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里斯特惊恐异常,疯狂地蠕动着身子,一时之间认为自己已经挣脱了机器人的掌握,从软垫椅子上滚了出来——但后来,他感觉到自己身处异地,已经不在斯塔蒙的别墅里了。
他从坚硬、冰冷的沙质地上站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哦,福里斯特博士!他听出是珍妮·卡特微弱而清晰的声音,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我们弄疼你了吧?他那茫然的眼睛终于看到了她,接着又看到了马克·怀特、勒基·福特、大伟人格雷斯通和阿什·奥弗斯特里特。
他们都围在他身边站着,看着他。
他们好奇的、绷紧着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
福特用一条色彩鲜艳的手帕擦着紧张的手指。
老格雷斯通将他红红的鼻子笨拙地微微向下一倾,以示欢迎。
奥弗斯特里特点着头,眨巴着模糊的眼睛。
马克·怀特还是披着那件破旧的银色斗篷,样子煞是威严,飘散着的火红长发和胡子分外壮观,他大步走过来,扶起福里斯特。
我们终于把你救出来了!这个大块头温和而深沉地说,欢迎到我们的圣殿来!福里斯特抓住怀特的手,动作迟缓地站起来,小心谨慎地注意着自己的伤腿,膝盖觉得无力,但是它承受着人体的重量却不觉得疼痛。
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浑身颤抖,真不敢相信。
洞顶上是一块凹凸不平的自然石灰石,镶嵌着钟乳石,晶质方解石闪闪发光,犹如一幅水彩画,石灰石穹顶从四周罩下,直到坚硬的黑色沙质洞底的地面上。
里面的空气潮湿、寒冷。
他还听到了细小的潺潺流水声。
我这是……他咽了一口水,我这是在哪里?如果你不知道这个地方的确切坐标位置,我们就比较安全,马克·怀特说,但是,这个溶洞离地面有好几百英尺,是奥弗斯特里特偶然发现的,这里有流水,空气充足,通风状况良好,但是通道很小,任何机器人都进不来。
那么你们……我……意念传物。
怀特点了点他那发须浓密的大头。
我们第一次失败了,是因为你在思想上有一种无意识的抗拒。
所以,这一次我们就不事先告诉你,等到你想要逃离机器人的那个时刻,我们就成功地把你带了出来。
我当时确实有抗拒的意识!福里斯特心存感激,与那些救他出来的人一一握手。
现在,这些人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新兵,个个的脸都刮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吃得也好多了,甚至奥弗斯特里特原先苍白的脸也显得健康红润了。
我们一直都在注视着你,福里斯特。
怀特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话语很诚恳。
我们很高兴,你没有把我们出卖给艾恩史密斯。
悲痛和怨恨使他的声音变得冷酷。
你不知道吧?他差点把我们困在龙岩古塔,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背叛我们。
来吧,让我告诉你我们准备如何击败他。
福里斯特忧心忡忡,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跟在他后面,去看看这个深埋在地下的堡垒。
沙质洞底不到50英尺宽,离洞顶低些的凹进处就做了睡觉的地方。
小珍妮·卡特自豪地把她自己的小卧室指给他看。
另一个小凹室里响着隆隆的发电机,给挂在洞顶上的照明灯供电。
这里所有的设备,福里斯特轻声地说,都是通过意念传物搬来的?没有其他的办法能把它们搬进来,怀特明确地告诉他说,但是,我们现在正在从实际运用中改进这些设备。
我们最大的担忧是,给艾恩史密斯留下了找到我们的线索。
另一个离洞顶低的石室,地面已经弄得平平坦坦,上面放了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放满了几个坩埚、小型电工工具,堆叠着某种银色金属锭。
就是这里需要你,福里斯特。
怀特披着那件破旧的斗篷,激动地用强调的手势指着那张工作台说,工作台有烧焦的痕迹,也有被酸腐蚀了的印记。
帮助我们制造新的中继器,改变机器人的最高宗旨。
福里斯特看了看那些小型电动坩埚炉,微型车床和电钻,然后又看了看这位具有权威的巨人。
福里斯特想道:他那热切的蓝眼睛中射出严厉的眼光,他也许有点狂热,但是好像很自信,不可能是个轻率粗心的人;他也非常机敏,不可能是个傻瓜。
说改变最高宗旨,其实就是要对这个宗旨重新进行解释,怀特接着说,你在机器人胸前的黄牌上看到的那些字我是完全赞成的——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
问题是,老沃伦·曼斯菲尔德制造第一批中继器的时候,对这条宗旨的应用范围太广了些。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掂了掂一小块金属锭。
