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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人去楼空

2025-03-30 09:05:02

五分钟后,塞尔热·拉德科和卡尔·德拉戈什便进入了市区。

那个年代,尽管鲁塞是座商业重镇,却没有路灯照明。

因此,他们此番若是对城市有个大致的了解,那就太困难了。

这座城市以一个大码头为核心会意识的相对独立性,以及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对经济发,散乱地分布着一些建筑,码头的四周簇拥着许多破烂不堪的棚屋,有的用作库房,有的算是客栈,不过,他们实际上并不打算去游览城市。

拉德科步履飞快,眼睛凝视前方,好像被黑夜里一个闪亮的目标吸摄着似的。

而德拉戈什则全神贯注地跟踪着领航员,当他穿过一条小巷时,竟然没有看见有两个人从巷口走出来。

那两个人走到沿河的路上便分手了,其中一个往右边,朝河的下游方向远去了。

再见!那个人用保加利亚语道别。

再见!另一个回答,转向左边,正好朝德拉戈什的方向走来。

德拉戈什听到这个人的口音,吃惊得哆嗦了一下,他本能地放慢了步子,迟疑了那么一秒钟,然后决定放弃他的追踪,陡然停住了脚步,向后转过身来。

一个警探若有不甘屈居下级职位的雄心壮志,那他必须掌握一整套独特的技能、或者是先天的禀赋、或者是后天的才干。

然而在应该具备的许多长处之中,最珍贵的便是耳朵和眼睛的精确记忆力。

德拉戈什的这个优点可谓是无与伦比了。

他的听觉神经和视觉神经就像是名副其实的记录仪器,它们对声和光的感应永远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无论经历的时间多么久远。

哪怕过了几个月、许多年,他仍能一下就分辨出曾经见过的某张面孔、或是曾经震动过他耳膜的某个声音、即便是这声音只听见过那么一次。

刚才,他所听见的,正是这么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此时此地,他马上就会和那个说话者面对面了,一定不会弄错,这个声音正是上次在皮利什山麓的林间空地里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正是追踪到现在仍无音信的那条线索。

他对船上旅伴种种猜测尽管看来很精妙,但是说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些假设罢了。

相反,他刚才听见的这个说话声却是确凿无疑的。

在可能与肯定之间挑选一个,那还用犹豫吗?这就是为什么侦探放弃了追踪领航员,而扑到这条新发现的线索上去。

晚安,蒂恰!那个人走近来时,德拉戈什就用德语打了个招呼。

那人停住了脚步,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对方。

是谁跟我说话?他问道。

我。

德拉戈什答道。

您是谁?马克斯·雷诺尔德。

不认识。

可我认识您,要不然我怎么叫得出您的名字呢?这倒是,蒂恰承认道,不过,老兄的眼睛真好啊!我的眼力的确蛮好的。

他们的对话中断了片刻后,蒂恰又说:您找我有什么事?跟您聊聊,德拉戈什说,找您和另一个人,我到鲁塞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您不是鲁塞镇人啰?不是,我今天才到这里的。

您选的真是好时候。

蒂恰冷笑一声,他大概是影射保加利亚目前的混乱状况。

德拉戈什做了一个漠不关心的手势,接着说道:我是格朗人。

蒂恰没有作声。

您没去过格朗吗?德拉戈什认真地说。

没有。

真奇怪,到了格朗附近,却没去逛逛。

附近!……蒂恰重复着,您怎么知道我曾经到过格朗附近呢?那还用说!德拉戈什笑着说道,哈格诺别墅离格朗并不远嘛!这一下,轮到蒂恰大吃一惊,打了个哆嗦。

不过,他竭力抵赖。

哈格诺别墅?……他试图用一种打趣的语气试探道,老兄,就像我不认识您一样,我也不知道那地方。

真的吗?……德拉戈什话中带刺,那么,皮利什林间空地,您知道吗?蒂恰连忙走过来,抓住对方的手臂。

您小点声!这一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

您这么大声嚷嚷,真是疯啦!反正又没有人。

德拉戈什不以为然。

那可说不准,蒂恰反驳说,紧接着他又问:您到底想干什么!?要找拉德科谈谈。

德拉戈什回答说,并没有放低声音。

蒂恰的神经又抽紧了。

嘘!他惊恐地向四周张望一圈,您这是要叫我们都给抓走不成!德拉戈什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呀!他说,要是我们讲哑语,那彼此就听不见了。

