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5-03-25 12:02:39

甘璐的眼泪渐渐止住,她断然挣脱尚修文的手,进卫生间洗了脸,然后走出来:请别拦着我。

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会不跟你说,就独自做什么决定。

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间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儿住?回佳西那边吗?不,佳西那边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扰她。

今晚我打算找间酒店住,中午我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几套出租的房子,离学校都不远。

我跟房东约了时间,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紧锁:璐璐,你这是做跟我长期分居的打算吗?甘璐疲乏地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没法跟你待在一起。

我可以去客房睡。

你在装傻吗?好,我再讲明白一点,我没法跟你待在一个房子里。

璐璐——你当我是任性 吧。

对,我的确打算任 性一下了。

我从来没喜欢过住在这里,以前为了你和我们的婚姻,我认了、忍了。

现在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必要继续忍受,我没心情敷衍任何人,只希望有个地方独自待一阵,想让房间乱着,就不用勉强自己去打扫;想不见人,就可以把所有人关在门外;想睡就睡,想起来就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重新蹲下去,收拾着箱子。

她一向动作利索,此刻也不例外,很快整理好衣服,再站起来时,只见尚修文笔直站在原处看着她。

你现在怀孕了,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住。

尚修文声音沙哑地说,而且租的房子什么都不方便,安全也不见得有保障。

那么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房产吗?听说有钱人都爱置产,没关系,现在你拿什么出来,我都受得起惊了。

尚修文直视着她:璐璐,不要否定我的一切。

如果不是那个完全私人的原因,我不会想对你隐瞒什么,更别提财产状况。

既然选择和你结婚,我就做好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你分享的准备。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分享方式,你让我只管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受就行了。

而且还不包括你的过去、你的感情,对吗?甘璐同样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们两个人都很奇怪。

你和我恋爱了一年多,共同生活了两年,有过那么亲密的时刻,却绝口不提你的从前;贺小姐和我只是路人,可是每次见到我,都迫不及待要跟我详细回忆你们的过去。

我很迷惑,她爱过的,和我嫁的是同一个人吗?你到底是谁,修文?我真正认识你吗?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把和她的开始跟结束都告诉你。

我一定做到毫无保留。

尚修文慢慢开了口,有一点你猜得没错,贺静宜的确与我父亲的去世有关系。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室内再次出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静默。

甘璐正要说话,他却重新开了口。

我从读大学开始,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工作。

我与贺静宜是通过少昆认识的,他们以前是邻居。

当时她才考进大学不久,是我的学妹。

她家境一般,我们在一起后,我承认,我的确很纵容她。

她对你说的那些荒唐事,我全做过,甚至更多。

甘璐猛然打断了他:不不不,别说了。

王子与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相遇,很梦幻,很童话,很有趣……但是算了,请体谅一下我现在比较脆弱,我受不了我的老公是别人的王子,我不想听这一段,更不想再对你逼供了。

从现在开始,我不打算再问任何关于你过去的问题,你完整保留你的美好回忆好了。

接下来的事既不童话,也不美好,我并不喜欢跟人提起我的那一部分生活,可是我不愿意你用猜测来折磨自己,我们今天全讲清楚比较好一点儿。

尚修文的声音中带着如同严冬般冰冷的寒意,甘璐只得紧紧抿住了嘴唇。

我们恋爱了,最初我只照顾她的生活,后来也照顾她的家人。

她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和哥哥本来做着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

刚开始,我安排他们开了一家小公司,做点儿与父亲从事行业有关的下游生意,收益稳定,足够他们一家过小康以上的生活,但不可能一夜暴富,慢慢他们不满足于此了。

等我意识到他们打着我父亲公司的名义在外与人谈合作,甚至宣扬我母亲的职位,接受别人的财物,声称可以做某些敏感的人事、工程安排时,事情已经发展得接近不可收拾。

尚修文的语气恢复了一向的平静,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母亲一向爱惜自己的名声与前途,听到风声后,非常愤怒,把她和我叫去痛骂;父亲出于谨慎,中止了与她家所有的经济往来。

我们为此争执过不止一次,她回去后,也和她的家人吵闹过,不过都没有多少效果。

欲 望这个东西,就像是野兽一样,一经释放,再想关进笼子里很难。

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简单平淡的生活中去了。

父母都希望我和她分手,我承认我动摇了,可是她并不肯放手,用的方法……很激烈。

毕竟只是她家人的问题,她还是个学生,并没有参与,而且说到底,我也有责任,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她。

拖到后来,终于闯出了无可挽回的大祸。

她的父兄行事越来越张扬,卷入一场经济纠纷里。

公平地讲,他们只是小人物,事情也不是因他们而起,随后的发展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可是他们的贪念让他们一步步深陷其中,没法脱身,同时也牵连到我父亲的公司。

这件案子越闹越大,赶上国家政策变化、银根紧缩,因这件事引起一系列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最后脱离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控制。

两个省份有多位高官因此被双规、被免职、甚至被追究刑事责任,数家上市公司接受停牌调查,人人自危。

最后,我父亲因此而去世、王丰被判处缓刑。

静宜的父亲在取保候审期间出了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送医院抢救后,陷入植物人状态,再没有恢复过神智,拖延大半年后,死在医院里;她哥哥因为诈骗罪名成立,涉案金额巨大,情节严重,被判坐牢十年。

如此出人意料的发展过程,被尚修文用没有起伏、没有感情 色彩的声音徐徐说来,在这间素来宁静温馨的卧室内回响着,几乎有些惊心动魄。

甘璐不禁一片茫然,她不期然想起贺静宜说过的话。

如果你经历过我曾经历的不愉快,就知道这些只是小儿科了。

她当时毫不客气地嘲弄了对方的沧桑口吻。

可是现在看来,贺静宜说得已经算很克制了,这哪里是小小不言的不愉快——贺静宜的确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命运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到了家破人亡、爱人离散的地步。

而这一切,那个女人是与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共同经历的。

她没有余力去感叹别人的命运,只苦涩地意识到,竟然把自己卷进了一个有着如此复杂过去的男人的生活之中。

爱情这个东西原本就很脆弱,一旦牵扯进别的人和事,就慢慢变得不复单纯,更不用说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我想你应该理解了,我和她根本没有继续在一起的可能。

甘璐完全无话可说,只能继续沉默。

我父亲去世后,我正式与她分手,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

据说她在临近毕业的时候退了学,她父亲去世后,便独自去了外地。

我很抱歉。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甘璐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十分干涩,属于你们的童话我不爱听。

这样惨痛的回忆,我更不应该勉强你讲出来。

你没勉强我,你向来给我足够的空间,而我滥用了你的信任与宽容,早应该对你有一个清楚的交代了。

不,你觉得这个交代就能解释一切吗?对不起,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交代,修文,我从来没做好准备来面对你说的这些事,这只让我更加不能接受。

尚修文脸上扯出一个苦笑,重新握住她的手:那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早在我跟你开始之前,就完全结束了。

在你这样坦白以后,我如果还要去追究什么,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刻薄的女人。

可是你的过去太复杂,已经超出了我能理解和接受的范围了。

我真得一个人待着好好想一想。

甘璐一下站了起来,逃跑一般弯腰拎起箱子便大步往外面走,尚修文赶上来一把夺下箱子,抓住了她:璐璐,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让我们好好谈,我们已经谈了一个晚上,你不累,我可真累了。

你一向理智……甘璐带着不耐打断他:这听着可更像是一个讽刺,而不是一个赞美。

尚修文无可奈何,抬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吻:是我的错,可是别用我的错惩罚你自己。

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因为我理智而向我求婚。

修文,我清楚记得你的回答,你说你要的只是愿意把我们的生活联系起来的那种信任,我给了你愿意付出信任的感觉。

甘璐笑了,眼中却再度泪光莹然,知道吗?这个回答感动了我好久,支撑我不要随便怀疑你、质问你,尽可能给你足够的空间。

不过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你一直有冷幽默的天才……她没法继续说下去,摇摇头,想抽回手去拿箱子,但尚修文牢牢握住了她的手:璐璐,关于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两年,的确是我最开心幸福的日子。

甘璐并不理会,用力挣扎着试图甩开他,却是徒劳。

她连日精神不济,加上昨天的往返奔波,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稍一用力,不免有些气促喘息,哪里挣得开,只得怒冲冲抬起头看着他:你一定要和一个孕妇拉扯吗?很好,继续拉扯下去吧,也省得我为要不要留下这孩子为难。

璐璐——尚修文这一声喝叫声音并不大,却来得几乎有几分暴戾,甘璐从来没有见识过他发怒,吓得打了个寒噤,只见他眼中掠过锐利的光,这也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她心底一寒,本能地再度缩手。

尚修文牢牢握紧不放,停了一会,放缓声音,带了一点儿恳求意味,不要这样说我们的孩子。

甘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惧、疑惑和痛楚,在她的视线下,尚修文慢慢松开了她的手,提起了箱子:如果你坚持要住出去的话,我陪你去找到房子再说。

他们下楼,正碰上吴丽君散步回来,她看着尚修文手里的箱子,正要开口,尚修文先说了话:妈,璐璐出去住几天,我送送她。

吴丽君沉下脸来:这成什么样子,你去记者招待会那种场合胡闹已经很离谱了,夫妻之间有什么事不能说当面说清楚,现在还要闹离家出走。

我一向以为你总比雨菲要懂事识大体……妈,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您早点儿休息,不用管了。

吴丽君还要说什么,但尚修文的眼神让她打住了,她很少看到自己的儿子流露出这样困顿焦灼的神态,而甘璐则是完全的漠然没有表情,嘴唇紧抿,显然没有回应的打算。

她扫了他们俩人一眼,转身进了房。

-----囧,这一章如此纯洁,居然有这么多口口.------------下接出书版------------chapter 16 你给的,我要不起爱这个东西,只有当给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样理解、同样重视的时候,才算得上有意义。

============================================================尚修文开车载着甘璐到了酒店,开了一间套房,送她上去。

等她洗澡上床后,他走进卧室。

甘璐头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那张清秀面孔带着一点儿以前从来没有的浮肿,被雪白的枕套衬着越发苍白憔悴。

他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想要抚摸一下她,然而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她紧闭的眼角渗出一点儿泪水。

他的手指定住了。

良久,他俯下头,吻去那一滴泪水,咸涩的味道从他的舌尖直抵心头,并漫延开来。

他替她将被子拉好,匆匆出去,带上了卧室的门。

第二天,甘璐起床时,看到尚修文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了。

连日的疲惫击中了她,她尽管好不容易才睡着,但睡得十分沉,根本不知道他是整晚睡在客厅沙发上,还是一大早就过来了。

刷牙时,她又是一阵干呕。

她努力回忆自己买的《孕期指南》,似乎应该是从五十天左右开始有晨吐现象,不知道这个提前算不算正常,更不要说在去W市的飞机上,她还流了鼻血,可是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操心这个了。

她站直身体,洗脸擦护肤品。

这样每天简单重复的动作,现在都似乎成了一种负担。

全身疲乏得没有一点儿力气,她双手撑在洗面盆边缘,发现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从头发、皮肤一直到神态都是黯然无光的,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她不禁回忆起以前在文华中学的一个同事。

她怀孕之后,老公每天管接管送,尽管夫妻两人上班的地方隔得并不算近,他时常还会在中午拎着大号保温饭盒骑摩托车赶过来。

周围同事时常起哄说:爱心便当限时急送服务到了。

那个孕妇被照顾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时常骄傲地对着一帮没生孩子的女同事传授自己的体会,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那样平实的快乐,引起了好多羡慕,也冲抵了包括甘璐在内的那班女孩子对怀孕产生的莫名畏惧。

然而现在轮到她了,她却一片茫然,不要说对孩子有期待,她甚至没法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这样一想,她简直提不起精神走出浴室。

她不知呆呆站了多久,尚修文出现在镜子中。

他走过来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不舒服吗?还好。

她强打精神,拿起唇彩,可是马上记起怀孕期间最好不要化妆,又放了回去,走吧。

尚修文送甘璐去看病。

师大附中附近的房源一向紧俏,不少家长选择在此租房陪读。

甘璐也不想住得离学校太近,选择的都是隔了几站路的公寓。

然而接连两套房子看下来,一个房龄偏长,结构不佳,通风、采光都不算好;另一个倒是全新的,但还带着装修的味道,周边环境也太杂乱。

还没等甘璐说什么,尚修文已经接完电话从走廊上回来。

他皱眉扫一眼房子,马上跟房东说谢谢,再见,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出来了。

她也没看中这套房子,更没力气跟他争执,上了车,拿出头天抄下来的地址、电话,正打算打第三位房东的手机。

尚修文的手机先响了,他先只简单地嗯、哦应着,过了一会儿,说道:舅舅,我知道了,我明天赶过来。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重复道:好,我知道了。

我们回头再说。

甘璐伸手解才系好的安全带,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看剩下的房子好了,都在这附近。

尚修文按住她,你坚持要出来住,我不能拦着你,但肯定得把你安置好。

甘璐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疲倦地说:是呀,我现在母凭子贵了,得好好保重。

璐璐,你知道我重视孩子,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我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不要再说这种话……他的手机再度响起,他烦恼地拿起来看看,然后接听,以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安,你先去J市,我明天过去。

稍停一会儿,他笑了,是我妈还是我舅舅跟你说什么了吧?再等一会儿,他点点头,好,我们马上过来。

放下手机,他转送对甘璐说,以安空着一套房子,他说你如果急着找房子,可以先住他那边,我们去看看吧。

甘璐可没想过这样劳师动众,皱起眉头,何必去打扰他?我不想欠人情。

他说他的房子装修好以后放了快一年,一直闲置着没住,离你们学校也不算远。

你先看看,要能看中,我一样可以付房租给他。

冯以安已经先到了那边。

他的房子在市区一套观湖高层公寓的二十五楼,景观、位置俱佳,三居室里面是全新的装修。

冯以安扬手指了指室内,从买房到装修我都没管,全是我父母的品味,倒也不算难看。

而且家母要求高,所用材料绝对环保,家具电器也是齐全的,只差生活用品没买。

尚修文随冯以安去察看所有的房间,一边问着物业的情况。

甘璐眼看他们两人在各个房间之间穿梭,一片茫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呆呆站在客厅内。

他们回到客厅,尚修文对甘璐说:璐璐,这里不错,不用再去看其他房子了。

我待会儿下去给你把东西买齐。

她不愿当着冯以安的面与他争执,只闭紧嘴唇不吭声。

冯以安却显然并没任何探问究竟的意思,拿一串钥匙递过来,你只管放心住,钥匙全给你,我不会过来的。

甘璐仍然迟疑着,尚修文已经接了过去,谢谢你,以安。

修文,我们之间用得着客气吗?冯以安笑道,转向甘璐,璐璐,明天上午旭昇有销售会议,涉及今年全年销售计划的调整,十分重要,恐怕我们今天都得动身去J市。

这话说得——甘璐厌倦地说,以安,你几时见我挡过谁的路了?尚修文苦笑一下,行了以安,我先下去买点儿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冯以安随手揭开防尘白布,露出深棕色皮质沙发,璐璐,你脸色不好,在这儿坐坐。

