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歌吟呆了一呆,飞掠出去,一把抓住桑小娥,往外疾奔。
十八僧人,至少有一半振衣欲追。
天音卸微弱地道:不要……追了……他剑下留了……情……僧人又伏了下来,天音叹息,翻无神的怪眼:宋自雪当年,也……也不过如此。
铁花恨声道:少林寺岂容人随便来去!铁树犹不甘心:让弟子去抓他回来!铁心却冷冷地道:我看不用了。
天音也渭叹道:只怕真的不用了……我来了,廿四位护法已在寺门布署……铁花、铁树、铁心的眼神,就如见方歌吟的尸首一样。
□□□廿四护法不是谁,就是达摩堂下廿四名高僧,世称廿四罗汉。
廿四罗汉阵,几与少林寺齐名。
若不逢大敌当前,这廿四名守护尊者,也不轻易出动。
达摩堂正是天龙大师管辖的。
天龙无疑是极端骄傲的人,他的武功直追师兄天象,管的事也不多,但每一插手,必定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现下钟声舒慢,如雪花轻飘。
但杀气呢?□□□杀气如在弦之矢!□□□方歌吟执住桑小娥的手,几乎脚不沾地的掠了出去。
桑小娥的手好冰。
她没有拒绝方歌吟的拉手,只是本能的缩了缩,然后放心的给他执住,两人在雪地上,掠过一幢庙宇,又一幢庙宇。
她没有逃难的感觉。
他也没有。
他在苍茫眨寒的雪意中,竟泛有一一种幸福的感觉。
他真希望永远不要掠出去,永远也不要有人来。
所以他一直没有找到原路。
可是当他找到原路同时也是唯一的退路时,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山寺门前已有二十四个人,黄袍红衿,动也不动,默立在雪地上,好像禅定了一般。
他们倒抽出去的空气,竟被逼了回来。
是杀气?□□□杀气扑面而来。
□□□廿四个僧人,头顶好像地上的雪,一般光亮。
这二十四个达摩堂高手,无疑是少林寺中的精英。
方歌吟放开了桑小娥的手,那时桑小娥又开始发冰。
这廿四个僧人,还是没有动。
方歌吟大步踏了出去,为了桑小娥,他一定要奋斗下去。
这廿四个僧人好像没看见他走出来一般。
方歌吟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前辈,在下误闯少林,冒渎圣地,罪该万死,唯求让在下一了心愿,送这位姑娘回返长空帮后,即归此听凭发落,愿受宰割,决不尤怨!最后几个字,说的斩钉截铁,似断冰切雪一般。
桑小娥水灵灵的眼睛凝住他,泪水欲坠。
少林廿四僧,连头也没有抬。
方歌吟扑前一步,大声道:你们现在要杀我也行,只求网开一面,让这位姑娘回去。
廿四名高僧,好似全然听不见似的。
寂静。
静寂如最震耳欲聋,反击方歌吟。
方歌吟受不了。
他想冲过去,却因桑小娥感动的眼神而站住,终于他再大声运功呐喊道:我只求你们,你们放她回去。
少林僧人,纹风未动。
桑小娥忽然说话,语音冰雪般明断:不要求他们。
要死,我们……齐死。
□□□方歌吟听了这句话,一切都无惧了。
生要能尽欢,死要能无憾。
无憾就好,还求什么?但他还是要桑小娥能活。
冰封雪锁,有一天,还是有雪融的时候。
那时桑小娥还是会坐在枝头,像自己再遇见她的时候,春日里,小小的摇荡┅┅方歌吟一扶桑小娥的心肩,轻声道:我断后,奶先走。
他们走出了几步,桑小娥回首,脸色凄怨,方歌吟这一眼,真是砰然心动;天下风雪正大。
就在这时,廿四个黄衣僧人中,前面两人,头不抬,一扬手,凌空拍出。
方歌吟、桑小娥离廿四僧足有七八丈远,一扬手之下,方、桑左右跃开,砰、砰二声,他们身后的黑色坚实寺门,飞了出去,直飞入寺内大殿,好久才崩、崩二声落了下来。
