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张开眼,看到贴了百合花墙纸的墙壁,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的大脑里还一片杂乱,过去和现在交错在一起,厮杀混战。
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失忆多年又突然想起过去的病人一样。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酒店为客人准备的简单睡衣。
长袖长裤,轻软的棉布料子,穿在身上十分舒服。
左手背有点凉,原来挂了点滴。
手也已经洗干净了,连指甲缝都情理得很干净,双手散发这清幽的香皂的气息。
不知道是谁打理的,不过显然是个细心的人。
这里仍该是酒店医务室的临时病房,房间不大,有扇窗户,外面正是傍晚的景象。
看来她大概睡了一个下午。
真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希望朱姐批准了假。
顾湘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既然醒了,也就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轻轻走进来。
他看到她醒了,眼里有一丝惊讶,皱着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
起来了?顾湘点点头,我是昏倒了吗?是的。
张其瑞眼里有着很真诚的关切之色,客人把脏东西泼到了你身上……不过已经没事了,护士给你洗干净了,还换了衣服。
我就知道。
顾湘摸了摸衣服,笑道,谢谢他们,也谢谢你。
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顾湘摇头,我想我就是被吓住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张其瑞没说话。
他应该明白顾湘是被什么吓住的。
看来过去的经历在她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什么?顾湘反应慢了一拍,哦,你是说……其实,很多女人被这样扑头盖脸地泼一身血,都会晕过去的。
呵呵。
张其瑞却没笑。
顾湘笑了几声也笑不下去了。
张其瑞说:医生说你有点疲劳过度。
我已经和朱清说了,给你放两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倒是赚了。
顾湘笑。
张其瑞也笑了一下,素来冷漠的脸上有着难得的温和,来吧,我开车送你回家。
张其瑞开的是一辆银色雪佛兰,非常朴实的家用型,和他的风格真有点不搭。
其实他自己开车的时间也不多。
平时工作忙,就干脆住在了酒店里。
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人打扫卫生洗衣服,比自己住公寓舒服多了。
不过张其瑞自己开车少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大记得路。
人总有缺陷,就连张其瑞这种看着全身上下都是优点的人都不能逃脱。
张总是个路痴,这件事全酒店上至经理们,下至做卫生的大妈都知道。
就算在自己的酒店里,张经理也不止一次找不到北。
顾湘都曾听过关于张其瑞走迷路的笑话,说他有一次巡堂走到一半,想上厕所,结果就失踪了。
两个小时候厨房的主管发现他还在找厕所。
当然这个笑话很不靠谱。
张其瑞好歹是总经理,他巡堂就和皇帝视察没什么区别,身边自然跟着秘书助理和一大票重臣,众目睽睽之下想失踪都还有点难。
不过可以看出,张总经理不认路这事,已经成了全民笑话。
不过张其瑞公事上很严厉,私下倒也随和,员工开他玩笑,他从来不介意。
正因为张其瑞这个毛病,所以他车上装着的GPS是最先进最高进的,卫星联网,智能导航,温柔的女声每到要转弯处就用中英文提醒司机下一步该怎么走。
顾湘对这个GPS兴趣很大,上次坐你的车,怎么没看到这个?上次坏了,拿去修了。
难怪上次就开错了路。
至少酒店附近你还是熟悉的吧?张其瑞笑,你又听到了什么新的关于我路痴的笑话?顾湘吐了吐舌头,没新的了,还是那个在厕所迷路的。
那帮家伙。
倒也不生气。
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里,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
那时候才开学,我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
再说了,那么一点小事,你倒记了这么多年。
张其瑞斜睨了顾湘一眼。
顾湘笑道:没办法,你这人太完美,太无懈可击了,只有这点零星的丑事供我们茶余饭后说笑的。
我每次想到这事,觉得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自卑了。
红灯亮了,张其瑞把车停了下来。
顾湘在沉默之中缓缓开口:刚才我梦到过去的事了。
张其瑞看向她。
顾湘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她仿佛一下沉进了九年前的时光中,阴影笼罩住了她全身。
徘徊2我真素好孩子啊好孩子~~~~~我梦到高二的那次事。
我不小心把夹着信的作业交上去了,然后你和静云都被抓住了。
顾湘冲张其瑞抱歉一笑,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后来也不会有那些事。
和你没关系。
张其瑞平静地说,是静云她自己突发奇想要给我惊喜,是我粗心大意没有看作业本。
是……其实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都过去了。
要怪就怪我们运气不好,怪她父亲不近人情。
是的,都过去了。
顾湘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有时候觉得,生活里一点小小的事,就会改变一生。
比如说,几个月前,你去林城的时候没有在我的小摊前面停留。
那么,现在我们也不会一起坐在车里,谈起过去。
我还没谢谢你。
张其瑞忽然说,那次事件里,你替刘静云把写信的事顶了下来。
我欠你一声感谢。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啊。
顾湘苦笑,你们两个还是手拉着手私奔了。
张其瑞也苦笑了起来,虽然只有三天……不过人一生总要这么疯狂一回的。
是啊……总要疯狂一回的。
顾湘呢喃,然后?然后就是回归平静,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张其瑞今天十分难得地和旁人说了这么久的私事,不过他并没有要停的样子。
大概是孤单的日子也太久了,身边的人也始终无法让他敞开心扉去交谈,如今有个故人坐在身边,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灰暗过去,他也知道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们两个人虽然并不亲近,但是他们并没有秘密。
这种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坦荡荡的关心,反而让彼此更加信任对方,愿意和对方分享自己的隐私。
这些年,我也认识过很多人,也有认真地谈过恋爱。
不过初恋的感觉,是不会再有了的。
结婚并不需要一定有初恋的感觉。
你说话就像我妈。
绿灯亮了,张其瑞再度发动了车。
顾湘抿着嘴笑,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也请别生我的气。
张其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好,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不会和你计较的。
顾湘斟酌了片刻,问:你后来还有和静云见过面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张其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在川流不息的大路上行驶着,已经错过了GPS提醒的要转弯的地方,但是车还是径直开了下去。
过了良久,顾湘都在为自己的唐突而忐忑不安而打算抱歉的时候,张其瑞才开口说话。
没有。
他说,没再见过她。
但我知道她一直过得很好。
顾湘望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那个……不用再说了。
张其瑞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顾湘摇头,不是的,我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是吗?可是你……你不用担心……不是的,其瑞。
顾湘指着GPS,你已经开过了两个路口了,你都没发觉吗?张其瑞下意识踩刹车,结果砰地一声,后面那辆车来不及刹车,狠狠撞到了他们车尾上。
车剧烈地震了一下,幸好有安全带,两个人只是受了点惊吓。
张其瑞第一反应就是问顾湘:你怎么样?顾湘说:你倒不如问,车怎么样了……车有保险。
难道我没保险?顾湘大惊。
张其瑞白了她一眼,咬着牙说:你当然也有!你是酒店的合法员工!顾湘干笑,先看看车吧。
后面那辆车的车主已经从车里下来了,咚咚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捶玻璃。
张其瑞摇下车窗,从容地抬头望了对方一眼,那个年轻女子一愣,气势当场就弱了一半。
张其瑞再下车来,微笑着同她礼貌温和地商量索赔和维修,很快让对方另外一半怒火也熄灭了。
最后双方和平友好地留了联系方式,分道扬镳,那女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叮嘱张其瑞一定要打电话。
顾湘目睹全程,简直叹为观止。
她只记得以前孙东平到处追女孩子的样子,那风流又赖皮的作派,她以为天下男人对女人都是一个态度。
如今见了张其瑞的表现,才知道原来拿乔也可以是一种诱惑。
优雅的,无声的,含蓄的,潜移默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把对方牵着鼻子走。
几年不见,当年的冰山王子,原来也已经成熟如此了。
张其瑞把车停路边,没过多久,小于就匆匆开着一辆宝马赶到了。
小于依依不舍地把驾驶座让给了张其瑞,自己准备把那辆尾灯被撞坏的车开去修理。
他苦着脸反复叮嘱老板:张总,麻烦您这次真的要听从GPS的指导了。
请您真的要注意前后车辆了。
拜托您真的不要再出事了……知道了!张其瑞打发他,回头老爷子问起来,我就说是别人撞我的。
小于委屈地嘀咕:老爷子才不会信呢。
小于不放心地走了。
张其瑞这才摇上车窗,扣好安全带。
他的手习惯性地往右边仪表盘摸了一下,一顿,低声骂:这个小于!怎么了?顾湘不解地问。
张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有点尴尬。
他挺不好意思地低声说:这车……没有GPS……徘徊3张其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有点尴尬。
他挺不好意思地低声说:这车……没有GPS……顾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顾湘。
然后顾湘长长出了一口气,下车。
打的吗?张其瑞解开安全带。
下班高峰期,哪里叫得到车?顾湘拉开车门,我来开。
你?张其瑞失笑,不以为然。
顾湘已经绕了过去,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我会开车,出狱不久就学会了,以前送货什么的也经常开。
张其瑞一针见血,有驾照吗?当然没有。
顾湘冲他挤了挤眼,慧黠一笑,所以我会更加小心。
张其瑞有点狼狈地被她从驾驶座里赶了出来,坐去副驾。
顾湘熟练地系好安全带,打火发动。
她的手摸了摸方向盘,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就像一个终于能够单独开车的少年一样。
我还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驾驶宝马车。
是吗?张其瑞看着她眼里兴奋的色彩,把安全带系得更紧了一点,如果这辆再撞坏,那我们家只剩一辆奔驰了。
你估计会更开心吧?别鼓励我。
顾湘冲他一笑,踩下油门。
当然,顾湘的驾驶年龄虽然不长,但是技术并不张其瑞低。
她开车同她的人一样,温和稳重,细心守矩。
从不赶红灯,从不超车,速度永远保持在20迈,交警叔叔最喜欢这样的司机了。
张其瑞不是一个急性子,可是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车速。
所以这一路他都坐得痛苦不已,又不好开口催,只好时不时地清清喉咙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顾湘还反过来教育他,我发觉,其实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开得那么快,赶那几分钟的时间,真的没意思。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像我这样开车,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车祸发生了,人间会少很多悲剧。
张其瑞补充:是啊,虽然你没有驾照,但是你深谙大理。
很感动吧?顾湘冲他挑了挑眉毛。
顾湘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随着节奏晃着脑袋。
她今天可以开这么好的车,心情非常好,不论是先前的噩梦还是张其瑞的牢骚,她都全部抛在了脑后。
张其瑞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喜欢听周杰伦?顾湘调小了音量。
不是的。
张其瑞有气无力地说,我在想,等会把你送到了宿舍,我怎么回去?噢……这的确是个问题。
等到了宿舍,正是吃饭呢的时间。
顾湘边招呼张其瑞上楼,我室友回家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上来吃顿便饭吧。
你下厨?有什么好奇怪的。
顾湘还有几分得意,我也不是自夸,我厨艺很不错。
你吃过我做的干点,应该对我有信心才是。
而且,保证干净。
张其瑞今天实在有点惊讶。
印象中顾湘是个温顺柔和,老实刻板的人,经历了人生大挫折后,更是有点消极低沉,缺乏情趣。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机敏活泼的一面。
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孩,而会讥讽,会开玩笑,会制造惊喜。
就仿佛一块看似普通的晶石,砖了一个面,突然绽放出光彩来。
顾湘见他没说话,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不免有点慌,不好意思,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没事。
张其瑞回过神来,前几年洁癖很严重,后来去看了心理医生,进行了治疗。
现在已经好多了,有时候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也能克服。
顾湘放下心来,领着张其瑞上楼。
住了几个月,这套小屋子已经在两个女生的努力下,布置得越发像一个家了。
沙发套着手工沙发布,三个又大又软的抱枕躺在沙发上,而一只老猫则趴在一个抱枕上睡觉。
富贵看到主人回来了,敷衍地叫了一声,自己舔起了爪子。
对于张其瑞,它则是完全忽视了。
顾湘摸了摸它,对张其瑞说:请随便坐吧。
冰箱里有菜,我很快就弄好。
对了,我记得你也不吃辣,是不是?不吃辣,不吃葱。
果真没记错。
顾湘系上围裙进了厨房,留下张其瑞和富贵大眼瞪小眼。
张其瑞在沙方上坐了下来。
富贵警惕不满地瞪着他,因为自己的领地被侵占而不满。
张其瑞不知道在怎么去和一只猫打招呼,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去摸摸它的脑袋。
顾湘正拿着一枚鸡蛋打算敲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呼和一声猫的惨叫。
她吓了一大跳,鸡蛋落到台子上,打了一滩。
徘徊4怎么了?顾湘匆匆跑出去。
张其瑞正握着右手眉头紧锁地站在沙发边,沙发上则是一只浑身炸毛、低声吼着的老猫。
一大一小正怒目对视,一副硝烟弥漫的架势。
它它它,它抓你了?顾湘大惊失色,不顾张其瑞的拒绝,拉过他的手看,手背上果真有三条血痕。
富贵!顾湘又惊又怒。
富贵长长地喵了一声,听起来无限委屈,一双黄色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顾湘。
顾湘只好问张其瑞:怎么回事?张其瑞的无辜也十分理直气壮,我只是想摸摸它而已。
顾湘左看看右瞧瞧,一人一猫都一脸理所当然,结果最后尴尬的只有她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和你说,它不大喜欢被陌生人摸。
真的对不起。
你先坐下来,我给你上点药。
你放心,它打过针的。
张其瑞倒不怎么在乎,这点小伤,冲一下水就可以了。
还是擦一下酒精的好。
顾湘拿棉花粘了酒精,会有点疼。
张其瑞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酒精碰上伤口,刺痛传来。
顾湘特别小心翼翼,很快就搞定了,给张其瑞贴上创可贴。
创可贴是杨露买的,上面印着粉红色的小桃心。
张其瑞额角挂着一滴汗,不能换一个吗?顾湘表示无奈,虽然花俏了点,但是人家也是创可贴嘛。
富贵气鼓鼓地甩着炸毛的尾巴跑回房里去。
它生气了?张其瑞问顾湘。
好像是。
顾湘叹气,没事的,我会给它吃罐头。
我叫小于给你买的罐头?猫粮都是你买的啊。
张其瑞点头,这么说,我才是它的饲主。
它给我脸色看,实在不应该。
顾湘惊讶,问:那我算什么?我雇佣的饲养员。
张其瑞一本正经地说。
顾湘噗地一声笑出来,好吧。
饲养员现在该去做饭了,还有人要喂。
晚饭很快就好了。
简单的家常小菜,全都是素的。
青菜炒得清脆可口,茄子焖得又香又软,玉米饼煎得金灿灿的,洒上白砂糖。
还有一盘金黄鲜红的西红柿炒蛋。