我去物业看看这边有没有钟点工,叫个人过来彻底收拾一下。

以安,你先别忙。

甘璐坐下,你跟我说实话,你早知道修文在旭昇里面扮演的角色吧?冯以安举起了手,天地良心,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旭昇董事长易人,当时一样很意外。

跟旭昇目前管销售的魏总通过电话以后,我才了解得多一点儿。

甘璐知道他说的魏总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她想,至少吴家人是早就知道的。

她呆呆看着前方不做声。

魏总告诉我,董事会开了很长时间的会,修文一直推辞,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解决旭昇面临的问题了。

一方面,吴董事长得替他的宝贝儿子承担一部分责任,不可能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另一方面,远望的资本进入是有条件的,他要对远望的股东负责。

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总算不是我一个人在众人的目光下当傻子。

甘璐自嘲地笑了。

璐璐,你为这件事不开心吗?修文有他的考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事前来不及和你商量,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吧。

甘璐苦涩地说:我不生气,难道就真当一个意外惊喜接受下来吗?也许他有他的苦衷。

谁都有苦衷,真是苦衷的话,最好自己咽下去,不要指望别人可以无条件谅解。

冯以安显然没料到甘璐会冷冷讲出这样的话,怔了一下,璐璐,你是他太太,不是别人,似乎更应该体谅他才对。

以安,你没结婚,可是你是谈过恋爱的人,如果你的爱人这样事事瞒着你,你会若无其事吗?冯以安想了想,叹了口气,不,坦白讲,在这种事上,越爱越计较,不爱才能做到淡定。

如果我不较真,大概也不会跟辛辰分手。

我本来想跟她在这套房子里结婚的,可是现在根本不想多看这里一眼。

甘璐倒没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可是她现在没余力去安慰别人,只得默然。

修文是在乎你的。

他平时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你看他刚才的样子,分明已经失了常态。

他检查浴室的时候还去试淋浴房地砖打湿后会不会滑,说要去再买一条防滑垫,你现在绝对不能摔倒。

甘璐惨淡地一笑,他只是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冯以安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甘璐疲惫地将头靠到沙发上,合了眼睛。

冯以安头一天便接到去开销售会议的通知。

他与魏华生向来交情不错,听他大致讲了记者招待会上发生的事。

魏华生讲到尚修文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妻子一耳光时,他也着实大吃一惊。

今天他又先后接到吴昌智和吴丽君的电话,两个人都让他务必劝尚修文准时赶到J市开会,却都说得语焉不详,他也不知道尚修文夫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见甘璐面色苍白憔悴,他颇有些不忍。

这样吧,你还是进卧室躺会儿。

那儿有张贵妃榻,比靠在这里舒服。

冯以安带她进主卧。

里面床上只放了席梦思床垫,飘窗边有一张深枣红色的贵妃榻,他拿走上面盖的防尘布出去了。

甘璐躺倒在上面,乏力的身体贴合着丝绒榻面,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固执地要搬出来,明明是与尚修文两人之间的事,然而被冯以安这样突然跳出来一搅,简直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笑话。

躺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她心乱如麻,依旧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样。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抚上自己平平的腹部。

去年初夏,为了准备怀孕,甘璐买回了不少书细细研读,对于受孕和胎儿发育的过程早就有了丰富的理论知识,然而此刻,她却对已经生长在自己子宫内的小小胚胎没有一点儿概念,这两天洗澡时,她甚至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体。

真的要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生下孩子吗?这个念头一经涌现,就再难以打消了。

她自知这个念头来得很罪恶,可是又想,只是一个连性别都不具备的胚胎而已,英文甚至用it来做人称指代。

你连你自己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都不清楚,以你现在的心境,又怎么能保证给孩子健康的发育?你与尚修文会走到哪一步?你们能给孩子一个健康和谐的成长环境吗?甘璐陷入迷迷糊糊的半睡眠状态,蒙眬间觉察到尚修文进来了一次,替她搭上一条毯子。

他站在她身边,她知道他必然是看着自己,然而她却不想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良久,他轻轻走了出去。

等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进来叫醒她时,她很不耐烦。

这样恹恹躺着,并没有带来缓解疲劳的感觉,身体依旧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根本不想动。

然而尚修文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声音紧张,你在流鼻血。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的血,没什么,帮我拿条毛巾过来。

我带你去医院。

流鼻血用得着去医院吗?这几天流了好几次,一会儿就止住了。

她没好气地说,站起来准备向浴室走,却突然记起这里是别人家,未必有毛巾,转而去客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纸巾擦拭着。

尚修文过来,二话不说,拿了外套就要给她穿上,跟我去医院,看医生怎么说。

坐在客厅里的冯以安也附和道:对,赶紧去医院吧。

甘璐烦躁地抖落尚修文的手,我说了不用去。

璐璐,无缘无故流了好几次鼻血,总得去确定是什么原因,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甘璐放下沾了血迹的纸巾,冷笑一声,修文,你这么关系孩子吗?孩子和你,我都一样关心。

我不去医院,孩子听天由命好了。

尚修文勃然变色,你不要太过分……他蓦地打住,只见她歪头看着他,眼睛亮得异乎寻常,差不多带着挑衅,似乎在静待他发怒。

这样的甘璐是他陌生的,而旁边的冯以安已经站起身,拼命向他使着眼色。

他努力放缓语气,璐璐,我说过,不要这么说我们的孩子。

你想要我怎么说?没办法,我自己也在听天由命。

尚修文,如果没有这孩子,我还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吗?室内出现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冯以安十分不安,有心劝解,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甘璐在尚修文的目光下依旧十分平静,然而再没有挑衅的意味。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仿佛一次燃烧在转瞬间已经耗尽,只剩一片如同灰烬般的哀伤,以安不是说你们得去J市吗?求求你们,现在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转身回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尚修文看着面前紧闭的卧室门,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冯以安松了一口气,修文,你冷静一点儿。

她可是孕妇,现在情绪又不稳定,你不能跟她计较。

尚修文没有做声,停了一会儿,沉声说:走吧。

两人一起下楼来到地下车库,冯以安说:还是开我的车去吧,你可以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尚修文踌躇一下。

冯以安奇怪,怎么了,到J市那边自然有车给你用,你还舍不得你的宝来吗?尚修文苦笑,以安,我在想要不要把车钥匙给璐璐,让她开车去上班,省得挤公汽。

冯以安举手投降,你今天细致得简直让我不敢相信,往返超市、商场已经两次了,买的东西千奇百怪。

好吧,你再上去一趟吧。

算了,我现在再出现在她面前,估计她会抓狂。

而且她精神这么差,开车恐怕精力不集中,还是让她打车好了。

两人上了冯以安的马自达6,冯以安将车驶出地下车库。

外面已经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冯以安一边开车,一边谈起最近严峻的销售形势。

这次会怎么处理吴畏?冯以安对吴畏一向印象欠佳。

还能怎么样?我舅舅都做出这种姿态了,哪怕花血本,也只能保住他。

而且现在的重点真不在于他,如果亿鑫真的跟市里达成协议,兼并了冶炼厂,我们的局面更被动。

修文,有一件事,就算你太太不问你,我也真得问你。

这次贺静宜来势汹汹,真的只是为亿鑫图谋一个冶炼厂吗?你认为呢?我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可是她这样大费周章,倒把你逼上了前台。

可能对于旭昇来讲,反而是件好事。

吴董事长这两年思想保守,只满足于占据了两省大部分低端市场份额,一味守成,已经束缚了企业的发展。

你又一直隐身在后面,不愿意直接干涉他的经营,不然旭昇哪止于现在的规模,冶炼厂的兼并又何至于要拖到今天?我有我的考虑,以安。

而且旭昇能走到今天,跟我舅舅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可以说这个企业是他的心血所在。

这个我不否认,可是我说的你也不能否认啊。

尤其他对吴畏的姑息,才造成了现在的恶果。

去年经销商开会的时候,就有人直接跟他反映与销售部门沟通存在问题,销售区域划分随意,总部无视小代理商的利益,可是他一点儿动作也没有,弄得大家都寒心了。

不然吴畏这件事怎么可能要弄到别人举报、有关部门查处的地步,他老人家才知道。

尚修文自然清楚冯以安说的情况,但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将他名下的股份交给吴昌智担任名义持股人全权托管,只在本地与人合伙经营贸易代理公司,并不肯参与旭昇的具体经营。

最初固然是为了让吴昌智保持在董事会的绝对控股,在与J市经委的博弈中赢得最大的自主权。

更重要的是,他那时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到后来,旭昇在他舅舅手中顺利发展到了一定规模,吴昌智的儿子吴畏与两个女婿都是高层管理人员,分别占据着公司要害部门的管理。

尚修文除了每年拿应得的红利外,更不愿意置身其间落一个坐收渔利的口实,为一件他并没太大兴趣的生意破坏了亲戚情分。

吴昌智倒是一直重视他的意见,逢到重大决策,一定要与他商量。

但吴昌智学的是金属材料专业,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旭昇的前身——一家国营钢铁公司,从技术人员一直做到副总,对于钢铁企业运作的每个环节都十分熟悉,他自诩为内行,也没人能否认这一点。

他有他的经营思路,并且十分自负、固执。

尚修文并不总能说服舅舅,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提供意见,不愿意以最大股东的身份迫使舅舅改变决定。

一方面,旭昇这几年高速发展,但另一方面,也正如冯以安所说,吴昌智经营思路的保守与管理方面的漏洞造成的隐患越来越多,集中在去年下半年开始初露端倪。

吴昌智不得不承认,尚修文很早对他的很多提醒都是对的,而吴畏则越来越让他失望。

他只好更多地倚重尚修文,不断请他过去商量下一步的经营方针,只是都已经有点儿为时过晚了。

尚修文的想法是引进远望的投资制衡吴昌智,然后任用职业经理人规范企业运作,然而不等他的计划实行,贺静宜的一连串安排,让旭昇的所有矛盾被集中诱发催化出来,将他突然逼到了这样一个退无可退的位置。

老魏是做实事的人,这些年一直不算得志。

现在让他从管质量转到管销售,他劲头很足。

昨天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觉得我们有很多想法都很一致。

尚修文抬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只唔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冯以安发现他的神思不属,只得打住谈公事。

修文,璐璐恐怕不只是因为你没告诉她股份的事、没提前跟她商量就出任旭昇董事长生这么大气吧?毕竟她以前都不怎么管你生意上的事。

那只是原因之一。

尚修文简单地回答,一瞥之间,却只见冯以安嘴角的笑意来得有点儿诡异,以安,在想什么呢?说真的,修文,我们共事这么久,私交也不错。

不过眼前这件事,你如果让我来推测的话,我也很容易往你跟贺静宜的私人恩怨纠葛上想,就更不要说落到璐璐眼里会是个什么效果了。

一般女人是很计较这些的。

尚修文放下手,直视着前方,声音平淡地说:以安,璐璐并不是一般女人。

璐璐可能很大方很明理,可是你千万别把你太太当成能包容一切的圣人。

她要是爱你,就必然没办法接受你跟别的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那是早就结束的事了。

我了解你的为人和定力,没说你跟贺静宜还有什么暧昧。

不过那次贺静宜到公司来找你,我就看出你们以前的关系不寻常。

她打量我们办公室的那个表情,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

偏巧你们出去吃饭回来,又被璐璐迎面撞上。

你可别跟我说,你没察觉到贺静宜看你太太的目光有多不友好。

如果是一段早就结束的关系,她真没必要表现得那样。

我能看出来的东西,璐璐怎么可能没有感觉?那天贺静宜的突然造访,以及在安达写字楼下与甘璐的那个相遇,尚修文当然清晰记得。

贺静宜诧异地打量外面有些拥挤的开放式办公区,全然不理会公司职员好奇的目光。

她视线扫过所有人,然后走进他与冯以安共用的办公室,却并不坐下,目光停留在他办公桌上放的照片上。

那是他与甘璐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合影。

他穿着白色衬衫,甘璐穿着热带风情的大花吊带长裙,两人并坐在海上屋的露台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肩,金色夕阳洒在他们身上,甘璐对着远方笑得十分开怀,而他正注视着她的那个灿烂笑容,嘴角含着一个微笑。

这张照片是尚少昆帮他们拍的,他和甘璐都十分喜欢。

冯以安当然察觉到了贺静宜那个长得有点儿奇怪的注视,他同情地对尚修文使个眼色,抽身出去了。

静宜,今天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贺静宜似笑非笑,再度打量他这间小小的办公室,然后目光落到他脸上,我们在这儿谈吗?还是另外找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马上也到吃饭时间了。

尚修文的确不想让她在公司里待下去,于是点头同意。

两人下楼开车去了一间西餐厅。

各自点餐后,贺静宜只草草吃了一点儿就停下来,似乎有些喟然,修文,我没想到你现在安于这样的小本生意。

一个人能适应各种环境并不是坏事。

尚修文闲闲地说。

待贺静宜提出让安达为亿鑫年后即将在本地展开的投资项目做建筑钢筋供应时,他一口回绝了,静宜,你如果不是头一次为亿鑫主持项目,就应该清楚,这样规模的投资,没必要与代理商谈供应合同,直接让厂家参与招标就可以了。

你认为我可能你你舅舅去合作吗?她冷笑一声。

你没理由恨他。

他跟你当年并没有利害冲突,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贺静宜哼了一声,并不再谈吴昌智,你是因为这个提议来自于我才拒绝的吧?错。

他平静的回答,对我来讲,生意就是生意,只有合理与否,不存在个人好恶成分。

你变了,修文。

贺静宜大睁着一双美目凝视着他,从我们再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跟我使用外交辞令。

我只能推测,你一直恨着我。

我没恨过你,静宜,更不用说一直了,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

他哑然失笑,看到你现在事业成功,我为你高兴。

可是看到你这偏安一隅、暮气沉沉的样子,我不可能开心得起来。

你为什么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重新做一番事业呢?为你舅舅卖命能有多大发展?上次在J市,我就已经对你讲了,你就算帮他,也没法扭转旭昇的局面。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不打算做什么改变。

至于旭昇,我能理解你为亿鑫工作所站的立场。

贺静宜冷笑一下,修文,如果你不这样强调你满意现在的生活,我或许倒真的会认为,你确实已经淡忘了过去。

尚修文只得苦笑,你一向喜欢凭直觉进行推理,也许能得出不寻常的结论,但可靠性就差了点儿。

他看看手表,不早了,我得回去工作,走吧。

贺静宜开车将他送到楼下,恰好碰见甘璐与冯以安出来。

尚修文在一瞬间几乎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接触到甘璐沉着镇定的神态,他完全放下心来。

