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30 09:03:24

安格朗斯基打开门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终于抵挡不住肺鱼那声声不停的号叫,晕厥在地。

其实在切特克撒家后来的几个小时里,对克利弗病情的担心以及发现他撒谎的事都让牧师忧心忡忡。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蒙蒙亮,还飘着一点小雨。

牧师心中对克利弗的内疚之情也越来越重。

当自己为了满足好奇心而玩忽职守的时候,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已经连夜赶回来了。

发现这一点时的震惊自然也对他打击不小。

不过最主要的因素还是那些锂西亚的孩子。

在他回家的路上,肺鱼的号叫始终在他耳边萦绕不绝,一声声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只昏过去了一小会儿。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已经把他搬到实验室的一张工作台上,正在费劲地脱下他的雨衣,轻手轻脚,生怕把他摔下来或者弄醒──一项难度很大的工程,相当于在不脱掉一个人外套的前提下,脱下他的背心。

牧师疲倦地伸展手臂,把胳膊从雨衣袖子里褪出来,看着米歇里斯说:早上好,迈克。

请原谅我这么狼狈。

别犯傻了,米歇里斯平静地说,你现在不需要说话。

我今晚一直在焦头烂额地摆弄克利弗,他刚刚安静下来。

别让我再来一次,求你了,雷蒙。

我不会的,我没生病:我只是累了,也有点过度紧张。

克利弗怎么了?安格朗斯基插话。

米歇里斯好像要赶他走。

不,没事,迈克。

他该问的。

我没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至于保罗,今天下午他被一棵菠萝扎到了,有点葡糖苷中毒。

噢,已经是昨天下午了。

你们来的时候他怎么样?他看上去病得很重,米歇里斯说,当时你又不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给他吃了两片你留下来的药。

真的?路易斯·桑切斯马上把腿放下来,翻身站起,你说得不错,你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现在你们使他药物过量了。

我得去看看他──坐下,雷蒙,米歇里斯柔和地说,不过语气坚定,不容抗辩。

牧师看上去也不反对遵从这个大个子好意的劝阻,又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靴子从脚上滑落。

迈克,谁才是这里的神父呢?他疲倦地问,我想信你处理得不错。

他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危险吧?他看上去病得很厉害。

不过这个大半个晚上,他一直有力气挣扎,想使自己清醒过来。

他刚刚睡过去不一会儿。

好的,就让他睡吧。

不过明天我们得给他作静脉注射了。

在这里的大气条件下,无论谁服用了过量的水杨酸酯,都会很难受,他叹了口气,我要跟他睡一间屋,有什么情况的话,我会照顾他的。

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其它问题了吗?只要眼下没什么麻烦了,讨论什么都行。

噢,路易斯·桑切斯说,恐怕我们还有个大麻烦。

我早就知道!安格朗斯基说,我早他妈想到了。

我告诉过你,迈克,不是吗?紧急吗?不,迈克。

对我们没什么危险,这点我敢肯定。

我们可以先睡一觉,也误不了什么事。

你们两个看起来也都累坏了,跟我差不多。

我们的确很累。

米歇里斯承认。

可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安格朗斯基委屈地嚷到,我们一直没你们的消息,都快吓死了,神父。

要是这儿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应该──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路易斯·桑切斯耐心地重复,至于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发出任何消息,我跟你一样迷惑。

一直到昨天晚上为止,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保持着正常的联系。

这是保罗的工作,而他看上去一直干得很正常。

直到昨晚他病了,我才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发出过一条消息。

那么现在我们只能等他醒过来了,米歇里斯说,以上帝的名义,我们去把吊床挂上吧。

架着那个脆弱的小鸟,沿着那条烟雾弥漫的海岸线一直飞二百五十英里,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得上床睡觉了……不过,雷蒙──嗯,迈克?老实说,我的感觉跟安格朗斯基一样不好,明天我们得把事情弄清楚,评估工作也该告一段落了。

留给我们做决定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天左右。

到时候飞船就会来,带我们离开锂西亚,到那时候为止,我们必须掌握应该掌握的一切,并作出决定回去以后该如何向地球汇报。

路易斯·桑切斯说:你上一句说得对──以上帝的名义。

第一个醒过来的仍是秘鲁牧师兼生物学家,他的身体疲劳程度远远比不上那三个人。

此时已是黄昏,窗外笼罩着傍晚的薄雾,他翻身下了吊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克利弗身边。

