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炎热中断了一阵子,事实上,这段时间甚至有点凉意沁人。
天空中仍然有烟气,空气也很干燥,但风好像小下去了。
不过缩在飞船小房间里的阿姆迪杰弗里却压根儿没怎么留心天气。
以前回信也耽搁过。
阿姆迪说,她不是解释过吗?超波通讯——拉芙娜从来没耽搁这么长时间!自打入冬从没拖这么久。
杰弗里的语气介于害怕和任性之间。
按说半夜应该有一次对话,把技术数据传下来,再由他们转交给铁先生。
可直到今天早上还联系不上。
就连下午这次通信拉芙娜也错过了。
平常的下午通信他们都会随便聊上一阵子。
两个孩子检查了所有通讯程序的设置。
去年秋天,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把程序界面和下一层界面上的所有数据统统抄了下来。
程序的设置一点儿没变呀……只多出一句什么载波检测。
要是有个数据机就好了,他们就能查查这个载波检测是什么意思。
他们甚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某些通讯参数……什么变化都没有,两人马上紧张地重新恢复了原来的设置。
或许,他们应该多等等,让改变了的参数有机会发挥作用?或许他们真的弄坏了什么重要东西?两人在控制间等了整整一下午,脑子在害怕、厌烦、失望中不断打着来回。
四个小时之后,厌烦终于暂时获胜。
杰弗里在爸爸的吊床上摇摇晃晃打着磕睡,两只阿姆迪的成员蜷在他臂弯里。
阿姆迪在房间里四处探头探脑,瞅着火箭推进控制面板。
不……他的自信心虽强,还没强到碰那玩意儿的地步。
一个他扯开墙上的一块衬垫,有时他喜欢瞧瞧下面的霉菌。
世上竟有长得那么慢的东西。
不过说实话,那一层灰不溜秋的东西比他上次看时铺得宽多了,在衬垫下面长得厚厚的。
他把成员排成一串,挤进衬垫与墙壁之间。
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天花板那儿洒下一丝光。
大多数地方,霉菌只有不到一吋厚,这个地方却足有五六英寸——喔!就在他东闻西嗅的鼻子边,一大团霉菌从墙上拱了出来,差不多跟装饰城堡会议厅的有些苔块一样大。
菌块上还垂下什么灰色的丝丝缕缕的东西。
要不是躺在杰弗里怀里的两个自己太舒服,懒得动弹,他非喊杰弗里过来瞧瞧不可。
他凑近两只脑袋,认真打量那个怪东西。
它后面的墙瞧上去也有点不对劲……好像墙壁被霉菌抽空了似的。
再看看那块灰扑扑的霉菌,像一股烟。
他用鼻子碰了碰那些细丝,挺结实的,干干的。
哎呀,鼻子痒痒。
阿姆迪吓呆了——从后面看前面的组件,他真真切切看到两根细丝穿进它们的鼻孔,又从后脑穿出来!可一点儿都不疼,只觉得痒酥酥的。
怎、怎么了?怀里的阿姆迪一紧张,把杰弗里弄醒了。
怪事,我发现的,奇怪极了,就在衬垫后面。
我刚刚一碰老大一块霉菌——阿姆迪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从墙上那东西旁边退开。
碰那一下没伤着他,只是让他又紧张又好奇,紧张害怕压倒了好奇心。
他感到细丝慢慢从脑袋里滑了出来。
早跟你说过,不该玩那些东西。
脏。
幸好还不臭。
杰弗里下了吊床,走过小小的控制间,重新贴好衬垫。
阿姆迪钻在最里头的成员平衡不住身体,一下子从霉菌边跳开。
叭的一声响,他的嘴唇上一阵刺痛。
哟,这东西好大!杰弗里这时才听到阿姆迪疼得吸溜吸溜,你没事吧?阿姆迪离墙壁远了些,我觉得没事。
一根细丝的一端还沾在他的嘴唇边,但没有他那天采的荨麻那么扎人。
阿姆迪杰弗里检查了伤口,杰弗里的手指轻轻把它拔了出来。
两个孩子转过身,望着墙上的东西佩服不已。
真的越长越多了,好像把墙壁都弄坏了。
阿姆迪舔了舔冒出血珠的嘴角:是呀。
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让你别碰那些东西。
没准儿咱们应该让铁先生派人把它们全刷掉。
两个孩子在每一块衬垫后依次爬来爬去,检查了半个小时。
灰色铺得很宽,不过开花的大霉菌只有刚才那一块。
两个孩子盯着那一大块,还拿裹着布的东西戳了它几下。
两人没有再用自己的手指或鼻子冒险。
算起来,整个下午,就数捉摸霉菌还算有点意思。
纵横二号没有来信。
第二天,天气又热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拉芙娜的消息。
铁大人在俯瞰飞船山的城墙上巡视。
时近午夜,太阳挂在北面地平线上,与地面呈十五度角。
他的毛皮上挂着一层汗水。
这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干燥的风已经连刮了十三天。
大家最初还很欢迎这种驱散北方严寒的热量,现在却都受不了了。
田里的庄稼枯死了,峡湾林火发出的浓烟像一层褐色的雾,弥漫在城堡的北面和南面。
刚开始时,这种暗红色还挺新鲜,大家早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湛蓝天空、一望无际的空旷原野和白色的海雾。
不过也只是开始时才新鲜。
火势蔓延到北溪谷时,整个天空都蒙上了一层红色,成天往下落烟灰,鼻子里只闻得到一股持续不去的焦湖味。
有些人说,这比南方城市里的污浊空气还槽糕。