可是,似乎正是那次见面,令贺静宜有了更一步试探的念头。

她竟然说服信和出来指证安达,试图让他回过头去答应与她合作。

他恼怒之余,当然还是断然拒绝了,同时加快了与远望的合作,打算彻底从旭昇脱身,断掉贺静宜的想法。

只是等他意识到贺静宜所图谋的既不止于迫他就范,也不止是J市一个冶炼厂那么简单时,事态已经发展得脱离了他的控制。

冯以安将车驶出市区,上了高速,继续说:现在回过头一看,我猜指认安达供应的钢筋不合规格应该也是她操纵信和干的,至于这次一举提供资料,曝光吴畏干的这件勾当,更不消说也是她的手笔。

单只为亿鑫图谋一个冶炼厂,并不至于一定要把安达牵扯进去啊。

我只能断定,她要么是恨着你,想要报复;要么是还爱着你。

尚修文默然。

他不认为受过情伤后消沉了好长时间的冯以安能分析出自己面临的困境,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的确被冯以安言中了。

这并不需要复杂的推理头脑,更不用说甘璐十分聪明,一直长于分析推断了。

冯以安显然对他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修文,璐璐一向理智讲道理,生你的气也不会生太长时间的。

她如果肯生我的气,我倒会稍微放心一点儿。

尚修文喟然长叹,似乎要将一口浊气尽数吐出,然而眼前浮现的却是甘璐那张过分平静的面孔和盛满哀伤的眼睛。

她这么大反应,证明她是很在乎你的。

你要是碰上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淡然对待的女孩子,就知道那才真叫要命了。

尚修文当然知道冯以安是有所指的,但他此刻没心情和别人谈论此事,只苦笑一下,仰靠到椅背上,合上双眼,再不说话了。

甘璐在冯以安这套房子里住了下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里除了没有吴丽君,基本上和她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尚修文那天临走前往返了几趟,第二天甘璐从卧室出来以后,发现房间已经被收拾过。

他差不多买齐了所有的居家用品。

从牙刷、牙膏、拖鞋、毛巾、各式床上用品,一直到冰箱里放得满满的水果和她以前喜欢吃的零食。

等到下午三点钟,钟点工胡姐拎了满手的菜,拿了钥匙开门进来,她连惊讶的情绪都没有了。

胡姐乐滋滋地说:小甘,恭喜你啊。

恭喜什么?话一出口,她就醒悟到了,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只得暗自承认自己这几天确实变迟钝了好多。

小尚跟我说了,你怀孕了,从这里上班更方便一些,以后就住这边。

他说你吃习惯了我做的菜,让我到这里来照顾你,工资也给我加了。

小尚真是细心啊,跟我说你这几天胃口和精神很不好,让我尽量做又有营养又清淡的菜,还特意列了单子给我。

甘璐强打精神问:那妈妈那边饭谁做?吴厅长也叫我过来啊,她说她另外再请一个钟点工,现在以照顾你为主。

胡姐麻利地归置着手里的东西,我今天提前出来,到周围看了看,有个蛮大的菜市场,买菜很方便,你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

谢谢胡姐。

这谢什么?小甘,你婆婆人很好,不过年轻人自己住到底自由一些。

想当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胡姐一边忙碌着,一边说得热闹絮叨,给这个空阔冷清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甘璐似听非听,只觉得在尚修文的安排之下,她的离家出走已经越来越接近于一场无聊的闹剧了。

她简直有点儿哭笑不得,可是懒得再说什么。

她连日来心神俱疲,既没胃口,更没精神注意身体。

昨天她一直昏睡,尚修文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并不知道。

睡到实在饿得胃发痛了,她才下楼去随便买了点儿东西吃,不过只吃一半,便又有了恶心感,好不容易才强忍着没在人家店里发作,匆匆丢下碗筷回了家。

晚上睡觉,她也是随便抖开床单铺上,打开一床羽绒被一盖,根本没精神料理家务。

现在看胡姐过来,先是择菜炖汤,然后收拾屋子,她自然既没有那份硬气,也没有那份矫情,并不打算一定要胡姐回去,留自己一个人自生自灭。

甘璐到了周一准时去上班,新学期正式开始。

再怎么不适,也不能不工作。

可是有一份工作要忙,身体上的不适倒变得可以忍受了。

她仍然觉得累,却反而没有头一天在房间里睡着一动不动,却疲乏到绝望的感觉了。

到了下班时间,她走出学校,尚修文迎了上来,一手接过她拎的包,一手扶住她。

她只木然地随他上车。

今天早上有没有恶心的感觉?有一点儿。

又流了鼻血没有?没有。

我去咨询了医生,她说也许是天气变化引起毛细血管收缩,如果持续流的话,最好还是去五官科看看。

嗯。

学校食堂的午餐吃得有胃口吗?不然改天叫胡姐中午给你送饭。

没那个必要。

谈话再没办法继续,两人一路沉默着。

回到家时,胡姐已经把饭做好了,桌上放的全是她平时爱吃的菜。

尽管食欲不振,她也勉强喝了点儿汤,吃了半碗饭。

吃完饭后,她正要依习惯收拾餐桌,尚修文拦住她,我来吧。

尚修文以前从来不做家事,不过她也不想与他客气,马上洗手回了卧室。

这间卧室已经被胡姐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床上用品是尚修文仓促之间买来的,尽管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但跟装修风格以及窗帘、墙纸都不大搭配,更增加了一点儿在别人家寄居的感觉。

甘璐将一盏落地灯移到飘窗那里,坐在窗台上,打开教科书、教案,和往常一样做着备课笔记,准备这一周的讲课内容。

她一向不能容忍没有准备,仅凭过去的经验上课,哪怕是讲得烂熟的内容,她也会结合目前的进度和学生的程度,全部重新准备一次。

更何况课程改革在即,教研组分配了一部分试讲内容给她,她需要在学期中间提交一篇论文上去,更不想马虎了事。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走了进来,璐璐,去书房吧,这样坐着很容易疲劳。

她把备课本摊在弓起的腿上,的确算不上一个舒适的姿势。

不等她说什么,尚修文已经走过来收拾了她摊在一边的书,伸手去扶她。

她只得苦笑,我还没到行动不便的地步。

这几天她根本没有进这套房子的其他房间去参观的欲望,现在随着尚修文走进书房,才发现这里连接着一个阳台,装修得十分简洁,靠墙的书架空着,书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常用的书,想必是尚修文给她搬过来的。

谢谢你。

她确实正在发愁,匆忙之间有几部工具书没拿过来,正在盘算要不要再去买。

尚修文脸上也浮起一个苦笑,别客气。

她继续备课。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尚修文重新走进来,我带你出去散会儿步,别这样久坐不动。

他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让她颇有点儿不是滋味。

她低头默然片刻,还是穿了外套,随他一起下楼。

这栋公寓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

本地虽然一向以江河纵横、湖泊众多出名,可闹市区的湖泊到底还是稀有的,再配上一个绿化广场,不但是周围林立的楼房的重要卖点,也是市民聚集休憩的好场所。

现在正当残冬时节,天气仍然寒冷,广场上只有一些半老太太随着音乐在兴致勃勃地跳舞,给孩子们玩的小电瓶车等游乐设施冷冷清清地闲置在一边。

尚修文与甘璐顺着湖边小径慢慢走着。

湖面的粼粼波光上映着四周高楼的通明灯火,被寒风吹得摇曳不定。

出来散步的人并不多,相隔不远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的噪声传来,更衬得这边安静得近乎奇怪。

尚修文握住甘璐的手,她微微缩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掌心的温度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他们都穿着慢步鞋,踩在防腐木铺就的小道上,脚步声响得轻而一致。

关于过去的事,我想我应该跟你讲得更清楚一些。

修文,我当初接到师大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时,很不开心,总以为好不容易摆脱了高考的威胁,结果以后还是得不停去死记硬背。

尚修文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件事,可是这是几天来她头一次心平气和跟他讲话,他当然不想打断她。

真正开始学了以后,我才知道,历史最麻烦的地方不是需要去背,而是它充满了不确定性。

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注重修史,史学很发达,各种史料浩如烟海,可是中国历史一样还是充满谜团,各种史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管从哪一种角度解读,都会有不同说法。

所以你才真正对历史有了兴趣,对吗?他开口一问,甘璐似乎有点儿吃惊,侧头想了想,嘴角牵动一下,却终于没有笑出来,我想说什么来着,唉,我废话扯得太远。

其实我想说的只是,时间让历史变得模糊,再怎么研究,大概也不可能完全还原。

具体到每个人的历史,那就更纯粹是很私人的事,谁对谁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保留。

至于你,你已经错过了对我讲你过去的最佳时间,现在我对你的历史没有研究的兴致了。

璐璐,既然你不想再听到道歉、解释,尚修文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儿涩然,那么,就当这个孩子给我们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们好好生活下去吧。

恐怕一个孩子给不了一个充满疑问的婚姻全新的开始。

我也讲点儿我的过去吧。

甘璐踌躇一下,我以前对你讲过我小时候的事,不过我很少提到我妈妈对不对?因为他们的离婚吗?离婚?不,我不恨他们离婚。

从我记事起,我爸和我妈的感情就不好。

离婚以前,他们吵得很厉害,也很频繁。

他们不想当着我的面吵,总是在我睡着以后,关了他们房间的门,尽量压低声音。

不过吵架这件事,根本就没法悄悄进行。

甘璐看着远方,苦笑一下,我不止一次站在他们房门外听,吓得发抖,可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吵。

她惘然看着前方,记得那个小女孩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出吵闹和摔东西的声音。

一点清冷的明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出一个狭长变形的光圈,而她站在那个光圈内,手指只能紧紧抓住自己睡衣的衣襟,孤独而无助地呆呆站着。

似乎正是从那时起,她再怎么长大,再怎么学会了对着意外保持镇定的姿态,也保留了在紧张时抓住衣襟这个本能的动作。

尚修文以前曾一边看甘璐旧时的照片,一边听她讲童年时的趣事,诸如父亲怎么带她转几趟公汽去郊区抓蝴蝶做标本,怎么在错过末班车后一路走回家……她几乎从来不提母亲,说到父母的离婚,她十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想到她还有如此不愉快的记忆,他知道她现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只能怜惜地握紧她的手。

他们为什么吵,我不大有印象了,可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妈妈说的。

她对我爸说:你别指望用女儿拖住我,如果不是有璐璐,我还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吗?她转回头,看着尚修文,前天我似乎也跟你说了类似的话。

尚修文能感觉到两人紧握的掌心沁出了一点儿冷汗,生气时急不择言是常事,你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气,我不介意那句话,你也不要总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

甘璐不置可否,再度看向前方,我一直以为我很理智,比别的小孩来得通情达理,可以平静地接受父母的离婚,接受妈妈对她的生活有别的安排。

毕竟她跟我爸不是一路人,勉强在一起相看两厌憎没什么意思。

可是前天对你一说完那话,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忘了我妈对我的嫌弃,一直耿耿于怀。

你母亲对你是很关心的。

那次你带我去见她以后,她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如果生意上有需要,只管去找她。

她希望我能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儿。

甘璐一怔,随即笑了,我妈一向看人眼光狠,居然跟我一样被你瞒过了,以为你做小本生意,需要人提携,看来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璐璐——甘璐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是呀,她很关心我,其实她对什么都放得下,唯独就是没彻底放下我。

要不是有了我,她说得上无牵无挂,活得会更洒脱一些。

当年她本来有机会跟一个条件不错、年龄相当的男人移民去国外,可她想来想去,说只怕一走,就跟我更没感情了,结果还是留下来了。

我明知道她对我很好,有时甚至说得上是在讨好我,可我就是不肯跟她亲近。

不知道是真为我爸爸不值呢,还是小时候那点儿恐惧和恨留在心里了。

她声音娓娓,一如平时般不疾不徐,似乎在平和地回忆旧事,然而尚修文已经了她话里的意思。

璐璐,我们和你父母的情况并不一样,我是爱你的。

我爸还很爱我妈呢,我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不过有什么用?她苦笑一声,他给的她不要,她要的嘛,他又给不了。

爱这个东西,只有当给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样理解、同样重视的时候,才算得上有意义。

你的爱……很特别,我既理解不了,大概也要不起了。

这个直截了当的断言让尚修文一下站住了脚步。

他执起甘璐的手,深深看向她,我知道,我那样坦白以后,你只会更疑惑。

现在你该理解我选择有些事不说的苦衷了吧?甘璐似笑非笑摇头,你大概吃定了我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更快乐吧?尚修文无可奈何,以你一向的聪明,璐璐,你会愿意跟一个有这么多往事的男人搅在一起吗?恐怕当初我一坦白,你就会离我远远的。

我得承认,你了解我所有可能的反应,修文。

如果不是你亲爱的前女友突然这样跳出来,我大概就一直生活在你的安排之下了。

是我不对,我只是,尚修文踌躇一下,声音低沉,我只是不想错过你,更怕失去你。

呀,如果现在还说这个话,你可真是侮辱我的智商了。

你会怕什么?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根本从来没脱离过你的计划。

现在回想一下,我真是觉得既害怕又荣幸。

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花心思。

甘璐无声地笑了,直笑得肩膀抖动,可是没有一丝愉悦之意。

别把我的一切举动都想象成居心叵测,璐璐。

那些事确实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被往事困扰。

没人能斩断和过去的联系。

坦白讲,如果我们不是夫妻,我倒是能理解你。

换了是我,我也不会主动跟人去告解的。

不是人人都能担当祖父的角色,做到无条件的体谅宽恕。

我没资格向你要一个无条件的宽恕,哪怕你已经不信任我了,我也一样得跟你说,璐璐,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

以这种方式爱吗?我可不感谢你选中了我。

她嘴角那个笑意来得越发惨淡苦涩。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给我机会,我们来重新建立信任。

对不起,你一说到很长的时间,我就忍不住有点儿绝望了。

甘璐这个萧索的语气让尚修文一窒,璐璐,你不可以这样想。

我还能怎么想?你第一次跟我说到要孩子的时候,我真的是很迟疑的。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准备好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个比我妈妈合格称职的母亲。

克服这个迟疑, 我需要下的决心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她惘然摇摇头,似乎要把那些回忆从眼前挥去。

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决定,正是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才渴望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我不想威胁你,可是我们现在这种情形,真保不齐会像我父母似的,成一对怨偶,那样的话,对孩子并不公平。

我从来认为,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全靠自己去选择去把握,你怎么能断言我们会重复别人的生活?我没你这份自信,尤其是现在。

我才发现,我过的居然一直是被选择的生活。

你向生活妥协娶了我,现在又让我向孩子妥协,跟你继续下去。

不等尚修文反驳,甘璐轻轻地笑,如果我下不了狠心不要孩子,似乎就没得选择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娶你只是因为……别别,不用说那些话了。

看清楚事实后还需要你来呵哄,可真就傻得没救了。

甘璐仰头看着他,脸上神情平静如止水,好吧,在没有做最后决定以前,我不会再说拿孩子赌气的话,请你也体谅我的心情,不要再来刺激我。

尚修文握紧她的手,璐璐,你这个判断对我们两年的婚姻生活来讲,是很不公平的。

关于公平,我们不用多争论了,没什么意思。

甘璐意兴索然,垂头看着地上长长的影子。

我现在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两年的生活,不然除了景仰你以外,对自己简直没一点儿信心可言了。

