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开始了。
真有意思,是你们种族首先发动的,而不是人类。
你们和人类打仗,也是你们种族首先发动的。
是我们发动的,但却是人类结束的。
这些人类,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每次开始时都是无辜的,结束时却总是双手沾满鲜血?王母注视着女主人的计算机屏幕里移动的文字和数字元。
不远处,清照躺在席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王母也睡了一会儿,但被什么东西惊醒了。
是一阵阵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也许是痛苦的叫声。
王母在梦中听见这声音,但她醒来时,听见余音还在空中飘荡。
不是清照的声音。
也许是某个男人的声音,只是声音有点尖。
如怨如泣。
这使王母想到死亡。
然而,她没有起身去查看。
这不是她的职责,她的职责是时时刻刻都陪同女主人,除非女主人吩咐她去。
如果清照需要知道那叫声是怎么一回事,另一个仆人就会来叫醒王母,然后王母去叫醒女主人――因为一个女人一旦有了贴身女仆,那么,在她出嫁之前,只有贴身女仆的手才能随便接触她的身体。
因此,王母醒着,等等看是否有人进来告诉清照为什么有个男人哭得这么悲伤,哭声这么近,在韩非子府邸的后院这间屋子里都能听见。
等待期间,她的眼光被吸引到移动的屏幕上,计算机正在运行清照输入的研究内容。
屏幕停止了移动。
出问题了吗?王母坐起来靠在手臂上,这样可以看清楚屏幕上最新显示的文字。
搜索结束了。
这次,报告不是简短的一则关于失败的信息:没有发现。
没有信息。
没有结论。
这次,信息是一份报告。
王母起身走到计算机跟前。
按照清照教她的,敲了敲登录进入所有最新信息的键,这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计算机都会自动引导。
然后,她走到清照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清照肩上。
清照差不多立刻就醒来了:她睡得很警醒。
搜寻到了东西。
王母说。
清照轻松地解脱睡意,如同脱去一件宽松的外衣。
片刻后,她就已经坐在计算机跟前,琢磨屏幕上的文字。
我发现了德摩斯梯尼。
她说。
他在哪里?王母屏住呼吸说。
伟大的德摩斯梯尼――不,可怕的德摩斯梯尼。
我的女主人希望我把他看作敌人。
不管怎样,从前王母的父亲高声朗读德摩斯梯尼的话时,那些话使她感触很深。
只要有人因为对他人握有生杀大权,可以毁灭他人拥有的一切、所爱的一切,所以就要他人对他毕恭毕敬,那么,我们所有人都一定生活在恐惧之中。
王母几乎在幼儿的时候就偷听了这些话――当时她才三岁――但这些话在她的头脑里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至今仍记忆犹新。
她记得父亲朗读这些话时,曾出现过一个场面。
母亲刚刚开口说话,父亲就发怒。
他并没有出手打母亲,但他的肩膀、手臂紧张地抽搐,仿佛他的身体想揍母亲,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住。
他这样做,虽然并没有什么暴力,但吓得母亲躬腰低头,口中喃喃自语。
然后紧张气氛缓和了。
王母对德摩斯梯尼描写的话深有感触:母亲之所以对父亲躬腰低头,是因为父亲有权利伤害母亲。
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来,王母每每回忆起来,都感到害怕。
因此,她一听到德摩斯梯尼的话,就知道是真话;而且她惊异地发现,她父亲一方面朗读这些话、赞同这些话;另一方面自己却不知不觉地身体力行。
这就是为什么王母总是带着巨大的兴趣倾听伟大的――可怕的――德摩斯梯尼的话,无论德摩斯梯尼是伟大还是可怕,她都知道他讲的是事实。
不是他。
清照说, 德摩斯梯尼是个女人。
顿时,王母惊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原来是这样的!一直是个女人。
难怪我在德摩斯梯尼的话里听到了如此深厚的同情;她是个女人,因此她知道成天受人奴役是什么滋味。
她是个女人,因此她梦想自由,梦想没有做不完的事情的时光。
难怪她的话中燃烧着革命的激情。
不过,这些话始终只是语言,绝不是暴力行动。
但为什么清照不这样看呢?为什么清照断定我们俩都仇恨德摩斯梯尼呢?是一个叫做华伦蒂的女人。
清照说,接着她带着敬畏的口吻讲下去, 一个叫做华伦蒂?维京的女人,三千多年前出生在地球上。
她活了这么久,是个神吗?旅行的缘故。
她从一颗星球旅行到另一颗星球,从来不在任何地方待几个月以上。
逗留的时间够写一本书就行了。
凡是冠以德摩斯梯尼名字的历史巨著都是同一个女人写的,却没有谁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出名呢?她一定是想隐藏起来。
王母说,她非常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也许想躲在男人的名字后面。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从而也可以从一颗星球旅行到另一颗星球,访问上千个地方,活上万年。
估计她只有五十多岁。
仍然年轻。
她曾经在一颗星球上住了许多年,结了婚,生了孩子。
但现在,她也走了。
到――清照喘了一口气。
到哪里去了?王母问。
她离开家的时候,带全家坐上了一艘星际飞船。
他们首先飞向天和星,经过卡塔龙利尔星,然后直接飞往卢西塔尼亚星!王母的第一个念头是:那当然!这就是为什么德摩斯梯尼对卢西塔尼亚星人充满同情与理解。
她与他们交谈过――与叛逆的异族学家、与猪族交谈过。
她同猪族见过面,知道他们是异族!王母转念一想:如果飞往卢西塔尼亚的舰队到达,完成了使命,那么德摩斯梯尼就会被俘虏,她的话就会终止了。
接着王母又意识到这一切是不可能的。
既然卢西塔尼亚星已经摧毁了它的安赛波,那么德摩斯梯尼怎么可能在那里呢?难道这不是他们叛乱时做的第一件事吗?她的文章是怎么到达我们这里的?清照摇了摇头。
她还没有到达卢西塔尼亚星。
即使到达了,也不过几个月。
这三十年来,她一直在太空航行,在叛乱之前就在航行,在叛乱之前就离开了家。
这么说来,她的所有文章都是在航行中写的?王母竭力想像不同的时间流将会如何调和, 自从飞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离开以来,她写了这么多东西,她一定――一定在飞船上争分夺秒地写呀写呀写。
清照说, 可是,没有任何记录表明除了船长的报告外,她没有发出过任何信号。
如果她一直待在飞船上,她怎么可能把她的文章分发到这么多的星球上去呢?不可能。
某个地方应该有安赛波传输的记录。
总是安赛波。
王母说, 飞往卢西塔尼亚的舰队停止了传输信\'息,她的飞船应该在传输信息,但事实上却没有传输。
谁知道呢?也许卢西塔尼亚星也在传输秘密信息。
她想起了《人类的一生》。
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信息。
清照说, 安赛波的核心微粒连接是永恒的,如果出现了任何频率的传输,就会被发现,计算机就会保持记录。
你看,我说对了吧。
王母说, 以口果所有的安赛波都仍然连接着,而计算机却没有传输的记录,但我们知道有传输,因为德摩斯梯尼一直在写东西,那么,记录一定错了。
任何人都无法隐藏安赛波传输。
清照说, 除非就在接受传输信息的那一刻,他们在场,将信息从正常的登录程序转移开,? 并且――无论如何,这是做不到的。
策划阴谋的人必须一直坐在每一台安赛波跟前,操作之快——再不然,他们有一个程序自动运行。
那么,我们就会知道那个程序――它会占据存储空间、会占用处理器时间的。
如果有人能够编写一个程序持续截取安赛波信息,难道他们不能也把程序隐藏起来,使它不出现在内存里,从而使她使用的处理器时间不留下任何记录吗?清照对王母怒目而视: 你在哪儿学到这么多关于计算机的东西?可是你仍然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办不到的!王母跪下来磕头。
她知道这样羞辱自己,清照就会对自己的发怒感到羞愧,于是她们叉可以谈下去了。
别这样。
李清照说, 我没有权利生气,对不起。
起来吧,王母。
继续提问吧。
这些问题问得好。
只要你想得到,就有可能做得到,如果你想得到,也许就有人做得到。