方歌吟觉得头上一阵凉风飒飒的,桑小娥鬓发如瀑布般激扬向后,这种掌力,简直摧打了他们心里的勇气。
他们刚伏下,又站起,想跃近在一起,但正如背后的寺门,被打得离了栓,飞了出去,分散了。
他们立刻被围住,团团围住,一圈十二人。
黄衣和尚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急走,方歌吟只觉目为之眩。
可是他更急,金虹剑不住斩杀。
他杀红了眼。
因为他知道桑小娥绝不是那十二人的对手,甚至以一战一,桑小娥都有危险。
他一定得冲出去。
□□□可惜他冲不出去。
这个阵势,本就没有人能冲得过去的。
但包围方歌吟的毕竟只有十二人,原来数字的一半。
方歌吟连使开道斩蛇、开天辟地、天河倒泻,还是闯不出去。
一人扑近,打了方歌吟一掌。
这时桑小娥在那返发出一声惊呼。
方歌吟看过去,僧衣幌动,他看不到她。
他一口血就喷出去,吐得打他一掌的人一脸都是。
那人怆惶身退。
方歌吟回身一剑,天羽剑法最杀的一招,血踪万里。
两苹手指飞出,方歌吟又中了一掌,但他已藉势冲入那战团。
他冲进去的时候,桑小娥脸白如雪,闭上美目,睫毛在白哲的脸上,她昏了过去。
方歌吟一手扶住,他眼都红了。
他来不及看桑小娥的伤,但桑小娥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方歌吟发出一声悲嚎,廿四个僧人,一齐旋转围住了他。
这大阵一合就是廿四罗汉阵,便无人能破。
但方歌吟却豁出了性命,就在廿四僧阵将合未合前,发出了仰天长啸。
廿四僧中,本就有人受了伤。
何况方歌跨已拼红了眼睛,拼乱了散发,拼红了衣衫。
廿四僧毕竟是出家人,见如此疯狂的血人,心头暗惊,居然给方歌吟杀开一条血路。
雪路无尽。
方歌吟还是走不掉。
他左手抱桑小娥,右手持剑,身法展动不便,他眼角已瞥见廿四僧衣袂闪动,又左右包抄了过来。
他拼命的奔逃:不能再被包围,不能!再被包围则唯有死。
他死不要紧桑小娥不能死!风狂吼,雪怒飞,他左右事物急掠而过,他提一口气,发足狂奔。
嗖、嗖二声,左右有两个僧人越过了他。
回身,伸手一栏,方歌吟却在千钧一发间弯了过去,往侧的方向狂奔。
就在这时,背后陡起一道急风。
这一道掌力,犹比开始那两道遥劈寺门的强。
方歌吟一低首,身体与地面几成平行,怀抱桑小娥,呼地一声,狂澜自头巾上掠了过去。
方卧吟却丝毫没有停止,也没有减缓速度,那人又被抛在后头。
这时背后又响起一个脚步声起先是三个,后来这人越过了其他两人,欲后步声变成了拳风。
拳风如急弩之声。
方歌吟头都没有回。
他不能回头。
他不能停。
砰地,拳头仅差两寸,便击中了他但拳风依然打中了他背心。
方歌吟吐气扬声,喷了一口血血降酒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已经窜过了血落的地方。
可是风雪遍前路……□□□这时侯,前面忽然出现两个人。
方歌吟只知道不能给他们拦住,金虹一划,便待硬闯,忽见这两人不是和尚。
前面一人,一身白衣劲装,额系白巾,竟是辛深巷。
方歌吟心头一舒,乍听另一女音叱道:人给我!叶三娘!这时三柄飞刀,已掠过了他头顶,往后打到。
背后几声怒叱,一人负痛怪叫。
果然是叶三娘的飞刀。
叶三娘打出飞刀,飞窜过来,已接过桑小娥,抛下一句:你自己小心!返身就窜。
僧人怒喝,出手,辛深巷尾随叶三娘而遁,一面发出暗器,牵制住廿四罗汉的去势,一面向方歌吟抛下一句:挺住且我们会回来的!方歌吟心头一热,大声道:别管我,保护桑姑娘,这里我来料理。