物理学家还在昏睡之中。

他脸色灰白,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皱纹显得比平时多了。

药物过量对他身体的影响正在渐渐得到矫正。

很幸运,他的脉搏和呼吸现在都接近了正常水平。

路易斯·桑切斯悄悄地走进了实验室,配好了果糖静脉滴注液。

他还拿蛋粉做了一些蛋奶酥,装在一个带盖的融锅里,搁到炉子底部烘焙;这是给大家做的。

回到卧室,牧师装好吊瓶。

针头插入手肘内侧静脉时,克利弗一动不动。

路易斯·桑切斯把输液管整理好,检查了一下吊瓶滴注的情况,然后返回实验室。

他坐在显微镜前的凳子上,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不知道何去何从。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他感到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但是已经比睡觉前好多了,至少不再需要不停地给自己大气,支撑自己不要倒下了。

炉子里的蛋奶酥咝咝作响,不一会儿,一阵甜香飘来,他猜蛋奶酥的顶部一定已经烤成褐色,已经能想像到它的美味了。

外面突然下起一场暴雨,不过马上就停了。

锂西亚短暂而酷热的夏季就要来临了。

相比而言,这里的动机漫长而温和,在这个纬度上,温度从来不会低于20℃。

即使在两极,冬季的最低温度也远高于0℃,平均可达15℃。

我闻到的是早饭吗,雷蒙?是的,迈克,就在炉子里,就快熟了。

好吧。

米歇里斯走开了。

路易斯·桑切斯看到工作台后面放着那本蓝黑色烫金字封面的书,他从地球过来一直都带着它。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拿起书,至少可以往脑子里装点别的事,跟他自身不息息相关的事,缓冲一下他疲惫的大脑。

他上次读到安妮塔那段,她将要屈服于霍努菲卢斯的淫威之下,以此向野蛮的苏拉和那十二个惟利是图的苏利文尼雇佣兵让步,同时(听从吉尔波特的建议)从马格拉维斯手中挽救费莉西亚的贞洁──等等,费莉西亚怎么还可能是处女呢?哦,……在吉利亚死后被迈克尔强占的时候……这就说明白了,在这以前,费莉西亚只是不忠。

……但是她害怕,要是允许他享受作为丈夫的权利,她可能会在杰里米亚斯和尤格纽斯之间引发触犯道德的行为。

迈克尔从前曾经引诱过安妮塔,现在已经向让步,豁免了她。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迈克尔也在算计尤格纽斯。

安妮塔困惑不安,但是迈克尔威胁说明天会把她的事全部公诸于众,哪怕她使用会使判决无效的欺诈手段也罢。

对,就是这样。

这本小说的内在涵义开始渐渐浮现出来;可以看出,作者完全清楚自己在写什么,每一步都成竹在胸。

但是,路易斯·桑切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并不愿意了解这些隐藏在传统拉丁化名下的虚构家庭,也不愿意倾听他们任何一个的忏悔。

对了,一切其实都合情合理,只要你阅读此书时丝毫不怀义愤或同情,无论是对书中的人物──他们毕竟都是虚构的角色──还是对作者,他肯定是英语小说历史上,或许也是世界小说史上最倾情投入的作者。

其实,人们至今都觉得他是罪恶之蛇最卑微的受害者,对他心怀同情。

如果你在读书的时候被书中的情绪感染,即使在看那些自从1920年本书出版以来就不断堆积的晦涩艰深的注释的时候,你也会感到郁愤难平,难以自拔。

神父,饭熟了吗?闻起来差不多了,安格朗斯基。

要吃的话自己去拿,好吗?谢谢了。

你能把克利弗──不行,他正在打吊瓶。

好吧。

刚才他好像以及功能最终理解了书中的涵义,但现在看起来又像是幻觉。

不过无所谓了,他现在已经准备解决那个终极问题,那个已经困扰了教会和全体教徒许多年的难题。

他仔细地重读了一遍。

那个问题说:他还有没有权势而她又准备屈服吗?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震。

他第一次发现着原来是两个问题,只不过中间声略了一个逗号。

所以回答也应该是两个。

霍努菲卢斯到底还有权势吗?当然,他当然有。

因为在这个团体中,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有最高豁免权的迈克尔,已经对他完全让步了。