远处的士兵一见铁大人便远远退开。
不单单出自对他的敬意,也不单单出自对他的畏俱。
他的部队至今仍然不习惯看到蒙在无线电斗篷下的共生体,施里克散布的故事好像也没能让他们自在些:铁大人身边跟着一个单体,斗篷的颜色表示这是一位贵族大人。
这东西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和它的主子靠得极近,简直近得不可思议。
铁大人对单体道:成功就是严格依照计划办事,我记得这是你教我的。
准确地说,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单体侧过头来望着他,我记得我说的是不断调整计划以适应情况的变化,才能取得成功。
这些话说得清楚极了。
能说话的单体很多,却没有一个能够有理智地探讨问题。
正因为从来没见过,施里克才能毫不费力便骗得士兵们相信剜刀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组合,其中每个单体的智力都相当于平常的整个共生体。
这个谎编得很好,丝毫没有透露出那些斗篷到底是什么,既能激起大家的敬畏,又能混淆视听,掩盖真相。
单体离他更近了些。
除了谋杀、强奸和酷刑,铁先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挨得这么近。
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把组件散开一点,松松地围着这个威胁。
说它是个威胁不假,但这东西更像一具死尸,一点思想声都听不到。
铁先生咬牙忍受,道:是的。
无论如何都要取得胜利,哪怕最初的计划已经四分五裂。
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的全部脑袋转开,不看那只剜刀组件,举头眺望蒙着一层红雾的南面天空,木女王的部队有什么新情况吗?仍在离这儿五天里程处扎营。
真是无能透顶!简直难以相信她是你的生身父母。
维恩戴西欧斯不是替她把方方面面全打理好了吗?她的兵和玩具炮早就该到了,一个十天前就该前进到这里了。
并且老老实实遵照我们的计划,听凭我们宰割。
正是!在我们天上的朋友飞到之前很久。
可她偏偏不!硬要绕远路,现在干脆不走了。
剜刀组件耸起肩膀,调整着它的深色斗篷。
斗篷看上去重,穿上去更重,铁先生知道。
穿上它,对方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全知者,但也付出了代价。
想到这一点,铁先生觉得很安慰。
这么大热的天,却要让自己的所有成员捂得严严实实,连震膜都捂上了。
想想都受不了。
那种受罪的滋味他猜得出……如果在室内,他还能闻出来。
好大的味儿。
他们走过城墙上的一门大炮。
炮管锻钢打造,乌黑锃亮,射程三倍于木女王可怜的发明。
木女王只能依靠数据机外加一个人类小孩子的直觉,他却有拉芙娜及其伙伴的直接指导。
他们的慷慨最初还让他暗自心惊,以为这些来客已经高明到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的地步了。
可现在……他们的情况他了解得越多,对他们的缺陷看得就越清楚。
他们无法像共生体一样试验自己的各个组件、改进组件的构成。
只不过是一群僵硬死板、只能缓慢变化的蠢驴罢了。
有时候也表现出一种低水平的狡狡黠,比如拉芙娜向来避而不谈自己想从坠毁的飞船里拿到什么东西,但发来的所有信息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境地。
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竟然对那么一个小孩子如此割舍不下。
一切都进行得一帆风顺,直到几天前。
走到担任炮手的共生体听不见的地方后,铁先生对剜刀组件道:还有,咱们的‘援兵’老是没有消息。
是啊。
这是另一处跟计划对不上的地方。
很要命,他们却无法控制,拉芙娜已经四次联系不上了。
两个我现在就在下面,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
单体朝城堡内城努了努嘴。
这个姿势很别扭,没有其他鼻子眼睛,身体语言受到很大限制。
我们天生不能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随便逛荡,再过几分钟联系不上,错过的通讯就有五次了。
你知道,孩子们都快急死了。
单体的声音透出几分同情,几乎下意识间,铁大人从它身边躲远了些。
早在诞生之初,铁大人便熟悉这种口气,也熟悉随之而来的剔割和死亡。
我希望让他们保持高高兴兴的精神状态,泰娜瑟克特。
现在只能假定通讯终究会恢复,真的恢复时,我们还用得着他们。
铁先生面对被围在中间的单体露出六副獠牙,少来你那套猫哭耗子的老把戏。
单体畏缩了一下,只是难以觉察的微微一颤,带给铁先生的乐趣却比一万个俯首帖耳的士兵更甚。
当然不会。
我只想说,你该多去看看他们,安慰安慰他们。
你去。
这个……他们对我不完全信任,这我以前告诉过你,铁先生,他们爱的是你。
哈!他们一眼看透了你,知道你没安好心,呃?铁先生得意扬扬。
剜刀的办法做不到的事,他却成功了。