回去吧,我累了。

他们往回走。

尚修文仍然握着甘璐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达到她的手上;她的肩头抵着他的右臂;他们的身影被昏黄路灯斜斜投射在前方,一高一低连在一起。

这与往常他们散步的情形并无二致。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甘璐能感到尚修文的手掌收紧,将她的手更紧地嵌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那个力度足以让她感到疼痛,她却一声不吭,任由他用力握着,仿佛这个疼痛能镇住她心底不愿意去正视的钝痛。

chapter 17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的坦白来得不是时候,只能算是一份口供而已。

===================================================================甘璐与尚修文的生活差不多恢复了常态——如果相敬如宾能算一种常态的话。

尚修文住在客卧,早上他会准时起床,开车送甘璐先去吃早点,然后去学校,下午他提前到学校门口等她,接她回家。

饭后她去书房,他在他的房间各自处理工作。

到九点,他会送一杯牛奶到书房,看她喝下去,然后带她一起下楼散步。

到了十点半,他会提醒她早点儿休息。

这样平静到沉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甘璐却觉得好像过去了三年之久。

她向来并不缺乏耐心,然而,现在她没法跟任何人比拼耐心了。

从早上的晨吐到站得略久就觉得疲乏的身体、坐下来就嗜睡的精神状态,通通都在提醒她,那个胎儿正一天天在她身体内发育,慢慢成形,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为一个最后的决定患得患失。

更何况,她清楚地了解尚修文的耐心与意志。

现在从认识的过程回想起来,她只得承认,她大概从来没逃出过他的掌控。

这天中午,甘璐接到钱佳西的电话。

喂,你们和好没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嗯了一声。

这么无精打采的干什么?得了,我早知道你老公一哄你,你准得就范。

她禁不住苦笑,你还真了解我这点儿出息,佳西。

谁让你一向这么讲道理。

这年头,永远是自私的人最强悍。

不过话说回来,结了婚,尤其还跟婆婆住一起,也就失去了无理取闹的资本了,要把日子过下去,只好想到妥协。

很好很强大,你现在的理论已经由恋爱扩展到婚姻,可以考虑去策划个栏目普度众生了。

能度得了自己就善莫大焉功德无量,还度众生?钱佳西哈哈一笑,我最讨厌在报纸上、电视上扮知心姐姐的那帮人了。

哦,对了,除了我们的学姐罗音。

最近她转战《城周刊》了,在那上面开的情感专栏倒真是值得一看,既犀利而有幽默感,又不一味毒舌刻薄,写得很不错。

钱佳西曾见过罗音,相互攀谈起来,居然是师大校友,自然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甘璐每天中午在学校看晚报,对罗音也有印象。

她主持了很长时间的倾诉版,那种贩卖普通人生活情感隐私的栏目,一度近乎泛滥于各种报纸,但罗音还是从中间脱颖而出。

她笔触大胆,却从不用猎奇的手法写狗血故事吸引眼球,叙述事实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尤其是讲述后面的点评写得言简意赅,又不失温情,十分精彩,在本地颇有一点儿名气。

你一向眼界高,什么也入不了法眼,既然你都这么推许她了,我回头买来看看。

哎,再告诉你一件事儿,李思碧昨天若无其事地来台里销假上班了。

甘璐对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兴趣,可是也不愿意打消钱佳西八卦的兴致,她不可能永远躲着不见人啊,那只会更显得心虚,不如该做什么做什么。

行走江湖,皮厚一点儿,才能刀枪不入,反正现在也不至于有记者追踪她。

钱佳西再度大笑,话是这么说,台里还是暂停了她的节目。

网上热点总在不停转换,谁也别指望永远占据大家的眼球。

如果你表嫂愿意放她一马,她也许还能混过去;如果有人推波助澜,她再怎么装没事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消除这事儿的影响。

甘璐想想吴畏闯出的大祸,已经不止是家庭内战,还真不能断定陈雨菲会怎么发落他,更别提李思碧了,只得叹口气,大家都自求多福好了。

哎,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正室妻子、大房太太的范儿了。

甘璐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我得去食堂,改天找时间一起吃饭吧。

跟钱佳西闲扯,甘璐向来放松,可是她却提不起勇气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好友。

一个有着神秘过去与复杂感情经历的老公,一个来得不适时的孩子,谁又能代她做出决定呢?不过这样闲聊,似乎也散去了一点儿心头的郁结。

放下电话后,甘璐看看时间,连忙戴上臂章去学生食堂——今天正好又排到她值班巡视食堂风纪。

学生食堂闹哄哄的程度堪比菜市场,甘璐沿走道随便转着,除了看到太严重的浪费和打闹行为会出声纠正外,并不怎么管他们。

她始终觉得师大附中的规章制度未免太过严格,而吃饭时还需要老师巡视,也未免太没把学生的自觉自律放在眼里了。

一圈还没走完,她胃里一阵翻腾,只得捂住嘴匆匆跑出食堂。

她近几日早上空腹必会觉得恶心,其他时间就不一定了。

有时只是空气中飘来的一个味道,或者看到一个形状可疑的东西,就能弄得她起反应,狼狈奔开。

她迎面碰上江小琳,却没法说什么,急急从她身边奔过,跑进最近的行政楼里的洗手间。

等她漱口出来,回到学生食堂,发现江小琳正疾言厉色地训斥一个没吃完饭的女生,那女孩子端着餐盘一脸沮丧地听着。

甘璐瞥见她餐盘里被扒拉的乱七八糟的饭菜,不免又有点儿泛恶心,只得赶快移开目光插言道:去,马上坐那边把饭吃完。

那女孩子如逢大赦,赶紧乖乖走开。

甘璐笑道:江老师,怎么没去吃饭?刚才就是找这个学生,告诉她参加数学竞赛的事,一来就看到她准备把整盘的饭倒掉,实在太过分了。

甘璐笑着摇头,没办法,不管采取什么措施,浪费现象都没能彻底制止。

走吧,这边他们快吃完了,我们也去吃饭。

我正好还有调课的事要跟你说一下。

两人进了旁边的教工食堂,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时间,里面只零落坐了几个同事。

她们分别买好饭,边吃边谈着下周调课的安排。

甘璐刚把一块牛腩放在口中,突然又觉得胃里一阵上下翻腾。

她只得匆匆说声对不起,丢下餐盘再次疾步跑去洗手间。

回来时,她已经是食欲全无,却发现江小琳吃完了饭,仍然坐在原处没走,正在翻看一本杂志——正是钱佳西才提到过的《城周刊》。

她奇怪一向风风火火来去的江小琳怎么有这份闲心,想想刚才江小琳对学生的训斥和自己的附和,实在不好意思不碰还剩大半盘的食物了,只得重新坐下,勉强扒了一口饭往嘴里塞着,一边闲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朋友也跟我说起这份杂志,说罗音的专栏很有意思。

江小琳笑了,是呀,她是我师大同学,当初我们住一个寝室,关系很不错。

难道她也是学数学的?她是中文系的。

我们数学系女生少,当时都是跟别系的女生混住。

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去找过她,杂志还是她送我的。

去找朋友很平常,然而这个朋友主持着情感话题、倾诉专栏,她此刻特意说起,又似乎有点儿不寻常了。

果然江小琳接着说:我有实在决定不下来的问题。

我想她见过的千奇百怪的情况应该很多,可是跟她一谈,她告诉我,每个人的处境和要做的选择都是独一无二的,她能倾听,可是绝少能给出具体的建议,更不可能帮人做决定。

甘璐微微一笑,的确,很多事情都只能自己决定。

跟你说点儿私事,你不介意吧。

她含笑点头。

我男朋友,就是上次你看到的那个人,跟我提出结婚了。

甘璐自然记得那个带了一个可爱小女孩的男人,也记得江小琳说过的话,不禁犹豫了一下,你答应了吗?我答应了。

我们商量好三月八日去领结婚证,如果在那之前不后悔的话——估计我也干不出那么出尔反尔神经质的事来。

甘璐一怔,随即说:恭喜你。

谢谢。

不瞒你说,这个决心下得实在不算容易。

甘璐想起江小琳曾提起过的那个男人的要求,嘴里的那点儿饭更加难以下咽了,江小琳却笑了。

其实平心静气一想,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不就是不要孩子吗?听到不要孩子,甘璐的心着实加快跳动了一拍,随即才醒悟到江小琳是说什么,只听她继续说:我今年寒假过年回家,看到我姐的第二个小孩,才四个月,得了急性肺炎,冒着大雪往县医院送,他们一家人除夕都是守在那儿过的。

家里那么困难,她身体也不好,养一个都是凑合,偏偏为了要个儿子,还生第二胎,家里一贫如洗得让人绝望。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才算交了住院费用。

看看她煎熬成那样,我觉得我不用生也好。

甘璐不禁黯然,几乎没法维持笑意了,江老师,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孩子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别人的要求。

谁能完全出于自我做出决定呢?罗音说得没错,如果爱情没有强大到让人甘心忽略其他的一切,那么所有的选择都不过是权衡取舍,没什么可难为情的。

我想通了,就这样吧。

你并不一定非要接受这个选择。

理论上讲是这样,不过生活给我的选择从来不多。

这句话让甘璐有些伤感,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说真的,我不想一直当老处女、住在宿舍里,生活中只有工作跟责任。

能跟一个没有什么恶习、条件还好、看上去善良斯文的正派男人结婚,也算是有了喘息之机了。

江小琳看她一眼,笑了,是不是我讲的这些太扫兴,让你都吃不下去了?甘璐很有点儿汗颜,可是实在没法勉强自己吃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说:跟你没关系啊,江老师。

不好意思,恐怕今天我也得浪费了,我的胃有些不舒服。

江小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食堂,江小琳说:甘老师,我不是管闲事,不过身体如果……有什么状况的话,不要硬撑。

课可以调换,值班巡视也可以重新安排的。

谢谢,我没事的。

江小琳并不多说什么,两人各自回了办公室。

甘璐坐下,看着窗外的法国梧桐出神。

经过一个漫长多雪的寒冷冬天,枝条上仍然挂着不多的枯黄树叶,随风摆动,更添残冬萧瑟气息。

她清楚地知道,江小琳平时并没有与人闲话家常套近乎的兴致,今天能与自己说私事,是信任自己,同时也是对自己额外的关心了。

她自然感激她的好意。

在学校这样女性众多的工作环境里,同事之间会时常讨论生育方面的话题。

大家一致得出的结论是,对老师来讲,四月份生孩子最合适,天气既适合带孩子,休三个月产假后,马上接着放暑假,可以安排得比较从容,又能将对工作的影响降到最小——倒不完全是敬业和对学生负责,也涉及奖金、津贴和绩效工资等现实问题。

甘璐去年决定要孩子后,对这样的讨论当然添了兴趣,碰上了会认真去听。

自然也有人打趣她,她都一笑而过。

身为老师,怀孕也的确得及时跟班主任沟通,跟学校报告,以免整个学期乃至学年的课程安排出现问题。

可是她现在仍然在犹豫之中,只得拖着不讲。

江小琳的话盘桓在她耳边。

她想,是呀,罗音确实很犀利,如果没有爱,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权衡取舍罢了。

可是这样想了,并不能说服自己,更没法挥去胸中的那份苍凉寒意。

下午下班后,甘璐走出学校,却没看到尚修文的车。

她踌躇一下,看见旁边报摊上醒目位置摆出来的《城周刊》,心中一动,便过去买了一本。

她将找的零钱放入包内,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打尚修文的电话,又觉得这犹豫来得好不矫情。

这几天,她与他同出同进,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早上他甚至蹲下来帮她系鞋带——他们只差没和过去一样在一张床上睡了。

两人讲话很少,也只是因为她不肯回应他挑起的话题。

现在她居然不知道打去电话该说什么——开口问他为什么来晚了吗?如果她如此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哪里还能用纯粹妻子的口吻盘问他的行踪。

她再次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场可笑的闹剧之中。

有同事从她身边走过,笑着说:等老公来接啊。

她只得含笑点头。

好在手机响起,是尚修文打来的,他告诉她,再等他几分钟,他被堵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路口,马上过来。

甘璐站在人行道边等着,随手翻开杂志,打算找罗音的专栏看看,然而入目是整版的不同女性的照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居然是贺静宜。

她穿着白色衬衫,颈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妆容明艳,神采奕奕,嘴角含着一个浅笑。

甘璐呆住,目光从她脸上向下移,才发现下面写着:本期《城周刊》特别策划——职场·女性。

编辑导语十分俗滥:现代社会,越来越多女性进入传统男性主宰的领域,她们占据高位,接受挑战,同时保持着美丽的姿态,成为职场上亮丽的风景,本期特别采访了各个领域里的女性精英……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拿走杂志。

甘璐愕然抬头,只见尚修文正站在她面前。

他随手将杂志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声音严厉:你没必要一边拒绝听我讲她,一边去找她的资料,给自己平添烦恼。

甘璐盯着他,气得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索性不理睬他,转身就走,然而尚修文马上拖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之际,看见学校仍不断有同事、学生出来,只得放弃挣扎,由着他拥住肩头,上了他的车。

她一坐定,就冷冷地说:麻烦你明天不要来接送我了。

我明天的确得出差,今天……甘璐截断他的话,很好,谢谢。

尚修文挫败地看着她,璐璐,我们真的再不能好好沟通了吗?如果自己心里有鬼,不免会把别人的行为看得同样鬼祟,哪里还谈得上有沟通的必要?你认为我的坦白这么廉价而且虚伪的话,我们确实更有必要找出问题在哪里。

问题其实一直很清楚:你的坦白来得不是时候,只能算是一份口供而已。

我要这样一份口供有什么意义?璐璐,你认为我的过去是一种需要交代的罪恶吗?就算是,我也已经付出了代价。

那么我呢?我有什么理由为你的过去埋单?尚修文抿紧嘴唇,看着前方。

甘璐懊恼地将头扭向窗外。

她从小见识过父母的恶语相向,并且深深为之苦恼。

她一直设想,她如果结婚的话,绝对不能重蹈他们那样的覆辙。

答应尚修文求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想以他的冷静理智,他们不可能争吵得难看。

结婚两年多,他们的确绝少有直白的相互指责与交锋。

她有时也不免疑惑,别的夫妻是不是也能相处得如此彬彬有礼。

可是此时争吵脱口而出,而且大有失去控制的架势,她这才知道,所谓冷静与自制,原来多么脆弱。

那些伤人的话似乎早就积蓄着,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脱口而出。

隔了好一会儿,尚修文开了口,声音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她也平静下来,没什么,我也有点儿口不择言,抱歉。

