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在无名的隐约焦虑中度过了双休。
吴丽君这几天都亲自动手做早餐,安排钟点工来家务和正餐,两人除了坐下一块吃饭,其他时间都各忙各的,保持互不相扰的状态。
当吴丽君在周日晚餐将近结束时突然对她说话,她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对不起,妈,您说什么?吴丽君不悦地重复道:你明天下午请个假,我跟薛教授已经约好了,她难得从北京来一趟,让她给你检查一下。
她有点儿吃惊,不过还是承情:不用了,妈,我的手伤得并不严重,医生说只要注意就没什么问题,明天中午我会去换药,哪用您专门约专家来看。
吴丽君皱眉看着她:你没听我说话吗?薛教授是国内有名的遗传与生殖医学专家,这次来本地进行学术交流,她是我的老同学,才破例答应对你做一个系统检查。
甘璐要用一点时间才理解吴丽君讲话的全部意思,右手在桌下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襟,声音平平地说:妈妈,我目前没打算去医院检查这个。
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不要讳疾忌医。
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应该去检查一下原因,然后做有针对性的治疗,而且薛教授可以给你优生优育方面的建议。
妈妈,按理说,我不需要跟您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您没考虑过我们会避孕吗?修文以前说过他一旦结婚就会马上要孩子。
甘璐一怔: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话。
谈话一下陷入了僵局,吴丽君神情凝重,半晌不说话,甘璐正要起身,吴丽君突然说:你们还在避孕吗?甘璐腹诽婆婆一旦有个医生出身,谈话就可以生冷不忌,满心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在吴丽君灼灼目光注视下,迟疑一下说:不,今年夏天我们谈过,准备开始要孩子了。
那好,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我已经跟薛教授说好了,不好让她空等,你明天还是去检查一下。
对不起,妈妈,我不打算去,您以前也是医生,应该知道,目前我不需要这种检查,而且就算以后需要,也得和修文一块儿去检查。
明天你先一个人去查就可以了。
吴丽君的这句话几乎是带着点儿不耐烦说的,然后室内一片静默,两个人视线碰到了一起,甘璐缓缓站了起来,唇边泛起一点笑意。
妈,我们确实不该讨论这个,不过既然谈到这里了,我大概免不了胡乱推测,不如您直接告诉我吧,您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没怀孕,那么原因只可能出在我身上?一向威仪出众、不动声色的吴丽君在这一瞬间似乎终于流露出来一点儿尴尬,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她慢条斯理拿纸巾擦一下嘴,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不要胡思乱想,既然修文已经跟你商量要孩子的事了,想必你应该知道他有多想要一个孩子,不然我也不必管你们的事。
夫妻之间贵在信任,没必要去胡乱猜测,更没必要捕风捉影。
你一向聪明,并不需要我教你这个。
对,很多事其实都不必劳烦您操心。
甘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简单地回答,单手将餐具一样样收入厨房水槽,等第二天钟点工来清洗,然后匆匆上了楼。
甘璐毫不意外地发现,她很难在备课时做到专心了。
尚修文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晚上回来时,她只嗯了一声。
尚修文察觉到她情绪不高:不开心吗?她想,虽然婆婆不是头次用一句话搅乱她的心情了。
可是仅凭这一句话,在电话里质问他旧事未免不明智,只听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钢琴音乐背景声,随口问:没事。
你在哪儿,还没回酒店休息吗?在跟人谈事情,你早点儿休息,明天我可能回得晚一点儿,不用等我。
放下电话,甘璐的怔忡不安感更浓。
她突然起身,走到尚修文的书桌前,拉开第一只抽屉,里面东西放置得整整齐齐,除了公文资料外,还有一只笔盒,她本来对笔的牌子没什么感觉,还是认出了上面印的六角白星标志是万宝龙。
这也是某次她与钱佳西逛商场时看到的,钱佳西当时趴在柜台上细看,她纳闷:难道要买笔?这只笔的价格可真好看。
钱佳西叹气:男人用这个比较好啊。
我要是够有钱了。
就会买一只送给男朋友当生日礼物,他自己肯定舍不得买这个牌子,虽然不知道送过去以后会不会分手,可如果送了他,他以后用起来总会记得我的。
甘璐白她一眼:真分了手的话,你要他记得你有什么意义。
钱佳西笑道:我希望我能快快忘记,不过希望他最好永志不忘,睹物思人便想起我来,的确没什么实际意义,可是多凄美。
她当时听得失笑,自然对这笔的牌子和价钱都有了印象。
她拿起盒子打开,白色丝绒衬底上躺了只黑色钢笔,并没任何卡片记号之类,她拿起笔,拔下笔筒,只见钢笔显然从未使用过,金银两色笔尖上4810字样在灯光下十分清晰。
自己去买一只昂贵的钢笔却从不使用,显然并不合理,她只能推断这应该是件礼物。
她再拉开第二个抽屉,与上一个并没什么分别,无非是公文往来。
她并没有心情去细看那些东西,拉开下面第三个较大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证件之类,包括他们的结婚证,尚修文的毕业证、护照。