不用威胁,也不用痛苦,他就把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是铁先生的各个实验项目中最大胆、最疯狂的,也是收获最丰厚的。
但,——你看,我没时间侍候小孩子,跟那两个说话太烦人。
烦极了,必须强压怒火,忍受杰弗里的爱抚、阿姆迪的恶作剧。
自打一开始,铁先生便下了严格命令,禁止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接触那两个小孩。
他们实在太重要,绝不能交给别人,随随便便一个冷笑就可能泄露真相,从而毁了这两个杰作。
即使是现在,除铁先生本人,能经常接触两个孩子的共生体也只有泰娜瑟克特一个。
问题是,在铁先生看来,每一次与孩子们见面都比上次更糟,这完全是对他的自控能力的最大考验。
胸中怒火炽燃、恨不得杀人时,很难保持头脑清醒。
每次跟他们谈完,铁先生都是这种状况。
太空人着陆后就好了。
到那时,他就会用另一种方法使用阿姆迪杰弗里这件工具,到那时就再也用不着争取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了,到那时他们就会成为一种要挟手段,折磨、杀戮的对象,迫使太空人听他的吩咐。
那该多么好啊。
可是,如果外星人竟然不来,或者……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未来的浪潮就要打来,我不愿束手无策,成为随波逐流的浮渣。
铁先生狠命一口,闪闪发亮的撩牙咬在排列在胸墙内侧的脚手架上,拿外星人没办法,咱们就收拾木女王,对,就这么办!他朝剜刀单体微微一笑,真有讽刺性啊,对不对?一百年了,你始终想毁了她。
现在成功的却是我。
对你来说是盖世殊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件麻烦事,让我多费一番手脚。
只是因为大目标一时够不着,不得已才先对付她。
披斗篷的那位却好像不以为然,你忘了算上从天而降的好运气。
是的,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掉进我张开的爪子里。
这是我的好运气,难道不对吗?他走了几步,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对,是时候了,应该让维恩戴西欧斯把那个宠信他的女王带进来,供咱们大开杀戒。
也许会影响大事……我明白了,我们把战场摆在东面。
玛格兰高地?正确。
木女王的部队只能沿着窄路一心向上爬,我们把炮摆到那儿去,隐蔽在高地上山脊后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的人全干掉。
那儿离飞船山又很远,就算外星人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我们也可以分别应付。
单体什么都没说,良久,铁先生怒视着它,对,我亲爱的老师,我知道风险很大,我知道会分散部队。
可别人己经打到家门口了,真他妈晚得不凑巧。
到这时候,就连维恩戴西欧斯也没办法让他们向后转,回家去。
他要是这会儿设法搞破坏拖后腿,女王一定会……她会怎么做?你想得出来吗?……想不出。
她做事总有点出人意料。
说不定会识破维恩戴西欧斯。
就这些。
那么,我们冒点小小的风险,现在就动手,干掉她。
你和探马兰格利什在一起吗?对,两个我。
让他给维恩戴西欧斯送个信,叫他两天之内把女王的部队弄到玛格兰高地。
怎么说你自己决定,这方面你比我强。
双方就位后我们再敲定具体细节。
一场战役中同时充当双方的总司令,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还有件事,很重要,叫维恩戴西欧斯一天之内务必办好。
我要木女王的那个人类成员的小命。
需要吗?她还能做出什么大事?这个问题很愚蠢。
你这么问更蠢。
我们还不知道拉芙娜和范什么时候到,直到我们把他们稳稳当当叼在嘴里之前,不能让那个叫约翰娜的东西四处乱转。
告诉维恩戴西欧斯,要弄成一次事故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我要那个两腿人死。
剜刀遍布四野,无处不在。
他像天神。
从还是木女王的幼崽起,他就梦想着这种天神般的感觉。
一个他和铁先生谈话,两个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在飞船旁闲逛,还有两个他正穿行在木女王营盘北面不远处的疏林里。
天堂也可以化为痛苦的炼狱,每一天,痛苦都更加难于忍受。
北方许久以来从没有像这个夏天这般酷热难当,无线电斗篷又不光是闷热沉重,它们牢牢捂住各成员体的全部震膜。
斗篷不像别的衣服,不舒服就可以脱下来。
披着斗篷的成员远远散开,只要脱下,必定丧失意识,陷入疯狂。
他的头一次试验持续了一两个小时,第二次就是五天,和探马兰格利什一起长程侦察,为铁先生提供即时情报,让他可以对驻扎在飞船山周围国土的部队当场下达指令。
之后,他整整休息了一两天时间,才从斗篷造成的浑身剧痛中缓过劲来。
最近这次全知全能的体验一直延续了十二天之久。
这么长时间连续不断罩在斗篷下面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的成员们轮番休息,每天都让一只组件甩掉斗篷,由别人照顾它,替它洗澡放松,给斗篷换上新内衬。
