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234051火焰在夜风下低伏,零星红烬旋转着散去,被吸入远处无尽的黑暗之中。
……然后啊,羽人第二天醒了过来,酒劲还没过去,满脸沾着姑娘的胭脂。
他知道自己昨晚走运了,心满意足钻出帐篷,远远看见姑娘坐在河边洗脸……可是有点不对劲,越看越不对劲。
羽人慢慢转回头,发现他过夜的帐篷其实是条绸裙子,一把比人还高的长剑插在土里,撑起帐篷。
他大叫一声,迸出翅膀就飞走了,金翅雀都追不上他。
那姑娘是个女夸父,哈!巴哈勒眉飞色舞地说着,人圈里响起低低的笑声。
黑头发的迦满青年们围坐火边,传递着酒瓮和一条连肩胛的烤羊腿,像群寻常的年轻牧民,卖了羊,正在回家的路上歇夜。
泰格眯着眼,借火光打量他们。
这回带出来的家伙都是他手下最好的猎骑兵,伶俐强健,百里挑一。
任务在身,小伙子们已经喝了半个月的清水和酪乳,今晚破例允许喝酒,都乐坏了。
他们一个一个接过酒瓮,提着瓮口长饮,顺次传递下去。
然而在这轻快的循环中有个断口。
全身黑衣的客人坐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沉默而不祥的阴影,大幅纯黑裹头遮掩着头和肩,如同吸食了光线,连金红的火光都无法照亮他的脸。
一路上他吃得不多,也几乎不说话。
前一个骑兵犹疑着,将酒瓮送到贵客面前,黑衣人伸手接过,并不饮用,却转手递给下一个。
其余的人仿佛全松了口气。
贵客是什么来头,上头没说,也不准他们多问。
一个月前,泰格受命带领一千名便装猎骑兵,在东南方向的国境附近等候。
他们徒劳地潜伏了十三天,直到八月望日。
那天黄昏,泰格的手下发现身份未明的一骑,正绕过莫纥关进入迦满,四百多人的东陆军队咬在后头。
他们尽速迎上前去,两支队伍都在奔驰中展开了包抄的形状,如两弯相对的大小新月,把那一个人遥遥笼在中间。
那人笔直纵马而来,快得像一支箭,眼看就要进入猎骑兵的掩护之中,就在此时,另一支东陆人的箭追上了他,钉进左后心。
他滚落马背。
这是在迦满的土地上,东陆军不敢再进一步,几乎没有对峙便匆匆退走。
泰格急忙下马查看,却见那人已经咬牙坐起身来,反手以长剑削去了后背左心上钉着的箭杆。
泰格弯身替他撕开背上衣裳,从满是新旧伤疤的背脊上剜出箭镞。
伤口不过半寸深浅,是衣裳里贴身的银酒壶卡住镞头,救了一命。
那人仰脸在泰格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哑。
泰格低首施礼,将他扶起,转头招呼小伙子们上马。
贵客到了。
贵客出乎意料地年轻,脸上尘灰被冷汗冲开一道道痕迹,鬃发眉目都是夜晚的颜色,与迦满人相同,却又有着异于东陆人与寻常蛮族的深邃轮廓。
后头打扫警戒的骑兵们陆续找到六具东陆探哨的尸体,不是扭断脖颈,就是从背后心口刺穿,有的连血都还新鲜,未曾凝结。
泰格不由得瞥一眼那年轻人,诧异于他如何能在夏末茂盛的草海中无声无息接近目标,瞬间格杀,不但未曾惊动东陆军队,就连迦满的游哨骑兵也茫然不觉。
但贵客已经换上他们带来的黑衣,整匹黑布裹头,将脸容严密地遮掩起来,不再示人。
泰格的任务是把客人平安送到西方边境上,交到右菩敦部的鹄库人手里,甚至不需离开自己的国土。
上头要求行动必须安静,不引起任何怀疑与注意。
于是他从一千名猎骑兵里挑出这十七个,编成一支尽可能精悍的小队,把其余的都遣了回去。
这支队伍一路往西走了八百多里地,几乎横穿整个迦满国,平安无事。
可边境越近,泰格心里越没底气。
他不会把这当成是懦弱的征象。
如果一个活过四十岁的猎骑兵统领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不对劲。
按照现在的脚程,他们会在明天深夜抵达国境,直觉告诉他,遭遇战在那之前就会发生。
这些小伙子现在健康快乐,可他们中间有些人恐怕没法吃到明天晚上的羊腿了。
恐惧对战斗没有好处,泰格不会散播它,只会默默把它咽下,像一口冷肉。
他把油腻腻的短刀在裤子上擦了擦,收进鞘里。
吃饱了都给我去睡。
巴哈勒和则尔铎守夜。
夜半,泰格毫无缘由地醒来。
则尔铎正蹲在面前,预备伸手推醒他。
有动静?泰格问。
则尔铎悄声回答:西面有声音,可能是狼。
我叫巴哈勒去给火堆添羊粪了,狼怕火,也许不会过来。
泰格屏气听了听,一巴掌打在则尔铎脑后。
蠢货,是马。
左菩敦部的马贼常常跨过边境劫掠牧庄,那些金发强盗总是趁着夜色发起攻击,天亮前呼啸而退。
滋扰很快变成了侵略,迦满牧民被迫东退了近一百里。
夏日将尽,高山牧场的草已不够牲畜食用,他们却失去了最丰美的平原秋场之一。
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北方的右菩敦部边境。
这里始终保持着大体的和平,骑兵们夜晚宿营的地方离边境甚至还有七八十里。
这些马蹄声若不是虚惊一场,就必然是一股人多势众的流窜悍匪。
年轻的猎骑兵惊恐地跳起来:我去把火灭了。
有人从阴影里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无声无息抓住了则尔铎的肩膀。
猎骑兵再次惊跳,立刻意识到那是有体温的人类,低声骂着脏话打掉了那只手。
身后的人在黑暗中几乎无法分辨形体,犹如从夜晚的最深处浮现。
是黑衣的客人。
留着火堆,他们一定已经看见了。
去把铺盖收拾起来。
贵客轻声说。
快。
他说的是蛮族语,带着明显的鹄库腔调。
一个黑发黑眼的鹄库人,这就像不喝酒的河络一样稀奇。
没有名字的贵客。
迦满人为什么要护送他穿过自己的国境,到右菩敦部去?泰格脖子后的汗毛竖了起来,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也因为他暂时想不明白的这些事。
没有时间去想了。
他说得对。
泰格开始把他的小伙子们踢醒。
闭嘴,收拾东西,拿好刀。
把你那两条笨腿抻直了,别打结。
火堆里刚添过羊粪,烧得正旺,几里地外依然醒目。
几个影子歪歪倒倒地或坐或躺,全睡熟了,连个守夜的都没有。
诺扎毕尔眯起了眼。
这些黑头发的蠢货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会在离边境这么远的地方遭到袭击。
那就让他们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再坠入更深的睡眠好了。
他喜欢看见最后一刻人们脸上的恐惧,那感觉令他醺然欲醉。
离火堆不到两里,地势平展,无需再掩饰自己的行迹了。
诺扎毕尔满意地舔着自己坑坑洼洼的牙,一夹马腹,黑色骏马从草梁子上一跃而下,他的五十个伙伴紧随其后,弯刀出鞘。
马蹄上下翻飞,穿过散发碧绿幽光的草甸,踏破初起的夜雾。
营火不再是个橘色的模糊小点,而是一簇升腾的光,马贼们几乎可以感到火焰的热流顺着夜风拍打在脸上。
可是那个小小的营地依然平静如初,没有人从睡梦中醒来——就算是死人也该醒了。