张其瑞迅速扫了一圈,居然几乎全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顾湘端着热腾腾的汤走出来,最后一道。
我们昨天刚好炖了排骨汤,今天味道正好。
没有葱,没有放味精,只有一点姜。
张其瑞闻着诱人的饭菜香,情不自禁地赞美,你果真厨艺不错!你还没尝了,下结论未免太早了一点。
顾湘笑着给他盛了一碗饭,再说你也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了,想必瞧不上这点小菜。
张其瑞摇头,提起筷子开始夹菜,我口味一直比较淡,不吃辣不吃油腻,以前爱吃海鲜,现在也学会节制了。
嗯,青菜炒得不错。
可以再帮我盛一碗汤吗?顾湘立刻盛了一碗汤端过去。
张其瑞优雅地接了过来,优雅地吹了一口气,再优雅地抿了一口,浓淡正好,很鲜。
顾湘十分高兴地耸了耸肩,谢谢老板。
张其瑞放下汤碗,抬头看向顾湘,我很少赞美别人的烹饪的。
我知道。
顾湘微笑,她也坐了下来,提起了筷子,酒店管理和营养学双学位,品酒师资格证……我到酒店第一天就全部知道了。
老实说,我就是听到了你那长长一串的头衔,才重新考虑也去考一些资格证。
原来是我鼓励了你。
倒不如说是你刺激了我。
看来老师说的没错:努力读书,不但帮助你自己,也还帮助了你的朋友。
张其瑞埋头吃了起来。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连富贵也不再生气了,因为顾湘给它开了一罐金枪鱼罐头。
张其瑞胃口很好,他特别喜欢那盘蕃茄炒蛋,吃到后面,干脆拿着盘子往碗里扒。
吃完了饭,顾湘收拾了碗筷去洗。
张其瑞在客厅里看电视,富贵就蹲在电视柜旁边对他虎视眈眈。
他看杂志,富贵就满沙发扑苍蝇。
他没办法,干脆去厨房看顾湘洗碗。
顾湘动作很快,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抹灶台。
她正轻轻哼着歌,张其瑞仔细一听,正是一首时下流行的歌。
顾湘的头发长了一些,扎了个马尾辫,正如她高中时一样。
从背后看过去,削瘦的背影,扎起来的鞭子,认真地在做事,这个女孩似乎还和十年前他认识时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张其瑞张开嘴,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句话已经说出了口:你……你害怕吗?顾湘停了下来,诧异地看向他,什么?发生那样的事。
张其瑞说,肯定很害怕吧?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顾湘顿了一下,明白过来。
一时间,她的背脊有点发凉,似乎是谁打开了窗户,冷风灌了进来。
徘徊5张其瑞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也立刻后悔了。
他还深刻记得自己几个月前见到她时,她是什么样子。
那明明微笑着,眼里却死气沉沉的模样,虽然已经被焕发的神采代替,但那毕竟还是不久前的事。
往事如果逆袭起来,也是非常痛苦的。
对不起。
我只是随口问问。
张其瑞往前走了两步,如果你觉得……对不起,当我刚才……我当然害怕。
顾湘幽幽开口。
张其瑞闭上嘴。
虽然他觉得更后悔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改变话题已经晚了。
我那阵子几乎崩溃了。
顾湘慢慢擦着灶台,眼里没有一丝光芒,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白天哭,晚上做噩梦,神经衰弱很严重。
监狱医生给我开了安神的药,我吃成了药物依赖,反而更糟糕。
孙东平没出国前,几乎天天都要来看我,我又不能见他。
他给我写信,我看到信就哭……那时候我整个人完全脱了形,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若是见到了,肯定也会吓一跳。
她话语平静近乎轻松,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可是所说的每个字,听在张其瑞耳朵里,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那后来呢?后来还是和我一个牢房的一个大姐劝的我。
她说我还年轻,罪名也是自卫过当,出去后还是会有很好的将来的。
她帮我把信收了起来,要我不要再看了。
她还说……还说,外面有人在等我出去……顾湘露出梦幻一般的笑容来,看着却让人心碎。
张其瑞觉得心里很疼,尖锐地疼。
因为他知道,那个在外面等她的人,并没有一直等下去。
顾湘抬头看他,眼睛里是干的,眼眸深深,仿佛黑洞。
我放弃了自己,足足八年。
我本来是个卑微但是自尊心强的人,聪明,勤奋,从小的梦想就是凭借着自己的这点天分改变自己的人生,摆脱那个尴尬的处境。
可是那件事彻底打破了我的梦。
我的声誉,我的理想,我所作出的所有的努力,全部都化做泡影。
我那段时候绝望到了顶点。
我曾经一度都想到了……不要说了!张其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顾湘抽了一口气,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挣脱了出来。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她的漆黑一片的眼睛,清晰地映着张其瑞凝重担忧的面容。
张其瑞以为她会流眼泪,可是显然她的眼睛已经干涸了,眼泪都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对不起,我……是我该说对不起。
张其瑞放开了顾湘的手,退了一小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刚才那阵似有似无的情愫也被空气冲淡。
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困难。
是我唐突了。
顾湘苦笑,没关系。
其实有些话,说出来会感觉好很多。
这些话,你从来没说过?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在给人家添加不愉快。
对于他们来说,我还年轻,身体健康,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那么,你可以说给我听。
张其瑞重新伸出了手,拉过顾湘的手握住。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双手将顾湘的那只手包得严严实实。
顾湘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暖而安心的感觉。
这大概是她和张其瑞第一次这么亲密,虽然只是握着手,可是她却知道这是这个一向寡言少语的男人的表示关心的方式。
简单,可靠,充满力量,带给她强大的勇气。
顾湘微笑起来,继续说:后来那些年,我逐渐调整自己的心态,开始去学习。
我本来等着出来后,守着外婆好好过日子的。
做点小生意,能糊口就行。
我只是没有想到外婆她……走得那么早……张其瑞轻叹了一口气。
他拉着顾湘回到了客厅,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沙发上。
如果他们决定好好谈一下往事,那么首先要有一个舒适的环境顾湘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我外婆的后事,到底是谁给办的?我问了我爸,他只说来了好几个殡仪馆的人,说是别人已经给了钱。
我想,应该有孙东平一份的,那你们呢?张其瑞颔首道:我们都有,不过我们都赶不来,我、孙东平和刘静云在国外,曾敬在北京医院打来电话后,就委托了殡仪馆。
那医院也是你们给的钱?张其瑞点头,是的。
顾湘长叹,谢谢,我真欠你们太多了。
怎么说这个话。
我们也是帮忙而已。
外婆在世的时候,对我们也很好,我记得她煮的面条很好吃。
你那时候可没吃几口呢。
顾湘笑起来。
张其瑞惭愧,外婆一定认为我这人挑剔吧。
我跟他说你有胃病。
顾湘说,而且你剩的面条也全部都进了孙东平的肚子了。
他一来我家就最爱吃外婆煮的面条,能吃好大一碗。
美好的回忆又让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来。
张其瑞说:医院的人告诉我的,外婆走得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我爸也和我说了。
只是我毕竟让她伤心了。
你并不是故意的,是别人害了你。
而且你现在过得好,她知道了会开心的。
顾湘的笑容里充满了温情和回忆,外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外,唯一一个无私爱我的人。
张其瑞心里的弦被这句话拨了一下,孙东平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
而显然顾湘在这一刻也想起了同一个人。
她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下一句话像一把刀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你有孙东平最近的消息吗?徘徊6张其瑞觉得有点心慌。
撒个谎只需要三个字,可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策。
他自己也正在被这个谎言缠绕得越来越紧,越是后悔,越需要继续撒谎下去来维持这个谎言。
这个城市那么大,但是这个城市也可以很小。
也许就是那么一个不期而遇,所有的真相都会浮现出来。
那么到那个时候,他就会由一个热心的朋友变成了一个小丑。
但是犹豫也只是一秒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答;没有新的消息。
也许我可以去问问朋友,或许他已经回国了。
是吗?顾湘倒很平静,我想他应该过得不错。
张其瑞问:你想见他吗?孙东平?顾湘还是有点慌,不,不!还是算了……也许将来可以,现在,我想我还没准备好。
张其瑞忍不住问:准备什么?顾湘疲惫地叹气,我还没有那个勇气。
我觉得等我更好一点的时候,更成熟一点的时候,再见面会比较好。
张其瑞其实也这么觉得。
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之前撒的那些谎是正确的了,眼前的女孩惊慌脆弱,承受黑暗的过去已经是她最大的负担了,现在的这一摊子混乱事,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时间不早了,张其瑞起身告辞,顾湘送他下楼。
临走前,张其瑞叮嘱顾湘:你身体不好,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不用去酒店了。
其实我一点事都没有。
顾湘说,我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不用!张其瑞的态度却很坚决,已经准了假,就好好利用不要浪费。
以后多的是要你卖命的时候。
顾湘只好点头同意。
这天下还真的有硬逼着员工休假的老板,给老同学打工果真有点好处。
张其瑞等出租车开出去了一里多路,才掏出手机,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小何?明天曾先生的婚礼的准备工作……好的,我这就回来检查。
顾湘回到家里,径直进了卧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了下去,从床底把一个大箱子拖了出来。
这是她北上的时候带的箱子,现在用来装一些证件和杂物。
箱子很旧了,还是顾母的嫁妆之一。
那个时候的东西质量都很好,即使样式过时了,把手有点松,可还是很结实经用。
顾湘打开箱子。
里面放着一些文件夹,相册和小摆设都是她舍不得丢的旧物了。
角落里还有一个不小的檀木匣子,别着一把黄铜锁。
这匣子是外婆送给她的,她小时候一直用来装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和不值钱但是亮晶晶的胸花什么的。
当年孙东平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的时候,还把她笑了一番,说这些地摊上都不卖的玩意儿,她居然能当成宝一样存放那么多年。
那有什么办法?她是恋旧的人。
她其实很古板,不容易适应新事物,旧的东西虽然破,可是亲切实用,又有那么多记忆在里面。
她还觉得人就应该有一颗恋旧的心,不忘记过去,才能更好的把握未来。
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下,锁卡啦一声打开了。
盒子里满满地装着信,有一百来封。
部分开封了,大部分都还没有打开过。
信件都很旧了,信封微微发黄,上面陌生的邮票和复杂的邮戳证明了这些信漂洋过海来到她的手里有多么地不容易。
那些拆封过的信件都起了毛边,显然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经常被某人取出来翻阅,或是放在手里摩挲。
顾湘不得不承认,这些信曾经一度是支撑她度过在狱里的慢慢长夜的力量。
信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最后一封拆开的信还是七年前寄来的。
时间上来看,最开始两年,一个月都有两到三封信,第三年的时候来信开始少了起来,变成一个月一封。
随后的两年则越来越少。
其实顾湘也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是天真单纯的还满脑子相信爱情永远不变的傻女孩。
她很清楚情人之间长时间没有联系的后果会是什么。
其实那也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没有不会变淡的爱情,没有不会结束的初恋。
顾湘觉得自己已经被生活改造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
她抽出了最早的一封还没有拆开的信。
从这封信开始,那个好心的大姐就替她把信收了起来,不让她再看了。
顾湘出狱后,曾经打算把这些没看过的信全都看了。
可是那时候也和此刻一样,等真的把信拿在手里的时候,又觉得其实已经完全没有必要读这些信。
因为不论上面写了什么,来信的疏密状态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的,还不如就这样封存着吧。
等到她真的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的一天,再静下心来,仔细读一读。
到那个时候,这些信就不是一段逝去的爱情的证据,而是曾经美好过的证明。
有了张其瑞的叮嘱,顾湘第二天痛快地睡到了九点过才起来。
富贵正缩在被子里,顾湘给它开了一个罐头,她才慢吞吞地下床过来吃东西。
它到底年纪大了,冬天不是很好过。
时间过得真快。
当年还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奶猫,如今已经是个抱都不怎么抱得动的老猫了。
顾湘摸着富贵的头,心里想着,等到自己耄耋之时,又会有谁在她身边,这样照顾她呢?沉思并没有更进一步就被电话打断了,一个平时和她关系挺好的管家部的女孩子急着找她,顾湘,你今天是不是放假?是啊。
那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代今天的班?小姑娘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男朋友出车祸了,我要去看他。
可是大家都忙,都不能代我的班!今天酒店里有个很重要的婚礼,管家部都搬了一半去做事,所以人手紧缺,请不了假。
顾湘,我知道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你别急!顾湘立刻应下来,我这就过来,很快就到!顾湘挂断电话,立刻洗脸换衣服。
富贵瞄瞄叫了两声。
乖,今天有急事,晚上叫杨露给你喂吃的。
顾湘一把抓过挂在床头的米奇围巾戴上,挎着包奔出了家门,大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合上。
重逢1今天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阴了好几日,这天终于出了太阳,天空一片晴朗,没有风,阳光照在人身上很暖和。
这对新人盛装站在礼堂门口迎接客人,新郎兴奋得脸上发光,新娘挺着个大肚子,倒是十分从容镇定。
新郎同人寒暄到兴起,免不了把音量拔高。
新娘子总会拽一把丈夫的袖子。
新郎家颇有点社会地位,所以这次来吃酒的宾客也大都是些富豪名流。
珠光宝气的客人们给这场准备有点仓促的婚礼增添了不少光彩。
张其瑞穿着雪白衬衫,黑色西装,浅蓝色马甲和领带,以往总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搭在额头上,轮廓顿时显得柔和了些,平易近人了许多。
他平时也是西装革履,却很少穿得这么隆重。
三件套的西装让人在英挺之中透露出一份斯文优雅来。
席间不少女客纷纷侧目,更有大胆点的还会主动来搭讪。
作为酒店负责人,同时也是伴郎之一,张其瑞今天从一大早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喝点咖啡,吃了两片面包。
曾敬抽空跑来找他,两人躲在一个没人注意的露台上,在寒风中抽烟。
曾敬狼吞虎咽地啃着烤鸡腿,不忘同兄弟说:我老婆要我和你说,在场的很多女客人都想认识你。
你却吝啬得不肯给一张名片。
我的名片都是用来给生意伙伴的。
张其瑞不为所动。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
曾敬劝他,她们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还有几个家世不错。
张其瑞无奈地看着好友,是不是所有已婚男人都这样爱做媒?曾敬举手投降,我只是被我老婆派过来的。
而且你也别这么挑啦。
虽然说男人三十后再找老婆也不晚,但是很多好女人是不等人的。
怎么也先找一个谈着吧?你条件这么好……曾阿妈,差不多就行了。
张其瑞笑着打断了曾敬的唠叨,你说的话,我家老头子天天都要说一遍,你倒更像他亲生的。
叔和婶还好吗?好得不得了,最近还计划出去旅游。
从红海上船,游地中海,然后在法国蒙彼利埃下船,再游欧洲。
给他们报了一个豪华老年团,让他们好好玩一个月。
叔现在是彻底不管事了?曾敬问,这么大一个公司,就靠你一个人,也太辛苦了。
花了那么高的价钱请来那么多职业经理人,也不是养着玩的吧。