所以不管他到底是恶贯满盈或者只是受人诽谤,霍努菲卢斯手里的权利一直都没有动摇。

而她应不应该屈服呢?不,当然不应该。

迈克已经丧失了处置她的权力,既不能把她逐出教门,也不能让她改宗。

这样一来,能够引导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心灵──正是她的心灵对霍努菲卢斯提出了最无情的控诉,指引着她不作妥协,抗争到底。

至于苏拉的悔改,以及费莉西亚的转变,都无所谓了。

因为迈克尔的背叛,已经把他们的力量完全抵消──谁也不管用──谁也不可能来守护她了。

现在,答案已经非常清楚了。

它就是:有,不会。

其实这个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关键就在于添加一个逗号。

这是作者的一个玩笑。

他以此先是,一个伟大的作家用了十七年时间写成一本巨著,其关键问题只在于一个逗号的处理;魔鬼撒旦就是这样开玩笑的,他就这样掩藏起自己的一无所有,嘲弄了自己的信徒。

路易斯·桑切斯微微颤抖着合上书本,抬头望向对面,感到多少有点头晕,不过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无法抑制的激动。

在正义与邪恶的永恒战斗中,撒旦又输了一局。

头似乎还晕着,不过当他透过窗户眺望正在聚集的夜色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已经走进门前雨雾濛濛的灯光中。

路易斯·桑切斯一下子清醒过来,那是切特克撒,他正要离开。

突然间,路易斯·桑切斯意识到,门牌上的病人标记好像还在那里,没人记得去把它擦掉。

即使切特克撒来这里有什么要事,看到牌子后他也一定不会进来。

这样可就误事了。

牧师探出身子,抓起一只空的载玻片盒,敲打面前的窗户。

切特克撒转过身,穿过雨幕向这边望来。

大雨倾盆,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路易斯·桑切斯向他招手,跳下长椅去开门。

旁边的炉子里,牧师的那份早餐正在渐渐烤干,烤焦。

牧师敲窗户的动静把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也招来了。

切特克撒低头看着这三个地球人,在低重力条件下,雨滴像油一样,沿着他柔软的皮肤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病人,锂西亚人说,我来是因为,你们的兄弟路易斯·桑切斯早上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忘了送给他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要是我打搅了你们,我马上就走。

没关系,路易斯·桑切斯保证,我们的病人不过稍微有点中毒,并没有传染性,我们可不想就这样送走一位亲爱的同事。

这两位都是我的同伴,从北方回来的,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

看到他们回来我非常高兴。

我那条信息没有白发,是吗?什么信息?米歇里斯问道,他的锂西亚语非常纯正,只是有点没把握。

昨天晚上,应你们同事路易斯·桑切斯的要求,我向北方发出了一条信息。

不过寇里代利茨哥坦方面的回信却说你们已经走了。

我们的确已经走了,米歇里斯说,雷蒙,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说过,发信息是保罗的职责。

你明确表示过,保罗生病了,而你根本不懂如何发送信息。

我不懂,的确不懂。

我请切特克撒替我发的;他刚刚告诉你了,迈克。

米歇里斯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锂西亚人。

那条信息是怎么说的?他问道。

让你们尽快回来,回到这里,寇里迪什茨法。

你们在这个星球上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什么?安格朗斯基问道。

他一直在努力倾听他们的对话,不过看样子他明显没有什么语言天份,所能抓住的只言片语只能加重他心中早已存在的疑惑。

迈克,能不能给我翻译一下?米歇里斯简短地给他讲了一下,然后说道:雷蒙,这就是你要对我们说的吗?当时你已经发现了保罗的失职,而你却仍旧只想对我们说这句话?我们自己也直到返程将至。

我们至少还会看日历。

我知道,迈克。

不过我不清楚你们以前收到过什么消息──如果你们收到的话。

就我所知,克利弗以私人方式跟你们取得过联系。

我开始以为他可能通过日常航班递送信件;这么做方便得多。

他可能告诉过你们,我们的任务期延长了,还要多待些日子才走;他也可能说,我已经被谋杀了,而他正在寻找凶手。

天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我必须慎重一点,不管他跟你们说过没有,说了什么,你们都要按时回来。