不过那本杂志我是买来消遣的,无意中看到她。

我对你的过去尚且没好奇心了,更何况是对她。

回到家后,两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饭,然后各行其是。

甘璐洗了澡后,跟前几天一样到书房去备课。

尚修文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到她手边,踌躇一下,却没走开。

璐璐,我明天得赶回J市。

冶炼厂的兼并谈判到了关键时候,亿鑫董事长陈华已经赶过去与常务副市长见面。

有传闻说,亿鑫私下与旭昇几个小股东接触,甚至有意收购旭昇一部分股份。

我们这边还必须尽力争取,否则……甘璐并不回头,好声好气地打断他,修文,这些事我不懂,也没有兴趣,不用跟我解释。

以后你要出差,跟我打声招呼就足够了,只管去忙你的。

尚修文将她的椅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甘璐无可奈何,只得仰起头看着他,我会好好吃饭,按时睡觉,注意身体的。

我自问算是一个对人对己负责的人,而且一向没有自虐的习惯。

修文,这点你应该了解我,放心吧。

尚修文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来,双手握住她的手,你准备再也不原谅我了吗?甘璐的视线随着他下移。

蹲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微仰的一张清俊的面孔略微消瘦,深邃的目光如此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全部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情绪传递给她。

我们都先原谅自己好了。

我原谅我的愚蠢,不跟自己较劲了。

至于你……她轻声一笑,你就别一定要求得到我一个口头的原谅,那没有什么意义。

尚修文张开双臂,环抱住她的腰。

她微微一惊,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退无可退了。

她低下头去,只能看见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光泽。

这套房子装的是中央空调,室内被她设定为保持着二十二度的恒温。

她洗过澡,只穿着一套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羊绒开衫。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他的脸慢慢贴到她的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她能清楚感受到来自他面部的温度和呼吸的气息。

她这几天情绪平复下来,可是依然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感受。

此时,眼见他用这个姿势拥抱住自己,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他是住在她子宫内的那个小小生命的父亲,而她再怎么彷徨迷惘,也已经是一个母亲。

他们曾在那样的悸动与兴奋之中,共同造出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此刻正静静在她身体里生长。

虽然再回想起来,她只有无法言喻的心酸,可是那也是他们无法抹去的过去了。

他们曾无数次拥抱彼此,眼前这样没有一点儿间隙的相拥,在她看来,不复以往的亲密,却几乎带着一点儿绝望的味道。

甘璐不无凄凉地想,只能这样了。

她抬起手,手指插入尚修文的头发内。

这个久违的触摸让他抬起了头。

两人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我们别再吵架了,试着当合理的夫妻,合理的父母吧。

改天我找个电工过来,还是给这个房间装一个地灯吧。

尚修文站在椅子上更换着卧室的一只壁灯灯泡,一边对甘璐说,省得你夜晚起来不方便。

不用了,别人家的装修,最好不要去动它。

以安不会介意的,我来跟他说。

我还是搬回去住吧。

尚修文闻言一怔,低头看着拥了被子坐在床上的甘璐,为什么?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孩子,好好过日子,我再住在外面,倒像是借机跟妈妈赌气闹分家,没什么意思。

不如搬回去好了,也省得麻烦以安。

这样的甘璐是尚修文早就熟悉的,她似乎重新回到了通情达理、充分考虑别人感受、愿意适时做出妥协的妻子状态,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握住甘璐拿着书的手。

她轻微一缩,再没有动了。

我是这样想的,璐璐,我已经叫以安帮我留意环境好的房子,打算买下相邻的两套,到时候和妈妈一起搬过去住。

这样等孩子出生以后,我们既有独立的空间,也方便照顾妈妈和宝宝。

提到宝宝,甘璐只有黯然,呆呆看着前方。

你看你是喜欢交通方便一点儿的地段还是想对清净的地段,什么类型的房子,我好告诉以安,让他去找。

我对房子没概念,这个你看着办好了。

甘璐对他的计划提不起兴趣,疲乏地说,其实妈妈一向算给我们空间了,我跟她老人家相处不存在问题。

我并不要求一定要分开住,没必要让妈妈误会。

回去也好,妈妈到底做过医生,方便照料你一些。

这样吧,这几天你还是住这边,等我出差回来再搬。

甘璐点点头,抽回自己的手,将书放到床头柜上,请帮我关上灯,谢谢。

我想睡了,晚安。

甘璐躺了下去,尚修文去拉好窗帘,再关上壁灯、床头灯。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走出卧室,却在门边站住,回头看过去,甘璐和在家时一样,躺在床的右侧,被子隆起一个单薄的身体轮廓,那张古典风格的四柱大床显得空空荡荡。

他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轻轻带上了卧室门。

他还有一堆公务要处理,开了笔记本电脑,却突然一阵烦躁,强烈地想抽烟。

他以前没什么烟瘾,不过是应酬时偶尔在指间夹一支,随它自燃,难得吸上一口两口,意思一下而已。

到了两人准备要孩子时,他非常痛快自觉地戒掉,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但现在居然有一点儿心痒难耐、没有着落的感觉。

他穿上外套匆匆下楼。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走了一条街,才找到一家正要打烊的小商店,买了一包烟。

回到家中,他拆开烟的包装,抖出一支,再次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他身上和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打火机。

他从嘴里拿下香烟,一瞬间几乎想一把揉碎,可是马上克制住了这一阵无名的怒气。

停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打开天然气灶,俯身就着灶头上一下窜出的蓝色火焰点着了香烟。

火苗的灼热直扑过来,烤得他皱紧了眉头。

他直起身子,狠吸一口烟,这才关上气灶,走到北边阳台上。

这里正对着旁边的湖泊,站在二十五楼俯瞰下去,沿岸路灯形成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光圈,衬得湖泊小而暗沉。

他吐出的一口烟雾,被风迅速刮散。

他紊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往事却情不自禁浮上了眼前。

七年前,吴丽君先办完调动手续,过来本地上班。

尚修文也是这样独自站在W市市中心一幢写字楼的三十七楼窗前远眺,身后是他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办公地点,准确地说,应该是曾经是。

他刚刚彻底结束了公司所有的业务’遣散全部员工,与物业办理了解除租约的移交手续。

偌大一个公司只剩下他一个人,灯火通明之下,开放式办公区一排排格子间看上去空空荡荡,地上有零星散落的文件,倒也没到狼藉一片的地步,只是空旷沉寂得诡异而已。

然而他清晰地记得,仅在半年之前,这里还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尚修文从十九岁读大二时起,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

吴丽君最初很不以为然。

她既不赞成本来同为公务员的先生当初辞职经商,更不赞成儿子以后走同样的路。

但她在与尚修文长谈一次,了解到他对政治毫无兴趣之后,也就没再说什么。

五年的时间,尚修文见证了父亲公司的高速发展。

母亲有女强人之称,仕途走得十分顺畅。

他表现出出众的工作能力,得到父亲的信任和员工的认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负责公司投资业务的运作。

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美丽的女友,两人相处甜蜜。

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得足以让大部分人嫉妒。

母亲对他女友的轻视冷漠、女友家人表现出的那点儿贪婪,似乎只是生活中小小不言的烦恼,若没有这些烦恼,倒有脱离尘世的不真实感觉。

然而,在他刚步入二十四岁本命年时,他的命运来了一个急转。

大厦倾覆、食尽鸟投林来得突然而迅猛,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去世,与女友决裂,母亲伤心请调、远走他省,原本良性经营的公司出现巨额亏损,他独自结束运作……他肃立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一如平时般辉煌的万家灯火,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心如死灰。

他在处理完业务后,断然关掉了手机,这里所有的电话已经停机。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他,他几乎以为,自己也已经分解消散在这片寂静之中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带着空旷的回音,大厦物业保安出现在门口,迟疑着,却还是开了口,尚总,时间不早了。

这个声音将他从心神涣散的状态中唤醒。

他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走。

处理公司的同时,他已经卖掉了家里的住宅、车辆,口袋里没有往常必带的各式钥匙,只余一张机票,准备第二天飞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母亲已经先去那边工作了两个月。

如果不是和尘世还有这个联系,他想,他完全会选择远走国外,从此再不回来。

他拿起西装外套,看看窗外,再最后看一眼空荡荡的公司,走了出去。

今年年初,尚修文再度做出解散与冯以安合伙经营的安达的决定时,心情却十分平静。

小小的公司也没有任何异动:冯以安已经摆脱前一阵的委靡状态,开始筹划上任负责旭昇销售公司后的经营策略;所有的员工都对新的工作岗位及待遇有着向往,加紧处理着手头的善后工作,没有什么需要他特别操心的地方。

尚修文心底更是没有任何伤感之情,他只想,不管对谁来讲,这都将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而在抵达这个城市之初,他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任何设想,更不曾憧憬过另一个开始。

当年他独自下了飞机,迎接他的是此地出了名的炎热气候,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让人心情更加糟糕。

他拎了最简单的行李,乘出租车到了母亲吴丽君一直暂居的政府招待宾馆。

母子二人近三个月的时间没见面,却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吴丽君带他去宾馆下面的餐厅吃饭。

这里一向并不对外招揽生意,餐厅内没有招待活动时,十分冷清。

他们坐在一角,吃着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是两人都意兴索然,谈不上有胃口。

尚修文一抬头,看到吴丽君鬓边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十分触目。

她一向讲究仪表举止,衣着得体,在做到她那个级别的领导中,学历既高,又正当盛年,从气质到外形都很引人注目。

省城报纸曾刊登了配发着她照片的一篇专访,访谈中她谈吐严谨,照片上的她仪态高雅干练,折服了很多人。

父亲收藏了那份报纸,十分为他的妻子自豪。

然而眼前的母亲已经悄然现出老态。

强烈的负疚堵在喉头,让他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吴丽君说了一句什么,他竟然没有听清。

修文,怎么了?没事。

你如果打算去英国的话,我也不反对,但我不喜欢你跟少昆搅在一起。

之前母亲问起过他的打算,,他根本毫无计划,为了搪塞,随口说想出国读书,母亲没有反对,但现在他突然有了别的安排。

我就在这边住下来,妈妈。

先去买套房子,然后再找份工作。

吴丽君显然意外,抬头看着儿子,修文——不能让您总住招待所,还要为我操心啊。

他垂下眼睑,淡淡地说。

他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但隔了好一会儿,吴丽君开了口,声音并不平静,修文,你有权去过想过的生活,别为以前的事自责。

我从来不算称职的妻子与母亲,已经发生的事,我应该负更多责任……我们别说这个了,妈。

此时回忆,是他无法容忍的。

他打断母亲,抬起头,微微一笑,就试一下在这个城市里好好生活吧。

尚修文很快将钱投资到了旭昇,然后在本地定居了下来。

他没有像之前许诺的那样出去找工作,而是时不时出去游历一番,表现得闲散而颓唐。

吴丽君倒是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并不催逼他振作。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他自行调整好了心情,开始与冯以安合作,注册了一家公司,经营旭昇钢材的代理,生活渐渐上了轨道。

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痛下决心开始新的生活——在太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一切以后,对他来讲,接下来的生活只是他从此会平静理智面对的事情而已。

直到遇见甘璐。

最初两人的相处,对尚修文而言,纯粹是打发时间。

当时他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没与异性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更没有和谁建立亲密关系的想法。

冯以安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座城市,交友广阔,来往的那帮朋友中不乏各式美女。

对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来讲,尚修文是一个多少有几分神秘感的男人。

他待人礼貌而冷漠,神态懒散,举止从容,那种自然流露的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多少能够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然而,不管是带着羞涩想要认真交往的表白,还是根本没打算让他负责、只图开心的挑逗,对他来讲,都没有吸引力。

她们得到的一律是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对待。

久而久之,有人甚至趁他不在,半开玩笑地质疑他的性取向,逗得冯以安哈哈大笑。

他带了几分恶作剧地讲给尚修文听,尚修文同样大笑了,却带了点儿惆怅的意味。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有为一段过去殉葬的念头,他只是提不起兴致。

虽然甘璐回答她那个朋友让她忘记旧感情、开始新生活的提醒,几乎与他对母亲的回答如出一辙,但看向甘璐明澈宁静的眼睛,他发现,他们是不同的,这个女孩子并不拒绝生活。

他头一次想到,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与一个看上去态度沉静理性、并没有刨根问底习惯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想,应该比较容易。

一起看电影、吃饭、散步,这样清水的约会让他没有负担,算是他空落落的生活的点缀。

他行事谨慎,不愿意贸然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而她看上去比他更慎重。

她不抗拒与他相处,却似乎保持着一个随时说再见的状态,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慢慢地,这个姿态差不多与他同样从容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地占据了他的心,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意识到甘璐决定抽身离开时,尚修文正坐在酒吧里陪冯以安喝酒。

他也曾经有过买醉的日子。

在w市,他白天处理着公司即将结束经营面对的千头万绪,到了晚上,他偶尔去酒吧,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在家自斟自饮。

那段时间,他基本上把家中的存酒喝光了。

只是酗酒并无助于忘却,第二天头痛欲裂,一样得面对繁杂而令他痛苦的局面。

到本地定居后,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或者烦恼,既没在家喝酒,更没去流连夜店。

实在烦闷得无法忍受了之后,他跟吴丽君打了个招呼,去了英国,与尚少昆碰面。

然而因为父亲的去世,兄弟二人多少有了隔阂,没法再做到和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了。

终于有一天,他独自去酒吧,喝到醉倒在伦敦街头。

尚少昆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小偷洗劫一空,一文不名,周身一片狼藉,与流浪汉没有二致。

尚少昆将他接回伦敦郊区的住宅,丢在前院,打开了浇花的水龙头,对着他一通猛喷。

那时是三月份,天气还很寒冷,他瞬间全身湿透,冻得止不住发抖,却哈哈大笑,全不以为意。

尚少昆蹲下来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痛楚,叔叔如果还活着,也会为你难过的。

不要这样糟蹋自己,修文。

少昆头一次与他提起他的父亲,他收敛了那一阵狂笑,隔了半晌,点点头,好。

从那以后,他再没喝醉过。

听着冯以安絮絮诉说,他并不以为意,也没开口劝解他,只由得他一杯一杯借酒浇愁。

他想,在人生的某个时候,酒精似乎能充当最好的疏解。

另外,他们两个人都一样清楚,男人之间的友谊并不体现在相互刺探内心上,大部分时候,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了解,并不需要具体入微的安慰。

他晃动酒杯,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分手时甘璐的神态:她微微含笑,带着一丝了然与释然。

他知道,不管他的意愿如何,她肯定是不愿意再与他保持这样淡淡交往的距离了。

冯以安一向的烦恼是对辛辰的内心无从把握,而他差不多知道甘璐所有的想法,却并不认为就能把握住这个女孩子。

他唯一确定的是,在远离了年少轻狂的旧日时光后,与甘璐的交往,将他的生活差不多成功地彻底拉回了正轨。

这样不知不觉突破他心防的温暖、亲密、坦然,他已经不可能放弃了。

那个深夜,他送冯以安回家后,转头开车去了甘璐租住的地方,按响了她的门铃。

不到两个月后,他向她求婚。

淡青色烟雾一经吐出,便迅速散开。

他弹落烟头吊着的那截烟灰,没有了刚才迫切想抽烟时的那一阵烦躁,心情却依旧灰暗。

再度站到一个必须由他来应对的艰难局面前,他并不在意。

即使事态的发展已经不在他掌控之内,他也自信能够应对。

现在让他心神紊乱的是他与甘璐之间的关系。

他手扶栏杆向下看去。

在他眼前,是他已经定居七年并适应下来的城市,带着闹市区特有的喧嚣,哪怕是到了深夜时分,也仍在悄然运转中,并不曾停顿,更不可能静谧。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卧室内,躺着他的妻子,她的腹内有他们的孩子。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甘璐的信任。