张其瑞笑,我接手时间不算长,现在刚过磨合期,往后会更好的。
总得考虑个人问题……张其瑞忍不住叫道:你怎么像个复读机一样,老说这个话题啊!曾敬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三哥,我不是多管闲事。
我当你是亲兄弟,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么寂寞。
张其瑞夹着烟的手顿了顿,微微眨了一下眼。
他低下头笑了,几分感叹,几分苦涩,当然也是充满了感激的。
我知道你关心我。
曾敬说:你这人话少,心思藏得深,但是你开心不开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这次见你,总觉得你精神不大好。
总显得有点累,也不开心。
我倒不是说有了女人就开心了,我的意思是……希望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关心你一下。
张其瑞深吸了一口气,握拳轻捶了朋友一下,兄弟。
曾敬笑,三哥,我知道你这几年也有过几个挺不错的女朋友的。
听说有个什么女主播?你消息挺灵通的嘛。
张其瑞不以为然,那女人凡事计算精细,是个生活里的数学家。
我离死还早呢,她都已经把我的死后遗产如何分割计划清楚了。
娶了这种女人,倒像娶了一个催命符一样。
曾敬大笑,不可能没遇到过好女人。
好女人当然有的。
纯情的,贤惠的,都遇到过。
有一个还已经带去见父母了,后面还是分了。
怎么了?说我这个人太冷漠了,和我在一起没激情。
张其瑞苦笑。
那是这个女人不懂。
曾敬道,三哥你这是含蓄稳重。
结婚需要什么激情?结婚只需要点勇气,眼睛一闭,牙一咬,冲进围城里。
瞻前顾后的,从来都结不成婚。
你说我现在想到婚后的生活,怕不怕。
当然也怕,我过的又不是童话般的日子。
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多大的困难也可以一起面对,总好过一个人煎熬。
张其瑞拍了拍他的肩,发言很动人。
时间差不多了,张其瑞灭了烟,曾敬拿袖子抹了抹嘴,两人从小露台走回大堂里。
何知芳匆匆迎上来,对张其瑞说:张总,您叮嘱过的孙先生和刘小姐,已经来了。
孙东平正在帮刘静云脱下外面的大衣。
两人转过身来就看到朝这边走过来的曾敬和张其瑞。
彼此一照面,都有点不自在,可是也都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然后就是握手拥抱,一番寒暄。
重逢2恭喜啊,阿敬。
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孙东平和曾敬拥抱了一下。
刘静云在旁边也连声说恭喜,然后转过头来,对张其瑞大方地点了点头,其瑞,有阵子没见了。
张其瑞也回以一个从容的笑,是有阵子了。
最近还好吗?出版社的工作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啊。
不是说想回学校?需要考个教师证。
刘静云显得有点无奈,现在忙得根本挤不出时间来复习。
也要注意休息啊。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两人笑,架势犹如普通老同学。
刘静云今天穿着粉紫色套装,典雅大方,清丽动人又十分含蓄得体,不会抢了别人的风头。
当年风风火火的少女如今已经出落成优雅淑女了,这个蜕变过程,张其瑞并未参与其中。
所以,他也享受不到这个成果。
孙东平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刘静云的手。
他对张其瑞笑道:我说,当初明明是我和阿敬更亲密些,怎么反倒是你做了伴郎了?张其瑞也回笑道:我才是大哥,理所当然应该让我。
孙东平真切地赞美:酒店很漂亮。
过奖了。
张其瑞客气地说,你们两位的座位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过去后,又是和两家父母一阵攀谈。
婚礼总是这样,许多十年没见的亲戚朋友都会在这天全部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你会发觉孩子都长大了,年轻人都已经做了父母了,长辈都已经老了。
如果换成葬礼,你更会发现,原来有好多人常年没消息,原来是已经死了。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缘分似乎也可以在断了多年后重新捡起来,一下子复炽,仿佛以前从来没有分离过,仿佛彼此从来没有遗忘过。
大家依旧谈笑风生,热情友好,完全忘了当初为了什么事才不相往来的。
孙东平一边和这些人寒暄着,一边在心里寻思。
他眼角瞟到了站在一旁的张其瑞,张其瑞恰好也望了过来。
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
也有无法修复的感情的。
孙东平在心里默默加上了一句。
顾湘别好最后一根发卡,对着理了理领子。
她刚才跑得很急,现在还有点喘气。
心一直跳得很快,让她有种紧张的感觉。
感觉是种很奇妙的事,她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大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
值班室里人不多,做客房服务的还没回来,还有一部分应该又被借去楼下端盘子去了。
听说今天有盛大的婚宴,新郎是还是张其瑞的朋友。
几个女孩子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楼下的婚礼,轿车清一色都是奔驰以上级别的,加长林肯就有三辆。
我看到新郎的妈妈手上的钻石就有这么大一颗。
听说新娘的婚纱是DIOR的。
哈哈,人家脖子上一颗钻石就够我们干上三十年的了。
果真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张总今天是伴郎呢!一个女孩子兴奋得脸上发红,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绕道去悄悄看了一眼,他居然穿着三件套!三件套啊!其他女孩子嬉笑着捂着耳朵。
又花痴了吧?那个女生双手握拳,很认真地说:真的很帅呢!他站在门口陪着新郎招呼客人,一直在微笑。
看着好亲切,好温柔啊!那以前张总来检查卫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亲切温柔了?另一个女孩打趣道,回头张总叫你把一个茶壶擦上二十遍的时候,你再来发花痴吧。
顾湘随口问了一下:今天哪家结婚啊?同事说:不认识,不是上海人。
新郎家姓曾,做生意的,很有钱。
顾湘怔了怔,姓曾?曾敬?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同事点头,你认识?这家人很有名吗?顾湘顿了半晌,才说:听说过而已……同事说:好像是张总的老同学。
那新娘子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我看他们喜酒摆完后,用不了多久就该摆满月酒了。
女孩子们笑起来,又开始乐此不疲地讨论起女宾客们的衣着珠宝。
顾湘这时已经从惊讶中缓过了神来。
大概先前的不安真是一个预兆。
原来是老同学结婚了。
她当年和曾敬也不是很熟,但是因为孙东平的原因,大家也常在一起吃饭玩耍。
曾敬那时候也是个油头滑脑的少年,模样也不错,女朋友一大堆,偶尔还有女生为他打架。
人虽然不聪明,考试常不及格,不过挺讲义气的。
后来她和孙东平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曾敬也热心帮过他们。
如今真是岁月如飞,转眼曾敬就要结婚了,而顾湘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稚气的少年的阶段。
这就是八年时间可以改变的。
再也没有比同学结婚和朋友生孩子能证明时间的流逝的了。
重逢3顾湘带着今天的早报朝钱老先生的房间走过去。
楼层里只有清洁工用吸尘器清洁地毯时发出的嗡嗡声,走廊里的花瓶中插着今早才换的新鲜花束,香水百合幽幽地发散着芳香。
大概是空调开得太暖和了些,顾湘觉得有点心慌。
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让她很不自在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来缓解突然起来的胸闷。
东来阁的保姆给顾湘开门。
大姐一脸忐忑不安之色,一边悄悄拉顾湘进屋,一边对她使眼色。
怎么了?顾湘听到屋里有人声。
老爷子的儿子媳妇来了,正在吵架。
保姆摇头,拉着顾湘进了厨房。
飞过半个地球来见老父,却是为了吵架?那对中年夫妇衣着讲究,温州方言里夹杂着法语,神色倨傲。
顾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老先生似乎十分生气。
老人脸色发红,手在哆嗦,一直骂个不停。
那对夫妇倒不至于和老人对着吵架,但是也对父亲的训斥一脸不以为然。
保姆听得懂温州话,对顾湘说:是说想要分家,觉得老头子活不长了,与其等到老人死了,还不如死前先分了。
怎么能在老人面前谈分家?顾湘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保姆鄙夷地朝客厅扫了一眼,作孽哦。
生儿子不孝,不如养猪养狗。
钱老先生终于怒到极致,一拐杖打碎了花瓶。
保姆和顾湘匆忙跑了出去。
老先生疲惫地叹气,对顾湘说:你叫他们走,我不想看到他们。
钱先生听到了,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始终偏心大哥的!你总是想把家产给他……他太太和保姆半拉着把他劝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老人家颓废地坐在轮椅里,寂寞地看着怀表里亡妻的照片。
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萎缩,显然儿子媳妇的来访对于他来说丝毫都没有亲人见面的喜悦,反而是一场折磨。
顾湘默默地把打碎的花瓶打扫干净了,然后给老人倒了一杯热茶。
钱老先生收起怀表,对顾湘说:下次他们再来找我,你要替我拦下来。
顾湘点头。
老人不住摇头,大儿子一心忙着做生意,根本就不来看我。
小儿子倒是肯来看我,却是为了分家产。
女儿嫁了出去,自己身体也不好。
孙子们都小,也都还不懂事。
唉,可惜老伴走得太早了……顾湘安慰他:儿孙自有儿孙福。
您也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享自己的福就行了。
我哪里有什么福?钱老先生苦笑,你还年轻,你不懂。
这种寂寞,比慢刀子杀人还痛苦。
其实顾湘懂的。
或许没有钱老先生这样体会得那么深刻,但是她是懂的。
老爷子说:你这么乖巧,你家老人才真的有福气。
顾湘自嘲地一笑,我不乖,我以前做错过事,让我外婆很伤心。
你说过你是外婆带大的。
是的。
顾湘忧伤地说,可惜外婆也去世得早,我没能孝敬她。
你是个好姑娘。
钱老爷子拍了拍顾湘的手,我的孩子要有一半像你,我都不知道多高兴了。
您的儿子们都是做大事的,还是不要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好。
你才不无为呢!来,给我读报纸吧。
你发法语口语进步很大哦。
还多亏了您的指导啊。
顾湘伸手去拿报纸。
手指还没够到,胸口却像被什么人突然捶了一拳。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手不小心碰到了了茶杯,茶差点泼了出来。
小顾,怎么啦?钱老先生关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顾湘摇了摇头,她自己都很迷惑。
自己身体很健康,好吃好睡的,那刚才那阵心脏乱跳是怎么回事?先前已经消失了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弥漫在了她的心头。
孙东平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打发走了一位浑身珠宝又浓妆艳抹的胖太太。
他长吁了一口气,悄悄抹汗。
曾敬端着酒笑嘻嘻地跑过来,金太太怎么样?原来她姓金啊。
孙东平接过酒,我只知道我差点没有被她身上的香水给熏死。
那味道闻起来就像……喷了香水的厕所!谢谢!孙东平夸张地翻了一个白眼,这个形容才是最确切的!你们家的亲戚怎么都那么奇怪?不是春心大动急着嫁人的姑娘,就是富态八卦的大妈。
那你还想见到什么?曾敬朝刘静云的方向努了一下嘴,碗里已经有了,就别老想再从锅里找什么了。
去你的!孙东平和他碰了一下杯。
说真的。
曾敬问,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啊?这么急着想把我给的礼金还回来啊?孙东平大笑。
刘静云和女客寒暄了一圈,过来找孙东平,东平,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席了,你大哥呢?对哦!孙东平急忙掏手机,他和我说他昨天就从杭州回上海了,我等他打电话给我,结果到现在也还没打。
你那个要来蹭饭的外姓大哥?曾敬问。
就是我继父的儿子。
孙东平一边说一边拨电话,你还记得他吧?以前见过的,那时候我们还读高中,他在读大学,又是国外长大的,我们都觉得他很酷啊。
我记得。
曾敬想起来了,穿皮衣皮裤的,是不是?皮衣皮裤?刘静云笑了。
他以前是摇滚青年。
孙东平冲刘静云挤了一下眼,喂?恺希呀,是我。
你在酒店吧?对……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同学结婚吧?你今天要没事,就下来大家一起吃顿饭好了。
孙东平刚挂断电话,刘静云就激动地使劲扯他袖子,你看,是徐杨姐!她有什么好看的?孙东平不解,大家从小一张桌子吃饭,几根眉毛都数得清了。
你看她身边的人是谁?铁娘子徐杨女士身边的男伴,正是邻家大哥林家俊先生。
林家俊算不上多英俊,却特别有一种成熟稳重,理性睿智的气质,很是吸引女性。
他今年三十五岁了,自己经营着一家连锁装潢公司。
在上海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里,他是一个低调又成功的生意人。
终于走到一起了?刘静云低声问孙东平。
不知道啊。
孙东平耸肩,他们两个拉拉扯扯也有十五年了吧?林大哥原本就想娶她,她不肯,非要干事业。
他们要是生了个孩子……都可以念初中了。
曾敬补充完整。
平日里一副女青天面孔的徐杨对着林家俊,居然也笑容婉约,眼神明媚。
刘静云觉得十分有趣。
这就是婚礼啊,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孙东平看着两个有点眼熟的中年妇女朝他们走过来,不禁哀叹道:还有你几乎已经遗忘了的人从地下冒出来。
他强打起精神去应付这两个难缠的阿姨。
潘恺希是打着呵欠走房门,端正的脸上还带着宿醉的疲惫。
他参加的那个会议已经结束了,因为有假,便打算在国内多待几天。
他昨天还和朋友在杭州茶馆里喝茶打牌,玩到半夜,今天一早回到上海,又被一通电话叫醒,通知他下楼吃酒席。
顾湘正和推着车从东来阁里走出来,她刚打扫完卫生,接下来就要去为钱老先生取今天的午饭。
走廊里就他们两个人,顾湘抬头就看到了潘恺希。
我知道我很啰嗦,不过我就是喜欢长长的铺垫啊铺垫,恶趣味~~重逢4顾湘看到他,一下回想起昨天的遭遇,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她倒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昨天的事件导致的后面一连串不愉快的反应,让她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就想离这个罪魁祸首远一点。
潘恺希却是十分真诚地过来道歉的,昨天的事,我十二万分地对不起你。
是我太莽撞了,没有管理好我的客人。
给你带来那么大的不便,我实在太抱歉了!对方这么慎重其事地道歉,顾湘也不好意思继续板着脸。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的,潘先生,那只是个意外。
潘恺希打量她,你昨天都昏到了,怎么今天又来上班了?你身体没事了吗?我没事。
今天很忙,人少事多,我来替班的。
是晕血吗?到底是医生,有职业习惯,上次那个女客人房里打架的时候,没见你昏倒啊。
我只是被吓着了。
顾湘并不想同他解释那么多。
潘恺希沮丧,显然是生我的气了。
顾湘为他的孩子气笑了起来,不会的,潘先生。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有工作要做。
对了,潘恺希问:楼下礼堂是几楼?一楼和二楼都有礼堂,您是要去哪里?潘恺希说:我亲戚的朋友结婚,要去吃酒。
是不是姓曾的?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好像是呢。
潘恺希想了想,是我弟弟的同学,我并不熟。
哦……曾家的婚礼在二楼牡丹堂,一号电梯可以直达,顾湘不记得自己有姓潘的同学,不过或许是曾敬的大学同学。
缘分还真是奇妙,那人情关系缠缠绕绕,会牵到一个你就在你身边,可是你完全联想不到的人的身上。
而且,曾敬家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要去吃他的喜酒似的。
顾湘觉得挺好笑的。
潘恺希走进电梯,按了楼层,电梯门在缓缓合上。
请等一下!顾湘匆匆追了过来。
潘恺希反应敏捷,一把拦在门上,电梯门又分开了。
那个……顾湘跑到了跟前,才觉得自己冲动了。
她能说什么,叫潘恺希代替她去给曾敬送上一句祝福吗?张其瑞说过,外婆的后事,曾敬也出了一份力气。
如今他结婚,她应该去当面祝贺和道谢的。
可是既然张其瑞都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就说明曾敬也还不知道她的情况。
她一向是遵从张其瑞的决定的。
张其瑞既然决定不告诉她,那她就可以继续装作不知道。
有什么事吗?潘恺希问。
顾湘斟酌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电梯门再度合上,女孩子清秀却有点不安之色的面容消失在门后。
电梯开始下降。
潘恺希脸上还带着疑惑的神色,为刚才顾湘那句没说出来的话纳闷。
还有,他提到新郎姓曾的时候,脸上那抹说不清道不名的表情。
似乎是喜悦,又有点忧伤。
难道是老情人?潘恺希笑着摇头。
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居然也还会有这种小女生才有的玫瑰色幻想。