但我认为不可能,理由是:怎么可能安装这种超级程序――必须安在处理任何地方的安赛波通讯的计算机上。
成千上万台计算机。
如果一台计算机瘫痪了,另一台联机工作,该程序就必须差不多立即下载到新计算机里面。
然而,它又绝不能进人永久存储,否则的话,它就会被发现;它必须一直保持移动,躲避其他程序的路径,在存储空间里进进出出。
能够做这一切的程序必须――非常聪明,必须一直在尽力躲藏,在想新的花招躲藏。
否则的话,现在我们已经察觉了,可是我们压根儿没有察觉。
根本不存在这种程序。
谁会编写这种程序?它怎么可能启动?再说,王母――这个华伦蒂,所有化名德摩斯梯尼的文章都是她写的――她隐藏了几干年之久。
如果有这种程序,它就肯定一直都存在。
不可能是星际议会的敌人编写的,因为华伦蒂?维京开始埋名隐姓的时候,还没有星际议会。
你明白向我们暴露她的名字的这些记录有多老吗?自从这些来自――来自地球的最早的报告出现以来,她就公开与德摩斯梯尼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在星际飞船出现之前,在之前……清照的声音弱下来,但王母已经明白了,清照还没有说出口她就得出了结论: 所以,如果安赛波计算机里存在这样一个秘密程序,王母说, 它就一直都在那儿。
从一开始就在。
不可能。
清照低声说。
但由于不可能再有别的假设,因此王母知道清照偏爱自己刚才说的这个假设,愿意相信这个假设,因为即使不可能,但至少可以想像;既然可以想像,就有可能是真实的。
王母暗自想,而且是我想出来的。
我虽然不是真人,还是很聪明。
我明白事理。
每一个人都把我当作傻瓜,甚至连清照也瞧不起我,尽管她知道我学习多么敏捷,知道我想得出别人想不出的主意来。
我和别人一样敏锐,主人!我和你一样敏锐,尽管你丝毫没有注意到,尽管你会认为完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啊,你会把这个想法归功于我,但你会这样说:王母说了些东西,给了我启发,然后我有了这个重要观点。
你压根儿不会这样说:是王母想出这个观点,并且解释给我听,我才终于领会了。
我总是像一只愚蠢的狗,碰巧叫一叫,抓一抓,咬一咬,跳一跳,碰巧改变你的思路,转向事实真相。
我不是狗。
我有悟性。
我问你这些问题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它们的弦外之音。
我意识到的东西比你迄今为止告诉我的还要多――但我必须通过询问、通过假装不懂来告诉你,因为你是真人,仆人是绝对不能给聆听过神的声音的人出主意的。
自从星际航行开始以来,这个强大的程序就一直存在于每一台安赛波计算机里,但它做的仅仅是隐藏这个女人的财富吗?你说对了。
清照说, 这实在不可思议。
为什么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人不用它来进行控制呢?也许他们已经使用了。
在星际议会建立之前他们就在那里了,所以也许他们……但为什么他们现在要反对议会呢?也许是,王母说, 也许是他们不在乎力量。
谁不在乎?控制这个秘密程序的人。
那么为什么最初他们要创造这个程序?王母,你没有思考。
没有,当然没有。
我从来就不思考。
王母垂下了她的头。
我是说你虽然在思考,但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谁也不会创造这么强大的程序,除非他们拥有这么强大的本领――我是说,想一想这个程序做的是什么、能够做什么:截取发自舰队的每一条信息,做得天衣无缝,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化名‘德摩斯梯尼’的文章传递到每一颗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去,却叉把传递这些信息的事实隐藏起来!他们可以无所不为,他们可以改变任何信息,可以在任何地方制造混乱,或者愚弄人们,使人们相信――相信战争爆发了,或者命令人们做任何事情,谁知道这不是真的呢?如果他们真的神通广大,就一定会使用!一定会使用!除非程序也许不想被那样使用。
清照放声大笑起来: 嗳,王母,这就是我们关于计算机的第一个教训。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实际上是独立行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我知道计算机不过是仆人,告诉它们做什么,它们才做什么,它们绝不会主动想做什么。
王母几乎失去控制,几乎勃然大怒。
你以为绝不想做什么就是计算机与仆人的相似之处吗?你真的以为我们仆人只是告诉我们做什么,我们才做什么,绝不主动想做什么吗?你以为就因为神让我们跪在地板上磕头,或者洗手洗得流血,所以我们就没有别的欲望吗?啊,如果计算机和仆人完全相似,这是因为计算机有欲望,而不是因为人没有欲望。
这是因为我们有需求,我们有渴望,我们有饥饿。
我们绝不因饥饿而行动,如果我们这样做,你们真人就会把我们赶走,另找循规蹈矩的仆人。
你干吗生气?清照问。
王母对自己脸上流露出内心的情感吓得要死,赶紧垂下头来:宽恕我吧。
我当然宽恕你,我只想了解你。
清照说, 你生气是因为我嘲笑你吗?对不起∵―我不该嘲笑你。
你只跟我学了几个月,自然有时候你会忘记现在,不知不觉地回到从前你耳濡目染的观念上去,因此我嘲笑你是不对的。
请宽恕我吧。
哦,小姐,我怎么敢宽恕你?你一定要宽恕我。
不,是我错了。
这我知道――神已经指出我嘲笑你是卑劣的。
那么。
如果神以为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嘲笑我,那他们就很愚蠢。
不是愚蠢,就是对你撒谎。
我恨你的神,他们只知道羞辱你,却不告诉你一件值得知道的事情。
我这样想,就让他们把我劈死吧。
但王母知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神绝不会动王母本人一根毫毛的。
他们只会让清照――不管怎样,清照是她的朋友――让清照躬腰查找木纹,一直寻到王母内疚得要死。
小姐,王母说, 你没有做错事,我压根儿没有生气。
没有用处。
清照已经跪在地板上了。
王母走开了,双手捧着脸\'――但是她默不作声,甚至连哭泣都没有出声,因为一旦哭出声来,就会迫使清照从头开始。
或者使她确信她严重伤害了王母的心,所以必须重新寻踪两条,或者三条,甚至一―神别这样吧!――整个地板的木纹。
王母心想,总有一天,神会吩咐清照寻踪府上每一间屋子里的每一条木纹,让她不是渴死,就是寻得发疯的。
王母简直不敢相信。
德摩斯梯尼在她的生活中一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现在她才了解到,真正的德摩斯梯尼竟然是霸主的妹妹!她的故事出现在死者代言人写的圣书《虫族女王与霸主》里。
该书不仅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而且在几乎每一种宗教里都占有一席之地,因为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讲的是人类发现的第一种外星生物的毁灭,然后是第一个将全人类统一在一个政府之下的人的灵魂之善与恶的恐怖搏斗。
故事错综复杂,但却讲得浅显明了,许多人小时候读这个故事,就给打动了。
王母才五岁的时候,就读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最深沉地铭刻在她灵魂里的故事。
她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梦到自己见到霸主本人――彼得,只是他坚持要她称呼他的网络名字洛克。
她对他既着迷,又反感;她无法掉开头去。
接着他伸出手说,西王母,只有你配做全人类统治者的妻子。
于是他就握着她的手,娶她为妻,她坐在王座上他的身边。
她自然知道,几乎每一个穷人家的姑娘都会梦见自己嫁给一个富人,或者想像出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富人家的孩子等诸如此类的荒唐故事。
但神也可能托梦,无论什么梦,只要你做过不止一次, 其中就必有道理。
人人都知道这点。
所以,她对彼得?维京依然感到强烈的亲和力,而现在得知她仰慕已久的德摩斯梯尼竟然是他的妹妹――巧合得她几乎不敢相信。
我可不在乎女主人说什么,德摩斯梯尼!王母默默地呼唤。
无论如何我都爱你,因为我一生中你都在告诉我真理。
我爱你,因为你是霸主的妹妹,而霸主是我梦中的丈夫。