可是,蒂恰低声地责备道,这深更半夜的,总不能连招呼也不打,就跟别人攀谈起来,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在大街上说。

我不一定要在大街上跟您谈,德拉戈什反驳道,咱们到别的地方去。

哪儿?随便什么地方都行,这附近有酒店吗?离这儿没几步就有。

咱们走吧。

行,蒂恰表示同意,跟我来。

走了大约五十米路,两个人来到一个小广场上,他们面前有一扇窗户在黑夜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就在那儿。

蒂恰说。

门开了,他们大步走进冷清的厅室。

这是一家小咖啡馆,屋内摆着十来张桌子。

这地方挺不错。

德拉戈什说。

老板没料到这时候会有顾客,连忙跑过来。

咱们喝点什么?……我来付帐?侦探拍拍口袋说。

来一杯烈性白酒,怎么样?蒂恰建议着。

好,就来一杯烈性白酒!……再来一点刺柏子酒行吗?也好,来一点刺柏子酒。

蒂恰很赞同。

德拉戈什转身向听候吩咐的店老板说:朋友,您听见了吗?……给我端来,快一点!店老板去端酒时,德拉戈什扫了这位将要与之战斗的对手一眼,掂量了一下这家伙的份量。

这人肩膀宽宽的。

长着公牛般的粗脖子,窄窄的脑门被厚厚的灰发遮住,一句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典型的下层角夫,十足的蛮汉。

老板很快端来了几瓶酒、两只杯子,蒂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您是说,您认识我?您不相信吗?您也知道格朗发生的事?当然,我们一起卖过力嘛!不可能!这可是真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蒂恰嘟囔着,拼命地回想那天的事,可当时只有我们八个人……对不起,德拉戈什打断他的话说,当时我也在,所以总共有九个人。

您也插手了吗?蒂恰不相信地问。

是的,我到别墅去了,也到林中空地去了。

那辆大车还是我拉走的哩。

您跟伏盖尔吗?是跟伏盖尔一起。

蒂恰想了想。

这不可能,他表示异议,和伏盖尔一起的是凯塞利克。

不,是我,德拉戈什不慌不忙地分辩道,凯塞利克和你们其他人在一块。

您敢肯定?绝对没错。

德拉戈什肯定地说。

蒂恰看来有点动摇了。

这个强盗的脑子的确不那么灵。

刚才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向那个所谓马克斯·雷诺尔德透露了伏盖尔和凯塞利克两个同伙。

还以为雷诺尔德也知道他们的名字,并把这当作他参与了那天活动的证据。

喝杯刺柏子酒!德拉戈什提议。

我们干。

蒂恰说。

于是,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件事倒蛮奇怪的,他半信半疑地嘀咕着,我们第一次把一个陌生人拉进来了。

什么事总有个起头嘛,德拉戈什回答道,我既然已经入伙,就不再是陌生人了。

入什么伙?我跟你们一道呗!别瞒着我了,老兄,我告诉您,事情已经谈妥了。

跟谁谈的?跟拉德科。

闭嘴,蒂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跟您说过,不准提这个人的名字。

那是在大街上,德拉戈什争辩道,怎么,在这儿也不行吗?这儿,哪儿也不行,在这座城里任何地方都不准谈,听到了?为什么?德拉戈什顺藤摸瓜。

可是蒂恰仍然存着戒心。

要是别人问起您来,他小翼翼地说,就回答说你不知道,老兄。

您晓得了许多事情,不过照我看,您并不是全都清楚。

你可别想从我这样的老狐狸口里掏出什么秘密来。

蒂恰言之差矣,他怎能斗得过像德拉戈什这样的高手呢!老狐狸碰上了老猎手了。

蒂恰是个拿起酒杯就放不下的人,侦探一发现他这个弱点,就处心积虑要从这里打开缺口,粉碎他的防线。

德拉戈什频频敬酒,那个强盗还推谢一番,但态度并不强硬,刺拍子酒和烈性白酒,一杯杯地接连喝下去,酒精已经开始在蒂恰身上起作用,他的目光变得模糊不清了,舌头不听使唤,警惕性也松弛了。

众所周知,酒喝多了以后,人就像在下坡路上滑,欲罢不能,越喝就越想喝。

咱们刚才说到,蒂恰旧话重提,声音有点含混,已经跟头儿谈妥了?谈妥了,德拉戈什说。

他做得对……头儿,蒂恰说,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开始称呼对方为你了:你看起来,是个真心实意的好伙计。