她拿起护照打开,护照发证时间是四年前,较早有一次巴西、一次美国、两次澳大利亚和数次英国的签证,看看时间,在他们认识前后都有,最近的一次签证是两年前和她一块去马尔代夫,然后再没有出国纪录了。
她将护照放回原处,以前她只限于开他的衣橱替他放衣服或者收拾行李,一向没有好奇去翻他的书桌或者钱夹、手机、笔记本等私人物品,此刻却强烈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实在了解得太少。
他从来没对她提及过他的出国经历,和他一块儿去马尔代夫,是她头次出境游玩,自然不免兴奋,所有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办好,他英语流利,不管是办入境手续还是取行李、在酒店登记直接入住蜜月套房直至安排行程,没让她操一点儿心。
她的确问过他,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太奢侈了?他只微微一笑,说结婚一生只得一次,负担得起就不必多问价钱。
他的抽屉全没上锁,除了钢笔与这本压在最下面的护照,也并没任何其他能引起联想的东西。
甘璐并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
她呆立一会儿,回到自己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放的东西要杂乱丰富得多,除了各式证件证书,还有从小到大的琐碎纪念品,她闲来无事时最爱翻看的就是放了整整一个抽屉的影集相册。
她曾给尚修文看自己以前所有的照片。
她和父亲甘博生活得十分简朴,但甘博在不喝酒时也算得旧一个喜欢玩点生活情趣的男人,时常在休息时间带女儿去本地郊区一座小山玩儿,抓蝴蝶做标本,或者采集各种形状的树叶做成书签。
他喜欢拍照,最开始拿一个老式海鸥135相机给女儿拍了不少黑白照片,后来存了点儿钱,换成了理光彩色胶卷相机,完整记录下了甘璐由小到大的成长轨迹。
尚修文看得十分有兴致,不时加一点儿评论:原来你小时候长了张包子脸,是个胖妞。
这张蹲在花下面的照片傻得很可爱。
你爸爸很疼你啊。
甘璐问他要旧照片看时,他摊手:我不爱照相,有数一点儿照片都被妈妈收着,改天拿给你看。
他并没拿,她后来也忘了问这事。
他曾用同样的理由说服她不拍婚纱照,她也怕被摆布着拍照,爽快同意了。
可是出去游玩,他并不拒绝照相,两人还是留下了不少合照,全被她刻成光盘,有些冲洗出来收藏着,与自己的相册放在一块。
只是被定格的是他与她在一起以后的生活,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片空白。
不光是从前的恋爱他只字未提,他也从来没对她谈起他的大学生活,尽管那也是邻省的一所名校;他从来没提过见旧同学、老朋友,生活中来往较多的朋友似乎只有工作伙伴冯以安;谈到与冯以安合开公司前的经历,他只是说一直在邻省的省会W市父亲的公司工作,父亲突然去世后,就结束了那家公司的运作。
那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早逝的父亲,眼神一黯,神情中似有难言的痛楚,她与自己父亲感情亲厚,自然心痛,抱住他,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拉开。
除了他的舅舅一家,她只与他的堂兄尚少昆在马尔代夫见过一面。
当着她,没人过多谈及他们的家事,都是泛泛地客气着。
他表现得像一个完全没有过去的人,而她一向居然没起过什么疑心。
原先被忽略的点滴小事,此刻一下全部涌上了心头。
疑团一点点扩大,压得她只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吴丽君没有再提起让甘璐请假去做检查的事,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比平时来得更沉闷一些。
甘璐快快吃完早餐,跟婆婆打声招呼,赶紧去上班,她的确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那个房子里。
教师的工作每天单调重复,受伤以后,学校倒是将她巡视校园的任务给豁免了。
她下午下课后,回办公室从抽屉取出上课放在里面的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秦湛打来的。
她连忙打回去问他有什么事,秦湛说他堂妹秦妍芝带着未婚夫回国探亲,想约她和她老公一块吃晚饭接风。
甘璐简直哭笑不得:我说西门,你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饭,何必拉扯上我,你几时见过我跟你们玩一家亲了的。
我叔叔特意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我们都从来没见过你老公,正好见面认识一下。
替我谢谢你叔叔,可是我老公出差了还没回,我今天晚上也有事,不方便过来。
秦湛讪笑:你这不食周粟的界限也划得太清楚了,跟芝芝吵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还放心上不成。
甘璐没好气地说:那我该连你也记恨上才对,西门大爷,你当初可是偏帮着你堂妹的。
秦湛哈哈大笑:我都跟你道歉多少回了,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们吧。
甘璐也笑了:得了秦湛,那些小事早不是问题了。
不过你们一家人吃饭,我确实没必要掺合,就算我妈叫我,我也不会过去的。
你们吃好玩好。
好吧好吧。
对了,你上次不是关心建筑钢筋质量那件事吗?我听叔叔说,可能有关部门最近会有大动作进行处理,那家叫安达的代理公司有大麻烦。
甘璐心跳一下加快:会是什么麻烦?我也不清楚啊,我叔叔没有细说。
你们晚上吃饭在什么地方,我过来。
她这急转直下的态度虽然让秦湛吃惊,不过他马上告诉了她餐厅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