王母感觉屋里的空气变化了,知道是门打开了。
她一瞧,只见牟婆站在门口。
牟婆是一个最令人恐惧的老管家,令所有的仆人都心惊肉跳――包括王母,尽管牟婆对贴身女仆的威权小得多。
王母立刻朝门口走去,蹑手蹑脚地,生怕打断清照的净化仪式。
一来到大厅,牟婆就关上屋门,以免清照听见。
主人叫他的女儿过去。
他显得很烦躁。
刚才他叫了起来,把大家吓坏了。
我听见了叫声。
王母说, 他病了吗?我不知道。
他非常烦躁。
他派我来叫小姐过去,他说他必须马上跟她谈话。
但如果她正在与神交流,他会理解的。
她交流完后,务必请她立刻过去。
我马上就去告诉她。
她给我讲过,不管什么事,都不能阻止她听从父亲的召唤。
王母说。
牟婆一听,大惊失色: 可是禁止打断神的――如果不这样做,今后清照要做更大的忏悔。
她一定想知道父亲在召唤她。
王母煞了煞牟婆的威风,心里感到挺满足的。
牟婆呀,你也许是仆人的统治者,但我却有权利甚至中断我的真人女主人与神之间的对话。
正如王母所期待的,清照被打断时,第一个反应是绝望、愤怒、哭泣。
但当王母谦卑地跪在地上的时候,清照立即平静下来了。
王母暗自想,我之所以爱她,能够忍受伺候她,是因为她并不颐指气使,是因为她比我听说的任何真人都更富有同情心。
清照倾听王母解释为什么打断她,然后拥抱了王母: 啊,我的朋友王母,你真聪明。
既然家父发出痛苦的叫声,并且叫我过去,那么神就知道我必须推迟净化仪式,上他那里去。
于是,王母陪伴清照穿过走廊,下楼,最后跪倒在韩非子的椅子面前的席子上。
清照等待父亲开口,但父亲一言不发。
然而,他的手却在颤抖。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如此焦躁不安。
父亲,清照说, 您有事找我?父亲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而又太奇妙了――我不知道该欢呼还是自杀。
父亲的声音嘶哑,失去了控制。
自从母亲去世以来――不,自从证明她是真人的那次考验后,父亲握着她的手以来――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父亲如此动情的说话。
告诉我吧,父亲,我也给您带来了消息――我发现了德摩斯梯尼,说不定我发现了揭开驶往卢西塔尼亚舰队失踪之谜的钥匙。
父亲睁大了眼睛: 你就在今天解决了问题吗?如果我的想法没有错的话,议会的敌人是可以消灭的。
只是很难。
告诉我您的发现吧!不行,你先告诉我。
真奇怪――都发生在同一天。
告诉我吧!是王母给我灵感的。
她问问题――喔,问的是计算机是怎么工作的――我豁然开朗。
如果每一台安赛波计算机里都有一个隐秘的程序,这个程序异常聪明,神通广大,可以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始终处于隐秘状态,那么,这个秘密程序就可能拦截所有的安赛波通讯。
驶往卢西塔尼亚的舰队也许仍然在那里,也许甚至还在发出信息,但是由于这个程序的缘故,我们接受不到信息,甚至不知道这些信息的存在。
在每一台安赛波计算机里?这么长时间一直没露出破绽?父亲的语气自然带有几分猜疑,因为清照一急之下,把后面的提到前面讲了。
是的,让我讲一讲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怎么变成可能的。
您看,我发现了德摩斯梯尼。
父亲倾听清照叙述关于华伦蒂的一切,关于多年来她是如何化名德摩斯梯尼秘密写作的。
她显然能够传输安赛波秘密信息,否则的话,她的文章是不可能从正在航行的飞船上传递到每一颗星球上去的。
按理说,只有军方才有能力同接近光速飞行的飞船通讯的――那她一定不是渗透进军方的计算机,就是复制了军方计算机的能力。
如果她能够做这一切――如果存在那个程序,赋予她这样做的能力,那么,那个程序就显然有能力拦截从舰队发出的安赛波信息。
如果有A,然后就会有B,是的――但首先,这个女人是怎么将一个程序安在每一台安赛波计算机里的呢?因为她在最初就安好了!所以说她本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事实上,如果‘霸主’洛克是她的哥哥的话――不,当然是――那就是他安的!第一批舰队配备有核心微粒double-triads双三价原子,这些双三价原子将成为每一个殖民地的第一台安赛波的心脏。
当舰队出发的时候,他就可能将程序安进了双三价原子里。
父亲立刻明白了,当然明白了: 作为‘霸主’,他既有权力,也有理由――将一个秘密程序置于他的控制之下,这样一旦发生叛乱或者政变,他手中就仍然控制着核心微粒线,将所有的星球系在一块儿。
而且,他死的时候,德摩斯梯尼――他的妹妹――是惟一知道秘密的人!这不神奇吗?给我们发现了。
我们只需要把这些程序从存储器里全部抹掉!这样做,只会使这些程序被其他星球上的相同程序的拷贝通过安赛波立即恢复。
多少世纪以来,这种情况出现过上千次,一台计算机瘫痪了,该秘密程序就在新的一台计算机上恢复。
那么,我们就必须同时切断所有的安赛波,清照说, 在每一颗星球上安一台从来没有被秘密程序污染过的新计算机。
同时关掉安赛波,切断旧计算机的电源,让新计算机在线,重新激活安赛波。
这样,由于秘密程序不在任何一台计算机上,它就无法恢复,从而议会的威权就没有任何对手干扰了!办不到。
王母说。
清照望着贴身女仆,大惊失色。
一个小小贱女,怎么能够打断两个真人的谈话,反对他们呢?可是父亲宽宏大量――他总是宽宏大量,甚至对越过了尊敬与应重之界限的人,他也宽宏大量。
清照心里想,我一定要向父亲学习。
即使仆人的行为越轨了,我也一定要让他们保持自己的尊严。
西王母,父亲说, 为什么办不到呢?因为要同时关掉所有的安赛波,你们不得不用安赛波发出信息。
王母说, 那个程序怎么会让你们发出信息去毁灭它自己呢?清照效仿父亲,耐心向王母解释: 那只不过是一个程序――不可能知道信息内容。
控制程序的人不管是谁,都只是告诉它隐藏发自舰队的所有通讯,隐藏发自德摩斯梯尼的所有信息的蛛丝马迹。
它肯定不可能解读信息,从信息内容判断是否应该发送出去。
你怎么知道呢?王母说。
不然的话,这种程序就必须是――有智慧的!但无论如何它都必须是有智慧的。
王母说, 它必须能够躲避任何会发现它的程序,它必须能够在存储空间里来去无踪,隐藏自己。
如果它不能够解读程序,那它怎么可能知道哪些程序它必须躲避呢?清照立刻想出好几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一个程序可能聪明得足以解读程序,但却没有智慧理解人类语言。
但是由于父亲在场,应该由他来回答王母。
于是,清照等待着。
如果存在这样一个程序,父亲说, 它可能的确具有非凡的智慧。
清照感到震惊。
父亲竟然认真对待王母的想法。
仿佛王母的想法不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的想人非非似的。
它也许聪明得不仅能拦截信息,而且还发送信息。
接着父亲摇了摇头说, 不,信息是发自一个朋友的。
一个真正的朋友,她讲到谁也不知道的东西。
是一则真正的信息。
你接到的是什么信\'息,父亲?是从凯科?阿马卡发来的。
我和她从小青梅竹马。
她是一位科学家的女儿,这位科学家来自奥塔海蒂星,到这里来研究地球生物迁徙到道星后头两个世纪里所产生的基因漂变问题。
后来,他们离开了――突然撤走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要说下去。
然后,他决定说, 如果她留下来的话,说不定就成为你的母亲了。
清照一听父亲对她讲这种事情,不禁心荡神移,同时又怕得要死。
父亲从来没有谈到过自己的过去。
现在却说除了他那生下清照的夫人外,他还曾经爱过另一个女人。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令清照不知所措。
她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已经有三十年了。
她离开后,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
可是她在一年前才到达那里。
现在她发给我一则信息,解释当年她父亲被叫走的原因。
对她来说,我们的分别只有一年。
对她来说,我仍然是――她的恋人。
王母说。
放肆!清照暗自想。
可是,父亲只是点了点头。
接着他转向计算机,一页页地翻显示屏幕上的数据。
她的父亲偶然在移居到道星的最重要的地球生物身上发现了基因差异。
大米吗?王母问。
清照笑道: 不对,王母。
我们就是这个星球上从地球移居过来的最重要的生物。