你可以这么说,德拉戈什合着他的调子谈着。

不过,暧!……你在这儿见不到他了……咱们的头儿。

为什么我见不到他?蒂恰回答之前,眼睛溜到白酒上,自斟自酌地喝了满满两杯,然后用暗哑的声音说:走了……头儿。

他不在鲁塞城吗?德拉戈什马上追问道,显得很失望。

已经离开了。

离开?……这么说他回来过了?四天前回来过。

现在呢?乘驳船继续向黑海航行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半个月以后。

半个月以后!运气真糟!德拉戈什叫了起来。

你心里痒痒,急着入伙啦?蒂恰大笑了几声。

可不是!德拉戈什说,我是一个农民,在格朗那一下呀,我一夜里捞的钱,比我种一年地挣的还要多。

尝到甜头啦?蒂恰开怀大笑。

德拉戈什发现他对面的酒杯空了,连忙把它斟得满满的。

你不喝,伙计?德拉戈什叫着,干杯!干杯!蒂恰跟着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警探真是大丰收,套取了很多情报。

他搞清了多瑙河匪帮有多少人,照蒂恰的说法是有八个人。

知道了其中三个人的名字,如果连头儿算在内,就是四个人的名字。

弄清了他们目的地是黑海,那儿大概有一艘船来接运赃物。

还摸清了他们的活动基地是在鲁塞城。

假若不能在多瑙河将罪犯捉拿归案,过半个月,等拉德科回到鲁塞城时,早就撒下天罗地网,准保他逃不掉。

然而,还有好几个疑点没有解开。

德拉戈什想,趁对手酩酊大醉之际,也许还可以再弄清其中一个疑点。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提起拉德科的名字?蒂恰肯定已经烂醉如泥了,听见同伴跟他说话,眼神都呆滞了。

他突然显出心软的样子,向酒友伸出手去。

我马上告诉你,他咕哝着,因为你,你是一个朋友。

是的。

德拉戈什肯定地说,一边和这个醉鬼握了握手。

一个弟兄,是的。

一个爽快人,一个棒小子。

是这样。

蒂恰的眼睛寻找着酒瓶。

再来杯刺柏子酒!他又说。

没啦!德拉戈什说。

侦探估计对方已经快不行了。

就把酒瓶里还剩下的洒洒在地上,害怕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可是这对蒂恰并不起作用,他知道刺柏子酒已经喝光了,遗憾地做了个鬼脸。

那就来一杯烈性白酒!他恳求道。

给。

德拉戈什同意了,他桌上的酒瓶向前推了推,瓶里还剩下一点点白酒。

可要当心啊,老兄!……咱们别喝醉啦。

我会醉!……蒂恰不以为然道,同时把酒喝了个底朝天,我想醉都醉不了。

咱们刚才说,拉德科……德拉戈什提醒他,耐着性子,继续绕着弯儿向既定目标引导。

拉德科?……蒂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已经记不得刚才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喊他的名字呢?蒂恰傻笑了一下。

这,这把你弄糊涂了吧,小子!……因为在本地,他不叫拉德科,叫斯特里加,就这么回事。

斯特里加?……德拉戈什重复着这个名字,如坠云里雾里,为什么叫斯特里加呢?因为这就是这个人的名字……那么,你呢?你叫……你叫什么?说真的!雷诺尔德。

对啦……雷诺尔德……好吧!你叫雷诺尔德……他,他叫斯特里加……这是清清楚楚的。

不过,在格朗……德拉戈什追问道。

啊!蒂恰打断了他的话道,在格朗,他叫拉德科……可在鲁塞镇,他叫斯特里加。

他眨了眨那双狡猾的眼睛。

你明白了就好,人家找不到他,也认不出他。

强盗在行凶作恶时,用个假名字是常事,侦探对此不觉奇怪。

可他为什么要用拉德科这个名?正好是船上那幅肖像底下的签名呢?是的,是有一个人叫拉德科。

想到这里,德拉戈什性急地喊了出来。

可不是!蒂恰说,事情就这么巧妙。

这个拉德科究竟是谁呢?一个蠢货!蒂恰大声道。

他与你有仇?不!……他与我没什么……是与斯特里加。

他与斯特里加怎么啦?他抢走了斯特里加的老婆……那个美人娜佳。

娜佳!这就是那幅肖像上的人的名字呀!德拉戈什庆幸自己这回找对了路,于是详细听着蒂恰不加掩饰说出来的内情。

打那以后,他们就甭想做朋友了。

你想……就为的这。

斯特里加这个狡猾的小子就冒充了他的名字。

你说了这许多,德拉戈什说,可为什么不准提拉德科这个名字的原因,还是没有告诉我。

因为提这个名字很危险。

蒂恰解释说,在格朗……还有别的地方,你知道了拉德科这个名字是指的谁……而在这儿,这是一个反政府的领航员的名字,他胆大……搞阴谋,这个笨蛋……可鲁塞的大街上全都是土耳其的人。