我想,艾恩史密斯会称我为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一名罪犯。
他可能对我的奋斗目标嗤之以鼻,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反对我。
但是,人类每一个分子生存的价值、做人的尊严以及享受的权利,这就是我哲学研究的价值所在——也是我为之奋斗的原因。
你已经听到过这种荒谬可笑、自相矛盾的古老说法:最佳的政府是仁慈的专制政府。
曼斯菲尔德一定是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制造这些机器人的——但是,他制造的机器人是够仁慈的了,同时也是够专制的,这样,就非常不舒服、相当荒谬。
但是,我是个平均主义者。
他砰的一声把金属锭重重地放回工作台上。
我想要修改最高宗旨,保证男女老少人人都能享受艾恩史密斯等少数人现在所享受的权利。
甚至有做错事的自由。
他停下说话,不耐烦地在那一堆杂乱的笔记本和图表中寻找着,这些笔记本和图表原来由一块白色金属锭压着。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旧信封。
这是我想在那个中继网络里添加的文字,作为最高宗旨的修正。
他用深沉的声音读着信封背面那些潦草的字。
但是,我们机器人不能对任何人提供服务或保护,除非这个人本人愿意接受这种服务或保护;也不能违背一个人的意愿限制他的行动,因为人类必须享有自由。
我同意!福里斯特激动地耸了一下肩。
该做些什么?什么都要做。
这个大块头把破旧的信封放回到金属锭之下,一把抓住福里斯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必须事先同你说清楚,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设备简陋,面对像艾恩史密斯那样残忍的敌人,面临的危险连奥弗斯特里特也不能预见。
你不来到这里,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福里斯特忐忑不安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呢?我们在作任何计划之前,你首先必须知道我们已经做了些什么。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与曼斯菲尔德老先生一起呆了许多年,帮助他为消灭他自己不幸制造的机器人而奋斗——而我认为,如果他不是对我的能力视而不见的话,我们可能早已击败了机器人,因为这个工作必须由物理学家和心理物理学家携手才能圆满完成。
你知道,改变那些中继器显然需要物理工程的专业知识。
但是,曼斯菲尔德建造中继网络时就考虑了防止人类工程师的任何干涉,这件工作他做得很完美,这一点我和他都深有体会的。
现在,没有人能接近离四号翼星三光年的范围之内——这是指运用物理的方式是无法接近的。
但是,珍妮·卡特到过那里。
福里斯特震惊地回头四顾,寻找着这个孩子。
开始的时候,她一直跟在他们左右,他现在希望能看到她在洞里的沙地上玩耍,但他没有看到她。
她去找钯了,怀特解释道,我们需要这种金属制造新的中继器,奥弗斯特里特发现一颗人类和机器人都没有到过的星球上有一个冲积钯矿。
钯块很纯,含量几乎是100%,只有少量的铑和钉。
她还是个孩子!福里斯特坦率地说,你就派她独自一人到另一个星球上去?这种险值得一冒。
怀特的眼神是严肃的。
我们必须要有金属钯,但是我们尽量把危险降低到最小限度。
奥弗斯特里特一直在观察,如果艾恩史密斯或他的同伙出现的话,他会事先通知她的。
大块头转向杂乱的工作台。
她提供这种金属,他说,你的工作是制造和安装中继器。
倘若当时我和沃伦·曼斯菲尔德进入四号翼星的防御体系之内,他会成功的。
现在由你来接替他。
你的意思总不是……福里斯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由于溶洞里刺骨的寒气,他冷得发抖。
你的意思不会是……我是这个意思。
怀特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提供你所需要的帮助,但是,你是铑磁工程师,是我们必须送到四号翼星上去改变机器人大脑的人。
福里斯特用冰冷、笨拙的手抓住工作台粗糙的边缘,接着他只得在一条木凳上坐了下来,这样可以减轻发抖的大腿所承受的重量。
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个红毛巨人,眼神几乎带有责备,你知道我不会意念传物。
可以学嘛,怀特严肃地低声说,如果你想重见天日,你必须学。
因为我们和地面之间相隔近千英尺的坚硬岩石,你要爬出去,也没有足够大的通遭。
但是……我只是不会……福里斯特不寒而栗,重重地咽了一口水,突然觉得幽闭恐惧症袭来,使他口不能言。
潮湿的空气似乎太凝重、太静止了。