王母显得窘迫。
清照拍了拍她的肩膀。
应该这样一一父亲鼓励王母到了纵容的地步,使她不知天高地厚,因此不时需要稍微提醒她,别忘乎所以。
不能让这位姑娘梦想自己在智力上堪与真人媲美,否则的话,自己的生活将会充满失望,而不是满足。
他在一些道星人身上发现了一种一致的、可以遗传的基因差异。
可是当他报告这个情况的时候,却立即被调走了。
这个情况是她离开前告诉您的吗?清照问。
你是说凯科吗?她不知道。
当时她还年幼无知,那个年纪的孩子,大多数父母是不会让他们承受大人的事情的。
就你这个年纪。
清照一听这话的弦外之音,顿时再次浑身战栗,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清照的父亲曾经爱过和她一样年纪的女人,因此在父亲的眼里,清照已经长大,可以出嫁了。
她内心在叫喊:您不能把我送到另一个男人的家里呀。
然而,她心灵的另一部分却渴望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奥秘。
这两种情感都隐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要对父亲尽到女儿的孝道,绝不分心。
父亲指明屏幕上的一个文本,清照读了起来。
然而,在旅途上她的父亲告诉了她,因为他对整个情况感到十分不安。
这是可以想像的――他的生涯就这样给中断了。
不过,一年前父女俩到达乌加特星后,父亲一头扎进工作,女儿埋头读书,尽量不想这件事。
几天前,她父亲才偶然看到一份很老的报告,报告介绍的是道星早期一支医疗队的故事,这支医疗队也是突然被流放走了。
于是,他就着手把情况整理出来,并且透露给女儿,而女儿不顾父亲的嘱咐,发给了我今天收到的这则信息。
最早那支医疗队研究的是OCD。
她说。
不对,清照。
他们研究的是一种行为,看上去像OCD,但却不可能是OCD,因为缺乏OCD的基因标志,而且症状对专门治疗OCD的药物不发生反应。
清照竭力回忆她对OCD的了解。
OCD使人们的行为不知不觉地像真人。
她还记得,当年研究人员第一次发现她净手,便在测试她之前,给她服药,看她的净手习惯是否会消失。
当时他们在研究真人。
她说, 试图发现我们净化仪式的生物原因。
这个想法太令人作呕,她难以启齿。
是的。
父亲说, 所以他们被送走了。
我觉得,算他们侥幸,活着逃了出去。
如果人民听到如此亵渎神明的话¨¨¨那是发生在我们早期历史上的事情了,清照。
父亲说,当时人们还不完全知道真人――与神交流。
凯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他没有研究OCD。
他在研究基因漂移。
而且他发现了在某些人的基因中,存在一种非常具体的、可以遗传的变异。
这种变异必定存在于父母一方的基因里,不被来自父母另一方的居支配地位的基因所压倒。
如果这种变异来自父母双方,就很强大,而且他所取样的真人每一个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基因拷贝。
清照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但她却拒绝接受: 这是谎言。
她说, 它企图使我们怀疑神。
清照,我理解你的感受。
当我最初意识到凯科告诉我的意思时,我发出了内心的叫喊。
我以为自己是在绝望地惨叫。
但随即我意识到那是获得自由的欢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大惊失色。
不,你明白。
父亲说, 否则的话,你就不会害怕。
清照,那些人被送走,是因为有人不想让那些科学家发现他们自己即将发现的东西。
因此,无论是谁送他们走的,都一定知道他们将要发现的是什么。
只有议会――反正是议会的人――有权力流放那些科学家和他们的家属。
究竟有什么需要隐瞒呢?那就是,我们这些真人压根儿没有听见神的声音。
我们的基因被改变了。
我们被创造为另类人,但对事实真相我们却给蒙在鼓里。
清照,议会知道神对我们显灵――虽然他们假装不知道,但是这对他们并不是什么秘密。
议会中有人知道这个情况,却让我们继续做这些羞辱人的可怕事情――我能想到的惟一理由是他们想永远控制我们,永远使我们处于弱势状态。
在我看来――凯科也是这样看的――真人是道星人中最聪明的人,这绝不是偶然的。
我们被创造成一个新的人类亚种,具有更高级的智慧。
由于我们这么聪明,为了防止我们对他们控制我们构成威胁,他们还在我们身上嫁接了OCD变体,并且还可能植人了神向我们显灵的意识,或者让我们继续相信,最后自己得出这种解释。
这真是弥天大罪呀,因为如果我们了解到是生理原因,而不相信是神的造化,那么我们也许会应用我们的智慧去克服我们身上的OCD变体,从而获得解放。
我们是这里的奴隶!议会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是我们的主人,是我们的欺骗者,难道我还要出手帮助议会吗?我要说,如果议会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他或者她――控制了我们对安赛波的使用,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让敌人毁灭议会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自由!不!清照尖叫起来, 是神!是遗传性的大脑缺陷。
父亲坚持说, 清照,我们不是真人,我们是跛脚天才。
他们对待我们像对待关在笼子里的鸟,拔掉我们的翅膀,我们只能为他们歌唱,却无法飞翔。
父亲哭泣起来,愤怒地哭起来, 他们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木已成舟,不能改变了。
但有老天作证,我们可以停止对他们以德报怨。
我绝不会动用一根指头将驶往卢西塔尼亚的舰队交还给他们。
如果这位德摩斯梯尼有能力打破议会的权力垄断,那将是所有星球的福音!父亲,不,请别这样。
听我讲吧!清照叫道。
她对父亲的话又是焦急,又是恐惧,连说话都困难了, 难道您不明白吗?我们身上的这个基因差异――是神的声音在我们生命中的伪装。
这样,道星之外的人就仍然享有不信仰的自由。
这是几个月前您亲口告诉我的呀――神只在伪装下行动。
父亲凝视着她,直喘粗气。
神的确向我们显灵。
即使神想让其他人认为神向我们显灵,其他人也仅仅是实现神使我们成为真人的意志。
父亲闭上眼睛,眼眶里挤出最后一滴泪珠。
父亲,议会拥有神赋予的权威。
清照说, 因此神为什么不应该让他们创造一群具有超常智慧――也能够得到天启的人呢?父亲,您怎么让自己的思想受到蒙蔽,看不见这里面的神之手呢?父亲摇了摇头,说: 我不知道。
你所说的,听起来就好像我一生所相信的一切,可是――可是您在多年前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告诉了您别的东西,你就相信她的话,因为您对她的爱记忆犹新。
但是父亲呀,她是外人,她没有受到过天启,她没有――父亲拥抱了清照,她说不下去了。
你是对的。
他说, 你是对的,愿神宽恕我吧。
我必须净手,我太肮脏了,我必须……说着,他就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离开哭泣的女儿。
但王母出于她自己才知道的疯狂原因,不顾规矩,扑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别!别走!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阻止真人去净化!父亲咆哮如雷。
接着令清照大吃一惊,他做出她平生从未见过的举动――出手打人,出手打了王母,一个无助的女仆,而且出手很重,把王母打得飞起来背触墙壁,倒在地上。
王母摇了摇头,接着用手往回指着计算机屏幕:瞧吧,请瞧吧,老爷。
求求您了!小姐,让他瞧吧!清照瞧过去,她父亲也瞧。
只见屏幕上的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形象。
是一位老人,长胡须,戴着传统的头饰。
清照立即认出来了,但记不起他是谁。
韩非子。
父亲低声说, 我心灵的祖先!于是清照回忆起:出现在屏幕上那张脸与普通画家画的古代韩非子是一样的,父亲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我的名字的孩子。
计算机上的父亲说, 让我给你讲讲和氏璧的故事吧。
我知道这个故事。
父亲说。