这时风狂雪大,叶三娘当先,辛深巷断后,转眼已走得无影无踪,方歌吟横剑回身,只见尚有十六名僧人,其他不是负伤,便是留下来照顾伤者,或回报寺中。
少林巍峨的建筑苍宏,在远处。
钟声急急传来!□□□方歌吟不怕:因为他已没有了顾忌。
□□□僧人都纷纷停了下来。
□□□一名僧袍染血的僧人怒道:就是他,杀伤我们多人……另一名受了轻伤的僧人道:逮住他就好!一名年纪较大的僧人沉声道:他毁损了我们寺中不少东西!众僧七嘴八舌,都当他是罪魁祸首,对桑小娥等之远去也不再追,只要把他围住就好。
方歌吟嘴角溢血,苦笑道:在下私闯少林,确属误会……他的话未说完,五六名僧人便已动了手。
还手还是不还手?反正他只有七十日不到的生命,又何必作困兽之斗?但他父仇未报。
还有桑小娥的生死安危?他怀抱桑小娥,一颗心虽是狂热的,但所触及的躯体是冰的。
他还想再看她只要她真的没事、他才能瞑目。
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他不瞑目。
何况,他还没弄清楚洛水渡中那假冒铁肩的是谁?□□□方歌吟决定抵抗,决定逃。
他在恍错间,先手已失,连闪避也来不及。
其他武学中,更来不及天羽剑法够快,却没有守势。
一支剑如何抵挡七八苹手。
方歌吟把剑一横,稳若泰山,神情远眺,彷佛遥瞻海天一线。
正是海天一线。
那五六名僧人,大吃一惊,那看似普普通通、随随便便的一剑,居然无瑕可袭,他们的拳头,再打下去。
等于是自动把拳头送上剑锋。
他们只好缩手。
方歌吟连人带剑长虹贯日,啸地冲破一个缺口,无人敢攫其锋。
他发足狂奔,背后有人呼喝、怒叱,纷纷追赶、出手。
两名僧人,已迅速贴近,他们无疑在少林中学习轻功的,其中一个,还是虎爪功的高手。
那僧人一爪抓下来,如破空的五道流星呼哨。
方歌吟猛一吸气,长身一纵,那一爪嘶地一声,趴在他肩头上,方歌吟发力一标,肩膀一块肉,竟血淋淋的被撕了下来。
方歌吟吃痛,但头也不回,一招血踪万里就发了出去。
天羽廿四式中杀气最大的一招。
背后一声惨嚎,那僧人所负的伤,绝不在他肩上之伤之下。
另一个僧人,因要扶持伤者口而且也惧骇于方歌吟的剑势,居然没再追赶。
雪地茫茫,方歌吟还是可以冲得出去。
就在这时,只听背后追逐的声音都静止了。
只剩下一个很远很远的衣袂之声。
忽然那衣袂之声增强了,转眼间已到了方歌吟背后。
方歌吟还是没有回头。
那衣袂之声宛若龙腾。
只听背后的四五个僧人欢呼道:掌门师弟来棉!方歌吟一震:天龙……这时呼地一声,一金衣僧人已越过他头顶,猛回身,一掌回拍、掌心赤红……方歌吟往前疾射之势,已无法闪躲,只好硬挨一掌,砰地一声,那人震开,方歌吟猛地一噎,只觉天旋地转,原来的几道伤势,一起发作……他只觉眼前发黑,心道:也好,反正桑小娥已走了……还没想得下去,只见蒙隆间雪白天苍,呼啸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喜喊:倒也、倒也。
然后一个金衣人影一闪,幌动不已……天地那末大,却似没有他方歌吟容身之地。
他终于晕了过去。
序未变初衷三月十七日晚上的会议中,神州出版社通过了议案,决定要出版我的武侠小说:血河车故事系列,即大宗师、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四本一套全集,联同近日出版的神州奇侠故事系列: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八本一套全集,共出版了我十二部的武侠小说。
为了这十二部武侠小说,真可以说是多灾多难。