打起精神来到礼堂,孙东平带着他去见曾敬。
潘恺希见到了曾敬才想了起来,以前是见过的。
那年他跟着父亲从加拿大来到北京,见到了未来的继母,还有她的儿子,也就是孙东平。
少年人对他又是戒备又有些敬仰,他和他那群兄弟们曾经和潘恺希一起喝酒、打桌球、骑机车、追逐女孩子。
潘恺希后来有时候还很怀念那个暑假。
他还记得那时候孙东平身边有个小女朋友。
马尾辫,朴素的连衣裙,有些瘦,不大爱说话。
那女孩跟他现在这个未婚妻比起来,犹如山鸡比凤凰,可是孙东平却对她如珠如宝似的,恨不得心都掏出来给她……潘恺希感觉一道闪电擦亮了他头顶的天空。
他想起来了!是的,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始终觉得顾湘有点眼熟了!怎么表情一惊一乍的?孙东平递过来一杯茶,喝点这个吧,专门去厨房要来的,解酒的茶。
潘恺希灌了几口茶,并没有觉得头疼有什么缓解。
他反复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发现和孙东平谈一下。
东平,你还记得我当初第一次见你的事吧?孙东平对他突然而来的回忆感到奇怪,记得啊。
怎么了?潘恺希没理那句赞美,说:我记得你那个时候有个女朋友的吧?孙东平意气风发的笑脸仿佛一下被定格住了。
他干巴巴地问:是……你怎么想到说这个?潘恺希这时也觉得纳闷,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八卦的人。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说:我这次住这里,看到……东平,潘大哥!刘静云匆匆走过来,要开席了,曾敬叫我通知你们入席。
重逢5两个男人都有种做了坏事差点就被抓住的惊慌。
不过好在都是久经沙场的人了,惊慌也只是半秒,孙东平转眼就恢复了正常,笑着对潘恺希说:你去入座吧。
我是伴郎,接下来有得我忙。
等一下。
刘静云叫住了孙东平。
孙东平站住了,露出来的笑容有点紧张,怎么了?领带。
刘静云伸手理了一下,好了,去吧。
潘恺希看着两人亲昵温馨的场面,没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回到心底。
今天是个好日子,或许有些话,更适合另外找个时间说。
服务员已经开始上餐前菜,食物的芳香唤醒了潘恺希宿醉的胃。
他坐了下来,冲对面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客投以迷人的微笑,端起了果汁。
顾湘下到厨房,去取为钱老先生专门准备的午饭。
以往都会有人送上来的,但是今天餐饮部的人借口忙,让顾湘自己下来取。
顾湘下楼时顺便朝举办婚礼的方向望了两眼,那时候已经开席了,礼堂外只有堆满了两面墙壁的花篮。
看得出来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呢。
她的胸口又传来一阵慌闷的感觉。
她赶紧深呼吸,缓解这阵不舒服。
太奇怪了,她难道得了心脏病?还愣着做什么?一声呼喝把顾湘从沉思中惊醒。
一个餐饮部主管正冲着她嚷嚷,你们主管派你们下来不是来发呆的。
顾湘不解地看着他。
那人满脸不悦地拉着顾湘往礼堂的方向推了一把,快点,已经开席了,酒水不够。
啊!我不是朱清派下来的。
顾湘连忙辩解。
是吗?那人却并不在乎,那你先帮半个小时,快去!顾湘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备菜间里了,手上被塞了一盘酒杯,杯子里都盛着红酒。
旁边的服务生来去匆匆,一盘盘酒和餐点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
呆站着做什么?负责人不悦地催促。
顾湘只有硬着头皮端着酒走了出去,暗自祈祷别被张其瑞看到。
虽然她主动销假回来工作本来应该值得表扬的,但是她擅自跑来这个婚礼现场,想必张其瑞并不会高兴看到这样。
新人的宣誓已经结束,因为新娘有孕在身,作弄新人的环节随便应付了一下就过了。
现在正是轮流祝酒的时间,礼堂里坐满了几百位客人,场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满场都是欢笑交谈着的宾客和到处乱跑的小孩子。
顾湘端着酒穿梭在人群之中,平日做习惯了的工作对她来说没有什么难度。
虽然计划端完这一轮就悄悄溜走,可是也还忍不住在人群之中寻找新人的身影。
她很想知道,当年的老同学,现在成了什么样了。
从温室里取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鲜花妆点着大厅,温暖的灯光将一切都照耀得朦朦胧胧,传统的喜悦烘托着热烈喜悦的气氛。
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跑过,撞着了顾湘。
她踉跄一步,险些就把酒洒了出来。
背后一桌客人忽然喧哗起来,原来是新人过来敬酒了。
一阵微妙的悸动牵扯着顾湘的心跳。
她转过了身去。
满面红光的新郎和新娘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曾敬那张胖了两圈的面孔只让顾湘怔了一下,就辨认了出来,然后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新娘子手里拿着果汁象征性地和客人碰杯,新郎倒是被灌了不少酒,张其瑞在他身边一个盘着头发,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新娘的身边,给她把果汁续上。
有客人同她打招呼,女子笑意盈盈地把头转了过来。
顾湘端着盘子的手抖了抖,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是刘静云。
明显成熟得多了,已经彻底出落成了美丽的天鹅。
精致的妆容和衣着,优雅的姿态,从容自信地应付着各样的客人,帮助新郎照顾着新娘子。
刘静云是婚礼现场里非常耀眼的存在。
顾湘对她的最后的印象,正是她伤心失落地被父亲强制送去英国读书。
记忆里那个少女苍白憔悴,两眼空洞,没有一丝生机。
刘静云走得很匆忙,顾湘没有来得及和她道别。
如今看到这样充满朝气的她,顾湘心里那处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的心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那对新人敬完了隔壁那桌,然后走了过来。
顾湘下意识退了几步,躲到了人群之后。
张其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那边扫了一眼,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顾湘等到他重新转过身去,才从人群里探出头来。
差不多了。
顾湘对自己说。
不但见到了曾敬夫妇,还见到了刘静云,已经算是有了格外的惊喜了。
现在见面还太早了点,更何况她的身份也太尴尬了,倒容易扫了别人结婚的兴致。
顾湘端着酒转身,打算悄悄离开。
静云,要不你扶新娘子回去坐着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满场的喧嚣,传到她的耳朵里。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秒后安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声,心脏似乎在胸腔里垂死挣扎着,呼吸不过来,全身都僵硬了,天地开始旋转。
是错觉吧?是别的人吧?是真的吗?顾湘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几乎可以听到身体关节发出的喀喇声,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几乎就花了她全身的力气,和近一个世纪的时间。
蓦然回首,那人,果真会在灯火阑珊之处。
重逢6礼堂里璀璨的灯光照耀在男人身上,给他的头发匀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高了一些,瘦了很多,皮肤也比以前白了,愈发显得干练利落。
如果以前的他是个青春活力的运动少年,现在这个连鬓角后颈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的人,已经是个斯文儒雅,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绿树成荫的校园小路上,穿着T恤牛仔裤、笑容灿烂的少年转过了身去,迈着大步跑远。
他终究还是松开了她的手,把她留在了原地,一去不返。
孙东平的眼里是明亮的笑意。
他和刘静云一样,优雅而从容的和客人谈笑风生着,明朗自信的脸上没有一丝阴翳。
他们高高地站在光芒凝聚的地方,快乐地笑着,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那个伤心欲绝地凝望着她的少年,那个痛苦哭喊着,一次次冲上来想再拥抱她一次的少年。
那个她深深爱过的人,和现在这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男人,身影却是怎么都无法重合到一起。
时光留下了一个空洞,又像一部中间剪辑到一大段的电影,让看的人一时间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
顾湘想到,其实最怕的,不是现在的人脸和故人重合在一起,怕的就是,明明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密的人,那张脸,却无法重合在一起了。
孙东平伸出手,搭在了刘静云的腰上。
顾湘嘴角的苦笑冻结在了嘴角。
孙东平侧过头去,轻吻了一下刘静云的鬓角。
极轻的一个小动作,似乎像是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头发,却又是那么娴熟自然。
刘静云柔柔一笑,手在孙东平的手臂上轻拂了一下,转身扶着新娘子离开了酒席。
欢乐的客人们迅速涌上来,填补了空出来的位子。
笑声回荡在顾湘的脑海里,冲击得一阵阵晕眩。
有人撞了她一下,手没有抓稳,盘子翻落而下,刺耳的玻璃破碎声猛地将她游离的魂魄拉了回来。
对……对不起……碎玻璃和酒撒了一地,客人的皮鞋和裤脚都打湿了。
顾湘半跪了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客人擦鞋。
长期的训练已经让她产生了习惯,即使如行尸走肉一般,身体也会自动反应,做该做的工作。
这里小小的骚动并没有怎么影响到客人们聚餐的气氛,附近的服务员训练有素地过来帮忙。
顾湘听到张其瑞语气轻松地对新郎说:真好啊,岁岁平安!客人们都哈哈大笑。
顾湘捏着手帕的手在发抖。
是的,他们的岁月多么美好。
有人走到她身后,问:恺希,没事吧?这个熟悉到恐怖的声音一瞬间让顾湘的血液都冻结。
她一把紧捏住手帕,玻璃的碎片扎进了手心,那种疼痛,就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割着心。
没事被泼了酒的客人语气轻松地说,只是打湿了而已。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孙东平低头扫了一眼那个半跪在地上的服务生。
他的瞳孔刹那间收缩,眉头皱了起来。
清瘦的后背,白皙的后颈,耳后总是有些柔软的绒发。
他以前从喜欢从后面拥抱住她,轻轻吻她的脖子,怀里削瘦的身躯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那个,小姐,你……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他责骂。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孙东平不禁将语气放得舒缓温和,再度开口:没关系的,就是想请你——东平!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张其瑞扣着他的肩,脸上带着恳切的笑容,我要去一下厨房,阿敬那边你帮我顶一下吧。
哦,好的。
孙东平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他再度转过头去,可是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服务生的身影。
刚才那个人呢?孙东平急忙问潘恺希,刚才蹲这里的那个女生呢?潘恺希眼里闪过一抹错愕,随即笑起来,哟,偷吃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嘛。
刘小姐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胡说什么啊!孙东平没好气。
这时一个服务生正端着菜经过,孙东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
女孩子吓得不轻,手里的菜都差点打翻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并不是她。
孙东平眼里的光芒霎那间暗了下去,他失望地松开了手。
张其瑞不动声色地把服务员打发走了,问孙东平:怎么了?你在找谁?没……没什么。
孙东平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张其瑞笑着拍了拍他,好啦,阿敬还在等着你呢,快过去吧。
这里我来就好。
曾敬已经在那边呼唤他了,老四!老四!护驾!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再度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他强打起精神,露出笑脸,朝着曾敬走了过去。
张其瑞含笑目送他走远,转头向身旁的潘恺希道:潘先生需要回去换衣服吗?我叫服务员帮您把衣服送去干洗,这是我们酒店的责任。
不用。
潘恺希笑得像一只老狐狸,泼到喜酒,也是好事。
张经理您忙,我自己来。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擦出一个火花。
张其瑞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不再多言,错开他,大步朝礼堂外走去。
潘恺希看着他匆忙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突然一个人从他眼前跑过,头也不回地追着张其瑞而去。
潘恺希这下才真的惊住了。
那人是孙东平。
重逢7张其瑞追到大堂,但是顾湘的身影早已经无处可寻。
那个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受了这么大的冲击,肯定心绪混乱,不知道会跑去了哪里。
他必须和她好好谈一谈。
张其瑞掏出手机拨通了朱清的电话。
顾湘?她今天不是放假吗?朱清看了看休息室,顾湘并没有在里面。
顾湘回来过。
旁边一个服务员说,小安的男朋友进医院了,她过来和她换了一下班。
她现在在哪?好像应该给钱先生取午餐,不过她没有取回来。
我刚才碰到那家的保姆,也问我顾湘去哪里了。
朱清摇了摇头,对着电话说:张总,顾湘不在楼上……张总?张其瑞狠狠合上电话。
他拉了拉领口,大步走出了酒店大堂。
外面人潮如织,好天气加上附近商场的冬季打折吸引了无数年轻男女。
张其瑞在人群里慌张地寻找着顾湘。
那个紫灰色的身影在人群缝隙间一晃而过,张其瑞不由振奋,拨开路人朝她奔跑过去。
顾湘——顾湘像是一只听到了风声的兔子,惊恐地回过头去。
张其瑞焦急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不远之处,她略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停下脚步。
恰好这时路灯亮了,她拔脚匆匆朝马路对面奔了过去。
等一下!张其瑞喊她,但是顾湘置若罔闻。
他只好紧追过去。
顾湘慌忙逃窜,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操纵了一样。
高楼林立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来来往往的忙碌的人群,她在这个世界里是如此地渺小,如此地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觉得焦虑,又觉得害怕,但是她在心底又知道其实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只能选择逃跑,因为她完全还没有准备好。
当她跪在地上为客人擦干鞋子上的酒渍的时候,背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几乎一下就将她打入了地狱。
不能见他!不能让他见到我!不能!她奔跑着,像是被猎人追捕的小动物,慌张逃窜着,却怎么都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顾湘——张其瑞到底是男人,没用多久的时间就赶上了她,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顾湘隔着马路回头望了他一眼,悲伤且惊慌,眼里还充满了失望。
她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跑。
张其瑞拔腿就要追过去。
一辆车响着喇叭从他身前擦过,司机大声地用上海话骂着。
张其瑞没有这个耐心等待绿灯,他趁着车流稀少冲过了马路,追了过去。
张其瑞再度失去了顾湘的踪影。
他深深呼吸,让气息平缓了下来。
河堤上游人很多,旅游团的人操着各地口音,人们忙着欢笑和拍照,欢乐的气氛氤氲在空气之中。
张其瑞一直走,走到了堤坝僻静的一处。
顾湘坐在长登上,微弓着背,低垂着头。
她盘起来的头发已经在奔跑中散了,披在肩上。
张其瑞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却还是略微有点发黄。
他轻轻走了过去,站在顾湘身后。
冬日的太阳虽然和煦,但是温度始终不高,江边又有风,顾湘的背影些瑟瑟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事对她刺激太大。
张其瑞干脆利落地解开扣子,脱下衣服,搭在了顾湘的肩上。
顾湘身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张其瑞绕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长久的沉默,似乎时间都凝固了起来,然后沉沉下坠。