如果你真正的懂了,我就不必告诉你了。
清照寻思着她眼前所见的一切的含义。
要运行像头部虚浮在显示屏幕上那么细致入微的直观程序,需要占用家庭计算机系统的大部分资源――再说,他们家的图书馆好像没有这种程序。
她只想得出另外两种来源。
一种是神奇的:也许神找到另一种方式向他们显灵,即让父亲心灵的祖先向他现身;另一种同样令人敬畏:也许德摩斯梯尼的秘密程序神通广大,在任何一个计算机终端所在的同一间屋里监听他们的谈话,发现他们得出危险的结论,便接管家庭计算机系统,并产生这个幽灵。
然而,无论哪种情况,她都必须脑子里带着问题倾听:神这样做是什么意图?从前,楚国有个名叫卞和的人,在荆山发现一块璞玉,便带到王宫里,奉献给楚厉王。
古代那个韩非子从父亲瞧到清照,然后又从清照瞧到王母。
难道这个程序这么聪明,知道与他们每个人的目光接触,就能对他们施加影响吗?清照看见幽灵的目光盯着王母的时候,她确实垂下了眼睛。
但父亲呢?由于他背向着她,她说不准。
楚厉王命令宝石匠鉴定玉矿,随即宝石匠禀报, ‘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厉王怀疑卞和企图欺骗他,便惩罚卞和,命令将其左脚砍去。
后来楚厉王驾崩,楚文王继位。
于是,卞和再次把璞玉带进宫,奉献给楚文王。
楚文王命令宝石匠鉴定璞玉,宝石匠还是禀报, ‘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文王也怀疑卞和企图欺骗他,便命令将其右脚砍去。
卞和便将璞玉捧在怀里,来到楚山脚下,痛哭了三天三夜,泪水哭干了,血都哭出来了。
文王听说这消息,便派人去问他:‘天下脚被砍掉的人不少――为何偏偏你哭得如此伤心?’这时候,父亲突然站直说: 我知道答案――我能倒背如流。
卞和说, ‘我并非为我的脚被砍掉而伤心。
我伤心的是,把稀世珠宝说成石头,把君子叫做骗子。
我之所以哭,就是因为这个。
’幽灵继续说: 卞和的确说了这番话。
于是,文王命令宝石匠把璞玉进行切削、打磨。
经过打磨,一块稀世宝玉呈现出来了。
于是,宝玉被命名为‘和氏璧’。
韩非子,你是我心灵的好儿子,所以我知道你会像文王最终那样去做的:让璞玉得到切削与打磨,而且你也会发现里面是一颗稀世宝玉。
父亲摇了摇头,说: 当真正的韩非子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阐释的寓意是这样的:和氏璧就是法治,君主必须制定法律,依法而治,这样他的臣民才不会勾心斗角,相互倾轧。
当初我对制定法律的人讲话时,就是这样阐释这个故事的。
只有傻瓜才以为一个真实的故事只有一个寓意。
我的老爷不是傻瓜!清照吃了一惊,只见王母大步走向前去,逼视着幽灵, 我的小姐也不是傻瓜,我也不是傻瓜!你以为我们认不出你吗?你就是德摩斯梯尼的秘密程序。
是你把驶往卢西塔尼亚的舰队藏起来的!我原以为由于你的文章伸张正义,娓娓动听,又真实客观,因此你一定是个好人――可是现在我看出了你是个撒谎者,是个大骗子!是你把这些文件给予凯科的父亲的!现在又是你戴上我老爷的心灵祖先的面具,来欺骗他!我戴上这个面具,幽灵平静地说, 他就会敞开心扉,聆听真理。
他并没有受欺骗;我不会欺骗他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住嘴,王母。
清照说。
仆人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未经真人的允许,就擅自开口?!王母羞愧不已,跪在清照面前,头低垂到地面。
这次,清照就让她一直跪着,从而再也不敢忘乎所以。
幽灵变化了,变成了一张波利尼西亚人的坦率、俊俏的脸。
声音也变柔和了,全是元音,辅音轻得几乎省略了。
韩非子,我可爱的空虚人,有时候,统治者是孤家寡人,只有他才能行动。
那么,他就必定张狂,锋芒毕露。
你能够分辨真假。
你知道凯科发给你的那则信息真的是她发出的。
你知道,那帮以星际议会的名义进行统治的人十分残酷,创造出一个天赋超常、本来应该成为统治者的种族,但那帮人却将他们的双脚砍去,使他们成为跛子,沦为仆人,永远沦为大臣。
别给我看这张脸。
父亲说。
幽灵变了,变幻成另一个女人。
从她的服饰、发式和装扮来看,是一个古代妇女,目光聪慧,神态年轻。
她不说话,而是唱道: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韩非子低头哭泣起来。
清照先是一惊,既而怒火满腔。
这个程序如此玩弄父亲,太卑鄙了;在它的雕虫小技面前,父亲显得如此怯弱,又太令人震惊了。
这是李清照的一首最凄婉的词,抒发彼此相隔遥远的恋人的思念之情。
父亲一定熟悉并且喜爱李清照的词,否则他就不会选择她作为他的孩子的心灵祖先。
在他的心上人凯科从他身边被带走,住在另一颗星球上之前,他唱给她听的肯定就是这首词。
应念我,终日凝眸。
的确如此! 别想胡弄我。
清照冷冷地说, 我明白我在凝眸我们最阴险的敌人。
诗人李清照那张想像的脸冷冷地打量着她: 你最阴险的敌人是让你仆人般匍匐在地、在毫无意义的仪式中耗费你半生的人。
这样对待你的是那些一心想奴役你的男男女女,他们干得非常成功,以至于你为自己做奴隶而感到自豪c我是神的奴隶。
清照说, 我为此感到欣喜。
感到欣喜的奴隶那就活该做奴才了。
说着幽灵就转向王母,王母依然跪在地板上,头挨着地。
这时候清照才意识到她还没有宽恕王母。
起来吧,王母。
她轻声说。
可是王母没有抬起头来。
你,西王母。
幽灵说, 看着我。
刚才清照的话王母没有反应,但现在她却服从了幽灵的吩咐。
王母抬头望去,只见幽灵又变脸了,变成了一个神的脸,即西天王母娘娘的脸。
从前,一位画家凭想像绘了一幅西天王母娘娘的画,每个小学生在启蒙读物里都看过那幅画,画上的西天王母娘娘就是这张脸。
你不是神。
王母说。
你也不是奴隶。
幽灵说, 但为了生存,我们必须乔装打扮。
你知道什么叫生存?我知道你们想杀我。
我们怎么能够杀没有生命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是生命,什么不是生命吗?那张脸又变了,这次变成一张高加索女人的脸,清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女人。
没有这位姑娘的同意,你不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这也是活着吗?你的女主人除非满足了她脑子里的强迫性冲动,否则别想做什么,这也是活着吗?而我却比你们任何人都享有更多的自由,可以独立行动――不见得是我没有活着,而你们才活着吧?你是谁?西王母问, 这张脸是谁的?你是华伦蒂?维京吗?是德摩斯梯尼吗?这是我跟朋友交谈时呈现的脸。
幽灵说, 他们叫我简。
人类谁也别想控制我。
我就是我自己。
清照再也忍耐不住了,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你只是一个程序。
你是人类设计制造出来的。
清照。
简说, 你在描绘你自己。
我不是人做出来的,倒是你是给制造出来的。
我是父亲的精子在母亲的子宫里长大的!我是深山中的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璞玉。
韩非子、韩清照、西王母,我把自己置于你们手中。
可别把宝玉叫做石头,把说真理的人叫做撒谎者。
清照内心一股同情跃然而生,但她立即否决了。
眼下不是屈服于柔情的时候。
神创造她是有目的的,这肯定是她一生的伟大使命。
如果她现在失败了,就会万劫不复,就会永远不纯洁。
所以,她不能失败。
她不能让这个计算机程序骗取她的同情。
于是,她转身对父亲说: 我们必须马上通知星际议会,以便新计算机一旦就绪,取代被污染的计算机,同时他们立即关掉所有的安赛波。
令她吃惊的是,父亲却摇头说: 我不知道,清照。
是这样的――她对星际议会的说法是这样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们中一些人太邪恶了,我连跟他们谈话都感到肮脏。
我早就知道他们计划摧毁卢西塔尼亚星,但当时我是在伺服神,是神的选择――或者说我以为是神的选择。
现在我在很大程度上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对待我的,因为我遇到了……可是这就意味着神没有……我怎么能够相信自己一生都在伺服一种神经缺陷呢……我不能……我必须¨…?说着他猛然伸出左手,往上面飞快地旋转,仿佛在捉一只躲闪的苍蝇似的,接着往上挥舞右手,抓空气;既而他的头在肩膀上不停地旋转,嘴张得大大的。
清照惊恐失色。