每天这个时候,剜刀都会神志不清,有的时候,软弱的泰娜瑟克特便会趁机主宰自我意识。
没关系,一只成员脱离组合后,共生体便只剩下四只组件。
原本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也可以保持正常智力,但剜刀—泰娜瑟克特却办不到。
洗澡换衣服时,整个组合都昏昏沉沉,头晕眼花,做不出什么事来。
当然,剜刀虽然可以同时遍布四方,他的智力水平并没有提高。
最初的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他便迷上了各成员看到听到的东西完全不同。
惟一的问题是很难让几个组件同时说话。
和铁先生唇枪舌剑时,和阿姆迪杰弗里或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成员便很少开口。
铁先生的话说完了。
剜刀继续和自己从前的学生巡视城墙,但只要铁先生对他说话,他就得中断其他成员正在进行的对话。
剜刀笑了。
(笑得很谨慎,和铁先生在一起的组件脸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铁先生还以为这会儿他正跟探马兰格利什说话呢,哦,会说的……不过得等几分钟。
现在的他有一个优势:没有谁拿得准他现在正在干什么。
只要事事小心在意,他完全可以重新夺回这块地方。
这场游戏很冒险,无线电斗篷本身也是很危险的设备,任何一件斗篷,几个小时见不到阳光便没有能量了,披着它的成员马上就与整个共生体切断。
还有个问题更恼火,静电——螳螂话就是这么说的。
本来做了第二套斗篷,可那个倒霉组合刚穿上就被电死了。
连外星人都不清楚原因何在,只说出了某种干扰。
这种大毛病剜刀还没遇上过。
但有的时候,如果和兰格利什走得太远,或者哪件斗篷的电力不足……大脑中响起的声音啊,尖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像十多个共生体靠近过来一样,介于神志不清的性交和杀戮的热狂之间。
泰娜瑟克特却好像非常喜欢这种时候,她可以从一片混乱中一跃而起,用她的仇恨吞没他。
不是激烈锐利的仇恨,软软的,却能把他完全淹没,像水……她通常蛰伏在他的意识边缘,忽而这里动一下,忽而那里迸出一句话。
可只要出现静电故障,她便一下子发起威来。
有一回,她控制整个组合的时间甚至长达一天之久。
只要有一年太平日子,剜刀就能好好研究研究泰、娜和瑟,作一番适当的截肢手术。
应该杀掉的大概是瑟,那只长着白耳朵尖的组件。
它算不上聪明,但很可能是这三只中的主心骨。
替换上一只精心打造的组件,剜刀很可能会比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更加强大。
可是现在,剜刀被困住了。
自己给自己的灵魂动手术非同小可,轻易干不得,哪怕是他这个大师也罢。
所以,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斗篷随时充足电,别走得太远,别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计划的所有组成部分。
铁先生以为他在和兰格利什谈话,实际上,剜刀的谈话对象是阿姆迪和杰弗里。
人类的脸上淌满眼泪。
四、四次了,四次没联系上拉、拉芙娜。
她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尖了。
剜刀一直以为人类只能发出打嗝似的一成不变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变出这种花腔。
阿姆迪的成员大多和男孩紧紧挤在一起,他舔着杰弗里的脸颊。
肯定是咱们的超波通讯器,可能弄坏了。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剜刀。
这小狗崽眼睛里也是眼泪汪汪,泰娜瑟克特,跟铁大人说说好不好?让我们全天待在飞船里。
说不定拉芙娜发了信,咱们没记录下来。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下北面城墙的楼梯,走过校场。
铁大人责备校场没好好维护,剜刀只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倾听他的抱怨。
铁大人还算聪明,没把秘岛上维护军纪的利器绞刑架搬到这儿来。
和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跑过一条山间小溪,溅得溪水哗啦作响。
虽然是盛夏,又刮着干燥的风,这里却仍有小块积雪,流经这里的溪水仍然寒意沁骨。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凑向前去,让两只阿姆迪的成员偎着他。
两个孩子都喜欢身体接触,除了彼此之外,他们能接触的只有他一个。
不用说,这种事真变态,但剜刀的一生事业都是靠利用他人的弱点操纵、控制他人。
所以,虽说很厌恶,他还是欢迎孩子们触摸他。
剜刀从肩头的震膜发出安抚的呜噜声,拍打着偎在身边的阿姆迪成员,下次我见到铁大人时一定跟他说说。