可是这十二本小说依然如同炼火过后的宝刀,终于出鞘了,虽仍自身未修,可是大火煎熬、冷水浸寒、用钢钳夹,用铁打,并没有把它敲折击断,反而使它能紫电穿云,摧金碎石!这的确是熬炼: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饱历了许多辛酸悲苦,才有吐气扬眉底一日。
这段日子,我没有出来交际应酬,婉拒了许多真挚邀约、演讲、座谈、会议,为的是深思自省,抱着临大难宜静,处大事宜简的心情,故总统蒋公的训示:处变不惊,来逐件应付,等尘埃落定。
这些打击来自内内外外,形形色色,生平待人不薄,但恩将仇报者多,无辜戕害者更不少。
但是我只是继续存在,也不图什么复誉妄言,只是肯定了我们屹立就是我的胜利。
绞尽脑汁、花尽心血、设计陷害、引以窃喜的人,实在不明白我因何并不心如槁灰,反而活得安翔怡荡,万里一空!以前有段日子,就是一天写一篇散文,后来因欠武侠小说稿债欠下近二百五十万字,所以才中辍,而这一段日子来,却是一天至少三个连根拔起式的打击,居然也给我渡过来了。
奇怪的是,我渐渐视这种打击为我生命中必须历炼之过程,宛若登毕造极的决心者必须经过翻山越岭之磨难。
我记得朱炎先生在苦涩的成长里说过一句话:……在阅读某人的传记时,笔者所特别注意的,不是他那些显赫的事功,而是他承受挫折,迎接挑战的勇气。
我深以为然。
今日在神州里之所以生变节、反目向者,其根由乃失去自信、信人,在人生的坎坷历程里据然否定了自己,而一时无所适从,故自傍徨、失落的桎梏里,变作攻击自己恐惧的前身,并将之拟作敌人的假象:这种心态已够可悲的了,其实又何复加以谴责、怨尤?只要立定我们的脚步,不旋踵即能证实自己,渡过危难,且视挫折为自己成长的左右手!小山胜清曾写下迷惑于抉择、甚至遇到强大阻力以致放弃原则而气馁的人一段这样的文字:人们常驾着双马驰骋于人生旅途上。
清醒不迷时,端赖两马能比肩齐步而驱,但一旦到了歧路,两马如或背道而驰,左手?右手?御者困惑,见者惊心,而未知孰可?而今见背义弃信者如中裂的景象,真是触目心惊,且寄于深切之同情。
又庆幸我们这些未变初衷的决斗者,在风雨交加的无情长路上,依然纵僵骋驰,继续恪守我们兵刃铁石般的执善而从。
香港读者钟德强先生以广东歌:愿与你、尽一杯,聚与散,记心间,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
相和我书中的:情与义,值千金,刀山去地狱去有何憾。
如今我要交代的还是两首广东歌的歌词:持剑卫道,刀山火海我愿到,剑光中判善恶,誓要将奸讨;投身化剑,千古悲哀我独抱,我心中满热血,无情利剑断情路。
是此刻的心境,并希望能早日转化成:常为侠客羡慕,剑道至高,内心中感爱念,价值更高,恨偏偏得不到,我心底爱慕,愿得知心爱伴,忘剑道。
前者是一剑镇神扛7b中撷录的,后者是无敌是寂寞中的歌词,皆为顾嘉辉曲,江羽词。
血河车故事系列中,方歌吟初求快意恩仇,后求生要能尽欢,死亦能无憾;至于神州奇侠故事系列,萧秋水初意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到最后也不过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
一个人若生而无欢,死而有憾,佯作忘情,充作无情他本身已移痛苦了,又何必再咄咄相迫?至于未忘初衷不负初衷的我们,眼前尽是万里晴空啊!温瑞安稿于民国六十九年三月十九日神州与长河榷商版权事宜妥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