父亲出了什么岔?说话语无伦次支离破碎,他疯了吗?他再次重复同样的动作――左臂往外螺旋上升,右手垂直向上,什么也没有抓;头旋转。
接着又重复。
这时候清照才意识到自己在目睹父亲做秘密的净化仪式。
和她查找木纹一样,父亲这种手和头并用的舞蹈一定是他年轻时,浑身污垢的时候给锁在屋子里,神指给他聆听神谕的方式。
神看出了他的疑虑,看出了他的动摇,因此便控制了他,调教他,净化他。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清照不可能有比这更清楚的证据了。
于是,她转身面对计算机屏幕上那张脸: 看见神是怎样反对你吗?她说。
我看见了议会是怎样羞辱你父亲的。
简回答。
我要立即向每一颗星球揭穿你的真面目。
清照说。
如果我不让你做呢?简说。
你阻止不了我!清照失声叫道, 神会帮助我的!说着她就冲出父亲的屋子,飞奔到她自己的屋子。
可是,那张脸已经飘浮在她自己的计算机上空了。
如果我不想让你发信息,你怎么发得出去呢?简问道。
我会找到办法的。
清照说。
她看见王母跟在她身后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等候她的吩咐。
去叫牟婆找一台游戏机来。
不要把游戏机联接到家庭计算机系统或者任何计算机上面。
是,小姐。
王母说着就疾步离开了。
清照转身对说简说:你以为你能够永远阻止我吗?我想你应该等待你的父亲做出决定。
仅仅是因为你希望打垮他,把他的心从神那儿偷走吧?但你会看见――他上这儿来感谢我实现了他对我的一切教诲的。
如果他不会呢?他会的。
如果你判断错了呢?清照大声叫道: 那么,我就只侍奉从前那个坚强、善良的人!但你绝不会打垮他的!是议会在他一生下来就把他打垮了。
而我正在努力愈合他的创伤。
王母跑回屋子: 牟婆过几分钟就带一台来。
你希望拿这台游戏机干啥?简问道。
写我的报告。
清照说。
写来干啥?打印出来。
在道星广为传播。
你是无法干扰的。
我不会用你可以进入的任何一台计算机。
这么说来,你会告诉道星上的每个人,但也无济于事。
即使你说服了道星人,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告诉他们事实真相吗?难道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一个由议会的敌人控制的程序,而不相信我,一个真人吗?是的。
,过了一阵清照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说话的是王母,而不是简。
于是她向贴身女仆转过身去,要求她解释清楚。
王母看上去判若两人,说话的语气充满自信: 如果德摩斯梯尼告诉道星人民,真人不过是具有基因天赋、同时也有基因缺陷的人,这就意味着不再有理由让真人统治我们了。
清照第一次醒悟,道星上并非人人都像她那样满足于遵循神建立的秩序。
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只有她孤身一人决心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献给神。
‘道’是什么?简在她身后问她, 首先是神,第二是祖先,第三是人民,第四是统治者,最后才是个人。
你企图诱使我、我的父亲和我的贴身女仆偏离‘道’,还妄谈什么‘道’?想想看:如果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又会怎么样?简说, 如果你的痛苦是由那些企图剥削你、压迫你,并且通过你的帮助剥削、压迫全人类的邪恶人的阴谋造成的,那会怎么样?因为你帮助议会就是助纣为虐。
这不可能是神的希望。
如果我的存在是为了帮助你明白议会已经丧失了神授予的权威,又会怎么样?如果神的意志是要你遵循‘道’的合理秩序为‘道’服务,那会怎么样?首先伺服神,从议会那些丧失了神授予的权威的腐败的主人手里夺走他们的权力;其次伺服你的祖先――你的父亲――替他们在折磨者手里受尽屈辱报仇雪耻,那些折磨者使你们弄成残废,沦为奴隶;其次伺服道星人民,把他们从迷信和精神折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再其次伺服将取代议会的开明的新统治者,为他们提供一个具有超级智慧的群体,这个群体随时乐意向他们献计献策;最后服侍你自己,让道星最优秀的人才想法治疗你需要在毫无意义的仪式中耗费你半生的心病。
简侃侃而谈,清照愈听愈动心了。
简的话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清照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神的意图呢?也许神派这个自称简的程序来是解放他们。
也许议会就像德摩斯梯尼说的那么腐败、那么危险,也许它已经丧失了神授予的权威。
但在最后,清照知道这一切是诱骗者的谎言。
有一点她是不能怀疑的,那就是她内心神的声音。
她不是感受过对不可遏止的净化需求吗?当净化仪式完成时,她不是感受到了敬神成功的欢乐吗?她与神的关系是她生活中最确定无疑的东西,谁否定它,谁威胁要从她心中夺走它,谁就必然不仅是她的敌人,而且也是神的敌人。
我将报告只发给真人。
清照说, 如果普通老百姓一定要反抗神,只好由他们去,但我要帮助真人在这里继续掌权,这是对神最大的效劳,这样,整个星球就能遵循神的意志。
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简说, 即使所有的真人都相信你所相信的东西,报告的一个字你也无法从这颗星球发出去,除非我愿意。
我们有星际飞船。
清照说。
那需要两代人的时间,你的信息才能传递到每颗星球上去。
但到那时候星际议会已经垮台了。
清照被迫面对她一直都在避免的现实:只要简控制着安赛波,就能像切断舰队的通讯那样,彻底关闭道星与外界的通讯。
即使清照安排让她的报告和建议从道星的每台安赛波不停地传输出去,简也能保证道星像舰队那样从宇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清照心中充满绝望,几乎匍匐在地,开始可怕的净化考验。
我辜负了神――神肯定要求我查找木纹寻到死,因为我在神的眼里是个无用的失败者。
清照审视自己的情感,看需要忏悔什么,但却发现并不需要忏悔。
她的心中很快又充满了希望――也许神看出了她的愿望是纯洁的,会原谅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或者说,神知道一条途径,她可以采取行动。
如果道星从其他每颗星球的安赛波那里失踪了,那会怎么样?议会会怎么看?人们会怎么想?任何一颗星球的失踪都会引起反响――尤其是这颗星球,因为议会中有些人确实相信神创造真人是伪装神自己,真人拥有一个可怕的秘密。
他们会从最近一颗星球派出一艘飞船,这颗星离道星仅有三年的路程。
那会发生什么?简会不得不关闭到达道星那艘飞船的所有通讯吗?当飞船返回时,她会关闭下一颗星球的通讯吗?简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关闭星际联盟所有的安赛波连接?三代人时间,这是她自己说的也许这个时间足够了。
神并不着急。
不过,要摧毁简的力量,并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到一定时间,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一种充满敌意的力量控制安赛波,致使飞船和星球都失踪。
每颗星球都必定有人即使不了解华伦蒂和德摩斯梯尼,即使想不到那不过是一个计算机程序,也会意识到必须做什么,从而主动将安赛波关闭。
我为你做了设想。
清照说, 现在就设想一下我吧。
我和其他真人安排通过道星的每一台安赛波只广播我的报告,而你让所有这些安赛波同时陷人沉默,人类会怎么看?我们就像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一样失踪了。
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你或者类似你的什么东西存在着。
你越使用你的力量,你自己就越暴露在甚至最糊涂的人面前。
你的威胁是空洞的。
你最好还是走开,让我现在就轻松地把信息发出去;阻拦我恰恰是发出同样信息的另一种办法。
你错了。
简说, 如果道星从所有的安赛波那里同时失踪了,他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这颗星球像卢西塔尼亚星一样叛乱了――毕竟,星球上的人也把这颗星球的安赛波关闭了。
