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毕飞宇长篇处女作: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全集 >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二章(3)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二章(3)

2025-03-30 14:40:26

妈妈不是不惯了,妈惯自己的二儿子惯得越厉害了。

她娇惯二儿子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蚕,肥硕而又通体透亮。

母亲整天静卧在二儿子身旁,又耐心又固执地往外吐丝,精致而又细密地吐出自己,邻居们都看出来了。

没有人敢碰小亮亮一只指头。

母亲像水,清柔,蜿蜒。

但你要是碰了他们家亮亮,这汪清水说变就变。

就像河水在骤冷之中结成了冰,通身带上了峭厉的寒光与锋利的刃角,让人惹不起。

都类似于母狗了。

邻居们都说:没见过女人像她这样护孩子的。

这一带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耿东亮在一起了,母亲们关照的,屙屎离他三丈远。

这一来耿东亮就孤寂了,他在孤寂的日子里遥远地望着小朋友,他们满地飞奔,他们的飞奔给耿东亮带来了说不出的忧伤。

但最要命的并不是孤寂。

最要命的是吃奶。

亮亮都五岁了,亮亮都能够闻得见母亲怀里的那股子奶水味了,但母亲坚持,亮亮的奶就断不掉。

耿东亮吃母亲的奶水一直吃到五岁。

而他的哥哥耿东光就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耿东光满月时母亲就给他断奶了。

耿东光长得像父亲,粗矮,健壮,一脸的凶蛮像,除了裤裆里的小东西,没有一点比得上耿东亮的。

母亲的乳房面对这两个儿子就是不一样,在二儿子面前,母亲的乳房里的乳汁总是源远流长的,越吃越多,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了,母亲给二儿子喂奶的时候父亲总是问:老大你只喂了一个月,老二怎么就喂不完了?这样的时候母亲便会弄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失神地说:我怎么知道?

母亲在自行车总厂,亮亮就寄托在总厂的向日葵幼儿园里。

向日葵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亮亮五岁了,还吃奶。

这是一件很叫人难为情的事。

小朋友们只要见到亮亮的母亲,就一起回过头来,用目光到绿色木马后头找到耿东亮,齐声说:亮亮,吃奶。

这样的时候总是让亮亮很难受。

亮亮只能低下头去。

亮亮越来越孤寂,也就越来越忧郁了。

可是母亲不管。

母亲悄悄走到绿色木马的背后,把儿子抱起来。

儿子抓住木马的小腿,不松手,挣扎。

但是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掏出糖果,让儿子接。

儿子接过去一个,母亲则会从另一只口袋里取出另一块糖果,让儿子用另一只手来取。

这一来儿子的手便从木马的小腿上脱开来了。

母亲把儿子抱到没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声问:有人欺侮我们家亮亮没有?老师批评我们家亮亮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母亲就会把脸庞贴到亮亮的腮上去,问:亮亮还喊妈妈啦?儿子喊过了,母亲总是不用声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开来,托住自己的乳房,把乳头放到二儿子的嘴里去,用一种半哼半吟的调子说:我们家亮亮吃妈妈喽。

儿子便衔住了,母子便俯仰着对视,两只黑眼珠对了两只黑眼珠。

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关系。

亮亮仰在妈妈的怀里,并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

母亲疼,张开了嘴巴,却把亮亮搂得更紧了,轻声说:怎么咬妈妈?嗯?我们家亮亮怎么咬妈妈?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五岁的亮亮越来越惶恐,越来越厌倦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尽头了。

母亲的乳房总是吸不干,吸不完。

亮亮在一个午后曾经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干净了,这样的要命的事情总是会有尽头的。

母亲咧开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过程中失神了,瞳孔里头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

母亲的心思总是十分遥远,与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种因果关联,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间里头呈现出烟雾的形态,难以成形,却易于扩散。

她会在儿子的吮吸过程中难以自制地流下眼泪,滴在儿子的前额上。

儿子便停下来,而儿子一停下来,母亲的目光便会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里去。

母亲用大拇指头擦去儿子额上的泪滴,摇晃起身体,说:妈妈爱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亲的乳房里头又涨满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废了。

亮亮绝望地望着母亲,这样的日子绵绵无期,没有尽头……

亮亮这一次咬紧了牙。

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母亲的乳头从哪里塞进来,亮亮就坚决地从哪里把它吐出去。

吐了几次母亲的脸色就变样了,用幼儿园老师的那种口气严厉地说:

耿东亮!

母亲把亮亮说成了耿东亮,这说明她的心情已经很坏了,就像母亲胸前散发的混杂气味一样,有了一种相当伤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坚持不肯让步。

他闭上眼,张大了嘴巴,大声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亲的眼里闪烁起很亮的泪花,似乎有一种郁结已久的东西化开来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

母亲的眼里有一种极度宁静的丧心病狂,像盛夏里头油亮的树叶,在微风的黄昏翻动不止,发出一片又一片锃亮的植物光芒。

母亲拉下上衣,蹲下来,搂住了亮亮,轻声说:听话,乖,你吃妈妈……

亮亮的抗拒对母亲的打击似乎是巨大的。

母亲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不思饭食。

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变大了,变亮了,仿佛太阳下面玻璃碴的反光,精亮却空无一物。

最终让步的是懂事的儿子。

亮亮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妈妈,喂奶。

母亲惊愕万分。

母亲喜极而泣。

但母亲的乳房里头再也没有一滴乳汁了。

说干涸就干涸了。

对懂事的亮亮来说,这既是一种无奈,又是一份惊喜。

母亲干涸了。

亮亮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所有伤痕在这个黄昏显得杂乱无序,像席卷地面而来的旋风,只有中心,没有边缘。

亮亮说:妈妈。

母亲搂紧了亮亮,失声说: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