张其瑞觉得自己胃里坠着的这块东西,让他觉得非常地不舒服。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以前也都有想过今天这种情况,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拆不破的谎言。
但是那个时候他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好。
因为在这个时候,道歉和恳求似乎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去向顾湘解释自己做这一切的动机。
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顾湘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张其瑞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所以他选择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顾湘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张其瑞的双眼。
她的眼睛里那强烈的感情轻易地就慑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就像落如网中的一只小虫。
你一直知道他的行踪,你知道他们俩的事,是不是?张其瑞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顾湘移开了视线。
她苦笑着摇头。
你知道吗?我真的弄不懂你!你在想什么,你做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有时候,或者就在昨天,我都觉得我或许是了解你的,或许我们的关系是密切的。
但是随即就发生这么一件事,告诉我,我全部都错了。
张其瑞长叹,扶着额头,低声说:对不起……不要这么说。
顾湘生硬地回绝,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给了我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
我还应该感谢你才是。
你知道吗?雅各鼓励我去考糕点师资格证呢。
我正觉得我的人生在经历了八年的偏离后,现在终于走上了正轨了。
人生多美好啊,阳光多温暖……是吗?张其瑞抹了抹脸,仿佛想把脸上的窘迫抹去,但是今天……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给我放假吗?张其瑞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顾湘苦笑了一下,我该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吗?我知道这样做并不光明正大。
为什么?顾湘很认真地再次问,为什么对我隐瞒?而且我想,你也对他们隐瞒了?张其瑞轻轻点头,我那时候觉得,即使将来你们重逢,我也不该是那个安排会见的中间人。
是吗?顾湘直视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接我来上海前就知道了他们的事了?张其瑞没有办法否认。
重逢8你知道……知道他们俩的事?顾湘没有办法把那个确切的词说出来,只好用含糊的语言代替。
张其瑞轻哼了一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快刀斩乱麻,他们订婚了。
顾湘闭上了眼。
单薄的衣服完全无法阻挡周身的寒气,她瑟缩着抱住自己,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张其瑞解释道:我在林城见到你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
我和刘静云也多年没有联系了,朋友们几乎都不知道他们俩走到了一起。
不过,我说孙东平在找你,这并不是撒谎,他的确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顾湘抬起头,满脸讥讽,送我喜帖不成?张其瑞皱起眉头,他直觉地不喜欢她这么怨愤的模样。
他花了很多精力才让她从过去的负面情绪中走了出来,不想看着她又走进过激的愤世嫉俗中去。
顾湘也察觉自己这句话酸得犹如打翻了一屋子泡菜坛子。
她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是啊,我闹什么情绪?当初是我主动推开他的。
他继续朝前走了,有了新的生活,我就应该接受这个现实。
大家都有其无奈之处,没有什么可值得责备的。
张其瑞想起以前一个女友也同他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有个作家说,成年人往往发觉没有人可以责怪,因为人人都有他不得已之处。
顾湘的肩膀一直在颤抖,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悲伤?张其瑞伸出手,搂住了她。
顾湘稍微挣扎了一下,妥协了下来,任由他将自己揽了过去,让她靠在肩上。
温暖的气息让她颤抖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来,狂乱不安的心跳也慢慢趋向平稳。
这个怀抱充满了安慰和包容,也充满了安全感。
你知道详细的情况吗?张其瑞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人,斟酌了一下,说:他们在英国相遇,又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再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
也够了。
顾湘说,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想过他可能已经有别的人了,我只是没想到……是我推开他的,是我主动的,我要和他断,我们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我还是……张其瑞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低头去看顾湘的脸,顾湘急忙把脸别开。
别这样。
张其瑞扣着她的肩,不让她逃开,你不用这样。
这没什么。
我可以理解的……好了,已经没事了。
顾湘被他拥抱着,埋在他的怀里,还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张其瑞感觉怀里的人很安静,一动不动,也并没有哭泣。
就仿佛一只伤得太深的小动物,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动弹了,只贪恋着人类怀抱的一点温暖而已。
他将她抱得更紧,虽然这个冬日的户外,身穿单衣的他感觉到后背的寒冷,但是怀里依旧是一团暖意。
张其瑞轻轻叹气,微微一笑。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两人。
顾湘动了动,抬起头来。
眼睛和鼻子还是红的,不过显然已经镇定了许多。
张其瑞冲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电话。
领班在那头忐忑不安地问:张总,请问您在哪里?新郎找不到你。
告诉他我在外面,很快就回来。
电话一下被曾敬抢了过去,喂,三哥,怎么才吃一半你就不见了。
还有四哥那个家伙,也不见人影。
我说你们这伴郎是怎么当的……张其瑞啪地合上电话,眼神一下变得深邃。
他扭头对顾湘说:外面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家。
顾湘呆坐着没动,仿佛一尊石像。
张其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孙东平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灌木旁边,正望着顾湘。
孙东平本来梳理得整齐的头发被风吹的很凌乱,刘海搭在额前。
他紧闭着唇,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阴翳神色,特别是那狠狠的眼神,那丝毫没有掩饰的怒火,仿佛要吃人一般。
孙东平死死盯着顾湘,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顾湘一下子站了起来,像只听到了枪声的小鹿一样,慌不择路,连连后退。
她一个踉跄,身体失去重心。
张其瑞急忙一把将她拉住。
别急。
孙东平看到她差点跌倒,瞳孔猛地收缩,再也不犹豫,大步奔了过来。
顾湘一脸惊恐,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摇头。
她的手紧紧拽着张其瑞的衣服,整个人往他的身后躲去。
张其瑞看着她那双惊慌的眼睛,胸口一阵抽疼,张开手将她护住。
孙东平跑近了。
他呼吸急促,嘴唇翕动,眼里满是急切的光芒。
顾湘?他呼唤着这个名字,顾湘——顾湘极轻地呜咽了一声,缩在张其瑞的臂弯里。
她拽着他的衣领,埋着脸摇头,仿佛拒绝承认那是她的名字。
他向前走一步,顾湘就后退一步,避他犹如避麻风。
孙东平就感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让他从头冷到了脚。
顾湘,是我啊!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顾湘的胳膊。
顾湘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都绷紧了,反应过来后使劲地甩着手。
顾湘!你看看我!孙东平抓着不放,顾湘,你冷静点——张其瑞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暗暗的力道和特殊的扣握方式让孙东平的手一麻,不自觉松开了顾湘的手。
别这样,东平。
张其瑞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胁,他将孙东平推了开去,别逼她!孙东平猛地抬头,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处。
别逼她。
张其瑞再重申了一次。
他护着顾湘后退了几步,孙东平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没事了。
张其瑞低头柔声安慰顾湘。
顾湘瑟缩着,侧过头去,视线和孙东平的接触上,像被烫着了一样立刻转开。
我……我想回家。
好的。
张其瑞点头,我叫出租送你回去。
两人下了河堤花园,匆匆拦了一辆出租车。
重逢9车里开着暖气,两人冻僵了的肢体这才渐渐舒缓了下来。
顾湘觉得自己都快成冰的脸也终于恢复了一点柔软,至少,她终于做出一点表情了。
谢谢。
顾湘说。
张其瑞轻轻搓着自己同样冻僵了的手,不用客气。
这下他该恨死我了。
因为你把我藏了起来?顾湘讪笑了一下,我是什么?对付他的秘密武器?他现在在气头上呢。
张其瑞想起来,又有点懊恼,没想到他跟过来了。
他其实心细又谨慎。
顾湘理智地说,先前他就留意到了我,会跟在你身后追过来,其实也是很有可能的。
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不是没有长心眼,只是不去用而已。
他就是……这样随性的人……张其瑞注视着顾湘苍白的面孔,觉得刚才的那幕几乎把她一半的魂魄都给抽没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感觉那只手经过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冰冷,又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一点。
他,已经不是那个随性的人了,顾湘。
张其瑞一字一顿地说,虽然他知道这话里的深刻含义会更加刺痛顾湘的心,他已经变了。
你也已经变了。
我们都变了。
不要紧,你会适应的。
顾湘眼神空洞,视线转向车窗外,是的,八年了,猜测成了真,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
我会适应的。
我本来就不该去想的。
我算什么?没有学历,还杀过人,老大了还一事无成的。
我还幻想什么……张其瑞握着她的手,顾湘却仿佛浑然不知的样子。
张其瑞幽幽叹气。
出租车司机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对这幕也已经波澜不惊。
车平稳地奔驰在上海宽敞的街道上,两边高楼飞速后退的,似乎退到了过去一样。
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重新来过,倒回到过去,他们都会怎么做?张其瑞像个老头子一样再度叹了一口气。
八年了。
当初他等着孙东平和他一起进高考考场,结果却等来孙东平和顾湘被抓住的消息。
顾湘跟着警察走了,孙东平嘶喊着,哭吼着,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嗓子都哑了,还在拼命地叫着。
他和孙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冲过去。
这一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把顾湘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顾湘已经很平静了,看样子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就是没什么精神,脸色发白,眼里有种惶惶不安地凄楚神色,让人看了格外心疼。
张其瑞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看着她走进家门,听到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放心下楼。
他走出楼梯口,斜里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他被大力推到墙上。
张其瑞没有抵抗,虽然对方动作粗暴,他的后背硌得有点疼。
孙东平瞪着他的眼睛发红,像是有火在里面燃烧,又像是随时会流出血红的眼泪出来一样。
张其瑞觉得,自从八年前那件事后,他还从来没有见孙东平这么悲伤过。
那种哀痛和无奈,是一个男人所能表达的最深的伤心了。
可是他在伤心什么?成功的事业,美丽的未婚妻,就连老情人,如今也已经出狱了,过着正常的生活。
他还伤心什么?孙东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需要谈一谈。
不能在这里。
张其瑞抬眼瞟了瞟顾湘房间的窗户。
孙东平收回了拽着他领带的手,我们找个地方。
跟我来吧。
张其瑞对这里比孙东平熟。
孙东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显然还留在酒店的人对这两个人的失踪十分不放心,不断电话查岗。
孙东平打开来一看,静云两个字在屏幕上闪耀着,铃声还是男女合唱的欢乐歌声:昨天不要回头,明天要到白首,今天你要嫁给我……他猛挂断了电话,出了一身冷汗。
张其瑞冷眼看着。
他猜得出来是谁打来的电话。
你还是给她回一个吧。
张其瑞说,虽然她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女人,但是她会担心你的安全。
孙东平十分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你倒了解她。
张其瑞淡淡一笑,应该没有你了解。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孙东平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张其瑞掏出手机一看,又是曾敬打来的。
他没有接,还顺手关了机。
两个男人去了路口超市楼上的一茶一座。
满上海都是一茶一座,消费不高,最方便约会谈话。
两人寻了一处角落,点上烟,一人点了一壶茶。
角落光线幽暗,却恰好够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张其瑞抽完了一根烟,开口说:不是要和我谈谈的吗?说吧。
孙东平盯着玻璃茶壶里漂浮着的茶叶,粗声粗气道:把事情由来告诉我。
张其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今年七月的时候,我去林城度假,碰到了她。
她当时……在摆摊。
孙东平夹着烟的手,抽了一下。
我一时没认出来。
她那时候看上去很不好,虽然生活并不是很窘迫——卖旅游品的收入并不是很低,但是她看着,就像是个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人了。
我离开林城的时候,托熟人照顾她的生意。
你知道顾湘是个很要强的人,我不能施舍她。
回了上海不久,我就见到了你和静云,知道了你们的事。
所以你回去找她了?孙东平露出阴翳的表情来。
张其瑞从容平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不是个心眼狭小的坏人,东平。
他只在很严肃的时候才会叫孙东平的名字,而不是叫他老四。
她曾经是你的女人,在你锦衣玉食、美人在怀的时候,她则在寒风中吃苦。
你觉得我会一直忍心下去吗?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孙东平愤怒,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紧紧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找她!我找了她三年了!我发了疯地在找她,你明明知道的!那你三年前干什么去了?张其瑞冰冷冷地一针见血。
孙东平语塞。
重逢10张其瑞讥讽地笑起来,是哦,三年前,你有了新的爱人,当然顾不上她了。
所以你抱怨什么?是她不想见你的。
感情是会变的,你们分开那么久,你以为她没有想到这点吗?她老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她千方百计地要躲避开你。