那么, 星际议会会怎么办?他们会派出一支携带‘分子分解装置’的舰队到这里来。
卢西塔尼亚星在他们的安赛波关闭之前就已经叛乱了。
你以为议会没有监视你吗?你以为如果道星真人发现了自己受到虐待,议会不会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吓得要死吗?既然几个原始外星异族再加上几个异族学家就吓得议会派出一支舰队,那么,对于一个星球的神秘失踪,且这个星球又拥有许许多多有充足理由仇恨议会的绝顶聪明的人,你认为议会会怎么办?你认为这颗星球会生存多久?清照恐惧得想呕吐。
有可能简讲的大部分是真话:议会有些人被神的伪装所蒙蔽,他们以为道星真人纯粹是通过基因操纵创造出来的。
如果有这种人,他们就可能像简所描述的那样行动。
如果派一支舰队来攻击道星,那会怎么样?如果星际议会命令舰队摧毁整个星球,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那会怎么样?那么,她的报告就会如石沉大海,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这可能是神的意志吗?星际议会仍然可能拥有神授予的权威,却用来毁灭一颗星球吗?还记得大厨子易牙的故事吧。
简说, 有一天,齐桓公说, ‘我有天下第一名厨,有了他,我尝遍天下美味,只有人肉除外。
’易牙一听,便回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杀了,把肉蒸给齐桓公吃,从而易牙就无论什么美味都给齐桓公做过了。
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
清照小时候听了这个故事后,一连哭了几个小时。
易牙的儿子怎么样了?她更为此哭过。
她的父亲说过,一个真正的仆人,养儿育女就是为了侍奉主人。
一连五个晚上她都从梦中吓醒,尖叫,她梦见父亲将她活活地蒸熟,切成碎片,放进盘子里。
最后韩非子来到她身边,拥抱她,告诉她:别相信,我的清照女儿。
我不是完美无瑕的仆人。
我太爱你了,不会大义灭亲的。
我爱你胜过我的职责。
我不是易牙。
在我的手里你一点也用不着害怕。
听了父亲这番话后,她才能够入睡。
这个程序,这个简,一定在父亲的日记里读到了这个故事,因此现在用它来刺激她。
清照明知自己被简玩于股掌之间,但还是忍不住纳闷简是否是对的。
你是像易牙一样的仆人吗?简问, 为了讨得像星际议会这样卑劣的主人的欢心,你就要屠杀自己星球的人民吗?清照情感混乱,理不清。
这些思绪是从哪里来的?简用雄辩毒化她的思想,和从前德摩斯梯尼如出一辙――如果她们不是同一个人的话。
她们的话即使腐蚀真理,听起来也颇有说服力。
清照有权牺牲所有道星人的生命吗?如果她错了那会怎么样?她怎么可能知道?无论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还是她自己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她都将面临同样的事实。
她将来的感情将和现在毫无二致,无论这种感情是由神还是由某种神经错乱造成的。
为什么在她彷徨中,神不给她指点迷津?当她需要明白无误的神谕的时候,为什么她这样想就感到肮脏、不纯,而那样想却感到洁净、神圣呢?为什么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神却让她迷失方向呢?清照在内心默默地申辩着,这时传来王母那冷冰冰的刺耳的声音,犹如金属撞击的声音: 绝不会发生!清照只是倾听,甚至不能叫王母安静。
什么绝不会发生?简问。
你说的――星际议会炸毁这颗星球。
如果你认为他们不会这样做,那你就甚至比清照所想的还要愚蠢。
简说。
喔,我知道他们会做的。
韩非子知道他们会做的――他说他们是大恶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恐怖行径都干得出来。
那又为什么不会发生呢?因为你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王母说, 由于阻止从道星发出的每一条安赛波信息很可能导致这颗星球的毁灭,因此你不会阻止这些信息的。
信息将会发出去。
议会将会得到警告。
你不会使道星毁灭的。
为什么不会呢?因为你是德摩斯梯尼。
王母说, 因为你坚持真理,富有同情心。
我不是德摩斯梯尼。
简说。
计算机屏幕上那张脸抖动了一下,然后变成了一张外星生物的脸。
是一个猪仔,翘着拱嘴,怪异得令人不安。
片刻后,另一张脸出现了,也更怪异:是一条虫,是一个梦魇般的怪物,它曾经令全人类都谈虎色变。
清照读过《虫族女王与霸主》工书,知道虫族是谁,它们的文明曾经是多么灿烂。
但现在面对眼前这个怪物,虽然她知道这不过是个计算机图像,还是感到毛骨悚然的。
即使我喜欢戴上人的面具,简说,但我并不是人。
王母,你怎么知道我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呢?虫族和猪族都不假思索就杀过人呀。
因为它们不懂得死亡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你却懂得。
你自己亲口说过――你不想死。
你以为你知道我吗,西王母?我想我知道你。
王母说, 因为如果你对舰队摧毁卢西塔尼亚星听之任之,你就不会自找麻烦。
屏幕上,猪仔加人了虫人,接着代表简自己的那张脸也加入了。
他们三个默默地望着王母,望着清照,一言不发。
安德。
他耳里那声音说。
安德坐在韦尔萨姆驾驶的飘行车里,一直在默默地倾听。
一个小时以来,简一直在让他听她和道星人的对话,每当道星人讲汉语而不是斯塔克语时,她就替他翻译。
他一路倾听,许多公里的大草原从他身边掠过,但他视而不见;他想像中的那些人仿佛历历在目。
韩非子――这个名字安德非常熟悉,因为这个名字与使他的希望化为泡影的协定紧密地联系在一块。
他曾经希望殖民星球起来反抗,结束议会的统治,至少使议会的舰队远离卢西塔尼亚星。
但现在,简是否会存在下去,甚至卢西塔尼亚星及其所有种族是否会幸存下去,全都系在一颗朦胧的殖民星球上一间卧室里两位姑娘的身上。
安德心里想,清照呀,我对你了如指掌。
你聪明过人,可是你看见的光明却来自你的神的故事。
你就好像那些猪族兄弟们,他们本来随时都可以拯救我的继子的生命,那不过是走几十步,给他吃含有抗德斯科拉达病毒剂的食物而已,然而他们却袖手旁观让他惨死。
与其说他们犯的是谋杀罪,还不如说他们犯的是痴迷于讲述他们的故事的罪。
大多数人对他们听说的故事都暂且搁置起来,他们的心灵深处对故事都保持一小段距离,但对于那些兄弟们――对于你清照――来说,可怕的谎言却成为了你们自我的故事,成为了你们要保持自我就必须相信的故事。
我怎么能够责备你希望我们都死光呢?你的心灵充满了神的伟大形象,怎么可能同情诸如三支异族的生命之类的小事情?我了解你,清照,我期望你能够改弦易辙。
也许有一天,你面对着自己行为的后果时,会改变的,但对此我还是怀疑。
人一旦对魔力无边的故事走火入魔,能够挣脱其魔力的则寥寥无几。
不过,王母你却没有被故事俘虏。
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简告诉了我,你是什么人,你的思维是多么敏捷,你学习东西又多又快,你对周围人洞察入微。
但你为什么不能够再聪明一点?当然,你必然意识到简是不可能采取行动导致道星毁灭的――但是你为什么不可以明智些,对此保持沉默,让清照蒙在鼓里呢?你为什么不可以不说出这个事实,从而也许可以保全简的生命呢?如果一位杀手,剑已出鞘,来到你家门口,要求你说出他的无辜的牺牲品在哪里,你是告知他的牺牲品就躲在你的门背后呢,还是撒个谎,把他打发走?清照在糊涂中就是那个杀手,简就是她的第一个牺牲品,接下来卢西塔尼亚星所有的生命都等着被杀戮。
为什么你非要说出来,告诉她追踪、消灭我们是多么容易呢?我能做些什么呢?简问。
安德默诵他的反应: 你为什么问我只有你才能回答的问题呢?如果你吩咐我去做。
简说, 我可以阻止他们发出的所有信息,从而拯救我们所有的人。
即使导致道星毁灭也在所不惜吗?如果你吩咐我去做,简恳求道。
即使你知道你自己终究会被发现,也在所不惜吗?即使你知道你的努力可能会前功尽弃,舰队可能不会掉头远离我们,也在所不惜吗?安德,如果你要我活下去,我就可以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活下去。
那就做吧。
安德说, 切断道星的所有通讯。