谢谢你。
一只狗崽拱拱他的斗篷,然后走开了。
谢天谢地。
斗篷下的剜刀本来已经是一身伤痛,这么拱法真受不了。
也许阿姆迪觉察到了,也许……剜刀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两个小鬼跟他在一起时话越来越少了。
他对铁先生说的话道出了事实:两个孩子并不信任他。
这全是泰娜瑟克特的过错。
如果只有他剜刀,轻而易举就能赢得阿姆迪杰弗里的爱戴。
剜刀不像铁大人那么脾气火爆,也不像他那么在意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剜刀可以高高兴兴和人聊闲天,把真话和谎言混合得水乳交融。
他能准确地体察别人的感受,这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
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别人内心的本事,他的暴虐手段不可能达到登峰造极的造诣。
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充分发挥这种才能。
本来做得好好的,一切非常顺利,他们马上就要对他敞开心扉,泰、娜和瑟偏偏跳了出来,改变他脸上的表情,破坏他精心选择的词汇。
这种情况下,也许他只能满足于巧妙地破坏孩子们对铁大人的尊重。
(当然,不能直接说他的坏话。
)剜刀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杰弗里的胳膊,拉芙娜会联系咱们的,我敢打保票。
两腿人吸了吸鼻子,伸手摸着剜刀头部没有罩在斗篷下的那一小块。
他们亲亲热热坐在一块儿,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趁机将注意力转到————森林,兰格列什的侦察班。
全班已经在山上攀爬了十多分钟。
其他人惯于登山渡水,行装又很轻便,不像他披挂着那么沉重的斗篷。
剜刀的两个成员远远在队伍后面。
他朝班长嘘了一声。
班长掉头返回,其他人纷纷让路。
他在剜刀十五英尺外停下脚步。
有什么吩咐……大人?这个组合是新派来的,来之前告诉了他斗篷的事,但剜刀知道他其实根本没听懂。
深色斗篷上的金银镶条表明这是王国里的贵人,但此人在这里只有两个组件。
按说这样的残体连话都说不清楚,更不用说发号施令了。
剜刀知道,还有一件事同样让对方提心吊胆:他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
活尸——士兵们自以为附近没有外人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头,不远处树林便到了尽头,上面是光秃秃的山坡。
探马兰格利什在山那边,我们抄近道,直接上去。
他疲乏地说。
担任班长的共生体的一部分望望山头,这、样、做、不、好,长、官。
班长说得很慢,他的态度仿佛在说:不长脑子的残体,坏、人、会、看、到、我、们。
剜刀恶狠狠怒视对方。
他只有两只成员,费了很大劲儿才做出这种表情。
当兵的,看见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吗?哪怕我只有一个成员,也比你那一大堆组件摞到一块儿强。
我说抄近道,我们就抄近道。
就算要你肚皮贴地在硫磺火里爬,你也得给我爬。
其实,剜刀早就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把缭望哨设在哪儿,走过没有树林遮蔽的开阔地没有任何危险。
另一个原因:他太累了。
班长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个罩在斗篷下的家伙的凶狠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组件齐全的贵族大人。
他肚皮贴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
侦察兵们直接爬向山头,几分钟后便走进只长着杂草的开阔地。
顺着这条路走,兰格利什的指挥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进内城。
和整个城堡一样,这里的石墙也是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来的,石块刚凿下来便砌进墙里。
他们头顶三十英尺处,石墙弯曲对接,形成封闭的拱顶。
拱顶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会往里面填塞火药。
包围飞船着陆场的四面石墙中同样开了装填火药的暗槽——铁先生称之为热烈欢迎的大嘴。
他一只头转向剜刀,兰格利什怎么说?对不起,他出去巡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我是说,回到宿营地。
剜刀尽可能不让铁大人发现自己亲自和侦察兵出去哨探。