诺扎毕尔知道他犯了个错,可是他们的速度太快,无法绕开,也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马贼们正要分成两路向宿营地包抄,他往空中甩了个响鞭,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直接冲过去!别散开,别停下,别回头!风声疾至,诺扎毕尔猛一偏头,一支箭铮然撕裂了他的耳垂,劲头极大,发箭的不是弓,是手弩。
火堆熊熊燃烧着,在四周拖出扭曲的影子。
闪避不及的马匹腾空而起,惊嘶着纵身跳过火舌。
没有人在那儿取暖,只有七八卷羊皮毯斜靠在草堆和石头上。
营地三面半里开外,及腰高的的草丛里飒飒站起了人影。
他们中了埋伏。
更多的箭在夜空中营营作响,像一群吸血的蝗虫尖啸着扑了过来,把人和马拖倒在地。
不需召唤,仍在马背上的马贼们全都伏倒身子,侧悬在鞍旁,尽量躲避致命的箭雨。
当他们冲出手弩射程之外,重新聚拢时,还剩下不足四十个。
而他们的对手似乎无意交锋,已经上马向西驰去,总数不过二十上下。
还追吗?有个伙伴凑上来问,脚踝和小腿上都扎着箭。
太阳还从东边出来吗?诺扎毕尔朝他翻出浊黄的眼白。
后半夜,雾气像死人苍白的手指一样,从河面爬进草丛。
它们贴着地面盘旋,汇聚成团,继而堆积、膨大,造出一座座缓慢游移的银色丘陵。
马贼们低下头,看不清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更看不见前头奔逃的马队。
他们在浓雾中暂时迷失了方向,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诺扎毕尔闭上眼睛。
空气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往肺里灌进一口水,他静静聆听这沉闷空气中传来的一切细微震动。
那支马队已经把他们撇下了一里多远,仍在继续往西高速移动。
经过一个时辰的追逐,听起来仍未露出疲态,蹄声全都强健轻快。
多剽悍的一队马啊,战斗结束后就全归他了,如果它们还没累死的话。
诺扎毕尔心痒难耐。
忽然他的眉头扭结起来,形成光秃发红的一团褶子——自从十五岁上第一次入伙打劫失手,被一个健壮的牧民把脸按进滚沸的羊杂汤之后,他就再也没长出过眉毛。
马蹄声散开了。
也许是在迷雾中失去了头马的引领,那支二十骑上下的马队开始分裂,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为了不暴露行踪,骑手们没有互相呼唤,只是在白茫茫的浓稠夜雾中渐渐远离。
四十个追二十个,我们赢。
二十个追十个,还是我们赢。
他们分开跑,我们就分开追。
诺扎毕尔捻着破碎的耳垂,给我小心留着那些马。
他吮了吮沾满鲜血的手指,用力一踢马腹。
分头逃逸的马队一支快,另一支更快。
诺扎毕尔最喜欢的事情恰好就是快。
他带着二十来个人追向最为领先的那一支。
马队在转向,速度越发惊人,偶然能看见奔驰的黑影遥遥一掠而过,刺穿牛乳一般的混沌,但始终无法拉近距离。
托什摸出箭,正要张弓,被诺扎毕尔用鞭柄打了手:别给我丢脸!托什苦着脸,把手背放到腿侧去搓着:老大,怕丢脸就不干这行了。
当马贼不丢脸,叫人家说我跑得慢,四条马腿撵不上人,用箭撵,那才丢脸。
诺扎毕尔起劲地踢着马肚子,脏结的头发被夜气沾湿,鞭子样抽在脸上。
他们在迷雾中追着马队兜了个圈子,总有三五里远,就在诺扎毕尔疑心就要转回原本的方向时,棉花团似的雾里,左前方忽然嘈杂起来。
前头马队里有人高呼:泰格!嘈杂处传来回应的呼哨,马队毫不迟疑,寻声驰去。
野兽样的叫喊中,金属在互相敲打,人身坠马的声音杂沓而沉重。
诺扎毕尔认出了那濒死的惨叫属于米坦纳,年轻圆脸的马贼,嘴上只有红色的绒毛,连胡子都还未生出。
快,他们被夹击了!他撒开马缰,双手拔出腰间的左右弯刀。
马贼们没有耽搁多少时间,赶到眼前的时候战斗却已结束。
遍地倒着马和人,马腿弯上全被钩镰砍过,废了。
是迦满的猎骑兵!诺扎毕尔身边不知是谁勒着缰绳,退了一步。
追袭另一半马队的伙伴中,只剩下帕库一个活口。
他用手支着身体,断腿在草丛上拖出发黑的血迹,使劲扬起脸来:背后……背后!然后他就盯着着自己脸前那一截忽然多出来的箭翎,仆倒下去。
诺扎毕尔转身,见那支伪装成马队的骑兵从雾气深处无声走出,几乎毫无折损,领头的骑手黑马黑衣,像是雷雨云中剪下的一片。
现在可以放箭了,托什!诺扎毕尔重提双刀,迎上前去,马贼们呐喊着跟上。
两边人数旗鼓相当,马贼的优势已被锉平。
骑兵们重新会合为一队,不必再顾忌夹击中误伤同伴,他们一线展开,十余张轻巧有力的手弩齐齐射出羽箭,几个马贼歪斜地滑下鞍子,旋即被马蹄踏碎胸膛。
没有一支箭能挨得上诺扎毕尔,他太迅速,太飘忽,如同水草里游动的蛇,偶尔刀光翻卷,挡开箭矢,似是蛇一吐即收的信子。
骑兵们催马迎上来,转眼被他放倒两个,但马贼们的损伤更大,剩下不足十人,被全歼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们不仅遇上了猎骑兵,而且遇上了一队大约是全迦满最精锐的猎骑兵。
诺扎毕尔在人丛中认准了那个黑衣蒙面的,朝左一拨马,直冲他过去了。
那人刚把弯刀送进托什胸口,转眼发现诺扎毕尔已到了一丈开外。
马贼头领古怪地驼着背,两手各握单刀,一同收到右大腿边上,向下拖着。
黑衣骑手被托什的肋骨卡住了刀,不得脱身,立即朝鞍下伏倒,挂到马身后头。
那瞬间诺扎毕尔急驰而至,合身抡出双刀,没捞着他,托什的脑袋却连着半个肩顺刀势朝天上飞了出去。
黑衣骑手从镫子里退出一脚,蹬着尸身把刀退了出来,转腰回身,恰恰挡住诺扎毕尔反手挽刀的第二击。
那一刀出乎意料的轻,近乎锋刃一触,他怔住了。
诺扎毕尔咧开满嘴烂牙的笑容,将弯刀往回一缩,扎在自己坐骑的后臀上。
黑马痛嘶,直向空旷的夜雾草原深处奔去。
马贼头目抛弃了手下,独自逃亡。
诺扎毕尔喘着粗气,在马背上闭起双眼,聆听后头的蹄声。
追捕他的十五个猎骑兵几乎全被落到两里开外去了,只有一个像是拴在他的马尾巴上,怎么也甩不掉。
他认得那家伙的动静,今夜领着骑兵们绕圈子的就是他。
飒,他听见后头的马跳过披碱草丛,又迫近了。
诺扎毕尔胆大包天,可这时候他心里还真有点发毛。
太背时了,除了萨拉班汗王马圈里那匹乌云骓,这是他见过最快的一匹马。
骑手十分老练,哄起马儿来就像羽人歌手哄姑娘一样在行。
诺扎毕尔不太情愿承认,也许这个人是个与他不相上下的快马骑手。
追兵没有用手弩对付诺扎毕尔,他只是沉默着追逐,既不劝降,也不讥嘲,一味放蹄狂奔,迅捷如同初夏的闪电。
天快亮了,诺扎毕尔已经往西跑了六十多里,国境就在眼前。
迦满人不会贸然进入鹄库领地,只要能穿过国境就安全了。
可这拨猎骑兵设伏的地方离边境也只有七十多里,其后又一路往西奔逃,说不定他们原本就是要去鹄库呢?黑马昂头喷吐白息,似乎感染了主人的恐慌,步子发颤。
混球,跑啊,不跑老子跟你一起死。
马贼头目诅咒着用脚跟猛磕,像是要在马腹上踢出一个洞。
那畜牲只是疲惫地向两侧支棱起耳朵,勉强维持速度。
追兵更近,诺扎毕尔拔出匕首,扎进马臀,黑马陡然朝前一跃,差点没把他掀下来,倒是快了些。