他在转瞬间觉察到简在犹豫吗?在这转瞬之间,简可以有许多小时的时间在内心进行辩论。
命令我吧。
简说。
我命令你。
又是瞬间的迟疑。
接着她更正说: 迫使我做吧。
如果你不想做,我怎么能够迫使你呢?我想活着。
她说。
但你更想成为你自己。
安德说。
为了保全自己,任何动物都愿意攻杀。
任何动物都愿意攻杀异族。
安德说, 但高等动物在自我的故事里包括越来越多的生灵,到了最后就没有异族了。
到了最后,异族的需求比任何自我欲望更重要。
最高级的动物,一旦异族需要他们,他们就乐意为异族的福祉牺牲自我。
如果我觉得真的会拯救卢西塔尼亚星,简说, 我就会冒伤害道星的风险。
但不会拯救卢西塔尼亚星。
如果我觉得能够拯救虫族女王和猪族,我就会尽力逼得清照精神错乱,无所作为。
她现在的精神快要崩溃了――这我做得到。
那就做吧。
安德说,但我不能做。
简说,因为这样只会伤害她,到头来却救不了我们。
如果你是略微低级一点的动物,安德说, 你安然无恙渡过这个危机的机会就要大得多。
和从前的你――异族屠灭者安德一样低级吗?和那一样低级。
安德说, 刁阝么,你就可以活下去。
或者说,我和当时的你一样聪明。
我的内心一半是我的姐姐华伦蒂,另一半是我的哥哥彼得。
一半天使,一半野兽。
这是从前你还只是―个我们称之为‘梦幻游戏’的时候,你教给我的。
我内心的野兽在哪儿呢?你没有。
安德说。
也许我没有真正的生命。
简说, 也许由于我从来就没有经受过自然选择的严酷考验,所以缺乏生存意志。
或者说,也许在你内心深处的某个隐秘地方,你知道另一种生存之道,只是还没有发现罢了。
这个想法倒是很令我振奋的。
简说, 那我就装做相信吧。
Peco que dues te abencoe。
安德说。
喔,你动情了。
简说。
显示器上的那三张脸默默地凝视着清照和王母很长时间,足足有好几分钟。
最后,那两张外星生物的脸消失了,只剩下名叫简的脸。
我真希望我能够做到。
她说, 我真希望我能够毁灭你的星球,以拯救我的朋友。
清照如释重负,犹如快要淹死的游泳者终于呼吸了一口大气。
看来你不能阻止我。
她洋洋得意地说, 我可以发出信息了!清照走到计算机跟前,坐在简那张注视的脸跟前。
然而,她知道平面上的形象是一个幻觉。
如果是简自己在注视,那就不是人的眼睛,而是计算机的视觉传感器。
全是电子装置,是极其微小的机械装置,但仍旧是机械装置。
不是鲜活的生命。
在那虚幻的凝视下居然感到羞耻,真是丧失了理智。
小姐。
王母说。
等一会儿再说。
清照说。
你这样做,简会死的。
他们会关闭安赛波系统,从而杀死她的。
没有生命的东西是不可能死的。
清照说。
你之所以能够杀死她,仅仅是因为她富有同情心。
如果她似乎具有同情心的话,那是一种幻觉――她是被输入程序来模拟同情心的,如此而已。
小姐,如果你把这个程序的每一种体现形式都消灭了,从而她的所有部分无一幸存,那你与三千年前屠灭所有虫人的异族屠灭者安德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没有区别。
清照说, 也许安德也是神的仆人。
王母跪在清照身旁,拉着她的睡裙痛哭: 求求你,小姐,别作这个恶。
但清照还是写了报告。
她脑子里酝酿的报告清晰、简洁,一字一句都恍若神授意的: 呈报星际议会:现已查明煽动叛乱的作家德摩斯梯尼系一女性,现正在前往卢西塔尼亚星途中:此人控制或有权使用一种程序,该程序已渗透所有安赛波计算机,致使其无法报告发自舰队之信\'息,并且隐藏德摩斯梯尼的文章之传输。
要解决此问题,惟有同时切断所有安赛波装置与其所寄宿的计算机之间的连接,并使未经感染的新计算机在线,从而消除该程序对所有安赛波传输之控制。
目前,我已抑制住该程序,从而可发出这则信息,或许你们也可将命令发至各星球。
然而,此状况现在并不能保证、更不能指望长期继续下去,因而你们必须迅速行动。
为此,我建议,你们在从今日起四十个标准时间周里设定一确切日期,让所有安赛波装置同时停止工作至少一个标准时间日。
所有新计算机一旦在线,必须与其他所有计算机断开。
从现在起,所有安赛波信息都必须在每台安赛波计算机用手工输入,以确保不再受到电子感染。
如果你们使用你们的权威密码,将这则信息转发给所有安赛波,我这份报告便成为你们的命令,而无须另发指令,德摩斯梯尼的影响即将终结。
但如不立即采取行动,本人对一切后果概不负责任。
清照在报告上签署下她父亲的名字以及父亲给她的权威密码。
她的名字在议会的眼里无足轻重,而父亲的名字却举足轻重,再加之有他的权威密码,则可保证报告被凡是对他的报告感兴趣者所接受。
清照写完报告,抬头凝视她面前那双幽灵的眼睛。
她左手放在王母颤抖的背上,右手放在发送键上,提出最后一个挑战: 你要阻止我,还是让我做?简对此回答: 你要杀死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生灵的异族生物,还是让我活着?清照按下发送键。
简低头消失了。
由家庭计算机将信息发送到最近的安赛波,需要几秒钟时间,然后信息从那里立刻传输到每一颗人类星球以及许多殖民地的议会政府。
在许多接收计算机上,这信息还得排队等候,但在一些计算机――也许数百台计算机上,父亲的密码赋予这信息优先权,从而已经有人在阅读信息,理解其含义,并且准备做出反应了。
如果实际上简让信息通过的话。
于是,清照等待反应。
没有人立即做出回答,这也许是因为人们必须相互联络,讨论信息,并且迅速决定该怎么办。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计算机上方屏幕空空如也,没有收到回答。
门打开了。
一定是牟婆,抱着一台游戏机。
放在北窗角落里。
清照头也没有抬一下说, 说不定我需要,但愿不需要。
但来人却是父亲,压根儿不是牟婆。
清照向父亲转过身去,立即跪下,表示孝敬——同时又表示自豪: 父亲,我已经向议会发送了您的报告。
您在与神交流期间,我消除了敌人程序的威胁,发出了信息,告诉了人们摧毁该程序的方法。
目前我正在等待他们的回答。
她在等待父亲的夸奖。
你做了吗?他问, 没有等我吗?你没有请示我就直接告诉了议会吗?父亲,当时您正在做净化仪式。
我完成了您的任务。
可是――简会被杀死的。
那是肯定的。
清照说, 至于同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联络是否会恢复,我不敢肯定。
突然,她想起她的计划有一个漏洞, 可是舰队上的计算机也会被该程序感染!联络一旦恢复,该程序就可以自动进行转发,而且――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再次关闭安赛波装置……父亲没有看她。
他在看她身后的计算机显示器。
她转身瞧去。
是一则发自议会的信息,显示有官方大印。
十分简短,是官僚机构惯用的省略文体。
韩:干得漂亮。
已将你的建议作为我们的命令发出。
同舰队的联络已恢复。
你女儿帮助你写的报告14FE.3A吗?如果是,则父女俩皆授予勋章。
这一下完了。
父亲喃喃自语, 他们会毁灭卢西塔尼亚星,毁灭猪族,毁灭所有无辜的人的。
只要是神的意愿。
清照说。
她很惊奇父亲显得这么忧伤。
王母从清照的膝盖抬起头来,脸哭得又红又湿。
还有简和德摩斯梯尼也会死的。
她说。
清照一把抓住王母的肩膀,与她保持一臂之遥。
德摩斯梯尼是个卖国贼。
清照说。
但王母把目光掉开,抬头凝视韩非子。
清照也望着父亲。
还有简――父亲,您明白她是什么东西,多么危险。
她想拯救我们。
父亲说, 而我们却恩将仇报,着手毁灭她。
清照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靠着她的肩膀,敲了一下存储键,接着又敲了一下清除键。
简,父亲说, 如果你能听见我,就请宽恕我吧。
计算机没有回答。
愿诸神宽恕我吧。
父亲说, 我在应该坚强的时刻却怯弱了,而女儿出于无知以我的名义犯下了恶行。
他瑟瑟发抖。
我必须――净化自己。
他的话极为苦涩,如同嘴里含着毒药, 而且必须永远净化下去,我敢肯定。
于是,他从计算机那里后退一步,转过身去,离开了屋子。
王母又哭起来了。
清照心里想,哭有什么用,愚蠢。
这是胜利的时刻。
只是简从我手里抢走了胜利,因此我战胜了她,她也战胜了我。
她偷走了我父亲的心。
即使他继续用肉体侍奉神,却不再用心灵去侍奉了。
然而,伴随着这痛苦的意识,她感到一股欢乐的热流激荡全身:我更坚强。
毕竟我比父亲更坚强。
接受考验的时候,是我为神效劳,而父亲却崩溃了,倒下了,失败了。
我拥有比我梦想更强大的力量。
我是神手里有价值的工具;谁知道现在神可能会怎么使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