我尊重她的决定,她要我不要告诉你,我就会保持沉默。
这是她和你之间的事。
那你干吗把她接来上海?孙东平的脸都是扭曲的,他几乎就要扑过去再度拽住张其瑞的领带,勒住他的脖子,她现在这是做什么?你酒店里的员工?一个服务生?先前就是她吧?那个跪在地上给客人擦皮鞋的人,是她吧?东平……是不是她?孙东平吼道。
旁边的客人纷纷望了过来。
服务员过来道:先生,能否请您……抱歉。
张其瑞出来打圆场,他一时有点激动,已经没事了。
服务员一脸不放心地走开了。
孙东平捂住了脸,长叹了一声,肩垮着。
张其瑞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她告不告诉你她的行踪,是她和你的事。
我把她接来上海,这是我和她的事。
孙东平抬起头,疑惑又不悦地看着张其瑞。
张其瑞继续说:她是我老同学,我帮助她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考虑后,也接受了我提供给她的工作机会。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她是酒店管家部的职员。
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
但是天底下的服务业,永远有卑躬屈膝的时候。
她今天处理得十分得当,她在做她的工作,你不应该因为她是跪着而瞧不起她现在的身份。
我没有瞧不起她!孙东平恼羞难当,拍案怒道,你倒说得理直气壮。
如果你看到静云跪在地上给别人擦皮鞋,你会怎么想?张其瑞的嘴角抽了抽,如果静云从事的也是服务业,那我并不会有任何想法。
这就是一份正当的工作。
孙东平扫兴,我倒忘了,你一直就是这么一副冷血的性子。
张其瑞面若冰霜,你若是瞧不起她的这份工作,那你也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重点班的班长,英语竞赛的得主……还要我继续说吗?孙东平有一种提起拳头朝对面这人脸上挥过去的冲动,但是多年来的精英教育在这一刻起到了作用。
他旺盛的怒火被抑制住了,然而愧疚感却没了阻挡,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覆盖了他的所有情绪。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里,像是得了失语症的病人。
张其瑞喝了几口茶,才把自己躁动的情绪平复了下去。
刚才那句话说得是重了点,一刀刺中了孙东平的心伤。
他相信即使风光如孙东平,那里也是他永远都难以愈合的地方。
我知道那次事件的经过,东平。
张其瑞低声说,那并不是你的错。
你那时候还年少,又被吓昏了头,只想保护她,所以才会拉着她逃跑的。
顾湘是个死心眼,跟着你就不回头,她也从来没有为此埋怨过你,或者后悔过。
可是如果不是逃逸,她不会被判那么重。
孙东平苦笑着,比哭还难看,她的一切都毁了。
是我的错,我连累的她。
他再度把脸埋进了手里。
张其瑞又点了一根烟,有时候,你得承认,这就是命。
或许那个算命的说的没错,你就是她的业,是她今生要受的考验。
谁考验谁呢?孙东平靠进了沙发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再给我一支烟。
张其瑞丢了一根过去。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又是那首今天你要嫁给我。
孙东平哀叹了一声,接通了电话。
是我。
你跑哪里去了?刘静云在那头生气地嚷嚷,曾敬可气坏了,你不在,还是潘大哥他们帮他挡的酒。
现在酒席都快吃完了,长辈们都在问你去哪里了,我只好说你喝多了去洗手间了。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影了?公司……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公司出了一点事。
可是徐杨姐都还在啊。
刘静云说,我才问她是不是公司出了事,她说她没听说有什么不对的。
哦,是下面的人直接报告给我的。
那些中层都怕她呢……是吗?刘静云将信将疑,那你还回来吗?车钥匙都还在你那里呢!回去!我当然回回去的!孙东平忙说,要不你先等着,我尽快回去接你。
张其瑞的沉默维持到孙东平挂上了电话,公司有事?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孙东平没好气,我不会瞒着她的,我会和她说的。
这关你什么事?张其瑞耸了耸肩,当然不关我的事。
只是你刚才的话假得就像塑料花,你以为静云听不出来?孙东平气冲冲道:不用转移话题。
静云那里我自己来处理,顾湘这里,也有我来安排!安排什么?张其瑞不解。
孙东平掏出钱丢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她的事,由我来负责。
我感谢你之前为她做的,但是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他的高傲连同他霸占的姿态一起,展露无疑。
一直掩盖在文质彬彬之下的本性里的张狂在这句话里彻底展现。
张其瑞看着孙东平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靠进沙发里,默默地抽着烟。
灰白的烟雾之中,他的面容朦朦胧胧,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忧愁和寂寞。
重逢11孙东平赶到酒店,礼堂里已经散场了,客人也已走干净,只剩服务员们在打扫卫生。
两个小时前这里的热闹现在只留下吸尘器的轰隆声,鲜花都有枯萎的迹象,越是娇美的东西,果真越是不经考验。
刘小姐?服务员朝着礼堂一头指了指,她在宾客休息室里,说孙先生您来了就去那里找她。
孙东平匆匆跑到休息室门口。
伸手要敲门,又打住了。
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就着金属门牌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带,这才推门进去。
刘静云正在看杂志,抬头看到孙东平,立刻板起脸站起来。
终于回来了?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说不见就不见。
曾敬很失望呢。
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大家都在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
孙东平只有没声价的道歉。
公司出了什么事啊?刘静云端详孙东平,他面部肌肉紧绷着,这往往意味着他很紧张,我没敢和徐杨姐说,不过看你这么急,很担心呢。
问题严重吗?孙东平早已经想好了说词,有条不紊道:是物业上出了点问题,人事部经理处理不了,只有找我了。
对不起啦,静云,以后肯定会和你打招呼的。
刘静云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
只是你的行踪总得让我知道。
不然人家问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动向,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孙东平笑着搂过她,说的是。
我的错!我给老婆大人赔罪。
刘静云低头看了看表,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你记得要给曾敬打个电话道歉,知道吗?我知道的!你去大堂等着,我去开车。
孙东平依旧笑着,笑脸像一张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上,和脸皮融合在了一起。
但是要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绽。
他的眼睛没有在笑,他难过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的痛苦忧伤,不可名状的,深沉浓烈的,就像沉寂了数十年的火山,这一刻开始蠢蠢欲动了,滚烫的岩浆正在身体里沸腾着,翻涌着,想找一个突破口冲出来。
但是男人只有拼命压抑着,使劲地憋住。
再大的痛苦,也只能深埋在心底。
所以他依旧笑着,讨好地笑着,哄着未婚妻。
这个笑容一直维持到他坐进了车里。
车门一关,与世隔绝,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
底下停车库光线昏暗,灯光照不到他身上,脸上的伪装这才土崩瓦解。
孙东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趴在了方向盘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牙关一直咬得非常紧,现在放松下来,两个腮帮子酸痛发麻,脸颊都跟着疼。
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牵连着一直疼到后颈。
大冷天,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着暖气,却还是阵阵发冷。
简直像着了魔。
是的,他早就着了魔。
孙东平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
他当年在那个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顾湘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魔。
都过了九年了,那些事,都还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他第一次在夕阳下牵她的手,他第一次拥抱住她削瘦柔软的身子,他第一次亲吻她冰凉颤抖的嘴唇。
他夜夜梦回,总是拉着顾湘的手奔跑在那条林荫道上。
顾湘默默地,温顺地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惊涛骇浪。
她爱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开他的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刘静云坐在大堂里,等着孙东平开车到前门来接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掏出手机来,按了快捷键,却没有拨出去。
她决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酒店大堂里有琴师在弹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好听,几个孩子围在钢琴边听得如痴如醉。
那是一首《逝去的爱》,刘静云也会弹。
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只是很久没弹了,现在指法已经生疏了。
怪可惜的呢,她想。
原来在英国的头两年,她还经常弹。
那时候她在酒吧找到一份工作,下课后干到午夜十二点。
那间酒吧里有架老钢琴,音也不怎么准了。
老板自己就是琴师,喜欢弹些老曲子。
刘静云那时不忙的时候也会过去弹两首,茉莉花啊,梁祝啊,老板很喜欢。
她就是在那家酒吧的后巷里和孙东平重逢的,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的重逢。
那时她刚进入那所某某皇家学院没多久,大学新人类,学业和金钱都紧张得很,天天忙得像陀螺。
午夜打烊的时候,她去后巷倒垃圾。
这里虽然僻静,但治安还算不错。
可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两个别的酒吧的酒保拖着一个男人出来,丢到地上。
估计又有人欠了酒钱,刘静云担心惹麻烦,赶紧缩回店里。
临进门的一撇,却让刘静云停下了脚步。
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看着有点眼熟。
年轻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使不上力气。
刘静云听到他用中文骂脏话,那声音也十分耳熟。
于是她壮胆走近一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认识这个人。
孙……东平?刘静云试探着问,是你吗?孙东平?男人把脸转了过来,也在疑惑地打量她。
看样子醉得还不太厉害。
巷子里那盏灯坏了几天了,闪个不停。
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刘静云看清了那张脸。
可怜的孙和刘,估计你们还要被骂几章,呵呵~~~虽然我是很喜欢你们的。
这文里没有坏人,只有无奈的成年人。
重逢12巷子里那盏灯坏了几天了,闪个不停。
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刘静云看清了那张脸。
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五神的双眼,一下巴的胡渣。
少年的右肩有点怪……你没事吧?刘静云跑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我是说,你怎么在英国?你被打了?你怎么在这里?她语无伦次,孙东平倒冷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破风箱一样,大惊小怪什么?扶我起来——别碰我这边胳膊,扶右边的。
刘静云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臭味,你闻起来就像一个满是酒瓶的粪坑。
我刚才在酒吧的厕所里睡着了。
孙东平很平静地说。
刘静云尖叫一声缩回手,孙东平又斜斜歪歪倒在一边。
刘静云就这样把孙东平捡回了家。
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让他在自己干净漂亮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给他受伤的胳膊上了药,又给他灌下了一碗热姜汤。
孙东平瘦得相当厉害,几乎不成人形,而且神态气质完全变了。
原来的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开朗活跃,充满朝气。
现在的他则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脸色青灰,双目无神。
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这个世界上。
刘静云给他做了一碗面条。
她家务不怎么好,清水面条里放点酱油放点葱,然后煎了一个鸡蛋。
她自己都不爱吃,可是孙东平却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想必是饿坏了。
吃完了,他就对着面碗发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呆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眼睛变得湿润了。
刘静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你被抢劫了?你……家里人出事了?孙东平摇了摇头。
他现在变得很安静,而且很懂礼貌,嘴边挂着谢谢两个字。
只是他面无表情,道谢也像没心没肺的样子。
刘静云忐忑不安地去洗碗。
洗到一半,听到客厅里传来呜呜的声音。
她冲回去一看。
那个高大的少年抱着碗哭得一塌糊涂。
刘静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伤的样子,就像是只受了重伤,在濒死边缘的野兽。
她又惊慌又同情,可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去安慰他。
哭够了,孙东平又恢复了冷漠。
刘静云觉得先前那阵子他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尽情地发泄。
等到过载的情绪宣泄完了,心门又关上了,那种情绪继续在心底酝酿着,不知道下一次发泄又是什么时候了。
孙东平客客气气地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今天晚上可以在你沙发上凑合一下吗?刘静云当然无法拒绝老同学。
孙东平睡觉很安静,别说打鼾,连呼吸都非常地轻。
刘静云那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声音。
胡思乱想中,她担心孙东平会不回为什么事想不开而自杀,吓得急忙下床,悄悄出去看他。
惨淡的月光下,孙东平禁闭着双眼,睡颜端正。
他这时候看着,比先前要好多了。
刘静云这才放下心来,为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她是后来才知道孙东平精神衰弱很严重,一直靠吃医生开的药才能入睡。
但是他常常不吃药,睡个一两个小时再从噩梦里惊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看天亮。
那个时候,是孙东平最落魄的时候了吧。
去国离乡,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
孙母只给他钱,但是对他不闻不问。
老一辈父母不爱和孩子谈心,罗女士又是个铁娘子,觉得男人伤情本来就是窝囊,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孙东平整日沉醉在酒乡里,自暴自弃,根本就像一块烂泥。
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酒友们只贪图他的钱,等他钱花光了,就再也不上门。
房东忍受不了,终于将他赶出门去。
刘静云不仅仅是遇到他,她几乎是救了他。
恰好刘静云对门住的一个台湾留学生要搬家,孙东平便顺利成章地用自己最后一笔储蓄租下了这间小公寓,和刘静云做了邻居。
他们的故事,就是那么开始的。
在那个终日阴云密布英伦城市,雨水总是打湿窗帘。
前房客留下来几张国语老唱片,孙东平有时候会在晚上放来听。
刘静云写着论文,便会停下手,侧耳倾听几分钟。