身后地平线上日芒初露,如黄金利剑刺穿迷雾,没有温度,却灿烂鲜明。
追兵的黑影投射在诺扎毕尔身侧的地上,无法甩脱,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西方浅绿的晨霭中有人马蠕蠕浮现,也许是早起的牧民。
诺扎毕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放声高呼:迦满人来抢围子了!声音在宁静的拂晓草原上反复荡漾,直送到远处。
那些家伙信不信他的鬼话都不要紧,一旦他们过来,混乱中再夺一匹健马绝非难事。
只要向南跑个一两百里,就能回到左菩敦部的地界上。
对面一记响鞭,牧民们立即策马朝这边赶来。
诺扎毕尔又喊了一遍,拼死迎上前去,却不意身下坐骑后腿一屈,几乎人立而起。
他猛然向侧跳开,只见黑马重重跪倒在地,后膝弯里扎着箭翎。
黑衣骑手追近,眼看到了身侧,才将马险险勒住,弯刀的刃尖恰好送到诺扎毕尔喉下,劲大了点,压出一道寸短血痕。
诺扎毕尔往后一矮身,拔出匕首就往那人的马脖子上扎,马受了惊,蹿跳出去,骑手及时翻身跳下,一刀向他手臂斩来。
彻夜骑行使得诺扎毕尔脚步虚浮,只闪过一半,匕首脱手。
一个迦满骑兵赶上来,用刀鞘照脑袋给了一下,他轰然倒地。
诺扎毕尔睁着眼,但视野一片昏蒙,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自己鼻子里的血腥味。
身下的草地传来马蹄敲打的颤动,和人们纷纷下马落地的声音。
什么东西压上了他的心口,让他喘不动气。
眼前黑障逐渐褪去,他看见骑手的靴子踏在胸前,弯刀依然指向他的喉头,身形高峻漆黑,犹如噩梦。
为……为什么一开始不用弩。
他艰难吐字。
骑手似乎在裹头布后面笑了。
就是想看看你能跑多快。
诺扎毕尔瞪着他:要是老子骑你的马,你追到夸父的地界都……都追不上。
这就错了。
我要做什么,你心里没数,一费心揣度,手脚就迟疑了。
马通人心,跑起来也格外费劲。
可我心里有数,所以总是比你快着一点。
骑手的声音轻快,听来只是个青年。
你们是迦满人?有人发问。
诺扎毕尔仰天躺着,使劲朝脑门顶上翻眼珠子,看见年轻鹄库牧民的靴子上前一步。
猎骑兵群中几柄弯刀出鞘,被一名中年汉子抬手阻止。
两拨牧民打扮的年轻男人静静对峙,神色都是狐疑的。
黑衣骑手把裹头往后一掀,整匹黑布拽了下来。
诺扎毕尔不禁因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而纳闷了片刻。
汗王!他脱口而出。
那个人浓眉深目,面貌英秀,分明是左菩敦部的年轻汗王夺洛——但又不是。
夺洛是盛夏之子,生着鹄库人最钟爱的金发碧眼,这人一对眼珠与微鬈的头发却是乌金色的,仿佛是阴云被暮色镶裹了金边。
几声轻响,鹄库牧民纷纷单膝跪下。
他们用部族少主的高贵头衔称呼那个人:尔萨。
奉汗王额尔济之命,在此迎候您归来。
你不是夺洛。
诺扎毕尔疑惑地说。
右菩敦王额尔济厌恶左菩敦王夺洛,就像狼厌恶吃草,这在鹄库四部中不是个秘密。
当然不是。
那人棱角分明的唇边扬起笑意,我是夺罕。
泰格搭在刀柄上的右手骤然收紧。
贵客是乌兰赛罕的儿子,他早该想到的。
这个东陆女人一生辗转嫁过四位鹄库汗王,生育五男三女,最终作为左菩敦部的正帐阏氏战死沙场。
她的五个儿子中,只有最幼的夺罕是一头黑发,刚满十岁便与母亲一同在万军之中罹难,连尸骨亦未收回。
马贼头领显然也知道这段故事,他瞪着那个本该在十五年前死去的左菩敦世子,一言不发。
夺罕俯瞰着他,依然含笑。
你不求我杀了你,给你战士的荣耀吗?马贼丑陋的脸皱了一皱:老子又不是战士。
那你要用什么赎回性命?用羊群?用黄金?羊群老子没有,黄金倒有一点。
可我的黄金永远是我的,谁也不给。
我只能给你草原上最快的四个马蹄子。
马贼躺在草丛里,用力吸回随着热汗淌下的鼻涕。
不如我快。
夺罕轻笑出声。
除你以外,数我最快。
马贼毫不客气地顶撞。
右菩敦部前来迎接的年轻男人们都哄然笑了起来。
泰格打量着他们,心里越发明白了。
蛮族风俗以幼子为继承人,若非夺罕当年失踪,如今的左菩敦王夺洛永远不会有机会得到那条象征世子权位的白豹尾。
夺洛会为弟弟的归来感到多大的欣喜呢?不会比饿了一年的虱子大,他可以打赌。
左菩敦部不断侵袭迦满,向东扩张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仿佛纸袋里裹着的一只活兔子,随时会蹬开那层薄薄的纸跳到人们面前。
右菩敦部此时容留夺罕,显然会给左菩敦部添点乱子,迦满人也乐见其成——这就是泰格一路护送而来的缘由。
孩子们,事办完了,回家。
老猎骑兵疲惫地挥手,部下们在沉默中拨转马头跟上,迎着初升的太阳,踏上返程。
泰格没有与贵客道别,他觉得以后再也别见到这个年轻人,是最好的。
2夺罕。
夺罕。
风里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猛然睁开眼睛,惊觉自己几乎在马背上睡着。
多年以来,他没有过一晚安稳的睡眠,昨夜的急驰百里未曾合眼,对他来说其实并非什么苦事,只是这干爽馥郁的初秋草香令他昏昏欲睡。
刚刚结束的夏天一定是个好夏天,雀稗蹿得出奇地高,花穗子轻轻扑着马上的人脸。
白炽日头洒落在起伏的草浪,不晒,只是白晃晃地割人的眼。
夺罕。
你回来了。
风中的声音温柔而喜悦,像是遗忘已久的赛罕母亲。
你想要什么?夺罕默默地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
十五年来,那个小声音时隐时现。
好几次,他以为它已经毫无预兆地离开,就像当年在红药原战场上毫无预兆地出现。
直到下一次它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出,在他耳边悄声细语。
他习惯了这声音的存在,不再追索来源。
尔萨,把他捆起来更为妥当。
阿拉穆斯并马过来,带着竭力忍耐的神色说道。
他指的是那个名叫诺扎毕尔的马贼。
诺扎毕尔正骑在夺罕的另一侧,审慎地远离右菩敦部的人。
中午他们在河边停下来洗了洗,马贼那张凹陷而凶狠的脸弄干净之后,竟然更丑陋了。
我不是奴隶,我是你们尔萨的手下。
你看见我向他誓约忠诚的。
诺扎毕尔嘬着牙花子说。
阿拉穆斯琥珀色的眼睛瞪起来像只狮子:你是个左菩敦人,你在我们的土地上。
诺扎毕尔发出尖笑声,如同空气钻进了肺腑的漏洞:你尊贵的尔萨也是个左菩敦人唷。
阿拉穆斯满脸涌上红潮。
他是额尔济叔叔手下的得意武士不假,身板出众,行动轻捷,但是年轻,太过年轻。
夺罕淡淡一笑。
到王帐还有多远?一个时辰,尔萨。
阿拉穆斯板着面孔,好掩饰他的尴尬。
两王不睦,尽人皆知,两部之间的嫌隙也日渐扩大,这并不能责怪阿拉穆斯。
如果未曾被掠到东陆,夺罕本应在五年前履行婚约,与额尔济的长女染海结亲,使左右菩敦二部结盟。
如今两部敌对多年,一切都偏离了轨道,仿佛悖逆的陨星横过星盘。
王帐越近,牧群越稠密,灰绒绒的羊群翻过远处低缓的山棱,像条蠕动的旧毯子。