那他现在怎么啦?德拉戈什问。

蒂恰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知道。

他不见了,他回答道,斯特里加说他已经死啦。

死啦!这可能是真的,因为斯特里加已经把那个女人弄到手了。

哪个女人?美人儿娜佳呀!……用了别人的名字,又抢了别人的老婆……那女人不高兴,可怜的小鹁鸽儿!……这会儿,斯特里加还把她关在驳船上呢。

德拉戈什一切都明白了。

这么多天来,和他一起旅行的人并不是一个坏蛋,而是一个流亡在外的爱国者。

这个不幸的人经过这么多的艰苦磨难,终于回到自己家里时,却发现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此时此刻,他该是多么痛苦啊!……必须去帮他一把……至于这帮匪徒,德拉戈什现在已经洞悉内幕,再花不了多少气力就可一网打尽。

真热呀!……他嘘了一口气,佯装自己已经喝醉酒了。

热得利害!蒂恰附和道。

都怪烈性白酒。

德拉戈什咕哝着。

蒂恰拿拳头在桌子上砸了一下。

你的酒量不行。

小子!……他狠狠地取笑德拉戈什,您瞧我……我……我还能再干上几杯呢。

我不跟你斗。

德拉戈什向他认输。

你这个小云雀!……蒂恰冷笑了一下说,好吧,要是你想走,咱们就不喝了。

老板被喊了来。

付了帐,两个人就走到广场上去了。

这么一走动,好像对蒂恰不太好,出门一吹风,他就醉得更厉害了。

德拉戈什真怕他醉倒了。

你说,他指指河的下游问,拉德科在那边吗?哪个拉德科呀?就是那个领航员,他住在河下游那边?不。

德拉戈什转身指城市的一方。

是那边吗?也不是。

那么,在这边?德拉戈什指着上游问道,是的。

蒂恰哼了一声。

侦探拖着这个酒友,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蒂恰嘴里叽哩咕噜说些颠三倒四的话,这样走了五分钟,他突然停住脚步,尽量支撑住自己歪斜的身体。

斯特里加说什么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拉德科已经死了吗?怎么,你说什么?他没有死。

瞧,他家好像有人。

蒂恰用手指指几步远的一间屋子,窗扉里射出几道灯光,把路面划成一条条光影。

德拉戈什赶快向窗子走过去,他和蒂恰从窗缝中望进去。

他们看见一间不太宽敞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不错,只是家具横七竖八的,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尘。

可以看出,在很久前这时曾发生过一场殴斗,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一个男人坐在旁边,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手指插在蓬乱的头发里,仿佛陷入沉思。

从他的面部表情,从他那颤抖的手指,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极度痛苦,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里流淌下来。

不出所料,德拉戈什认出那就是他的旅伴。

不过,认出那个绝望的沉思者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就是他!……蒂恰低声说,同时极力想赶跑自己的睡意。

他?拉德科。

蒂恰用手摸了一把脸,到底让自己清醒一点了。

他没有死,这个混蛋。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他好不到哪里去……土耳其人会付给我很高的价钱买他的皮,斯特里加将会高兴坏的!……别离开这里,伙计。

他对德拉戈什说,要是他走出来,你就把他打昏!……必要时你还可以喊人帮忙……我这就去找警察来……蒂恰没等德拉戈什回答,就跑开了,边跑边打趔趄,总算由于情绪的高度兴奋,支持住了醉软的身躯,没有摔倒。

剩下侦探独自一人时,他走进屋内。

拉德科没有动弹,德拉戈什把手搭到他的肩上。

那个可怜的人抬起了头,只是他的思绪仍游离在外,目光迷朦,竟然没有认出他的乘客。

娜佳!德拉戈什在一旁大喊了一声。

拉德科猛地站起身来,眼里冒火似的死死盯住德拉戈什的双眼。

跟我走,侦探说,咱们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