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位于一个早已经开采完毕的废弃矿区内,车子很快开到了那里,可是正值春节,那条路空空荡荡,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座落在道路尽头的小小博物馆建筑十分不起眼,大门紧闭,贴了个墨迹淋漓的公告,说闭馆休息,节后重新开放。
尚修文似乎有点意外,回头看甘璐,她正对着公告微笑:这人的颜体书法很有功力。
他也不禁哑然失笑:大概是宋馆长写的,他也是本地书画名家,跟我舅舅时常来往。
虽然吃了闭门羹,两人倒没觉得扫兴,在旁边一处台阶上坐下休息。
我母亲的老家在这边,我小时候,她偶尔带我回来,总会带我到这边来参观。
里面其实也不算大,不过有奇形怪状的矿石晶体、古生物化石,还有很早的冶炼设施和淘金工具,我当时觉得很有意思,一度还想去学考古,你看,和你学的历史倒有一点关系。
那为什么后来没学呢?甘璐随便问,却好一会没得到回答,她回头一看,尚修文正好收回神驰远方的目光,对她笑了。
他的笑容展开,不同于他以前那种礼貌性质的浅笑,只是右边唇角向上一提,笑容一闪即逝,而是从嘴角直到眼底,在冬日有点苍白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动人。
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却突然记起了大学时看过的一本小说。
那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写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薄薄一本书,具体的情节甘璐已经淡忘了,却依稀记得作家不吝笔墨形容男主人公盖茨比令人向往的笑容。
她合上书时,曾经有些感叹,她当时的男友聂谦一向心事重重,眉目坚毅,很有酷劲,笑得少而且敷衍,她倒是宁可他能放开怀抱一点。
而眼前这个男人的笑容来得温暖开怀,让她恍惚。
她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重游故地,记起了某段年少往事,才会如此会心。
尚修文声音悠然地说:那会没有定性,看过几本考古探险的书后,似乎兴趣很快就转移了。
你以前打算学什么,不见得是历史吧?甘璐收回思绪,笑道:我本来第一志愿是英语专业,可惜没考好,被调剂到历史专业,唯一庆幸的是总比调剂到政治教育专业来得好点。
当老师只是出于职业考虑啊,我是问,你最初的兴趣是什么?甘璐还真被问住了,从读高中文理分班起,她考虑得就十分现实,全是将来报什么专业,从事什么职业可以比较快地担负起养家的担子:兴趣嘛,我喜欢看恐怖电影、看推理小说,全是当不得职业的爱好。
能把兴趣变成职业的是极少数幸运儿,我更愿意在职业之外保有一点兴趣算是调剂,更何况真正学了历史后,对历史也算有了兴趣。
尚修文没继续谈这个话题,提议去博物馆后的矿山走走。
山区气温低,坐着不动的确有寒意。
两人先是顺着水泥路走着,沿途并没风景,处处都是废弃荒芜的宿舍,斑驳脱落的外墙面,老式的木制窗框,只有零星几个人出没,小小的商店全关着门,可以想见,昔日这里即使不算繁华,也曾有过热闹。
走出宿舍区后,四周是被采矿破坏后再新生的植被,在北风中瑟瑟作响,并没什么风景,空气寒冷,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冽。
再走一段,脚下变成了土路,他们的步子迈得频率相同,不疾不徐,鞋子偶尔踏上路上结的薄冰,发出轻微的喀嚓声,甘璐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这种在安静环境下出现的突兀声音,于是特意捡结冰的地方踩,尚修文看得莞尔。
她玩得开心,却没想到再一脚踩上去,冰面咔拉一声破开,下面却是一个浅浅的积水洼处,她一下踏空踩进水里,险些失去平衡,幸好尚修文一把搀住了她,她定住神,禁不住失笑,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发现尚修文也正大笑,这个正正对着自己的笑再度让她失神,待尚修文双臂圈住她吻下来时,她完全恍惚了。
他们认识快一年,约会不算少,可是身体接触仅限于过马路时尚修文扶住她的手肘而已,没引起过她的任何遐思。
这个突如其来却漫长热烈的吻结束之后,她摸着自己肿胀的嘴唇,认识到了几件事:他非常会接吻,称得上吻技高超;她对他的吻有反应,而且反应不小;他笑起来太要命了,恐怕以后还是少对她笑比较好。
然而从那时到现在,尚修文虽然仍是一个性格清冷得有点莫测的男人,并不爱时时微笑,在她面前展露笑容的时候却实在不少。
服务生敲门进来,撤换骨碟,送上甜品,是她喜欢的芦荟黄桃炖雪蛤。
她无精打采拿勺子舀一点送进嘴里,对自己招认,与尚修文在一起,很大程度真是迷惑折服于他的这个笑容了。