牧民偶尔来去,与护送队伍中的熟人相互招呼。
夺罕再度披上裹头布,他不想消息流传得太快。
阿拉穆斯显然很自满于这趟为汗王办的差使,尽量保持着风度,不去理睬诺扎毕尔一路上嘀嘀咕咕的讥讽,直到日暮时分,他们经过山棱上的那群羊为止。
看护羊群的金发少年看见了阿拉穆斯,不太情愿地弯了弯腰,说:哥哥。
少年身材出奇细长,驼背蜷腿地骑着一匹瘦马,马腿看来甚至没有他的腿长。
年轻武士紧抿着嘴,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诺扎毕尔狂笑起来:这他妈是谁呀?你弟弟?下雨都淋不湿唷,他可以站在雨点之间的缝缝里。
阿拉穆斯阴沉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少年在马背上不安地挪动着,过高的身体仿佛经不住风吹,晃晃悠悠。
长得跟你一点也不像,是不是你妈跟旗杆子生出来的杂种?诺扎毕尔笑得几乎魂飞魄散。
夺罕尚来不及呵斥,阿拉穆斯的弯刀已铿然出鞘,指向马贼的两眼之间。
诺扎毕尔,闭嘴。
夺罕轻轻挥开弯刀长刃,反手一巴掌摔在马贼脸上,响亮清脆。
我今天清早刚宽恕了你的性命,不想在天黑前就把你吊死。
他转向不知所措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瞟了盛怒的阿拉穆斯一眼,低声说:朔勒,大人。
夺罕颔首:我的侍从粗鲁无礼,你会得到补偿。
谢谢大人。
朔勒笨拙地低头行礼,差点失去重心从马背上栽下来。
阿拉穆斯看着弟弟,仿佛在看一个从鼻孔里往外淌面条的小丑,而后对夺罕微微俯首:尔萨,再翻过前面的草梁子,就是王帐。
马蹄翻腾,自身后急速追近。
夺罕回头,见草海中一骑远来,破开金绿交织的万顷波浪。
剽悍高大的白马沐浴夕阳,周身明亮如焰,迫使他眯起双眼。
零星牧民向马上的人躬身致意,那人抬手以答,一掠而过。
白马直上山棱,骑手甩出丈把长的赶马鞭驱开羊群,奔驰如电,转眼已到近前。
夺罕只觉一阵疾风擦过身侧,耳边噼啪炸响,裹头被扯了去。
骑手回过头来,一手勒紧缰绳,白马人立长嘶,宽大马步裙兜满了风,蓬蓬作响。
俯瞰着夺罕的是一双近乎亮银的犀利瞳仁。
女孩还年轻,不过十六七岁,脸孔却有了成年女人的瘦削严肃。
她的凝视中饱含难以名状的神情,仿佛要钻透他的眼眶,楔进头颅——也许是惊讶,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愤怒,甚或三者皆有。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许久,久到夺罕察觉她的眼珠原来是极浅的明亮紫罗兰色,眉睫则与头发相同,是灰暗无光的银白。
少女终于决定放弃僵持,转头策马朝前方炊烟起处奔去,临去时轻振右腕,鞭梢上卷着的裹头无声坠落,搭在草棵子上。
那是谁?许久之后,诺扎毕尔开口。
阿拉穆斯并不把诺扎毕尔放在眼里,却望着夺罕:染海,汗王的头生女儿,我们尊贵的尔赛依。
夺罕蓦然转头盯视着他。
染海是曾与夺罕订有婚约的女孩,原本应该在十三岁上成为左菩敦部的正帐阏氏。
出于某种奇怪的羞涩,夺罕只抱过她一次,那是订婚当夜,他八岁,她尚在襁褓。
阿拉穆斯用鞭柄指向少女离去的方向:夺罕尔萨,汗王在等着您。
右菩敦王额尔济曾是个英俊的银发男人,岁月和风沙逐渐扯松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倒空了的皮制水囊。
他大步向前拥抱夺罕,用熊一般的力气拍打着他的肩背,我的骨和血,我的侄儿!额尔济是在娘胎里被祖父掠来的,与夺罕的父亲喀速图名为兄弟,实际上并无血缘。
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哈巴涅拉死去之时并无子嗣,才轮到额尔济继承了右菩敦部的汗位。
亦即是说,夺罕的血脉里没有一滴与额尔济相同的血。
额尔济叔叔。
夺罕贴了贴他的脸颊,微笑。
他看见王帐门前的空地中心垛着一人多高的干柴,淋过羊油,牛血蝇被腥膻吸引而来,嗡嗡环绕。
叔叔要点议事篝火?这可是招待汗王的礼节。
额尔济笑了:当然。
难道你不是汗王吗?他扬手,身边武士取来火种,掷到柴堆顶上,眼看着冒出浓厚白烟,火苗蹿了起来。
不需多久,整个斡尔朵,乃至近旁的贵族、牧民都会看见火光和烟柱,聚拢至此。
什么东西撞上大腿,夺罕低头,是个三四岁的男孩,正双手扯住他的马裤。
他注意到男孩左手腕上系着白豹尾与小匕首,不由诧异地笑了。
右菩敦部的世子用深紫的大眼睛仰望着他,银色鬈发垂到肩上。
他们说你杀了东陆的皇帝,是真的吗?夺罕哑然失笑:不,我没杀成。
他很厉害,他的帮手也很厉害。
那你也够厉害,你一个人,他们两个人,你还是活下来了。
男孩把眼睛瞪得更大,还想说些什么,整个人突然腾空离地,只好徒劳地蹬着穿靴子的小胖腿。
额尔济拎着男孩的后脖领,朝王帐里高喊:闺女,快来把米夏带走,交给人贩子卖掉。
米夏缩着脖子,悬在父亲手里左右扭动,咯咯大笑。
王帐的厚绒门帷被摔开,银发少女跑了出来,夺罕的心在腔子里咚地撞了一声。
然而那并非染海。
少女蹲身接过弟弟,搂在怀里,仰脸向夺罕一笑。
她显然比染海年幼几岁,身量也不如姐姐高,满头银色长发光彩照人,犹如在奔涌中被冻结的海浪,眼睛则是深澈的嫣紫色。
夺罕搜索枯肠,终于回忆起她的名字:娜斐?夺罕哥哥。
娜斐露齿一笑,在初起的篝火映照下,那张脸蛋足以夺去任何一个男人的呼吸。
太阳消失于远山之下,夜空却未黑透。
篝火如同燃烧的巨手探向天空,在藏青的夜色中撕开一片血红。
整个斡尔朵的人们已经应召而来,聚拢在议事篝火旁,围坐成一个广大的圈,远远望着他们的汗王,与凶吉未卜的年轻客人。
这是我的侄儿夺罕,喀速图与乌兰赛罕的儿子,左菩敦营帐的唯一命定之主。
额尔济洪亮的嗓门在夜色中回响,从今天起,他也是你们的尔萨。
属于他的一切,我要代喀速图交回到他手里。
额尔济握住夺罕的右手,高高举起。
那只手里握着赛罕母亲留下的短刀,火光下,每个人都看清了刀柄上缠绕的白豹尾。
有个年老的男人起身:那我们能得到什么?荣耀。
额尔济的回答在人圈中引起少许不满的骚动。
汗王继续用稳健的声音说道:和安宁的牧场。
左右菩敦二部将不再为争夺圈子而争执,更不用为此流血。
嘤嘤的议论声响起,这个前景显然对他们产生了强大的诱惑。
若有人霸占夺罕的汗位不还,你们怎么办?额尔济追问。
夺罕扫视眼前无数张熟铜色的脸,他们则无语地报以回望。
他知道,每一个人都在掂量他的斤两,也掂量自己究竟愿意付出多少鲜血去换取草场。
染海坐在自己的侍女身旁,冷冷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阿拉穆斯第一个起身抽出佩刀,指向篝火顶端。
若有人霸占汗位不还,就用我的刀助他夺回。
很好,今后你就是夺罕尔萨的侍卫,紧随身侧,须臾不离。
额尔济说。
年幼的世子米夏随着身边的侍卫们一同跳起,拔出掖在手腕白豹尾中的小匕首,歪歪斜斜擎高。
光头的吉格站了起来,却不是为了拔刀。