她会信守她的承诺,可是大概她以后都会用这种冷漠而理智的态度对待他了。

这是他的生活,是属于他所有的一切,他不可能眼看着他们的婚姻走向穷途末路。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他还是有机会的。

他将香烟摁熄,这样告诉自己。

尚修文再次去了J市。

甘璐平静地答应他临走时的所有嘱咐,但依然拒绝对他此行的行程与目的表现出一点儿有兴趣的样子。

她想,她没有能力让自己表现得合理到那一步,继续充当一个贤惠周到的妻子,关心老公的一切——现在想要表现成那个样子,未免需要太多的演技与努力。

她看不出她能胜任那个角色,更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她的情绪如此低落,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了怀孕忧郁症。

无论怎么样分析,她都没法运用理智去说服自己,克服做出留住孩子这一决定后的凄凉感。

眼下她能做的,不过是努力调整好情绪,照顾好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

至于这个婚姻会走到哪一步,不取决于任何一个人单方面的意愿。

而且,她也没有精力去做太多推想。

CHAPTER 18 旧痛新伤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晚上,甘璐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却被手机惊醒。

这套房子没装电话,她答应了尚修文,手机保持开机,方便两人联络。

她倏地翻身坐起,拿过手机,就着屏幕幽微的蓝光一看,却是父亲家里的号码。

她慌忙接听。

王阿姨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你爸爸突然吐血了,怎么办?甘璐大吃一惊,你马上打120,叫救护车过来。

然后跟我保持联系,告诉我送到哪家医院了。

她父亲甘博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她以前有过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并不十分慌乱。

她匆匆下床,突然又想起王阿姨和父亲都没有手机,她的号码是被她存在家中电话的快捷键上,以王阿姨现在这样的惊惶失措,待会儿想不想得起来怎么跟自己联系是一个大问题。

她一下急得满头大汗了。

她拿手机再拨过去,那边电话已经是占线。

她伸手去拿外套,额头一下重重撞到床尾的柱子上,疼得一时眼冒金星,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开灯,一直是摸着黑。

她只得捂住头,借着手机的一点儿光亮,摸索着去把灯打开,然后努力恢复镇定,猛然想起了对策。

她调出聂谦的号码,手机响了几声后,聂谦接听了,璐璐,这么晚了,什么事……她匆匆地说:对不起,聂谦。

我爸爸病了,应该已经叫了救护车。

我马上赶过去,你住那附近,能不能帮我过去看看,救护车往哪家医院送,然后打电话告诉我。

我马上去。

聂谦简短地回答,挂了电话。

甘璐略微平静一点儿,套上外套,抓起皮包,飞快地出门坐电梯下楼出来,焦急地想拦出租车。

已经过了十二点钟,面前道路上的车辆都是疾驰而过,好不容易等到一辆空车,她刚坐上去,聂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急救车已经来了,说是往市三医院送,我开车跟在后面,你别急。

好,我马上过来。

甘璐赶到市三医院急诊室时,甘博正在里面接受检查,王阿姨呆呆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灯光照得她脸色苍白。

王阿姨,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璐璐。

吃晚饭时他还好好的,睡觉前说有点儿难受,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他又说不要麻烦你,明天再说。

好不容易睡着了,他突然坐起来说想吐。

我还没来得及扶他去卫生间,他口一张,就吐出血来了。

他最近又喝酒了吗?王阿姨迟疑,甘璐顿时急了,王阿姨,当初我跟您说得很清楚,他的胃动过手术,医生交代不能再喝酒了。

你爸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拦不住他。

聂谦拿了交费单据返回来,轻轻拍一下甘璐的肩,你别急,看医生怎么说。

甘璐满心焦灼,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王阿姨:他喝了多少?今天不算多,只两小杯白酒。

甘璐大惊,什么叫今天不算多?难道他是天天喝吗?我上次问,您还跟我说,他没沾酒。

王阿姨脸色惨白,只得硬着头皮说:他不让我跟你说,其实他一直在喝,我最多只能管住他,让他别喝劣质散酒,别喝过量。

甘璐知道父亲对他自己的放任,为此迁怒于王阿姨未免不公平,她没法再说什么。

她下出租车后一路疾奔进来,此时突然觉得全身无力,眼前一阵发黑,赶忙往后跌坐在长椅上。

聂谦皱眉看着她,你先生呢?他出差了。

新上任的旭昇董事长,大概会很忙碌吧。

甘璐有点儿愕然。

旭昇规模不算小,不过毕竟只是邻省一个民营企业,做的不算热门的传统制造业,没什么名气,至少本地报纸并没刊登旭昇新闻发布会的相关报道。

不过她再一想,聂谦做着地产行业,自然会留意经济类报刊,信和与旭昇又有微妙的关系,他知道了也不奇怪。

她面无表情地扯开话题,谢谢你,聂谦,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仔细看着她,你额头这儿怎么了?她迷惑地抬手抚上额头,这才意识到,刚才撞的那一下着实不轻,那里已经略微肿起,摸着便觉得痛,不小心撞了一下。

聂谦审视着被撞的地方,那个目光让她有点儿尴尬,尤其是意识到王阿姨就在旁边,她只得往后一缩,没什么了,也不是很痛。

然而聂谦紧盯着伤处,真是不小心撞的吗?甘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然你以为呢?你该注意,小心撞得更傻了才要命。

甘璐怔住,随即苦笑了,这么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傻瓜了?聂谦倒后悔刚才说的话,对不起,你别乱猜,我就是随口一说。

没关系,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她这个充满寥落与自嘲的口气让聂谦一时无话可说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谈不上众人公认,大部分人肯定都认为是你们夫妇低调吧。

再怎么忧心忡忡,甘璐也笑了,并且笑得肩头抖动,竟然有止不住的趋势。

王阿姨惊愕地看着她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笑,吓得看向聂谦。

聂谦也从来没看到甘璐这样,他再次轻轻拍她的肩头,璐璐,镇定一点儿。

甘璐低头将脸埋入掌中,狠狠捂住这个自己听来都觉得怪异的笑声。

医院走廊一时异样地安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护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们几个人走进去。

这间观察病房放了四张病床,但只躺了甘博一个病人。

值班医生告诉甘璐,B超的结果显示患者肝脏和脾脏均有异常,今晚留院观察并输液,得等明天做详细检查。

护士嘱咐家属注意观察输液,有不良反应马上叫医生。

甘璐忐忑不安地谢过他们,转头只见甘博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面的睡衣胸前沾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血迹,看上去更显得可怕。

甘璐坐下,疲惫地说:聂谦,麻烦你帮我顺路把王阿姨带回去,今天晚上我守这边好了。

王阿姨担心地看着她,璐璐,你脸色不好,还是我守着好了。

她摇头,您别跟我争了。

看样子爸爸得住院,您回去收拾点儿衣物什么的,明天带过来。

我明天上午还有课,不能请假的话,白天就只有您守着了。

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并不说什么,带了王阿姨出去。

璐璐,你这个不中用的爸爸又给你添麻烦了。

甘博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叫添麻烦?当爸爸的用得着这么跟女儿说话吗?甘璐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强打精神安慰他,别说什么了,睡吧,觉得不舒服的话,马上跟我讲。

甘博合上眼睛,呼吸却并不算平稳,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甘璐呆呆看着父亲。

他的面孔蜡黄发黑,嘴唇灰白,憔悴得仿佛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让她止不住鼻子发酸。

她只得强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药液缓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进输液管,这个单调的情景似乎有点儿催眠效果。

她也不知道自己接近无思无虑、心底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聂谦回来了,不声不响拿件风衣披到她身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

你回家休息吧,不用陪我。

出了什么事?我应该早点儿想到的,王阿姨哪儿管得住他。

唉,他的酒瘾大概一直也没真正戒掉,我太大意了。

你又来了。

你父亲是成年人,做过一次手术后,应该清楚地知道酗酒的后果,你用不着这么自责吧?聂谦皱眉,而且我也不是说你父亲,我是说你。

你刚才那个样子,实在很反常。

你十七岁的时候,你爸送到医院就动手术,情况比现在还危险,也没见你失态。

甘璐抿紧嘴唇不语。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你还真是傻到完全不知道你先生的身家?聂谦沉下脸看着她。

你怎么猜到的?干吗不和别人一样猜我低调?难道我平时表现得不像一个低调的、喜欢锦衣夜行的人吗?甘璐脸上再度出现那个自嘲的表情。

他为什么这样瞒着你?就算不想让你染指他的财产,也可以做婚前财产公证,甚至订立婚前协议。

搞得这么神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不是每件事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其实大部分时候,理由不过就是一种借口罢了。

甘璐脱口而出,却马上后悔了。

她想,拖前男友来帮忙,虽然是情非得已,也已经算是过分了,再这样对着前男友控诉老公,未免有些别的意味。

聂谦完全没理会她的悔意,我一向认为,你是那种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人。

我也这么以为过。

甘璐只觉得意兴索然,有人跟我说,人强不过命,我当时还不客气地笑了她呢。

算了,不说这个了。

你明天也得上班,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

你脸色太差,去那边床上躺着。

我照管完了输液,叫护士拔了针再走。

他挑起眉毛制止住甘璐的推却,行了,不要再跟我客气了。

你还要照顾你爸爸,总不能自己先垮掉吧。

甘璐根本没有睡意,但的确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无力。

她没有再客气,脱了鞋子,躺到旁边一张病床上。

身体一旦放平,疲乏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再也不想挪动一下。

聂谦将风衣搭到她身上,她甚至连开口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然,十七岁时,她面临过同样的事情。

可那时她生活中遇到的最大困难不过是考试成绩不尽如人意,再怎么孤立无援,她也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现在她有了足够的阅历,根本不用发愁金钱。

她也能断定,只要她打一个电话,尚修文肯定会尽快赶过来,接过她的担子,让她好好休息。

然而,她就是没法让自己放松下来,这些天她的心已经如同绷得紧紧的琴弦,似乎再也经不得一点儿拨弄了。

甘璐用眼角余光看向聂谦,只见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正拿手机上网,隔一会儿,他会抬头看看甘博,再看看输液架。

她稍微放心,合上了双眼。

深夜的医院十分寂静,只能听到走廊上偶尔传来脚步声。

她不知道迷迷糊糊躺了多久,猛然惊醒,只见护士已经进来给甘博拔针,收起输液装置,同时嘱咐聂谦,用棉签替他多按一会儿。

她赶忙翻身下床,我来吧。

聂谦没和她争,让出床边的位置,也不用按太久。

待会儿你还是去床上躺着,我先回去了。

射谢你,你的风衣。

放这儿吧,又没被子,搭在身上,小心感冒了。

有什么事,还是马上给我打电话。

聂谦顿了顿,加上一句,不管是什么事。

甘璐感觉再说谢谢已经很虚伪了,只得点点头,回去休息吧,开车小心。

第二天,甘璐给学校打电话请假,把课调到下午。

王阿姨一早就拎了早点赶到医院。

甘博必须空腹等待做检查,甘璐在王阿姨的劝说下,勉强吃了一点儿粥,果然马上就泛起了恶心,只好冲去洗手间,回到病房时,却见甘博与王阿姨同时看着她,竟然都带着点儿喜色。

璐璐,你是不是有了?王阿姨小心地问她。

甘璐看着她和父亲脸上的期盼之色,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鼻中发酸,只得强忍着点点头。

甘博马上喜上眉梢,璐璐,你怎么不早说?昨天还在这里熬了一晚上,快坐下快坐下。

甘璐无可奈何地坐下,还不到五十天,没事的,你好好躺着是正经。

你看你的额头,青紫了这么打一块,以后走路都得小心。

王阿姨叮嘱她。

她笑着点点头,将刘海拨过来一点儿遮住那块地方。

甘博长吁短叹,我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

唉,净给你添乱。

修文呢,怎么这个时候还出差不回来吗?他快回了。

说话之间,护士拿来一沓检查缴费单据。

王阿姨说她去,甘璐连忙拦住她,您也这么大年纪了,别楼上楼下地跑。

还是我去,现在活动没什么问题,我会当心的。

她缴清费用后,再租了一辆轮椅,和王阿姨一道送甘博去做各项检查,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很多检查结果都不是当场能够拿到的,她只得把手机号码写下来,嘱咐王阿姨,有什么事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先去上班,下班后再赶回来。

甘璐和衣在病床上将就了一晚,自觉样子憔悴而狼狈,便先回了一趟家,快速洗澡换了衣服,再打车去学校。

刚到校门口,她就接到尚修文打来的电话。

璐璐,吃过饭没有?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想起已经过了开饭的时间,转身向街道另一头的永和走去,准备强迫自己多少吃一点儿。

我明天回来。

你要是没胃口,还是让胡姐给你做饭送过来,现在一定要保证营养。

她疲倦得没力气说什么,只再嗯了一声,回来再说吧。

尚修文的电话倒是提醒了她。

她打电话给胡姐,请她帮忙炖一点儿清单滋补的粥,做三个人的饭菜。

小尚今天要回来吗?那我去买点儿基围虾……不是啊,胡姐,我爸生病住院了。

别做海鲜,现在还不知道需不需要忌口,做一点儿家常菜就可以了。

什么病啊?要不要紧?住哪家医院?要不然我做好送过去吧?在三医院,不麻烦你了,胡姐。

对了,你帮忙买几个大号保温饭盒,做好以后装起来,我五点半回来取了带去医院。

胡姐连忙答应下来。

甘璐心神不宁地上完下午的课,并没有接到王阿姨的电话。

她安慰自己,大概爸爸的病情并没想象的那么严重。

下班后,她急急回家,取了胡姐包得妥妥帖帖的饭盒,再连忙赶去医院。

甘博已经正式住院,病房不比昨晚的观察室,里面放了六张病床,住得满满的,带着医院特有的混浊气息。

甘璐一踏进去,就一阵反胃欲吐,只能强忍着。

王阿姨说检查结果在医生那里,只肯跟直系亲属讲。

她嘱咐他们先吃饭,自己去医生办公室打听。

主治大夫姓赵,是位胖胖的四十来岁的男士。

他调出病历和检查结果,面无表情地一边看一边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爸爸的病情并不算乐观。