可当我赶到信息中心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作,无法跟你们直接建立联系,所以必须修改压缩我的信息。

因为我不能保证,在经过我们的锂西亚朋友翻译转发以后,一份详细而复杂的信息,其细节能不能准确传达。

寇里迪什茨法发出的所有信息都要经过那棵树,除非你亲自到那里看一看,否则你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地球人面对那棵树时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即使需要发送的只有一个字。

真的吗?米歇里斯问切特克撒。

真的?切特克撒重复道。

他的头冠颜色因困惑而变幻不定;尽管路易斯·桑切斯和米歇里斯都是用锂西亚语在交谈,但他们的语言中还是有一些词汇,比如凶手,在纯正的锂西亚语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匆忙之间他们说出的是英语单词。

真的?我不懂。

你的意思是不是‘有效’?那样的话只有你自己能判断了。

先生,我的意思是说,他说得是否准确,符合事实?完全准确,切特克撒说,就我个人理解而言。

好吧,那么,路易斯·桑切斯好像有点不悦,但还是继续说道,现在你应该能明白,当切特克撒出现在那里,认出了我,并帮我转发消息的时候,我只能给他最简单的一句话。

我不指望能把所有细节都向他解释清楚,也不能指望一条详细冗长的信息,在经过两个以上锂西亚人转发以后还能原汁原味地传到你手里。

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让你们尽快回来──希望你们能听到。

好像我来得不是时候,这个家里还有病人在。

切特克撒说,我要走了。

当我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总是希望能不受打搅;而在他人陷入麻烦的时候,我也不能给别人添乱。

我下次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次把我的礼物送来。

他低头出门,没有作什么再见的表示,不过这次短暂的出场已经给所有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路易斯·桑切斯无助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很有一些失落。

锂西亚人总是能抓住形势的核心要点。

还有,他们做起事来没有一丝一毫迟疑,这一点就是最独断专行的地球人也做不到。

他们坦坦荡荡,没有任何心机。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指引他们行为的──如果路易斯·桑切斯没错的话──是整个宇宙中第二好的信念。

而这种信念没有通过任何教会的传播,也没有发生不同观点的争斗,自然而然地植根于每个锂西亚人的心中。

他们从不犹豫,从不拖泥带水,这正说明他们是信念支配的生物。

只有神的子民才会被赋予自由意志,才会惶惑不安。

不管怎么说,要是路易斯·桑切斯能挽留切特克撒的话,他一定会全力去做。

在一场短暂的争论中,有这样一个绝对纯洁的人站在你一边肯定很有帮助──当然如果过于一来这种人,从长远来说肯定会倒霉的。

我们进屋去,先把问题搞清楚。

米歇里斯关上门,返身走回前厅。

他还在讲锂西亚语,不过马上明白过来,回头向切特克撒离去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把语言切回英语,我们先睡了一觉。

这是必要的,但这样一来,我们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在飞船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作出正式决定。

我们还不能作决定,安格朗斯基反对。

他站到路易斯·桑切斯一边,语气很温和,在听到克利弗的观点以前,我们怎么能作出任何有意义的决定呢?在这样一件事上,每个人的声音都必不可少。

你说得非常正确。

米歇里斯说,我早就说过,我一点也不比你更喜欢目前的状况。

可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

你怎么想,雷蒙?我倾向于再等等,路易斯·桑切斯坦白说,说实话,我和克利弗的看法恐怕会有冲突。

别跟我说你们完全信任我的人品,因为我们也都完全信任克利弗的人品。

对我们两个人都完全信任,等于什么都没有,二者完全抵消。

你可真够直率的,雷蒙。

虽然我们心里头这么想,可是只有你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米歇里斯咧嘴一笑,不过眼神里却毫无喜色,现在,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没有,路易斯·桑切斯承认,你说得对,时间对我们不利。

我们不得不在没有克利弗的情况下作出决定。

不,你们不必。

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虽然语气坚定,但中气虚弱,音调也有些刺耳。

大家都跳了起来。

只穿着内衣的克利弗站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两边。

路易斯·桑切斯看到他的一只手臂上边还有撕掉胶带留下的痕迹,静脉滴注的针头已经被他自己拔下来了。

前臂上扎针头的地方,灰白的皮肤下,一块丑陋的血肿清晰可见。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