他有一半东陆的血,又在东陆生活了十五年,我们怎么相信他仍与他父亲一样坚实可靠?夺罕认识吉格。
他是右菩敦部最强韧的武士,十五年前就跟现在一样秃。
额尔济回答:你应该信任夺罕,就像信任我的儿子米夏,因为夺罕也将是我的儿子了。
我将给他最珍贵的礼物,我把两个明珠般的女儿一起嫁给他。
不!尖锐的喊声响起,染海跳了起来,父汗,求你,不!我的闺女,我的头生孩子,额尔济的声音充满威严,你妹妹可以说,‘不’,然后我会命令她说,‘是’。
唯独你不准把这个‘不’字说出口。
你在吾祖炎龙面前和夺罕立过婚约,你们喝过同一匹白马驹的血,你怎敢破弃这个誓言!那时候我还在吃奶!立誓的是你,你自己去嫁给他!染海气得发抖,转头跑出人圈。
额尔济不为所动:三天后月亮初升的时候,我要在婚礼上看见全斡尔朵的人。
你们的刀呢!都锈在刀鞘里了?吉格思考片刻,扬起腰刀:若有人霸占汗位不还,就用我的刀助他夺回。
弯刀一柄接一柄出鞘,最终连缀成圈,像野兽满口冷钢的獠牙指向夜空,中间沸腾着篝火的舌头。
人群散去后,夺罕仍站在原地,注目于眼前变化万端的烈焰。
昨夜他还一无所有,今晚他却有了部属、侍卫、保护人……甚至两个未婚妻。
诺扎毕尔和阿拉穆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只要有丝毫危险靠近,两柄弯刀就会为他一同出鞘。
那个远在东陆、永远似笑非笑的男人,是否早已预见这一天的到来?是否为此才将他抚养成人?吉格向他走来,锃亮的秃头上反射着火光。
勇士吉格。
夺罕朝他点头。
您记得我?仍在壮年的战士颇感意外。
夺罕笑道:我成人礼的那天,你跟着哈巴涅拉叔叔来祝贺我。
后来你在王帐里睡着了,哈巴涅拉叔叔问我,能不能在你头上找到头发,我试了,但一根也没找到。
哈巴涅拉叔叔接着说,‘你知道吉格身上,有什么东西比头发更难找到吗?是怯懦’。
吉格的表情仿佛刚被当胸捅了一刀。
那年冬天,哈巴涅拉在夺罕面前战死,吉格却被留在冬场守护牧民。
夺罕知道吉格虽早已誓约服侍新的汗王,仍必定为此抱憾终生。
半晌,吉格说道:你长得很像他。
因为他像我父亲。
夺罕的笑容仍然平静。
吉格忽然面露讶色。
夺罕感到有人从身后攥住他的手腕猛拽了一把,他转头,正迎上染海焦急的脸。
跟我来。
她压低声音,双眼灼灼发亮。
去哪?夺罕尚未回神,已被她拖向营帐之间火光不及的阴影中,踉跄跑远。
阿拉穆斯几乎要跟上去,被诺扎毕尔一手挡住,笑嘻嘻地说:你们右菩敦的姑娘真是急性子啊。
感觉到吉格射来枪尖一样的严厉目光,马贼龇了龇牙。
我们去哪?夺罕又问了一遍。
我的营帐。
染海回答,手上毫不放松。
她的握力大得惊人,夺罕固然有很多方法可以摆脱,但没有一种能保证令她不受伤害。
于是他只得任由少女扯着自己在黑暗中穿行,最终钻进一座雪白牛皮营帐。
一个侍女从矮榻脚边跳了起来,施礼后匆匆离开。
看。
染海甩开他的手,却不指明要他看些什么。
他疑惑地环视营帐,终于发现矮榻上薄绒毯子的窝褶里,有个小包袱在轻柔起伏。
他第一次见到染海的时候,她就是那样一个小包袱。
夺罕走近一些,看见那个熟睡的婴儿有着通红脸蛋和幼鸭绒毛般的金发。
查尔达什,我的儿子。
染海说,银紫色的眼瞳挑衅似的看着他。
你成过亲?他掩藏不住震惊。
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
没有。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得意。
那么这是一个私生子。
瀚北草原上,姑娘的私生子与牛羊毡包一样,是牧民嫁妆的一部分。
在这样四季长途迁徙的生活中,女人生育艰难,娶个带着私生子的女人无疑更有保障,只要私生子能与亲生孩子干一样的活,就足够了。
然而这事若是发生在汗王的女儿身上,却没有那么光彩。
夺罕用指节轻轻刮过婴孩那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
我会照看他的。
少女收紧眉头:你不在乎?在乎什么?他露出一丝笑容,买到怀着羔羊的母羊,不是最划算的事儿吗?染海狐疑而困惑地说:东陆人不是都讨厌私……夺罕直接打断她:我不是东陆人。
这个孩子……查尔达什,不会破坏我们的婚约。
假如这就是你的打算的话。
他的猜想应该是对的,因为她好一会没说出话来。
你不想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吗?片刻之后,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句子。
婴孩睁开惺忪睡眼,眨巴眨巴看了夺罕一会,咧出七零八落的乳牙,笑了。
夺罕的心又是骤然一撞。
这样明亮荧蓝的眼睛,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
从小时候起,人们便常常将他与那个人的背影相互错认。
除了头发与眼睛的颜色,他们两人的举止、姿态、身形,无一不似。
如此一来,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她用长鞭扯开裹头后,想必失望之极。
夺洛十五岁就娶了婆多那王的孙女儿做阏氏。
他订亲比我早。
他耳语一般地说。
夺洛的名字勾起了染海的怒火,她眼里已经含满沉甸甸的泪水。
去娶娜斐,别来招惹我。
你想要的东西不是我,你只是想要我父汗的军队!她竭力压抑,仍无法阻止声音扬起。
这事你父汗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是你父汗提的议。
掀开门帷的人走进营帐,用滚雷般的声音说,你父汗觉得左菩敦部需要一个更好的王。
染海骤然回头,瞪视她的父汗额尔济,满眶泪水盛不住了,淌了一脸。
瞧啊,我闺女这是在怨我吗?怨我没把她嫁给那个抢草场的强盗吗?额尔济拧着两道银色毛虫般的浓眉。
张开臂膀,来。
女儿却没有理睬。
额尔济啪地放下双臂,微凸的肚子一阵抖动。
人说女儿啊,一旦长了胸脯,就没了心肝。
我倒不知道长胸脯也会把脑袋变笨。
叔叔……夺罕的话被额尔济抬起一手阻住。
你到底还是不是汗王的女儿?看见外面的草垛子了没?知道为什么要贮存夏天的羊草吧?因为我们的冬场虽然是全瀚北最好的,草还是不够吃。
羊活不了,人也活不了,就这么简单。
你儿子的爹已经好几次派人去冬场附近转悠,他们去年过冬时冻死了好几千号人,所以今年要抢我们的冬场,要把你的子民赶到风口的大雪里全部冻死。
额尔济放缓了口吻,说:就算我把你嫁给他,他也不会发慈悲的。
染海发着抖,只是倔强地低头不做声。
过来。
父亲再次张开手臂。
少女擦掉眼泪,慢慢起身,走进他的怀抱里。
好了,闺女,别老板着脸,不然今年冬天你就别去白石冬场了,你这张脸会把白石的十二眼沸泉都冻住。
额尔济拍着染海的背。
婴孩在襁褓里转动着酷似父亲的蓝眼,唔唔做声,一只小手伸到空中挥舞。
夺罕给他一根食指,婴孩高兴地用整只手攥住,安静下来。
别哭了,本来就不漂亮,新娘子肿着脸,得有多难看啊。
额尔济用粗大的手擦拭女儿的面颊。
夺罕看见银发少女的背脊微微一紧。
