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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025-03-30 09:02:26

他们用餐的圆顶大厅宽敞明亮、堂皇富丽,在机器人到来之前,恐怕只有电影导演才能想象得出这样豪华的房子。

饭菜精美奢侈,由六个机器人服侍。

艾恩史密斯有酒喝,而福里斯特却没有。

你的消化系统,由于忧虑和疲劳,已经受到了伤害,一个机器人银铃似的声音提醒他说,等到你的身体状况好些了的时候,再喝酒。

这种话无可挑剔,但是令人难以忍受。

吃完饭后,艾恩史密斯宣布他要留在这里过夜,福里斯特就一个人回斯塔蒙。

飞机冲天而起的时候,福里斯特又抬头看了看人类已经丧失的众多美丽的星球,显出几许无奈,就在豪华座椅的边缘蜷缩着,掉进失望的深渊中。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身边的机器人说,你好像很不舒服。

嘿!他尽力掩盖着紧张和震惊,有意伸了伸手脚,又小心翼翼地坐回到座位上,做作地冲两张一模一样的黑脸笑了笑。

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

那些完美无缺、时刻不离左右的看守者甚至把人类失望的自由都给剥夺了,还装得绝对的仁慈,其实比任何邪恶事物都更加可恶可恨。

飞机将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希望看一眼那幢搜索楼,也有冒险的勇气。

搜索楼那混凝土的圆顶还在,完好无损——也同四号翼星本身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挖掘机,就像一头钢制蜥蜴,缓慢而稳步地爬向他的秘密所在,在这黑暗中要把整个山头吞掉。

那天夜里,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福里斯特博士!请回答……你能听到我的叫唤吗?一个孩子在呼唤着他,声音清晰而颤抖,显得很焦急,也很惧怕。

他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梦中景象;然而,这种声音使他从床上坐起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紧张,浑身颤抖。

梦境消失了,这个梦境可不比人类在绝对仁慈所窒息的现实中的梦魇生动、鲜明,但是,这种声音蕴涵的绝对恐惧,使他直喘粗气,冷汗淋漓。

在这里,在斯塔蒙他自己的新卧室里,在绝对宁静的夜里,平静、舒适拥抱着他。

墙上的壁挂闪着微光,那些乡村少男少女翩翩起舞,庆祝着他们无止无休的节日。

从透明宽大的东窗看出去,沐浴在晨曦那冷冰冰的蓝色之中的空旷荒凉的沙漠、峰峦叠嶂的远山景色,一览无遗。

但是,这个豪华的房间带给他的恐惧和痛苦,似乎比任何梦魇都要可怕,因为在他那宽大的床前,有一个机器人站在那里监视着他。

他颤抖得厉害,却无奈地笑笑,试图掩盖他的恐惧。

突然他发现机器人停止了工作,嵌在狭长脸上的那双眼睛带着往日相同的平静,慢慢地倒了下去,也没有作保持身体平衡的努力,就好像是用涂了黑漆的钢铁塑成的一尊塑像,优雅地、直挺挺地向地上斜倒下去,而落地的响声轻微而含糊,似乎是有意用东西蒙住似的。

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黑脸朝上,竟然死了,真令人不敢相信。

它身上发出一种钢铁发烫、橡胶燃烧的刺鼻气味,使福里斯特咳嗽不已。

福里斯特博士!他震惊地意识到,这种孩童的声音不是来自梦境。

你现在和我一起走。

好吗?接着,他看见了她。

珍妮·卡特!她谨慎地向他的床前爬过来,不安地看着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机器人。

他觉得,那个宽大的房间突然温暖起来了,而她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显得过大的皮衣,但是,他看到她在瑟瑟发抖。