倒不是说这种事做不得,但如果铁先生发觉,一定会要他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和兰格利什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着脚步,趟过被水浸透的草丛。
吹过融雪处的风凉爽宜人,微风像舌头一样,凉凉的,舔过他饱受斗篷折磨的身体。
兰格利什的指挥所选的位置不错。
帐篷设在一处低洼地,紧靠着一个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
上方几百码外就是一个积雪山头,融雪流入池塘,吹过来的风也很凉快。
从下面看不到这些帐篷,但这里的地势很高,从洼地边缘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下面三个方向的动静。
正下方朝南,这个方向的视界尤为开阔。
补给可以取道北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即使该死的森林大火延烧到下面的树林,这个位置也安然无恙。
探马兰格利什正懒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号镜,给瞄准装置上油。
他的一个手下趴在洼地边缘,口鼻部搁在洼地上缘,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
一见剜刀,兰格利什跳起身来,叭地一个立正。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惧意。
和大多数远程侦察兵一样,他不会被城堡来的大人物吓得手足无措。
再说,剜刀一直注意和他们打成一片,精心培养出一种咱们一边,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边的战友关系。
兰格利什厉声呵斥班长,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大摇大摆走开阔地,我非向上报告你个狗杂碎不可。
是我的错,探马。
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马上告诉你。
两人朝兰格利什的帐篷走去,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对吗?兰格利什笑得很古怪。
他早就琢磨出来了,这位剜刀不是个非同凡响、特异于人的双体,只是一个正常共生体的一部分,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就在城堡里。
你跟克里德黑兹下一次碰头是什么时候?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后。
四天来我们天天见面。
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来不打算动窝了。
马上就会动了。
剜刀转述铁大人给维恩戴西欧斯的命令。
说这些话他很吃力,潜伏在体内的那个叛徒躁动不安,蠢蠢欲动。
泰娜瑟克特这次准备大举反扑了,他感受得到。
喔。
怎么着?两天内把那边所有人马调到玛格兰高地,这可太——算了,这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发冲冠。
战友关系再亲密也有个界限,兰格利什的话虽有理,但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也许应该压一压他,让他别这么……特别。
就这些吗?大人?对——唔,不。
剜刀哆嗦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困惑。
这可不像他。
无线电斗篷有个问题,披挂起来以后,有时候很容易忘事。
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不对!这是泰娜瑟克特杀过来了。
铁先生下令干掉木女王那边的人类,各方面综合考虑,这么做很合理,但是……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忿忿地猛一摇晃脑袋,牙关紧咬。
怎么了?铁大人问。
看到斗篷给剜刀造成的痛苦,他真的高兴死了。
没什么,大人。
一阵静电罢了。
事实却跟静电没什么关系。
剜刀只觉得自己正在分崩离析。
对方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威力?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猛烈地开合自己的嘴巴,张开又咬紧,咬紧又张开。
两个孩子吃惊地从他身旁跳开,眼睛睁得滚圆。
没事的。
他吃力地说,尽管身体内部的双方正在殊死搏斗。
不杀约翰娜-奥尔森多也有很多好处:从长远观点看,可以确保杰弗里不起异心;约翰娜可以成为剜刀自己秘密掌握的人类成员。
也许他应该向铁大人传个假消息,说两腿人被刺死了,另外——不,不,不!剜刀奋起夺回控制权,把刚才那些合理分析堵在意识之外。
这是他用来对付泰娜瑟克特的招数,现在她想用同样的办法反过来收拾他。
这一套在我身上没用。
用谎言掩饰真实动机,这方面我才是大师!她再一次发动新一轮攻击。