瀚北的初秋夜晚冷得出奇。
即使特意穿了翻毛皮的厚实斗篷和马裤,钻出门帷时,赤脚触地的感觉仍令少女打了个冷战。
她背着鞍具,提着靴子在星光下站了一会,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袋酒,以便御寒。
最终染海还是放弃了,她不愿再一次冒险跨过两个在地上熟睡的侍女。
她绕进营帐的阴影,穿上马靴,然后解下拴在桩子上的白母马,牵着它蹑足穿过王帐前的空地。
篝火已经燃尽,在空地中央留下方形的焦黑残骸。
这条路线视野开阔,无遮无挡,但能远离几乎所有营帐,以免蹄声惊醒了谁。
这是弃誓逃亡,她必须处处谨慎。
一人一马呼着霜气,如同苍白鬼影穿过斡尔朵,直钻进山棱下一人多高的车轴草丛。
染海从背后解下鞍鞯,伸手抚摸白母马的耳朵,轻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低一些。
白马屈下前蹄,让她系好肚带和银马镫。
她知道巡逻的骑队刚过去,暂时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冒险揭开斗篷前襟,向里看了一眼,查尔达什在胸前布带的稳固束缚中睡得香甜。
染海微笑着,努力弯下脖子去亲吻婴儿光洁的额头,然后将斗篷掩好,跃身上马。
她翻过山棱,策马向南小跑。
夜空是一穹黯淡的银色,如同她的头发。
漫漫天河泼垂至地,亿万星砂之间有两处凹陷般的纯粹黑暗。
东陆商贩说那是墟神与荒神战斗时杀死的两个月亮,夸父说那是神祇面具上的双眼,鹄库人却认为那是天马奔驰路上饮水的深邃湖泊。
夜风自西北吹送,朦胧银白的草尖涌动着,层叠低伏过来,又向更深的南方一圈圈扩散开去。
染海本可以尽速赶路,在明天日落之前抵达左右菩敦两部接壤的边境,可因为带着查尔达什,不得不放慢速度,在路途上花费三天,甚至四天。
明天拂晓时分,父汗的近卫就会出发搜寻她的踪迹,骑白马的单身女人过于醒目,容易追踪。
她决定昼伏夜出,放弃弓弩和刀剑,腾出地方尽可能多带些食物,她不能饿着查尔达什。
染海已离开斡尔朵六里开外,远处薄明的天穹下有道闪烁光带在荒野中逶迤,仿如熔融的纯银,那是乳河。
水面宽阔,但并不深,染海小心地驱马入河,白母马稳稳踏着水底湿滑的石头前行,登上对岸。
她舒了口气,一抬首,却愕然勒住缰绳。
前方缓坡顶上有株枝干丰茂的野苹果树,已开始随风落叶。
不知何时,树下一骑伫立北望,人马剪影异常明晰。
她把缰绳收得太紧,白马退了一步,后蹄响亮地踏进水里。
染海忽然如梦初醒,催马转向,不再向南,而是沿河朝西南奔去,查尔达什惊醒了,放声啼哭。
就在同一刻,那个人也行动了。
他冲下缓坡,行动流畅,如同一颗水珠顺着油毡布滑下,显然是要阻她去路。
染海死死咬住下唇,一手按住胸前的查尔达什,打马狂奔,任由草叶子嗤嗤划过脸颊,留下新鲜的伤痕。
那一骑自左侧斜截追来,距离迅速收紧。
染海握紧左手的赶马长鞭,心里默默念道:近点,再近点。
她压抑心头恐惧,也暂时不去理睬儿子在斗篷里乱抓的小手,闷头鞭马,直到眼角瞥见敌人那匹黑马飘扬的鬃毛。
来人已经近至两丈以内,两马沿河并驾齐驱。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染海将浑身力气聚在左腕摔出,赶马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抽向那人脸上。
那人奔驰中向后仰身避过,鞭梢越过马背,炸在茂盛草尖上,腾起一蓬碎叶子。
丈把长的熟牛革鞭子咻咻作响,活物似的回头勾缠,密密捆上那人控马的右手。
染海趁机狠劲将鞭子往怀里一拽,要将他拖下马背,却拖了个空,只卷回一边鹿皮护腕。
那人将割裂护腕的短刀收回靴筒,另手同时绕至腰后抽刀。
染海低眼,见河湾已到湍急深窄处,冒险涉水逃到对岸只会摔碎查尔达什的脊梁。
霎时犹疑之间,弯刀割出雪亮半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向她颈下锁骨。
她知道完了,一口凉气抽至心里,立即撒开双手缰绳与鞭柄,要去护住查尔达什。
那个人比她还快,刀尖已朝下划开她斗篷,厚重毛皮与胸前婴孩随之坠落。
染海惊喊,自镫上站起,伸手要接,手臂却被刀脊打落,那人也在镫上立身,探手将查尔达什一把捞住。
放开他!染海刚拔出随身短刀,那人已飞快挥刀,斩开她那匹雪白母马的脖颈,热血喷涌如泉。
白马悲鸣,带着她重重砸入冰冷河水,翻上一团巨大猩红。
鹿皮上衣和翻绒马裤吸饱了水,铅一般捆缚手脚,人被急流推着往下游走。
染海紧闭气息,咬牙抓住白马尸体上的肚带,脚下终于踩着了河底的泥。
她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咳出一口清水。
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猛地睁大眼睛,用力甩掉脸上的水。
高大男人坐在河畔的野莓丛中,怀抱哭号不止的查尔达什,笨拙地专心拍哄婴儿。
黑马早已跑到清澈平静的上游饮水。
她挣扎着爬上岸边,浑身大小水柱哗然淌落。
乌金头发的年轻男人抬头看她,脸上笑影浅淡。
染海冻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只能恶狠狠用视线剜着夺罕。
把查尔达什还给我。
她好容易说了句完整的话。
你太湿,他会受寒。
夺罕把她先前掉落在河岸的斗篷丢过来,穿上。
染海用颤抖的手拾起斗篷,将自己围住,动作迟缓地在他附近坐下,看他手足无措地对付查尔达什,终于忍不住说:不要拍,你快把他的肺打出来了。
摸他的背。
夺罕照办,哭累了的查尔达什果然安静下来,很快重新睡熟。
她咬住嘴唇,眼梢瞄着夺罕,终于忍不住开口:娜斐一个还不够吗?她比我美,会一辈子顺从你,给你生很多漂亮的孩子。
他笑了:男人管不住妻子,就好像牧人管不住羊。
你跑了,今后哪会有人肯跟随我打仗呢。
染海懊丧地往草丛里踢了一脚。
哪个女孩都不会喜欢被当作一只肥蠢的羊。
你看见我就跑。
夺罕轻声说,可见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接应你。
是不会有。
染海攥紧斗篷的裂口,如同染了瘟病的马驹,一阵阵寒战。
草丛轻响,夺罕放下婴孩挪了过来,替她摘下斗篷领口的扣针,别好那道缝。
你也不相信夺洛会来找你。
你没把我错认成是他,一刻都没有。
你到底想去哪?少女执意看着河面,不看他。
他和夺洛连声音也相似,这令她难以忍受。
东陆人的地方不适合你——不适合鹄库人。
他说着回身抱起查尔达什,撮唇打了声呼哨,黑马驯服地小步跑来,平滑毛皮如流水般发亮。
你不是在那里住了十五年吗?我也行。
她顽固地说。
夺罕的脸骤然阴沉,却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向她伸出一只手。
再不走,就赶不及在天亮前回去了。
染海不愿承认他的表情令她心生畏惧。