女歌星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歌声袅绕,像午夜的幽魂。
那个时候,她终于觉得,自从自己被父亲流放到这里来,第一次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孙东平终于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
刘静云从回忆中挣扎了出来,拾掇了一下写满了怅然的表情,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回到家,两人都已经很累了。
明明结婚的不是他们,可是他们却觉得丝毫不比新人要轻松。
想象到将来自己结婚的样子,刘静云不由觉得背上发凉。
她擦着湿头发走进卧室。
孙东平不知道在哪里,床头柜上有一杯牛奶。
她笑了笑,把牛奶端了起来。
恩,温度正好。
当年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如今也被她培养训练成了一个二十四孝好男人。
当初孙东平的屋子就是一个垃圾堆,披萨盒子,中餐店外卖的碗筷丢得到处都是,苍蝇和蟑螂横行。
刘静云几乎要昏过去,一直很不理解人类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存。
她拖着孙东平一起,花了一个周末才把这间屋子收拾得勉强能住人。
然后经常督促着他保持个人卫生,少吃外卖,天天去上课,上自习,写论文,打工赚取生活费——总之就像一个了书童兼老妈子,还总是被抱怨。
孙东平那时候的口头禅就是:顾湘以前都会为我做这个做那个。
刘静云那时候便会凶巴巴地顶回去:那是顾湘好脾气,凡事都娇惯着你。
我才不伺候你大爷呢!你还想活着毕业,就给我振作起来!重逢13最开始他们两个关系并不好。
关于孙东平,刘静云没有一样看得惯的。
他就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少爷,浑浑噩噩地度日,痛苦自责,又不肯发奋向上。
她将他从头挑剔到脚,觉得他就是一个败家子。
而孙东平也十分嫌她烦,觉得她一点都不温柔,又爱管闲事,自以为是,凡事指手画脚,当自己是国家领导人。
两人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孙东平那时候说话相当尖酸刻薄,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怨恨。
每次刘静云都会被他气个半死,不知道怎么回嘴,最后只有摔门而去,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的死活。
但是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过不了多久,又会去督促着孙东平搞卫生,上课和写作业。
孙东平那时候就会讥讽地叫她刘姥姥。
刘静云也爱骂自己就是犯贱,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去管别人的闲事,吃力不讨好,处处被人嫌。
导致孙东平性情大变的原因,刘静云一直很好奇。
她曾经很小心地询问过,但是孙东平却不肯说。
后来期末考试前,孙东平不知道怎么又喝醉了,倒在走道里吐了一地。
刘静云去收拾他,将他搬回他的公寓里。
结果孙东平抱着她的腿哭得像是个被大人抛弃的孩子。
刘静云那时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了解了一个大概,知道是顾湘出了事。
她回头就给父亲打去了电话。
刘父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顾湘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学生,他也心疼得很。
顾湘他们家那片房子据说要拆,可是那里住的人都不肯搬,顾湘她外婆也不满意补助。
开发商派人去找她家的麻烦,那人和她起了争执。
顾湘她……失手拿水果刀刺了对方一刀,那人又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死了?死了。
刘老师遗憾道,而且众目睽睽,都看到了。
其实这本来就是自卫,结果孙东平赶到了,二话不说就拉着顾湘跑了。
跑了?刘静云捧着电话怔了怔,那……然后呢?在外地呆了五天左右的样子,还是被找到了,抓了回来。
因为有很多邻居作证,而且上了报纸和电视,闹得很大,舆论倒都偏向顾湘这边的。
这事最后被当成自卫过当来处理的,但还是判了几年……多好的孩子啊!他们两个都是!孙东平为了她,也没参加高考……刘静云挂上电话,在椅子里呆坐了老半天,觉得整个故事就像是个噩梦。
她相信孙东平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来一口酒。
这事她压根不敢跟孙东平提,揭人伤疤不是一个有道德的行为。
只是这样天天看着孙东平消沉堕落下去,她也觉得非常心痛。
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帮的都帮了,却见那个人还是越来越消沉,对人生充满了绝望。
事情的爆发点在不久之后,刘静云走进孙东平的房间,闻到了大麻的味道。
孙东平坐在一堆杂物里,面目沉静安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他甚至还对刘静云友善地打招呼。
刘静云当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气得肺都要炸了,双手哆嗦,大脑暂时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来,立刻冲去浴室,端了一大盆冷水,哗地泼在孙东平的头上……刘静云摇了摇头,再次把思绪从回忆里抽了出来。
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孙东平还没出现。
她便离开卧室,出去看看。
阳台的门开着一条缝,冷风从外面钻了进来。
刘静云拉紧浴袍走过去。
孙东平靠在围栏边,正抽着烟。
今夜月色很好,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有点寂寞的味道。
刘静云知道他有心事,或许又是想到了以前。
曾敬结婚了,他大概又是想到了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的往事,或许还会感叹自己是怎么和张其瑞疏远的。
或许,不,肯定也想起了顾湘。
刘静云苦笑。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果子,那么,即使铺满荆棘,即使苦涩难当,她也要坚持下去。
她一直都是这样固执的人。
他们说好了,重新开始,手拉手走下去。
早就说好了的。
东平,我先去睡了。
刘静云敲了敲阳台的门。
哦,好的。
孙东平急忙侧身点了点头,我抽完这支烟就去洗澡。
记得别把衣服丢篮子里,这套西装要送去干洗的。
知道了,你去睡吧。
那天夜里,刘静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几乎过了两三个小时,孙东平才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湿气爬上床来。
刘静云立刻转过身去,伸手搂住他。
孙东平过了一会,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刘静云心满意足,终于在他臂弯里入睡。
重逢14第二天刘静云醒来,孙东平已经不在了。
那半边床铺摸着冰冷冷的,不知道他多早就起了床。
同往常一样,餐桌上放着买回来的豆浆稀饭和油条,今天他还煎了一个蛋。
豆浆下压了一张纸条:有点事,中午不回来吃晚饭了。
PS:衣服我拿去干洗了。
什么事那么急啊?刘静云把纸条揉皱了,随手丢进垃圾筐里,开始吃早餐。
此刻,杨露正掀着窗帘往楼下往,一边招呼顾湘:快来看呀!那个变态还在那里呢!顾湘无精打采地在熨衣服,对这桩八卦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大概是在等人吧?大清早就在那里了!杨露有板有眼道,我看了时间的,是早上六点五十。
谁会这么早来等女朋友啊。
也许是上晚班的同事。
哟!杨露有新发现,他那车是奔驰呢!可惜太远了,看不清他长相,不过似乎挺高的,应该也很帅吧。
顾湘笑了笑,你不是才说人家是变态吗?变态也未必就是丑男啊。
杨露理直气壮,对了,你不舒服吗?你今天脸色很不好,也没什么精神。
没睡好而已。
顾湘低垂着眼帘。
她一整也都没有办法合上眼睛。
只要眼睛一闭上,往事就狂风暴雨一般袭来,让她简直无法招架。
而她张开眼睛,白日里孙东平和刘静云亲密的一幕又反反复复地上演。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痛得都快要炸开了,焦躁和悲伤堆积在胸口,压得她不能呼吸。
她干脆下床在房间里反复地走着,可是根本就缓解不了这种难受。
也许哭出来就好了,可是她的眼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流尽了,她现在两眼干涸,就像沙漠里的干枯已久的泉眼。
而自己就是那长途跋涉才来到泉边的旅人,看着这没有水的泉眼,只有活活等死。
最后还是富贵将她从精神错乱的边缘拯救了出来。
这只老猫用它冰凉的鼻子蹭着顾湘的手心,担忧地喵喵叫着。
顾湘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软软地疼着。
是的,她总说自己这些年孤单寂寞,没有一个伴。
但是富贵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
它沉默无声地关怀着她,注视着她,依赖着她。
而且,当初它出现的时候,她和孙东平还多么地相爱啊。
顾湘无奈地笑着,抱着富贵,靠在床头,一点一点看着时间流逝,看着日光逐渐把窗帘照亮。
哟,有人去搭讪他啦!杨露又在那头大呼小叫了起来,是楼上销售部的人。
别是看人家长得帅,故意去找话的吧……呵呵,瞧,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小露,你不上班吗?顾湘提醒她,现在都八点啦!杨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窗口,回房间换制服,一会儿我要下去,问问他到底找谁!顾湘笑她,万一真是变态,又很帅,你会报警吗?帅哥才不需要变态呢!杨露往脸上扑粉。
敲门声突然响起。
顾湘手抖了抖,强自镇定下来,放下电熨斗。
猫眼里看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同事。
顾湘放下心来,打开了门。
顾湘是吗?那个漂亮的销售部姑娘打量了顾湘几眼。
是我。
顾湘不大喜欢她看人的眼神,请问有什么事吗?女孩子把一封信递了过来,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信封上没写字,但是顾湘直觉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接过信封,二话不说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路边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男人穿着驼灰色大衣站在车边,默默抽着烟。
这一幕,不论是道具还是人物动作,都是顾湘陌生的。
当年这个男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只会踩在脚踏车在她家楼下,笑嘻嘻地朝窗户上扔小石子。
顾湘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信封。
便条很短,只有两句话:可以下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字迹倒是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从一个人写的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行。
这两行字端正大方、遒劲有力,比他当年的字要好看了许多。
你认识那个人?杨露凑了过来。
顾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我下去一下。
没事吧?杨露很担心地问,要不要我陪着你?我就站在楼道里,你有事也方便叫我。
没事的。
顾湘朝她笑了笑,那人是我老同学。
你去上班吧,这里我能应付。
顾湘穿上外套,稍微梳了一下头。
镜子里的她脸色蜡黄,双眼通红,看着就像一个憔悴的失婚妇人。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去见老情人的状态,甚至比昨天的见面还要糟糕。
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也愿意自己容光焕发、衣着光鲜地去和孙东平见面。
只是时机这玩意总是不大待见她。
顾湘下了楼。
今天是个阴天,外面还是挺冷的,风吹进领子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孙东平看到她,立刻把烟丢在了地上,用脚碾灭了。
他大衣里穿着的是深色的西装,意大利手工制作,配上一双半旧的皮鞋,怎么看都是一名经济宽裕、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
唯独不协调的是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的胡渣。
他也一夜无眠。
走近了,才看到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男人目光热切,又有一种强制地忍耐,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到了极点的弓弦。
他紧握着的手就垂在身侧,牙关紧咬,呼吸急促。
顾湘站住了,没办法再靠近。
孙东平的眼里流露出很明显的失落。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过来,生怕惊动了她一样,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就同以前一样:顾湘。
顾湘的视线往下落,落在他胸前的宝石扣子上,然后再往下落,落在他笔挺的西裤,最后落在他脚边的地上。
那里起码有七、八个烟蒂。
她微微皱眉,轻声细语地说:抽这么多烟,不大好。
哦?啊!孙东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掏出口袋里的那包烟,一把揉皱了,丢进了旁边不远的垃圾桶里,不抽了。
你看!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就是有点……因为在等你。
你在等我吗?顾湘在心里轻轻问。
那个穿着T恤牛仔、踩着脚踏车的少年,那个给她买冰棍,带她去溜冰去逛公园的少年,那个上课朝她丢小纸条,放了学偷偷拉着她的手,在小巷子里亲吻她的少年。
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吗?重逢15孙东平忐忑不安,要说的话在肚子里发酵了好几年了,都已经酿成了酒,即使拿出来,也都不再是原来那个味道。
所以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在商场上,几千万的单子都可以随手一签,但是现在面对顾湘,他却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顾湘安静地低着头,她今天披着头发,衬托得脸显得更加小。
眼帘低垂,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微微抿着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
紧裹着她的深色大衣让她显得十分单薄。
进车里坐着吧。
孙东平开口,试探着建议,外面挺冷的,车里有暖气。
或者,我们可以去附近的茶座,你吃了早饭了吗?顾湘终于抬起头来。
她幽深的眸子转向孙东平,视线一扫,你还没吃吧?孙东平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出门前只灌了一大杯咖啡,现在胃正饿得难受。
顾湘抿了抿唇,小声地说:如果不耽误你上班,那我们就去吃早饭吧。
不耽误。
孙东平连忙说,我是老板,上班不用打卡……他紧急刹车,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顾湘却显得很自然。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了他一句:做老板,时间上是比较自由。
两人朝街角步行而去。
孙东平让顾湘走在人行道里侧,自己走在她左手边。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孙东平落后顾湘半步,恰好可以看到她的斜侧面,特别是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露出来的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颈项。
他几乎又觉得时光回转到了八、九年前,在他们两个还没有交往的时候,他也曾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湘身旁,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是那么专注,顾湘停下脚步,他却没有停住,一下同她撞在一起。
顾湘削瘦的肩恰好总会碰到他的胸口,他便觉得一阵心跳得厉害。
红灯,顾湘站住了。
孙东平没有收住脚,再度撞上了她的背。
两人都踉跄一步。
顾湘差点踩下行人道,孙东平急忙一把拉住了她。
小心!顾湘浑身僵硬,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孙东平感觉到了,他讪讪地放开了她,对不起。
没什么。
顾湘支吾了一声,感觉到那股放在腰上的重量离开。
明明隔着厚重的冬衣,可是她还是感觉到哪里有一股温暖,转瞬即逝,如梦如幻。
时间还早,港式茶餐厅里都是吃早饭的白领们,服务员跑来跑去,十分忙碌,孙东平他们点的烧卖和蒸饺过了许久都没有送过来。