来势凶猛,冲决而前,冲垮了意识的所有堤防。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成员,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成员,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成员——所有的他都在叽哩呱啦不知所云。
铁大人绕着他打转,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应该担心。
兰格利什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蹭上前来,轻轻触摸着他:你疼吗?你伤着了?人类孩子把那双神奇的手伸进斗篷下,抚摸着剜刀被斗篷磨出血的毛皮。
一阵静电涌来,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了。
不,别那么做。
可能让他更难受。
飘飘缈缈地,传来阿姆迪的声音。
幼崽组合的小嘴拱过来,替他整理斗篷。
剜刀只觉得自己被推下万丈深渊。
泰娜瑟克特的最后一次攻击完全是正面直接扑上来,不以合理分析为伪装,也不是静悄悄渗透进来,结果…………她打量着自己,战栗、震惊。
这么多天,我终于又成为我自己,控制着自我意识。
无辜的人已经被屠杀得够多的了,如果有谁该死,该死的是铁先生和剜刀。
她的头随着铁先生跳来跳去的身体转动着,挑出那个冲刺能力最强的组件。
她的腿在身体下悄悄收缩,准备一跃之间直取它的咽喉。
来吧,再过来点儿……去死吧!泰娜瑟克特最后一次保有自我意识的时间可能没有超过五秒钟。
对剜刀的最后一次攻击已是竭尽全力的拼死一击。
精力用尽,再也没有余力抵御潜伏在体内的敌人。
就在一跃而起扑向铁先生的同时,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猛地拽了回来,直坠下去,剜刀从意识的阴影处站了起来。
她只觉得跃在空中的成员腿部一阵抽搐,重重摔倒,地面狠狠砸在她的脸上…………剜刀回来了,重新主宰意识。
那个可怜虫的进攻激烈得让人大吃一惊。
看来,她真的关心那些注定要被摧毁的人,为了他们,她宁肯牺牲自己,宁肯和剜刀同归于尽。
这正是她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自杀念头向来不可能长时间主宰整个组合的统一意识,要保持这种念头,势必削弱对各组件意识的控制。
对于大师来说,有这个机会已经足够了。
他回来了,而且局面大好。
泰娜瑟克特刚才的攻击使自己彻底丧失了防御手段,骤然间,她的三名成员意识里的堤防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熟透的水果外面的那层表皮。
剜刀撕开这层皮,宰割她的意识,将血肉模糊的碎块扔给自己的成员瓜分。
过去形成泰娜瑟克特核心的三只组件仍然活着,但它们再也不可能保持独立于他之外的灵魂了。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四肢瘫开倒在地下,仿佛失去了知觉,仍在不住抽搐着。
让铁先生觉得他昏过去好了,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想想怎么解释对自己最有利。
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剜刀慢慢站起身来,这两只组件仍然觉得头晕眼花。
剜刀把它们聚拢。
这里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但最好还是别让探马怀疑刚才的心灵之战。
亲爱的兰格利什,斗篷的确是威力巨大的工具,可惜有的时候威力大得过分了一点。
是这样,大人。
剜刀让一丝笑意浮现在脸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品味着即将出口的话。
意志薄弱的那个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一丝她存在的迹象。
刚才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夺回控制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她犯下的最后、最大的一次错误。
剜刀的笑意更深了,延展到阿姆迪杰弗里身边的两名成员。
他这才想起,自从他重回秘岛,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下令杀死的第一个人。
他的组件中有三只还从没杀过人哩,也就是说,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这三名成员嘴上品尝到的第一滴血。
还有一件事要克里德黑兹去办,探马。
一次行刑……他下达着详尽命令,决断英明所产生的热乎乎的感觉在全部成员身上扩展开来。
《深渊上的火》 作者:弗诺·文奇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