她知道弃誓逃亡是鹄库人最不齿的行为,在光天化日下回到斡尔朵,等于将此事昭告全族,她将一生被族人看不起。
少女发了一会呆,只得恨恨地爬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抱着。
查尔达什被递到她手上,身后随即又是一层温暖宽大的毛皮斗篷包覆上来,只让她露出眼睛与头顶。
那是夺罕的斗篷。
黑马步履平稳,带着他们往斡尔朵的方向驰去。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夺罕的声音叹息般滑过耳边。
你知道那十五年里,有多少次,我差点做了弃誓逃亡的胆小鬼吗?她又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的声音。
3婚礼前一天清晨,夺罕被孩子的尖叫声惊醒。
人刚从羊皮褥上弹起,刀已出鞘,自然顺畅得如同睁眼与呼吸。
外头有久违了两个月的东陆语言在叫骂,刚才尖叫的孩子咯咯笑着逃走。
他松了口气,轻轻将刀还入鞘中。
掀开门帷走出营帐,抱着刀坐在帐外的阿拉穆斯立即跳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栗色头发的年轻战士重新坐下。
诺扎毕尔蹲在阿拉穆斯身边的酒桶上,愤愤不平地咀嚼一根酢浆草。
整个斡尔朵已陷入欢快的混乱。
一支商队车马出现在王帐跟前的空地上,二十来个东陆人穿梭奔跑,从车上卸下大量丝绸、美酒、香辛料以及瓜果。
有个女人正清扫一辆卸空的马车,不知堆积了多久的香料粉末被掸进空气里,在晨曦的光柱中旋转飞舞,浓浊的芬芳使人呼吸不畅。
硕大的石榴盛在粗疏草筐中,甜熟得爆裂出籽实,孩子们凑到马车旁,一边吵嚷着围观异乡人装卸货物,一边用手指偷偷抠食。
多肥的一笔生意,如果老子还没……,哼。
马贼低声自言自语。
阿拉穆斯瞟他一眼,朝远处挪了挪。
有个圆硬的小东西敲上夺罕的头,又弹开一边。
他顺手接着,竟是个山核桃。
抬眼四望,有个七八岁的东陆小女孩站在车板上,朝他无赖地笑,脚边是一小篓子核桃。
商队头目在远处跳脚叫骂,随即冲过来扭着脏兮兮的女孩耳朵,把她拽走,一路都听得见叫痛告饶。
夺罕忍俊不禁,回身走进自己营帐,顺手捏开山核桃脆薄的壳,里头没有果瓤,却是一小卷绵纸。
字不多,细密的三五行,他刚看完,阿拉穆斯便铁着脸钻进门帷,诺扎毕尔喜笑颜开地跟在后头。
他俩单膝跪地行礼,阿拉穆斯垂首禀报:尔萨,外头有人求见。
夺罕不知道他那股怒气所为何来,但也肯定不是冲着营帐里的任何一个人。
是谁?他顺手将手中核桃壳连纸条倾入火盆。
是母牛阿妈领着公山羊阿爸和瘦骆驼儿子来找马儿子。
诺扎毕尔抢先一口气说道。
夺罕一时无语,阿拉穆斯发青的脸又腾地涨红了。
哎呀,马儿子脸红了。
诺扎毕尔故作惊讶。
访客进门之后,夺罕忍不住微笑。
诺扎毕尔当初也许选错了行当,他应该去当个祝酒歌手。
妲因是个出奇粗壮的中年妇人,生着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她的丈夫克尔索则干瘪尖脸,颔下一撮山羊须。
比父母都高出一截的朔勒徒劳地隐藏在他们身后,似乎因为过于纤瘦而站立不稳。
阿拉穆斯独自离开家人几步,远远站在门帷旁边。
有什么事?夺罕尽可能和颜悦色。
妲因显然是一家之主,她上前一步,突兀地说:尔萨,我儿阿拉穆斯是个粗蠢孩子,脾气又坏。
夺罕笑了:阿拉穆斯的性子是勇士的性子。
妲因坚持道:他不配服侍尊贵的人。
朔勒不一样,朔勒细心,手脚利索又能写会算,做什么都比他哥哥强。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伸手把小儿子拽到面前,但这歪歪倒倒的少年没能增加母亲的说服力。
您看,个头也高。
见夺罕颔首,妇人似乎得到了鼓励。
不如让朔勒顶替他哥哥,当尔萨的侍卫。
阿拉穆斯还是回家放羊好些。
她扫了朔勒一眼,朔勒跟着慌张点头,一脸心虚。
夺罕打量着眼前的兄弟俩。
诺扎毕尔前几天的那句话还真说对了,他俩一点也不像。
阿拉穆斯生着母亲的栗棕头发,父亲严肃的琥珀眼睛,还有一副平肩蜂腰的好身板。
草原上随便一户人家,就算没生出这样一个儿子,也会想要这样一个女婿。
而弟弟朔勒却瘦得像根芦苇,一头金发比稻草还粗糙,毛蓬蓬的发辫长至腰下,明亮眼珠像春天树芽般鲜绿。
夺罕心里有了数,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朔勒明早过来就是。
妲因和克尔索大喜过望,凑过来拉起夺罕的右手,轮番俯身用额头轻轻触碰手背,以示敬谢。
两个儿子站在营帐两侧,相距将有一丈之远,都面有窘色。
那对感激的夫妇带着朔勒退出营帐,阿拉穆斯追了出去,像是仍有话要说。
诺扎毕尔蹲在角落抠了抠鼻孔,又用匕首剔指甲缝。
半晌,他说:听说他们家前几天丢了十来头羊呢。
如果黄眼睛的小子还没有他那个旗杆儿弟弟能干,他们家这些年早该喝西北风了。
夺罕摇头:那孩子连马都骑不稳当。
阿拉穆斯这几天不在家,羊群一定跑散了不少。
不放阿拉穆斯回家,他们今年真得喝西北风了。
那你将来就领着这么个旗杆儿上战场?拿他挂旗子用?诺扎毕尔的脸皱成一团。
阿拉穆斯也是个战士,冲锋的时候,他的位置依然会在你边上。
夺罕语气平缓,跨出营帐,我出去跑一圈。
纸笔都在桌上,有口信替我记着。
老子不识字!诺扎毕尔隔着三层牛皮的帐幕向他叫嚣。
抱了满怀绸缎布疋的东陆少年倒退行走,一面还在与伙伴说笑,漫不经心地撞上夺罕。
少年回头见夺罕骑装精良,慌忙躬身赔礼,急急伸手来拍他胸前那并不存在的灰,夺罕挥手打发他走了。
走了几步,夺罕伸手探进袍子前襟,触碰里面那一颗比枣子还小的东西。
又是一卷绵纸。
商队头领肯定早就料理完了那个丢核桃的脏女孩,现在又冲回来教训这个手脚毛躁的少年。
看得出他很想戳少年的额头,又不愿冒险弄脏缎布,只好绕到少年背后,给他脑勺一个爆栗。
夺罕看着这黑胖的生意人,不禁纳闷他是否知道自己的队伍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信使,又分别受雇于谁。
阿拉穆斯把上好了鞍的黑马牵来给他,脸上仍有残余的愠怒和委屈,显然最终还是向母亲的决定屈服了。
夺罕策马走近乳河岸边,那堆蠕动的黑东西骤然分散成许多碎片,凄声啼叫着朝空中飞蹿。
食腐兀鹰散去之后,底下露出染海的白马。
那匹漂亮的牲口被急流推到了下一个河湾的野苇丛中,腹部被啄开,吃成一窟红黑的空腔。
他跳下来,将白马的残骸用力蹬得翻了个个儿,重新滚进深水。
那沉重而水花飞溅的一响似乎惊动了对岸草丛中的什么动物,明黄色的芒花摇晃着。
有个人在芒花中坐了起来,然后撑起身子,站直。
他像是另一个盛夏出生的夺罕,眼睛是晴空,头发是麦浪,丰沛而灿烂。
你回来了,兄弟。
那人懒洋洋地微笑。
哥哥。
夺罕回以微笑,我刚收到你传来的信。
暌违十五年的兄长隔着河面打量他,由头至脚。
我们都当你死了。
我也以为我死定了。
夺罕面上的微笑不曾动摇。
夺洛静默了一会,说:当初不该让你跟着赛罕母亲去的。