从J市回来后,她心念一动,特意去书店买回了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翻到描写盖茨比笑容的段落细看。
……一瞬间,它凝聚到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
它所表现出的对你理解的程度,恰恰是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
相信你如同你乐意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让你相信他对你的印象不多不少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
当然,尚修文的笑容并没有如此玄妙或者涵义丰富,他也完全不是书中那个说话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地遥望灯光,试图守候一份无望爱情的男人。
相识日久,甘璐渐渐认识到,他的自信与锋芒被藏在懒洋洋的姿态下面,谈吐是教养使然下的随意与礼貌,举止介乎于洒脱与漫不经心之间,而他对她绽放的笑与他冷静的举止恰好成了对比,如春风拂面般让她觉得温暖安心。
尚修文伸手过来,抚摸她的头发:你想得太多了,璐璐,人也许能用理智约束自己的行为,但不大可能决定自己的好恶,更不要说决定爱情了。
也许吧,她勉强挣扎着一笑,可是理智能决定婚姻,说真的,我觉得理智决定的婚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盲婚哑嫁来得清醒。
你是理智地决定嫁给我的吗?让我苦恼的就是这呀,我要是有足够理智,大概不会早婚,跟你继续恋爱肯定会开心很多。
这样吗?尚修文有些诧异,同时又禁不住微笑,我一直以为,我不够热情浪漫,算不上好的恋爱对象,再不快快求婚绑住你,恐怕你会很快厌倦我。
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表现得如此轻松,甚至有了调侃的兴致,甘璐有点迷惑地看着他,突然记不大清今晚他们谈论的重点是什么了,也只能苦笑:这算是肯定我的魅力吗?好吧,我就当是了。
她想,如果结婚后再来对过去的事执着于一个答案,大概注定是徒劳了。
就算反躬自问,她也没法讲清楚她在决定结婚时有多爱尚修文。
她折服于他的笑容,认定这个人能给她平静和美的生活,而事实上,两年的婚姻,他确实也做到了。
她当然没法否认这一点。
我和静宜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讲,那就是一段划上句号的感情。
甘璐犹豫一下,仍然问了:你说你跟她没有可能,这个表述实在有太多外界因素影响的意思了。
如果……我是说,她烦恼地蹙眉,不知道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意思才算恰当,如果没有那些外界因素,你和她会怎么样?尚修文仍然微笑,眼睛里掠过一点她看不明白的情绪:这种事情没有如果,璐璐,我只能坦白告诉你,现在我和她,只是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你觉得我是在无聊穷究一段和我无关的往事吗?修文,我只是忍不住要怀疑,你向我求婚,不过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
璐璐,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结婚?尚修文收敛了笑意,手顺着她头发滑下来托住她的下巴,正色看着她,当然,我母亲的确希望我结婚安定下来……可是她不是一心抱孙子的家庭妇女,我也不会为了取悦她就去给她找一个儿媳。
我说的妥协并不见得就是指妈妈给你压力。
我懂你的意思,璐璐,他凝视她,目光深邃而温柔,我向你求婚,是因为我觉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件开心幸福的事情。
我从来没想过一定要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性格类型,会怎么样为人处事。
我要的只是愿意把我的生活和你联系起来的那种信任,你给了我愿意付出信任的感觉。
他对她表白的时刻并不多,哪怕求婚时,也只是语气比平时来得郑重,并不热烈。
然而此刻,她心绪激荡,眼睛内涌起潮湿之意,将脸靠到他掌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仍然有不确定,可是当他如此诚恳地面对着她,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庸人自扰。
她想,她应该和他一样,选择付出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