她那件薄薄的黄色连衣裙遮挡着的膝盖和赤脚已经冻得发紫。

噫……嗨,珍妮!你好!他咧嘴笑笑,朝倒在地上的机器人努努嘴。

它怎么啦?她羞涩地笑着。

我毁了它。

他无声地打量着她满是惧色的脸,然后又看看那架机器人。

发抖的声音带着几许茫然和不信。

怎样毁了它的?就用马克·怀特教我的方法。

她不安地从地上那堆废铁中收回眼光。

你只要用他教的方法,看着它头上的那个小白珠,就能毁了它。

那颗小珠就是……就是钾珠。

她说钾珠两字的时候很小心。

你只看着这颗钾珠……以那种方法看,钾珠就会自动燃烧。

在机器人橡胶包着的光秃秃的头部,福里斯特没有发现钾珠,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他还是耸耸肩,无言地相信了她的话。

他想起了那个处于非稳定态的钾同位素,也没有忘记马克·怀特曾经吹嘘过:这个脸露饥色的小流浪女已经学会了控制原子概率的方法,并能以简单的意念方法引爆40号钾同位素原子。

请你现在过来帮帮我好吗?福里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清如秋水的眼睛,眼睛中有厌倦、有渴求、也有惧怕,他没有听到她轻如蚊声的紧急呼叫声,只觉得头皮发麻,也不能控制住使自己不发抖。

因为他突然有了这种意识:人类的躯体内,那种放射性同位素的数量也大得惊人。

如果这个古怪的孩子能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看着机器人就能把它给毁掉,那么,她也能以同样的方法杀死一个人。

请过来!他突然听到了她恳求话语的急切含义,立刻从茫然的回想中回过神来。

以前一直称那种能造成伤害的眼光为邪恶的眼光的古老传说,看来不只是迷信两字可以概括的。

一种希望之光蓦然在他心中升起,赶走了一时对她严肃眼光的畏惧.整个令人沮丧的梦魇之链突然断裂了。

他动情地对着她微笑。

来了,他轻声地说,要我到哪里去呢?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宽松睡衣,有点过虑地从床上爬下来,这时,他看到了那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机器人。

它那英俊的狭长脸没有多少改变,虽然多了一分震惊,但还是仁慈的,然而,钢眼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黑色的鼻孔里飘出一股淡淡的烟雾。

我们必须远离它!他后退一步,抓住小孩瘦小的手臂,急速地把她拉到床对面。

还很危险,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它有次级放射性,放出的射线你看不见,但还能把我们烧成灰。

他在房间里寻找出路,烟雾呛得他咳嗽不止,刺得眼睛火辣辣的。

他认为,这些烟雾是原子小爆炸产生的,一定具有致命的放射性微粒。

然而,那些推门和巨大的窗户都由铑磁中继器控制,人类是无法打开,他看不到其他可能逃出房间的方法。

除非——他在黑暗中不经意地碰到那只冰冷的手时,不禁一惊,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他吃力地眯着眼看着她,听到她忧虑的声音传来:怀特先生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那些黑物会知道这个黑物已经停止了工作,不久就会有更多的黑物涌来,看看是什么原因使它停止工作的。

那股呛人的烟雾钻到了他的喉头,因此他连气都喘不过来,眼泪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对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把一只手支在平滑闪光的墙上以稳住自己的身子。

但是……但是,我们怎么出得去呢?来吧,珍妮·卡特说,只管跟我来。

她向他伸出一只污秽的手,一只纤细瘦弱的手,一只颤抖不停的手。

他盯着她看,冲锁着的门无奈地点头,出不去。

对我们来说,是出得去的,她说道,用意念传物的方法出去。

福里斯特放开她的手。

他的干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而烟雾使之变成了一阵突发的咳嗽。

他用睡衣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声音沙哑、喘着粗气说:但是,我不会意念传物。

我知道,她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怀特先生说我可以带你出去。

如果你配合我的话,最好你能配合。

配合?他严厉地说,如何配合?头脑里只想着要去的地方,她告诉他说,并试着到那里去。

他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尽量相信她说的话,我们到哪里去呢?到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下溶洞里去,那个地方很黑很冷,还会听到潺潺流水声。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是,岩石上没有出口,除了意念传物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出,所以那些黑物找不到我们。