父汗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他与母亲一样,以为是冬天,东陆人也许不会冒险北进,即便追来,也不会那么快……夺罕眼前鲜明地浮现父汗的面容。
喀速图的络腮胡子像稻茬般茂盛,铺下喉间,又连到胸前。
小时候夺罕喜欢把手伸进父汗的胡子,下颏与脖子的交界处可以摸到一道细长狰狞的隆起,光滑,寸草不生,是父汗的异母兄长给他留下的疤痕。
他怎么死的?你走后的第六年春天,他晚餐时喝了杯酒,他们说是呛住了……断气之前把胸口抓得鲜血淋漓。
后来我悄悄割开父汗的喉咙和肺管,里面填满了血,我尝了,没有一丝酒味。
戎哲请来的长门修士也说,是毒药。
听说是夺戈干的。
泪水短暂地蛰痛了夺罕的眼睛。
是夺戈的护卫。
夺洛嘲讽地笑了,我俩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啊。
夺戈若想得到汗位,只要先毒死我就得了。
我死后,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世子,他谋害父汗做什么呢?戎哲哥哥的人围住了我和夺戈的营帐,夺戈被马葬——他们骑马,用最粗的老牛皮绳子拖着他,跳过沸泉,跑过草圈子、乱石滩和沙海,马匹累了就再换,昼夜不停,最终绳子在哪里磨断,就把他丢在哪里,任豺狼撕吃。
只是,别人是死后被拖着跑,夺戈是活着的时候被拖着跑。
跑头几里的时候,还一路尖叫着说不是他干的,后来舌头磕断了,也就没动静了。
我的运气比他强,我手腕上系着世子的白豹尾。
戎哲哥哥把夺戈用过的那条牛皮绳丢在我面前,说:‘你是要一条豹尾,还是要一条绳子。
’他根本不是父汗的儿子,可他能召集的武士比我多。
我那时候才十六岁,图莲怀着我的第一个女儿,我不想死。
夺罕点头:后来戎哲当了汗王,我知道。
去年冬天他死在黄泉关,你在战场上继的位。
他一辈子最得意自己那把紫杉木长弓,结果被东陆人连放三箭,裂甲穿喉。
我真想会一会那个射手,送他一千匹骏马。
夺洛冷笑,比起夺戈来,戎哲的死法可太合算了。
夺罕深深点头,向河水下游丢出一片碎石,看它在水面上弹跳远去。
良久,夺洛问:赛罕母亲呢?她是怎么……她被一个东陆人砍伤,跌下马背。
哈巴涅拉叔叔想伸手去拉她……可是他们的第二阵又冲锋过来了。
我十三岁的时候,把砍伤她的那个东陆人给杀了。
在夜路上埋伏他的总共有五个人,但发出第一箭的是我,刺下最后一刀的也是我。
夺罕看着河面出神,并没有提及那一次他自己身负重伤,差点失去右手。
夺洛却仿佛明白。
他叹了口气,说:夺罕,你回来吧。
若你回来,仍是左菩敦的汗王。
夺罕将眼光转回,与他对视:那哥哥呢?我仍做你的哥哥与你的左手,若你不愿我留在斡尔朵内,我便去别处。
夺罕笑着摇头:哥哥是要去东面,做迦满人的王吧。
夺洛也笑,一面用靴尖碾着脚下的紫云英:迦满虽弱,却是东陆徵朝的属国。
攻打迦满,可是会招来东陆人的。
哥哥难道怕东陆人么?七月刺杀东陆皇帝的召风师与伊瓦内术士,都是鹄库人。
去年黄泉关一战的时候,那个术士就在哥哥身边不是吗?修炼到那个地步的伊瓦内,整个北陆,三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夺洛缄默不语,只是微笑。
东陆太远,哥哥想要的是更近的东西。
若是东陆动乱,无暇他顾,或东陆的新皇帝不愿再保护迦满人,迦满就是火堆上的一只羔羊,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总能吃掉。
承你吉言。
夺洛仍只是笑。
日头渐渐近了正午。
白天的乳河是一条淌着阳光的河流,有时竟会让人误以为那河床上铺满黄金。
夺罕抬头看见南面缓坡上的那棵野苹果树,心中忽然一动。
查尔达什很漂亮,眼睛像你。
也像父汗。
他说。
夺洛笑起来,马鞭轻轻敲着皮靴:是吗?我只知道他有我的眼睛,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查尔达什……银色的河。
我第一次看见染海长大的样子,就在这儿。
那天晚上月亮能照出人影,原来她还记得。
既然父汗以为我死了,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娶了染海?额尔济叔叔说,染海是与左菩敦部世子订下媒聘,将来要做正帐阏氏的,不论世子死了多少个,她也只能是正帐阏氏,绝不居于人下。
图莲跟我自小订下婚约,我不能背誓,再说她是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要将她降为侧阏氏,不是搬个营帐就算了的事儿,要问婆多那部的六万骠骑答不答应。
可是后来染海有了你的儿子。
夺罕皱眉。
戎哲死后,我回到鹄库,染海刚生下孩子。
我又派人去向额尔济叔叔求亲,带去五罐黄金,一车香料和绸缎。
额尔济叔叔问使者,‘正帐阏氏的营帐打扫干净了没有?’使者说了实话,额尔济叔叔把礼物全都退回,还添了份回礼。
夺洛苦笑摇头。
一支结实的长枪,上面穿着使者的尸体。
可是他就愿意把染海给你……你运气一向比我好。
还记得篱角果那一回吧?夺罕禁不住也笑了。
他当然记得。
小时候有一回随父汗出门行猎,他和夺洛悄悄喂戎哲的马吃了篱角果,那匹坏脾气的雄壮牡马一路拉稀,腿弯打抖,两条灰花的后腿都成了黄的,他们俩憋笑憋得脸要抽筋。
父汗叫人挨个查看所有男孩子的手掌,发现夺洛手上剥篱角果刺出的伤。
夺罕跳下马,要说实话替他求情,夺洛趴在地上一边挨鞭子,一边呲着牙冲他猛摇头。
回来吧。
夺洛说,我知道你明儿成亲。
你若愿意,带着她回来也行。
我和她……早完了。
不,哥哥。
回来的路上,有伙马贼找上了我。
往后这种人还会找上门来,一时半会断不了。
夺洛眉头一跳,瞳仁转为阴郁的墨蓝:谁指使的?夺罕摇头,双眼却紧盯着兄长,似乎要在那张镜像般的脸上寻出什么端倪。
最后他们只活了一个人。
我问那个人是谁雇他来干这事,他说,‘如果将来您派我去办事,我失手被抓,您想要我对他们说点什么?’他说得有理,我没再追问。
这些人是追着我来的,我不想把他们引到哥哥的王帐里。
我会回去的,只是现在不行。
金发的年轻汗王也细细端详夺罕。
过了片刻,他点点头:那么,保重,兄弟。
保重,哥哥。
夺罕上马往回走出一段,转头望去,乳河对岸那条影子仍立在原处。
见他回首,那人抬起手对他轻轻一挥。
夺罕也抬手向哥哥一挥,夹马跑远。
那时候,诺扎毕尔到底也没说出谁是他的雇主。
夺罕一脚踏在他胸口,长刀下指,轻声问:他是不是长了双狼眼?诺扎毕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他脸上已明白写着答案。
夺罕想起多年前,猎季里的那天晚上,他和夺洛俩人爬过侍卫的眼皮子底下,蹑手蹑脚溜近戎哲的马槽,靴筒里塞满剥好的篱角果。
夺洛又兴奋又紧张,昏暗中荧蓝的双瞳反射着微光,仿佛嵌了一对金币。
假如守卫发现,定会一箭向他射来,因为那双眼睛太像黑夜中领群的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