彬彬有礼地说,但是我们必须和艾恩史密斯先生谈谈。
他对项目一无所知。
福里斯特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表露出恐惧的成分。
而且,今天时间不早了。
我已经打电话给我太太,我们今晚一起去参加鸡尾酒会,此刻她应该在等我们了。
人类是要吃喝的,知道吗?他不想让机器人与艾恩史密斯会面——当然更不能让它单独去。
那个聪明的年轻人也许已经猜到了太多的秘密。
然而,那个小机器人对鸡尾酒会不感兴趣。
它流利地引用人机协议的条款,坚持要与艾恩史密斯谈话。
福里斯特极不情愿地打电话给电脑部,艾恩史密斯就骑着自行车来门口迎接机器人。
那个晚上,福里斯特是在惊恐不安之中度过的。
忧虑已经使他食欲全无,而皮彻医生禁止他喝酒。
他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着咖啡,使自己不打瞌睡;他一根接一根不断地抽着香烟,直到嘴巴发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军方就专业人员的失业问题所做的悲观的谈话。
机器人从电脑部回来时,已经是子夜了,从它那黑色的平静中,看不出它已经掌握了多少情况。
福里斯特神经紧张地开着公务专用车,把要离开的检查组人员送上飞机,然后就发疯似的回来,跑到艾恩史密斯的房问。
年轻的职员见到他,脸上尽是震惊和关切。
出什么事了,福里斯特博士?他头脑一片模糊,只管眨着眼。
艾恩史密斯又问道:您表情为什么这样严肃,面容这样憔悴?福里斯特不理他的问话,锐利的眼光把房间扫了一遍,里面只有几件不太像样的家具,显得寒酸,但很舒服;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雪茄盒,一瓶葡萄酒,旁边摊着一本书,书上印着的是原始星球上某种语言的奇形怪状的古字。
房间的主人艾恩史密斯,穿着没有烫过的宽松衫,敞开着衬衣的领子,也同房间那样显得无辜和亲切。
艾恩史密斯与那个好追根究底的机器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福里斯特看不出任何迹象。
遇到什么麻烦了,长官?他焦虑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那个该死的机器人,福里斯特咬牙切齿地说,整整盘问了我一天。
哦!职员露出惊奇的神色,我发现很有趣。
它想从你这里了解些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它只问了一两个问题,就只管查看那些计算器。
但它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
福里斯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搜寻着,它想知道什么?是我在问它问题。
艾恩史密斯咧嘴笑着,快乐得像个小男孩。
你知道,我们人类所学到的所有数学,四号翼星上的中继网络都知道——并且它是一个很好的计算器!我无意中提到一直困扰着我的一道难题,我们就从这道难题开始谈开去。
然后呢?就这样,没有然后。
艾恩史密斯晶莹的灰眼睛充满诚实。
说真的,福里斯特博士,您为机器人的事这样心神不安,马克·怀特对它们这样仇恨,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唉,我有理由!但是,它们毕竟是机器,艾恩史密斯轻声而执拗地说,它们本身无所谓什么好坏,因为它们不会面临着道德善恶的两难选择。
它们没有对错的选择。
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老头子沃伦·曼斯菲尔德设计好了的——尽心尽职,服从指令,为人类服务。
机器人是否是这样的,福里斯特没有把握;艾恩史密斯的选择是否总是对的,福里斯特更无把握。
然而,这件由亲切和天真织成的盔甲,看来是攻不破的了,而且福里斯特已经劳累过度,脚都站不稳了,就放弃了从这位职员身上了解一些情况的打算,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了。
夜幕下,福里斯特孑然一人,踽踽独行,要回到家里去,回到妻子身旁去。
夜幕缀着星斗,这些点点繁星早已被智能机器人征服;这时,他对艾恩史密斯那种无忧无愁、轻松愉快的乐天性格,顿时生出许多狂暴的嫉妒。
项目在他心里形成的沉重负担,已经难以承受了。
在这黑暗的时刻,他突然有一种怪念头:多么希望那个机器人检查员已经发现了他那令人惊恐的秘密,使他从那种心理枷锁下解脱出来。
但是,他又马上直了直疲惫的肩膀。
那些在地下室里待命的导弹,是人类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防御武器了,他不敢卸下他肩上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