甘璐顿时有点儿腿发软了,大夫,他到底是什么病啊?他长期饮酒,慢性酒精中毒引发肝硬化,同时伴有轻度肝腹水,已经进入了肝功能失代偿期。

上一次甘博住院开刀,甘璐收到医生的警告后,曾去查过资料,对这个病症意味着什么是有概念的。

她心烦意乱,隔了一会儿才问:那他吐血是怎么回事?他九年前吐血,胃开刀切除过一部分,会不会胃又有了问题?上消化道出血应该是因为食道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也是肝硬化的并发症之一。

再住院观察一下,必要的时候,得做胃底静脉血管套扎手术。

他的胃还能动手术吗?看情况吧。

赵医生说话十分简略,显然并不打算跟病人或者家属多做解释,说完后就收拾桌面,摆出一副要下班走人的架势。

甘璐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抓紧时间说:我父亲的病情危险吗?这个不好说。

肝硬化是不可能彻底治愈的,不发展成肝昏迷或者肝癌就很幸运了。

甘璐走回病房,一时却不想进去,坐到外面长椅上,呆呆出神。

聂谦拎着大袋水果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脚步,璐璐,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他看看她脸色,在她身边坐下,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肝硬化,还有肝腹水,医生说不乐观。

现在的医生都是提前把最坏的结果讲出来。

治得好是他们医术高明,治不好也有理由可扯。

这家医院规模小,还可以转去大医院请专家诊断,你何必悲观成这样?甘璐正要说话,却一下怔住,只见尚修文陪着他母亲吴丽君走了过来。

甘璐站起身,妈,您怎么来了?尚修文看到聂谦,略微意外,却保持着平静,对他点点头,聂总你好。

然后他转向甘璐,我打电话给胡姐,才知道爸爸生病住院了,我马上赶回来了。

妈不放心.也过来看看。

甘璐说:谢谢妈妈。

修文,昨天晚上是聂谦帮我送爸爸来医院的。

尚修文马上致谢,谢谢聂总,让你费心了,一起进去坐坐吧。

聂谦也站起了身,微微一笑,我是璐璐的老同学,举手之劳而已,尚先生不用客气。

他将水果递给尚修文,那我就不进去了,再见。

甘璐连忙说:你等一下。

她匆匆跑进病房,将聂谦的风衣取出来交给他,谢谢你,本来应该先拿去干洗再还你,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聂谦笑笑,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甘博看到吴丽君来了,颇为吃惊:,忙撑着要坐起来,璐璐这孩子不懂事,怎么还麻烦您特意来一趟。

璐璐已经很懂事了,你躺着别动。

吴丽君站在床尾处,淡淡地说。

她打量一下嘈杂的病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甘璐自然不想当着父亲的面说什么,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就是有几个指标有问题,看样子得住院好好调养一阵子。

甘博忙说:没问题的话我就出院回家休息好了,何必要住医院里?王阿姨也随声附和着,是呀,这里太不方便了。

甘璐勉强一笑,这得由医生说了算。

医生当然巴不得我住院。

璐璐,你现在应该多注意身体才好,不适合经常往医院这种地方跑。

尚修文笑着说:爸爸,您还是听医生的比较好,我会照顾好璐璐的。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半秃顶男人出现在病房门口,吴厅长,您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要不是刚才出去碰到您的司机,我还不知道您来了。

吴丽君点点头,刘院长,我们去你办公室吧。

你把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找过来,顺便带上检查资料给我看看。

在刘院长的办公室,吴丽君一边翻看着那一沓检查报告单,一边听赵医生讲述着诊断意见。

他说的基本上与刚才告诉甘璐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态度认真,语气也委婉审慎得多,肝硬化是个不可逆的过程,需要对症治疗,延缓发展,减少并发症。

一般来讲,有百分之四十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出血的患者,只要出血量不大,能自行止住,不见得非要做静脉血管套扎手术。

吴丽君将检查单交还给他,谢谢你,赵医生,辛苦了。

赵医生一出去,刘院长马上说:吴厅长,我马上安排转院吧。

当然了,不是我不想负责任,赵医生也是我们医院的业务骨干。

不过市中心医院的肝脏专科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力量都很强,外科邱明德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在全国都排得上座次。

术业有专攻,转过去更有利于治疗。

吴丽君微微点头,你安排吧。

刘院长立刻去打电话安排车辆和随行医护人员。

谢谢妈。

甘璐小声说。

吴丽君并不看她,一家人,不用说谢谢。

你现在照管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你父亲的病是慢性病,需要详细检查,愈后是有一个过程的,不用急。

这已经是甘璐听过的婆婆说得最体贴的话了,她默默点头答应下来。

甘璐刚才坐在走廊上时,就想过去求吴丽君帮忙——她在省卫生厅担任副长,安排转院并找专家会诊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上周才那样当着婆婆的面闹了离家出走,转头再去求她,确实需要厚起脸皮,但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自尊心的问题了,她只是在努力组织措辞,想是不是应该先通知尚修文,让他回来说更有效一些。

现在根本不需要她开口,甚至吴丽君都没直接开口,刘院长已经自动将事情安排妥当,她再怎么不是滋昧,也当然只有叹服与感激的份儿了。

吴丽君先回了家,这边转院手续很快办好。

一位副院长亲自等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门口,马上安排甘博住进了一个放了一张病床、一张陪护床位的单人病房。

邱教授也赶了过来,翻看了从三医院转来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告诉他们,他认为那边医生做的诊断基本没什么问题,至于下一步治疗,还得再做几个相关检查,再确定治疗方案。

邱教授走后,甘博显得十分不安,璐璐,是不是我病得很严重?要摆出这么大阵势,又是转院又是找专家的。

爸爸,您别乱想,这边条件比较好,有利于您尽早康复,而且璐璐到这里也很方便。

她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到处乱跑。

尚修文含笑安慰岳父。

他一向有让人镇定信服的力量,甘博倒安心了一些,却又想起了什么,单人病房一定很贵,没必要花这个钱,换普通病房就可以了。

你们马上要生孩子了,不能浪费。

爸——甘璐努力克制着情绪,钱的事儿不用您操心,修文……他刚换了工作,收入不错,我们负担得起的。

安顿好父亲,王阿姨送他们出来,一脸的欲言又止。

甘璐只觉得腰酸背痛,身体乏力而沉重,几乎站都站不直,却不得不停住脚步,王阿姨,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王阿姨嗫嚅着,璐璐,你爸爸的情况,你跟我说实话吧,让我也好有个底。

我没瞒着您什么,医生说的话您都听见了,明天他再来检查,您可以在旁边听着。

王阿姨一脸愁苦,我以前那个老公得的是肺癌,我伺候了他两年多。

我不是怕苦怕累,只是实在不想再眼看着……尚修文马上握住差不多要发作的甘璐的手,打断了王阿姨的话,王阿姨,您多虑了。

爸爸这个病是肝硬化,不是不治之症。

目前给他做治疗的是国内有名的专家,他说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调养,保持心情愉快。

您的照顾对他来讲很重要,如果您先往坏的地方想,爸爸就更没信心配合治疗了。

他的说服力显然对王阿姨同样有效。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明天都还有工作,赶紧回去吧。

璐璐明天要上班,我明天早上会过来的。

您也早点儿休息,有什么事,马上打我们的电话。

尚修文紧紧握住甘璐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别为王阿姨说的话生气,她只是害怕了。

你现在得调整好心情,否则……否则会对孩子不好,我懂。

甘璐有气无力地说。

尚修文沉默一会儿,我更关心的是你,璐璐。

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她漠然地说:不小心撞到床头柱子上了。

太危险了,明天就搬回去住,不能再这样了。

甘璐没有回应。

她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走路也有点漂浮。

尚修文似乎意识到了,伸手揽住她,她不由自主地将一部分身体重量交到他的手臂上。

两人走到停车场,正要上车,甘璐的手机突然响起。

她拿出来接听,是她妈妈陆慧宁打来的电话,劈头就问她:璐璐,我听你秦叔叔说,修文出任了旭昇钢铁公司的董事长,而且还是那边的大股东,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他的情况到底清不清楚?胸口的烦躁不安和身体的极度不适搅在一起,甘璐语气很冲地说:我不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好了,你又不是没给他打过电话。

以前甘璐虽然跟母亲不亲近,偶尔还有点儿不过分的冷嘲热讽,可是从来没这么出言不逊过。

陆慧宁一怔之下,顿时也火了,你现在了不起了啊,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你真当我是前世欠你的吗?我是怕你傻乎乎吃亏上当,你究竟知不知道好歹?甘璐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不知道好歹,我就是……她哽咽得语不成声,完全没法再说什么。

尚修文没想到她突然失控,忙一手搂住她,一手拿过手机,妈,爸爸生病住院了,璐璐现在心情不大好,回头我再让她给您打电话。

他正要说下去,却发现甘璐捂住腹部,从他手臂中滑下去,蹲到了地上。

他大吃一惊,一把抱起她,璐璐,怎么了?痛……好像出血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

尚修文一下脸色惨白,马上抱着她转头跑进医院。

甘璐很快被送进妇产科。

尚修文焦灼地守候在外面。

过了好久,医生出来,一脸的遗憾,胎儿恐怕没有包住。

再次赶过来的吴丽君仍然保持着镇定,有什么症状?已经不是先兆流产,到了难免流产阶段,出血量明显增多,宫颈口扩张,一部分胚胎组织堵塞在宫颈口内。

尚修文声音干涩地问:我妻子有没有危险?目前暂时没有危险。

但必须进行刮宫术清宫,肌注缩宫素以减少出血。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修文,这只是做完当场就能离开的一个门诊小手术。

让医生清宫止血以后,你再进去。

否则她情绪波动,出血会更多。

吴丽君制止了他,示意医生去准备手术。

吴厅长,她的确情绪很不稳定,有点儿失控了,刚才检查时都不配合。

医生为难地说,我觉得需要注射镇静剂。

吴丽君点点头,好,动完手术后,记得提取胚胎组织做病理检查和染色体分析,把报告直接交给我。

尚修文机械地在护士拿出的手术通知单上签字之后,颓然坐倒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侯着。

吴丽君是医生出身,从政前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见惯病痛生死,并不为里面进行的小手术忧心。

她只担心地看着尚修文灰败的面孔,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坐在这里的这个年轻男人是她的独生子。

她一向忙于事业,休完产假后,就将他交给了保姆,一直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

每次认真打量他,她都吃惊于他的快速长大,有点儿惆怅又骄傲的感觉。

现在回头看去,哪怕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过去的日子也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没有任何青涩气息。

他小时候长得像她,现在相貌仍然带着她的影子,气质神态却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一想到去世的丈夫,她的心跳就加快了频率,而且节奏有些紊乱。

她只能在尚修文身边坐下,让自己平静下来。

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在尚修文的敦促下,她做了详细的体检,排除了心脏病的因素,只能归结于心理因素。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也知道儿子的痛。

在共同的亲人去世后,他们几乎是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相互关心着对方.却似乎还是没有办法亲密相处,尽情诉说以卸下重负——至少在这个方面,他们完全了解彼此的骄傲,宁可选择各自背负下去。

她仍然是那个对人对己要求一样严格的领导,可是已经没有了事业上的野心,只满足于尽职尽责地将分内工作做好。

但是她知道儿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不希望他就那样颓废消沉下去,更不希望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可是,她从来不擅长劝解,尚修文更有他的固执,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拒绝所有人。

当初听到尚修文突然说他打算结婚,吴丽君大吃一惊,你不能玩闪婚。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要慎重。

尚修文好笑地摇头,我和她认识交往快两年了,怎么说都不算闪婚。

他简短介绍着女朋友的情况:二十四岁,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父母早年离婚,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是纺织厂工程师,退休在家。

这女孩子年龄并不大.怎么会愿意这么早结婚?她并不想结婚,可是我得抓紧求婚绑住她啊,不然她迟早会不要我的。

尚修文半开玩笑地说。

吴丽君向来没什么幽默感.皱眉说:我觉得应该等她年龄大点儿,考虑成熟一点儿再谈婚姻,这样才会稳定。

她很成熟理智了,跟年龄没有关系。

而且只有对着她,我才觉得,结婚,生一个孩子,有一个家庭,是一件很值得尝试的事情。

尚修文突然提到孩子,母子二人眼神相碰,马上都移开了视线。

吴丽君并不是一个琐碎絮叨的女人,虽然有满腹猜疑,也不愿意再盘问下去了,只是说:带她来跟我见个面吧坐在吴丽君面前的甘璐看上去相貌秀丽,文静大方,在她一向能令下级不敢对视的目光审视下,也表现得很镇定,没有一点儿怯场,不是她一向厌恶的举止招摇、感情轻浮外露型的女孩子。

但这不是重点。

吴丽君看向尚修文,只见他给这女孩子夹菜,目光温柔,而她抬头与他目光短暂相接便移开,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同样温柔。

吴丽君想,这女孩子虽然说不上出色,但对儿子的影响却无疑是积极的。

尚修文明显喜欢她,并愿意与她过正常的生活。

这已经很让她安慰了。

她仍然不放心,找人调查了一下甘璐的家境背景:她就读于师大.在学校表现良好;毕业后进文华中学教书,是个称职而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父亲甘博身体欠佳,每天的消遣不过是和邻居打打小麻将;母亲早已改嫁,彼此之间很少来往;她家再没什么亲戚在本地。

吴丽君既然断绝了求上进的念头,当然也无意拿儿子的婚姻做筹码,进一步编织关系网。

有同僚听说她有未婚的儿子,流露出给他介绍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的意思,她全都断然谢绝。

她不愿意再直接插手儿子的婚姻,勾起他的记忆。

她更关心的只是对方不可以再给尚修文带来麻烦与耻辱,甘璐这样简单的家庭结构让她觉得很合适。

以吴丽君感情内敛、喜怒不行于色的性格,与儿子尚且相处得疏落,当然与儿媳更保持着距离,不可能亲密。

好在甘璐性格沉静,似乎也没有与人亲近的企图,同样满足于这种有礼貌的相处模式。

吴丽君只是严格,并不挑剔,如果有人一定要问她,她会坦白承认,她对儿媳基本满意。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视儿子为自己所有,嫉妒儿媳的守寡婆婆,这个评价完全不带她个人的好恶色彩和感情因素,而是建立在儿子对婚姻的反应上。

她能清楚地看到,尚修文越来越摆脱了昔日那种让她担忧的状态,神态开始明朗,看向妻子的眼神更是温柔。

儿子的幸福让她放心了。

然而,现在甘璐的意外流产,似乎再度勾起了尚修文惨痛的回忆,她不能不心疼担忧。

手术持续时间并不长,医生走了出来,吴厅长,手术已经完成。

您的儿媳睡着了,最好不要吵醒她。

我让护士把她移到单人病房,那里很安静。

吴丽君说:留院观察一晚再说,辛苦了。

尚修文马上走进了观察室,只见甘璐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双眼合拢,头歪向一侧,不知这算是熟睡还是昏迷状态。