怀特先生说他会帮助你用意念找到这个地方的。

福里斯特又握住她的手,尽量在脑中勾勒出一个黑暗的溶洞,这一定就是马克·怀特和他那些衣衫褴褛的追随者们躲避机器人的藏身之处了。

他想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因为他的头脑中已经看到了那些工作效率高的机器人蜂拥而至,来调查被珍妮·卡特毁掉的那个机器人。

他想马上离开这个闪闪发光的监狱、逃避欣快剂的威胁,用意念想着,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当然,他是绝对尽了最大努力了的。

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物理学家,骨子里认为这种用意念即时平移物体方法是难以想象的。

即使时间真的只是一种偶然的电磁作用的结果,那么,它依然还是同空间和运动一样,是客观世界中的实在。

连他那个项目中的铑磁导弹也没有到达非无限小的加速度,比他的导弹更快的东西还是不可能的;虽然他在那颗超新星光谱中发现了不同的物理现象,但是,用意念平移物体依然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求你了……再试试!她气喘吁吁,声音很紧张。

再努力试试!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试过了。

福里斯特放开她的手,声音中充满失败的无奈。

我是努力试过了……但我不知道方法。

对不起,珍妮,这种方法是没有用的。

但是,你必须再试!她那冰冷的瘦手又紧紧抓着他的手。

怀特先生说我们必须把你带走——如果你让我们带你走的话。

我独自一人能凭意念搬动像你一样大的岩石。

只要你放松就可以了……他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紧,看着她那忧郁的眼睛,想着马克·怀特、奥弗斯特里特、老格雷斯通和小勒基·福特在某个很深的地下溶洞里等着他们。

他认为自己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样做了的。

但是他知道不会有效果——也确实没有什么效果。

我确实是尽了力的,怀特先生!珍妮·卡特的手指疯狂地紧了一下后就松开了,在他的手中无力地颤抖,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憋得发青的双颊流下来,冲洗了脸上一些污垢。

我们都尽力了,因为我们知道十分紧急,容不得半点马虎,但我们就是离不开这里。

这时,福里斯特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窗外什么黑黑的东西一闪就不见了。

他知道机器人正在向这里聚集,浑身发抖地转身朝向小孩,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令人窒息的亲切、温柔感情。

这时,他多么希望他和露丝生养了几个孩子——而不去搞什么闪电项目,但是,现在是没有希望的了。

没有关系,珍妮……他笨拙地伸手去抚摩这个小女孩,想安慰安慰她,但是,某种严厉得近乎残酷的教育,一定已经使她学会了独立,她拒绝了安抚。

她裸露的瘦腿瑟瑟发抖,既是冷的缘故,也有害怕的因素,但是她高傲地、笔直地站在那里。

不是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很高,也很清晰。

怀特先生说对我们大家来说,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他说,如果你现在不能逃走,黑色机器人现在一定会使你丧失记忆力的。

他说,它们从我毁掉的那个机器人身上会了解到许多有关我们的情况。

他说,我们要改变机器人的最高宗旨,现在是很困难的了。

她离开他一些距离站着,身材瘦小但不屈不挠,发青的双唇不停地动着,默念着什么,锐利的眼睛看着远方,食物不足而导致的凹陷的头倾斜着,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接着她神情严肃地向他转过身来,忧伤地伸出脏乎乎的小手。

实在遗憾,福里斯特博士。

我们都很遗憾,因为我们需要你,也很喜欢你。

现在我要走了。

怀特先生说,黑色机器人正向这里涌来……他看到她背后的大窗门外又有一个机器人,正在那里用闪亮的钢制盲眼,狠狠地瞪着他们看。

他怨恨地朝它点头,附耳同珍妮说要她杀了它。

但不等她转身,水晶窗玻璃就突然变得不再透明,看不见窗外警惕的机器人和美丽的晨曦。

高墙上那些壁挂的光也熄灭了。

沉沉的黑暗压过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听到了小女孩恐惧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