他们两人坐在比较僻静的角落里,喝着稀饭,也并不急。
热闹的饭店,人来人往,他们是最有耐心的一桌。
因为今天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等待。
孙东平艰难苦涩地开口:我一直在找你。
顾湘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我知道。
对不起。
你一直不肯见我。
孙东平声音里带着哀怨,我放假回国去探望你,你从来不肯出来见我。
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
哪怕是随便一句话,都好过只言片语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些年,我好几次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你要我怎么样?顾湘朝着他凄凉一笑,你要我穿着囚服,被狱警领着去见你吗?你要我回信写什么?写我在狱中是如何缝毛巾、做香皂的吗?孙东平就像被狠狠扇了两个耳光,脸上血色尽褪,然后又涨得通红。
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着,拳头紧握,关节发白。
顾湘看着他这样,心里很疼。
讥讽埋怨的语言就像是一面双刃剑,伤害了他的同时,也在自己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当初的决定,的确是她单方面做出来的,她没有给孙东平留下半点的余地。
前一刻两人还在生死相许,下一刻她就一把将他推开了,然后关上了自己世界的大门。
孙东平在门外捶打呼喊,她在门里血泪满面。
我那个时候,是有资格知道你的想法的吧?孙东平一字一顿道,那个时候,在你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明明说好了在一起的,却突然一把将我推开,然后一切事都变了。
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做任何事都不对,不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回应。
你凭什么?顾湘,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你有问过我,我想分手吗?我想放弃吗?顾湘哆嗦着。
这个指控正是她最害怕的,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反复拷问自己的。
她知道这是一个错,错得离谱,可是既然都错了那么多年了,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且固执死板地继续执行着,并且独自承担着这个错的后果。
现在有人问她,凭什么?重逢16孙东平把脸埋在手里,肩膀颤抖,哽咽着:对不起。
我不该这样从你大喊大叫……我……他抬起头,看上去随时都要哭出来,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你,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都会紧张半天。
我那时候很焦虑,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都快忘了你的长相了。
八年,实在太长了,太长了……顾湘的声音细得就像蚊子:对不——客人,您点的烧卖和蒸饺来了。
服务员突兀地插了进来。
顾湘猛地闭上嘴,看着热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桌。
饿了吧?孙东平的声音低沉沙哑,显然在强行压抑着激烈的感情,先吃点东西吧。
两人提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这家店做的东西还不错,虽然顾湘觉得自己的胃里就想沉了一块铅一样不舒服,但还是吃了半笼蒸饺和一个小烧卖。
孙东平吃的反而不多。
他喝完了稀饭,擦了擦嘴,动作优雅斯文。
那都是身边有女人随时耳提面命之下才会养成的良好的姿态。
这个男人以前虽然家世富裕,但是举止就像是个小流氓,甩着手走路,翘着脚吃饭,喝汤声呼噜噜地就像一只猪。
顾湘以前也看不惯,不过她总是比较纵容他。
显然有人比她严厉,纠正了他的那些坏习惯。
昨天那一幕从眼前一闪而过。
顾湘的手抖了一下,筷子落到桌子上。
孙东平从隔壁桌子拿了一双新筷子,递了过去。
顾湘摇摇头。
我已经吃饱了。
孙东平收回了手,你瘦了很多。
你也是啊。
顾湘说,年纪增长了,人是会瘦一点的。
孙东平似乎遗忘了他们前一个话题,转而讨论起工作来,你在张其瑞手下做事,还习惯吗?顾湘点了点头,挺好的,学到了很多。
孙东平听到这个答案,反而有点不舒服,继续问:酒店工作很辛苦的,不累吗?什么工作不辛苦呢?顾湘反问,即使像你做老板,公司上下要打点,也不容易。
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将来想做老师的。
高中时候的职业憧憬,算个什么呢?我以前想做老师,想做律师,可是现在看来,都不是适合我的工作。
我这么温吞的人,做老师要被学生欺负,做律师,一吵架准输。
人啊,高瞻远瞩之后,总要落根于现实。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孙东平有点不死心。
喜欢啊。
顾湘笑着点了点头,能帮助到别人,我得到了自我满足。
而且张其瑞对我很照顾。
所以,他对你隐瞒我的行踪的事,希望你不要再责怪他了。
你……我猜得出来。
顾湘说,昨天你们在楼下拉扯起来,我都看到了。
你真的不用埋怨他,换我也会这么做。
毕竟你已经和……刘静云在一起了,他要把我的事说出来,倒像是在拆你的台,而且也会让我很尴尬。
孙东平耳朵嗡嗡响,他浑身发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昨天都……看到了?顾湘吃力地点了点头,浑身僵硬,后来,张其瑞也和我说了……你……孙东平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你是怎么想的?顾湘沉默了半晌,开口呆板地回答: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了?孙东平提高了音量重复她的话。
他咬牙切齿,通红的眼睛里迸射出火花。
忿恨的,又是悲哀且悔恨莫及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那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如果不是昨天那么凑巧碰到了,你不知道还要藏多久。
我和别的人在一起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你不觉得你应该扇我一个耳光,就是骂我一句也好!孙东平把脸凑过去,直直盯着顾湘的眼睛。
他的脸上有一种就要满溢的悲伤,眼睛明明是干的,却又像有泪水就要流出来的样子。
顾湘死死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孙东平呵呵苦笑,声音尖锐刺耳。
他又一下坐了回去,徒然无力地摇着头。
我该怎么做呢?孙东平凝视着顾湘,眼睛湿亮亮的,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而什么都不做。
我发觉我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眼看着你的受苦,却总是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你当年要和我分是正确的,因为你知道我靠不住。
你永远都是正确的。
顾湘一个劲摇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鼻子发酸,眼睛火辣辣地疼。
孙东平声音里充满了哀伤,顾湘,我们当年的感情,不是青春期的荷尔蒙。
顾湘嘴唇颤抖着,轻声说:我太害怕了。
东平,我那个时候已经吓傻了。
前所未有的自卑,觉得一切都完了。
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痛苦。
在法庭上,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和我就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们的确已经再没可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吗?孙东平哀求着,如果和我谈谈,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如果我们说好了一起坚持下去,如果……可是都已经过去了。
顾湘仓促地打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事,已经改变不了了,不是吗?现在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我们都很好,有工作,有健康,有未来。
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顾过去了。
求求你……重逢17孙东平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就像被无数双手在撕扯,顾湘恳切的目光则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八年前也是,八年后还是。
特别是,别人为他计划好了人生道路,他就还真的傻兮兮地照着走了。
现在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中间,简直快要窒息而死。
他曾经构思过无数次再见顾湘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那统统不管用!等到真的见面了,感性彻底击败理智掌握了他的言行。
他语无伦次,狂喜之下,又充满了绝望。
八年的时光就是一倒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他和顾湘。
其实顾湘说得也有道理,事到如今,的确也就这样了。
对不起。
孙东平的手撑着额头,顾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声音有点闷,似乎带着点鼻音,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
我压根没这个资格。
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是我找了别人——是我没有坚持等下去。
顾湘嘴唇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孙东平的话落进她的心里,发出剧烈的回响,震得她一时失聪。
他说了。
他说他找了别人。
他说他没有等她。
林荫道下,少年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回头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沿着另一条岔路奔跑而去。
那一刻,蝉也停止了鸣叫,风也停止了吹动。
男孩越跑越远,身影终于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
大门合上,世界又恢复了黑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餐厅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吃早饭的白领们都已经赶去上班了,只有靠门口的地方还坐着一对老夫妻。
服务员在拖地,老板着忙着接午餐外卖的订单。
我……那个时候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顾湘轻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完了,可是你还有你的大好人生。
我自卑,你那时候越对我好,我就越接受不了……那是因为我爱你。
我对你好不是出于同情!孙东平叫道。
我知道的。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顾湘无助地看着他,我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么不成熟。
我完全给吓怕了。
我想,反正我们这样下去迟早会不行的。
所以与其等你主动走,不如先把你推开算了。
这样,你也少一点心里负担,我也可以给自心里安慰。
告诉自己,这避免了将来的拉拉扯扯……孙东平默默坐着,仿佛身上的筋被抽走了一样。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站在今天的角度来回忆当年,他也觉得顾湘的做法太有预见性了。
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假如当初顾湘没有和他分手,他是否会坚持下去。
加入顾湘出狱了他们重新在一起,是否能继续维持感情。
他完全没有答案。
她放弃了,所以他后来也才放弃得那么轻松。
她那么冷静理智,更加衬托得他冲动轻率。
她快刀斩乱麻,断了两个人的关系,就像一个优秀的医生果断地切除了一颗刚长出来的肿瘤。
你……你恨吗?孙东平声音嘶哑地问。
顾湘咬了咬唇,说:恨过的。
有一阵子,情绪很失控,憎恨着全世界。
我恨我爸,我后妈,我弟,恨他们对我刻薄冷漠。
我也恨叶文雪和姚依依,恨她们娇纵恶毒,间接害我万劫不复。
我恨这个法制,对我如此苛刻。
当然也恨你。
我落到泥坑里,更衬托得你金光闪闪的。
你越是想见我,越是给我写深情的信,我就越恨,还好恨自己……孙东平听着,感觉冷到了骨子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僵硬着。
顾湘叹了一口气,语气轻缓了下来,可是后来平静下来,又觉得这股恨意对我没有丝毫的帮助。
它只会让我陷入自哀自怨中无法自拔,却改变不了现状。
那之后,我就学着一点点接受现状,适应新的生活。
好在我本身就是社会底层出身,落差也不算太大而已。
所以,你现在不恨了?不恨了。
顾湘认真地说,我觉得命运是公平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
我相信我未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可是我还恨。
孙东平苦笑着,眼里一片寒光,我没办法像你这么通达。
我恨当年那些人,我也恨我自己。
怯懦,弱小,自以为是,却在变故面前无能为力。
你那时候还没满十八岁,不过是个孩子。
这安慰不了我。
孙东平闭上了眼睛。
顾湘悲哀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死去的爱情。
良久,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对孙东平说:我吃饱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招呼服务员结账买单。
他掏出皮夹打开来,夹层里嵌着他和刘静云游巴黎迪士尼时的一张合影。
他搂着刘静云的腰,刘静云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若春光。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皮夹啪地一声合上,心虚地看向顾湘。
但是顾湘坐他对面,并没有看到皮夹里的秘密。
她反倒问:没带钱吗?不!孙东平急忙抽出钱递给服务员。
顾湘抬头望了望天,对孙东平说:你还要回去上班吧?孙东平点头,你呢?张其瑞放了我两天假。
天气这么好,我打算洗点衣服。
现在生活方便吗?挺好的,什么都不缺。
那边就是超市,买东西很方便。
这里离酒店也很近。
而且张其瑞很照顾我,我从来不用上夜班。
哦。
孙东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住徐家汇那边。
上海真大呢。
顾湘微笑。
孙东平却觉得,上海真小,小得装不下他们的那点爱恨情仇。
他送顾湘回家,还是老样子,让她走内侧,自己跟在她身边。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都显得很疲惫,仿佛先前的交谈已经花去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小路上很僻静,他们都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叠在一起,又时候有分了开来。
到了楼下,孙东平抬头看了看那栋不起眼的公寓,问:这里安全吗?顾湘说:住的都是同事,而且有门卫。
孙东平看着顾湘,说:我们以后,有空还是常出来见个面吧。
张其瑞已经抢了一个先,但是我也想照顾你。
这不是同情你,或者是瞧不起你,只是单纯地想为你做点什么。
请你接受我。
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帮助到你了。
他把自己的名片掏出来,又拿笔把家庭地址和私人电话也写了上去。
任何时候,任何事。
请给我这个机会!八年前你没有给我的机会,请现在给我吧。
即使只是找我来换一个灯泡。
请你不要再像当年那样背对着我。
请你,不要再失踪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顾湘接过名片,手在微微发抖。
孙东平坐上车,摇下车窗,再度看了一眼顾湘清秀文静的侧脸。
她注视着他,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消失不见了。
她会在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他能随时都有她的消息,经常可以看到她。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顾湘,我很想你。
车缓缓启动,开出小路,拐上大道。
没有多久就融入到车流之中,不见踪影了。
顾湘捏着那张专人设计、制作精美的名片,低声呢喃: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