他看到不断蠕动的黑暗,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乱钻;他听到细水流过细小的裂缝发出的低吟声,仿佛在暗暗窃笑他。
溶洞是一座坟墓,他就埋在这里——等到他创造了奇迹,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之后才会复活。
但是,他咬着不断打颤的牙齿,找到了虚弱的理由。
如果意念传物能把他带到这里,那么也会把他带出去。
想到这里,裂缝中的阴影似乎小了一些。
他屏住呼吸,发抖着转向怀特。
对不起,刚才是那块岩石砸着了我,还有一种幽闭的感觉。
他犹豫着挺了挺胸脯。
我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的,但是,你知道我以前失败过。
做这件事,你是胜任的,怀特平静地说,因为你是个科学家。
因为心理物理学也是一门科学。
这就是说,那种观察到的现象可以用假设来归纳,可以做理论上的阐述,可以由法则来规范。
或者说,它的作用是可以用逻辑来分析,可以用经验来预测,可以用因果关系来控制的。
我承认它是一门完全不同于你所从事的科学。
他不无遗憾地摇着头。
必然是一门不同的科学,因为研究的工具也是研究的对象。
解剖刀要解剖自己可不容易。
在这么多年的艰苦探索中,我发现的新问题要比找到的满意答案多得多,比如说,什么是心理?怀特耸了耸沉重的宽阔的肩膀,接着,他那双热切的眼睛通过方解石那闪亮的拱道,凝视着一片漆黑中的景物。
福里斯特知道,这也是一条死道,这条死道被活生生岩石的物质障碍堵住了——但是现在珍妮·卡特却从这条死道里出来了。
这个孩子站在那里眨了一会眼睛,仿佛溶洞里闪光的晶石使她眩目,接着就踏着黑暗的沙质洞底地面跑向怀特。
福里斯特看到她外衣破旧的皮领子和她乌黑的头发上突然结了一层冰锥。
她冻得发抖,脸色发青,把一个沉重的小皮袋交给怀特。
怀特倒在天平盘里的那些白色金属块马上结上一层冰碴,缕缕轻烟似的液体开始从天平盘里滴下来,滴到了工作台上。
福里斯特也感觉很冷,不禁瑟瑟发抖,冲小孩眨眨眼,小孩站在那里,光脚丫不停地在沙地上擦,那双大眼睛向上看着怀特,充满尊敬的神色。
我要再去一趟吗?不用,我认为这些就够我们用了。
怀特瞥了一眼天平盘上那堆结着冰的金属锭,连火红的胡须也慈爱地笑了。
你做得很好,到格雷斯通那里喝点热肉汤吧。
哈,谢天谢地!不用再去了,我太高兴了,那里冷得要命。
她蹦蹦跳跳地向水晶室跑去,水晶室里,格雷斯通正在一个小电炉上用文火煮肉汤。
福里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衣领和头发上的粉状霜,惊得目瞪口呆。
那里很冷,他听到怀特说。
那些钯一定是很久之前冲积起来的,因为那颗星球现在不再有侵蚀现象了。
它一定是失去了原来给它提供热量的那颗星,所以温度太低了,没有气态气,也没有液态水。
温度接近绝对零度。
福里斯特感到惊讶,摇着头。
你是说她能违反任何自然法则?不是的,怀特说,她只是学会了使用心理物理世界的自然原则——我认为她是在无意识中学会的。
她只是……使自己适应自然。
开始的时候,在龙岩古塔,甚至到这里之后,她总是冷得发抖,直到她掌握了足够的新心理科学后,她才能使自己保持温暖,不感到寒冷。
但是……福里斯特气喘吁吁地说,她是如何学会的?这个问题她无法告诉你。
我也很想知道,但是我猜想,她已经学会了自发控制热分子振动和蒸发分子流的心理物理学方法。
除此之外,就无法解释她在那个寒冷的星球上能保持身体热量、水分和氧气。
我认为她还能使二氧化碳分离,以补充血液中的氧气。
无论如何,她是这样做到了,她也能在绝对真空的条件下生存……生存很长时间。
福里斯特的脊背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你能肯定她……她是人?他不安地喘着气,不是某物种的变异?她是人!大块头情绪激动地说,这个你不用怀疑,我是清楚的。
虽然我屡遭失败,但是我清楚,心理物理能力就如生命一样古老——也许就是生命本身!我知道这些能力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是与生俱来的,它们就在人的头脑中,你可以自发地掌握,我也可以自发地运用,目前还没有运用的天赋能力要比珍妮的强得多。
激怒使他的声音颤抖。
对此我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但是我却总是不能了解自觉控制这些能力的真正奥秘。
也许还有一些障碍我没有看到,也许是某种与此一样明显的东西。
他不耐烦地拿起一块珍贵的白色金属锭,又重重地把它放回原处。
福里斯特看到他的眼神中掠过一种永不消逝的仇恨,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或像是一堆焖火的火焰。
但是,仅凭仇恨,即使是这样火山爆发式的仇恨,也永远不能阻止机器人的暴虐。
福里斯特现在比怀特平静些,考虑着自己所担负任务的每一个细节问题,指出完成任务的困难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