他走过去,替她将一绺头发拨开,露出额头上那块触目的青紫撞伤,手指轻轻覆盖上去,只觉得一片冰冷。

吴丽君随后进来,皱眉看着他,修文,别想太多。

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恐怕璐璐不会肯再给我机会了。

尚修文沉声说道。

胡说,这次流产又不是你的责任,她有什么理由怪你?他没有答话,隔了一会才说:妈,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里陪璐璐。

吴丽君走后,尚修文在床边坐下,握住甘璐的一只手。

这只他熟悉的纤细的手因失血而冰凉,原本闪动着光泽的粉红指甲有些泛白。

他将手抬起,放到自己唇边,经轻吻着。

他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自责。

当然,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天起,甘璐就乘飞机去了w市,在震惊中得知了他对她一向的隐瞒,然后满怀愤怒地回来。

他眼看着她带着早孕反应一天天憔悴下去,却还是丢不开工作,去了J市,让她独自一个人面对她父亲的生病住院,往来奔波。

这样身心疲惫、心力交瘁的重压之下,他又怎么能说,她的流产不是他的责任?更重要的是,甘璐刚刚表示出愿意看在孩子的分上与他和解,孩子便失去了,他不能想象以后她会怎么对待他。

一想到那个孩子,他心头抽紧,喉咙堵得几乎不能呼吸。

CHAPTER 19 有时只能逃避(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无法跨越。

)甘璐已经被失眠、多梦、易惊醒困扰了一段时间了。

她睁开眼睛,迷惑地看看白色的天花板,再看看身上盖的白色被子,诧异自己竟然在医院这个陌生的环境睡得如此沉酣,甚至没有做一个梦。

这些天压得她近乎喘不过气的心事似乎一下放过了她。

她只能认为,自己大概是没心没肺到一定程度了。

然而她马上屏住了呼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从尚修文将她抱进妇产科检查室起,她就已经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先是死死扯住尚修文的衣袖,在他被护士强行请出去以后,她只能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根本无法保持平静听医生说什么,直到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请配合一下,张开腿,不要动。

恐怕你已经流产了。

不,你先生现在不能进来。

我们得给你清宫。

镇定一点儿,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医生最后那句话是甘璐保留的关于昨晚的最后记忆。

她慢慢松开抓住被子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膜部,当然那里并没什么异样。

可是她猛地收回了手,清楚明白地知道:孩子已经没有了。

尖锐的疼痛骤然之间贯穿了她的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侧过头去,只见尚修文正坐在床边,头发有些零乱,那张沉静的面孔上眉头紧锁。

两人视线相碰,却几乎同时移开。

几点了?她的声音干涩得让自己都 觉得陌生。

九点。

不事先请假调课就擅自不去学校上课,足以构成教学事故。

她吓得一下坐了起来,天哪,我……尚修文轻轻按住她,别急,医生给你开了五天病假,我已经给学校打电话讲明了情况。

她放下心来,呆呆地哦了一声。

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她根本不饿,却不愿意与尚修文这么面对面坐着,马上说:买点儿白粥就可以了。

尚修文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甘璐下了床,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大包东西,包括干净的内衣和卫生用品。

她赶紧去附设的卫生间洗漱,结果牙刷刚放进嘴里,又是一阵恶心欲吐。

她干呕着,模糊地想,孩子已经没了,为什么晨吐还在?孩子已经没了……那个她曾经满怀期盼过的孩子,那个她曾经犹疑不决要不要保留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不过五十天,就自己做了决定,放弃了她。

她蓦地站直了身体,用手捂住嘴,眼泪一下夺眶而出。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孤单憔悴的影像,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去,马上在脸上干涸了,眼睛只觉得酸涩难当。

甘璐换好衣服出来,再也不想回到那张病床上,便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医生进来问了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嘱咐她注意事项,她只机械地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拎着白粥回来了。

趁热吃吧。

邱教授正在给爸爸做检查,待会儿我带你过去看看,然后送你回家。

医生说你需要卧床休息几天。

她嗯了一声,慢慢吃着粥。

吃到一半,陆慧宁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璐璐——她没有抬头,姆,你怎么来了?真的……流产了?就因为昨天我说了你?甘璐声音平平地说:跟你没关系。

陆慧宁怔怔地看看女儿,再看看尚修文,修文,你给我一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甘璐推开碗站了起来,动手收拾着东西,仍然谁也不看,带着不耐烦说,妈你回去吧。

陆慧宁暴喝一声,你给我好好坐下!小产是小月子。

她过来一把将甘璐按到椅子上,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爱惜自己。

你想落下病根,以后一辈子都受拖累不成?妈——甘璐毕竟虚弱,竟然没法挣脱她,只得苦笑,你放手啦。

我去看一下爸爸,他在这儿住院呢。

看完他,我就回去休息。

他又怎么了?甘璐迟疑了一下,肝硬化。

我就知道,又是因为他。

当年要不是照顾他,以你的成绩,肯定能考上一个好得多的大学。

陆慧宁怒气冲冲地说,你操他的心操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明白,他这辈子不可能对自己负责的,永远都这么自暴自弃,等着别人给他收拾拦摊子!他不过是没有一点儿,而且早因为这一点被你抛弃了,你不用这么说他吧?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管他怎么样。

现在好了,你为他把自己的孩子弄没了……妈妈,别说了。

不等甘璐发火,尚修文先开了口,声音显得沙哑低沉,医生说璐璐需要保持情绪平静。

陆慧宁一下气馁了,放低声音赔着小心说:你们都还年轻,以后……甘璐实在忍受不了再听到这句话,猛然打断了她,别说了,我先去看看爸爸。

妈妈,你回去吧。

陆慧宁走后,甘璐与尚修文向外科病房走去。

她轻声说:暂时别告诉我爸爸这件事。

尚修文点点头,我知道。

邱教授已经安排甘博做了另外几项检查,只等结果出来。

他看上去情绪、精神都还算稳定。

甘璐没有在那儿久留。

看过他以后,两人出来上车,尚修文说:回家去住吧,妈妈也好照顾你。

还是去以安那边好了,不用麻烦妈妈。

尚修文没有多说什么,将车开往冯以安那套公寓。

刚进房间,尚修文手机响起来,他接听着,舅舅,什么事?甘璐直接进了卧室,却仍然能听见尚修文一下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什么!他居然要这么干?他疯了吗?过了一会儿,尚修文也走进卧室,璐璐,对不起,我现在得出去一下。

好。

我跟胡姐说了,她待会儿就会过来给你做饭,你好好休息。

甘璐点点头,我知道了。

尚修文走后,甘璐换了睡衣,倒头便睡,直到中午胡姐来叫她,小甘,都快一点了,醒醒,起来吃点儿东西。

一看到胡姐满含同情的眼神,甘璐就知道不是尚修文就是吴丽君告诉她了。

她现在当然不想听胡姐絮叨,只好表现得没有心情闲聊,面无表情地走到餐厅。

那边已经摆好了一碗鸡汤,两样小菜和一碗米饭。

胡姐说:我怕你没胃口,没做多少。

下午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谢谢,没特别想吃的,就这些吧。

甘璐喝了一口汤。

吃完了碗就放着,可千万别去洗,你不能沾冷水的。

胡姐收拾着东西正要走,可视门禁对讲响起。

她过去接听,然后回头对甘露说:小甘,楼下有位女士说姓陆,是你妈妈,过来看你。

甘璐顿时头疼了。

她当然不可能拿对胡姐的办法对妈妈,更不可能给她吃闭门羹,只得说:请她上来吧。

胡姐按了开启单元门的按键,一边赞叹着,你妈可真是年轻漂亮啊,保养得真好。

甘璐只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胡姐开门,陆慧宁拎着一个保温盒走了进来,璐璐,我给你带汤来了。

胡姐给我炖了汤,我正在喝呢。

你以后别麻烦了,胡姐做菜手艺很不错的。

胡姐自觉脸上有光,笑逐颜开,你们母女慢慢聊着,我先走了。

陆慧宁笑道:谢谢你,好走啊。

甘璐招呼陆慧宁坐,你要不要吃点儿?我早吃过了。

你喝我带来的当归阿胶鹿肉汤,补血的。

陆慧宁老实不客气地推开她面前的鸡汤,去厨房拿了一个碗,盛了一碗放到她面前。

甘璐向来讨厌汤里加药材,更不喜欢各种稀奇古怪、非常规性的食物,可是却不过母亲的盛情,只得无可奈何地喝了一小口,发现味道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算是松了一口气。

陆慧宁满意地笑了,不错吧?我特意请酒店的香港行政主厨给我炖的。

你叫钟点工这几天不要给你做汤了,我每天给你送过来,保证不重样。

太夸张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

陆慧宁不理她,打量着这套房子,这套房子什么时候买的?地段不错,可是装修未免太老气横伙了。

别乱批评,这是修文朋友的房子。

陆慧宁狐疑地看着她,他自己买不起房子吗?还用借朋友的房子住这么夸张。

甘璐埋头喝汤不说话,陆慧宁的疑心越发大了。

可是记得昨晚的事,她只得绕着弯子问:你不是跟婆婆一起住的吗?什么时候搬这里来的?哪儿有这么多问题啊?甘璐没奈何,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停了一会儿,却不见回答,抬头一看,只见妈妈脸上有点儿踌躇之色,又怎么了?我刚才去酒点取汤,碰到修文和亿鑫的副总贺静宜在那里吃饭,就是上次在你秦叔生日时来过的那个女人。

甘璐哦了一声,知道陆慧宁绝对不是肯看到装没看到的人。

果然她接着说:我过去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他谈完公事,马上回家来陪你,然后把这边的地址给了我。

甘璐不做声,低头喝着汤。

他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他都跟你说了谈公事,就是工作关系喽。

陆慧宁哼了一声,不对,那女人看他的表情绝对不是谈公事那么简单。

甘璐嘴角浮起一抹笑,想,贺静宜倒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大概尤其不介意让她母亲看到,你的意思是他们有私情吗?既然是私情,当然头一个要把太太瞒住,所以不要来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陆慧宁竖起眉毛,却马上按捺了下去,放软声音,好吧,这回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我欠你的了。

你就只管跟我耍性子吧。

甘璐倒有几分歉然,妈,昨天……真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了。

算你还有良心。

陆慧宁的眼圈红了,掩饰地将头扭向一边,你以为我没事打电话来气你呀?我昨天听你秦叔叔讲了旭昇的事,还有那个什么亿鑫,太复杂了。

你一直当老师,阅历单纯,我是怕你上当受骗。

人家骗我,总得图谋我一点儿什么吧。

我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可给人图谋的?甘璐懒懒地说要是人家图谋你老公呢?能被图谋走的,大概命中注定就不是我的,那拿走好了。

这个简单干脆的回答让陆慧宁怔住,你和修文的关系真有问题了吗?为什么讲这么丧气的话?什么叫命中注定啊?按字面意思讲,就是你没办法改变的某些事情呗。

胡扯,我最讨厌人把什么事都往命上面推。

你看看我,从乡下出来,走到今,谁给我批的命啊?我要是不争取,现在要么是在农村里拖着一大群孩子等着当奶奶,要么是跟你爸爸一辈子为柴米油盐争吵。

甘璐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呀,给一个不成功的男人当老婆,成天操心柴米油盐、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当然不是你的命。

陆慧宁横她一眼,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我。

这一点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只管怨恨我吧,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妈妈。

得了,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慈母的,你也不错了。

我可从来没指望一个一边奉献操劳一边满怀怨恨的妈妈。

陆慧宁从没听过甘璐说这样近似于宽慰的话。

她向来对自己的行为不疑不悔,可是面对女儿,总不免有遗憾,此时不禁一时哑然,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是想标榜自己什么,只是告诉你,别动不动把自己可以改变的事情推到命的头上。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这会儿你就别急着给我三励志了,甘璐苦笑,让我好歹缩在家里喘口气再去振作吧,我是真的很累。

陆慧宁走后,甘璐回卧室继续睡。

她惊诧自己只要一躺下,竟然就有睡意。

一直到暮色降临,尚修文坐在床边轻轻叫她,她才醒过来。

天都黑了啊?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是呀,已经六点半了,起来吃饭吧。

我快成头猪了,一整天吃了睡睡了吃。

她嘀咕着下床。

你最近瘦得太厉害了,是得当成猪来好好养一下。

两人用的全是开玩笑的口吻,措辞轻快,可是语气到底显得干涩,没有什么欢愉意味,反而都觉得很不自然。

吃过饭以后,甘璐正要回卧室,尚修文叫住了她,璐璐,我们谈一谈。

甘璐黯然一会儿,知道毕竟没办法一直回避下去,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坐到客厅的皮质沙发上,保持着一个距离。

尚修文的脸上带着倦意,中午我在酒店与贺静宜谈事情,碰到了妈妈。

妈妈来给我送汤,跟我说了。

甘璐淡淡的说。

她代表亿鑫,出价收购吴畏手里的旭昇股份,据说吴畏已经初步答应了她,正在协商价格。

吴畏现在待在本市,与家人避不见面。

我打电话给他,他也一味推脱,不肯露面。

舅舅气得发疯,可是完全没法控制或者制止他,很可能这个收购会成为现实。

贺静宜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我只能去见她,了解她的下一步意图。

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确推断出精英的思路:她想从另一个途径加快兼并冶炼厂,她想打击某些人,她图谋控制旭昇,她想和你一起开董事会。

甘璐一口气说完,似笑非笑看着前方。

这个近乎调笑的口气当然比直接说我对这些事没有兴趣来得更出人意料,尚修文微微点头,徐了最后一点,其他基本没错。

我倒是觉得,最后一点可能最靠谱,不过管她呢。

要谈的就是这个吗?我明天得动身去J市,但是我不放心你。

甘璐摇摇头,我没事的。

我有同事甚至有……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就上班,我会休足医生给的假期,不用担心我。

现在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中途撒手。

我既得对旭昇负责,也得对远望的投资负责。

这次,我不知道我必须在那边待多久,只能一有时间就回来。

你上任伊始,接手局面这样被动复杂的旭昇,大概是得过去待一段时间,不用急着赶回来。

尚修文嘴角泛起一个苦笑,璐璐,你很急着让我走开吗?不,你去那儿,或者不去那儿,我都不会干涉。

你要是留下,我走开也可以。

孩子没有了,你 就觉得再没有和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对吗?尚修文终于提到孩子,声音低沉,含着隐隐的愤怒,又或者,你觉得庆幸,你终于解脱了?修文——甘璐脸色煞白,锐利急促地叫一声,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睡衣。

停了好一会儿,她紧张端着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微,满含着痛楚,请你……不要这样猜测我。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尚修文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甘璐的眼睛里迅速泛起了潮意,只能努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该说抱歉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我留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件事。

不,我虽然答应了你留下孩子,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可是我得承认,从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断想……这次怀孕来得不是时候。

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当妈妈,所以才会失去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璐璐。

我想的当然不止这个。

孩子没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种感觉好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下消失,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个消失再也没办法追回了。

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样说的话,当然更是我应得的处罚。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是爱孩子的。

孩子没了,我并没有得到你说的解脱。

我只能想,一定是宝宝知道我动了不要它的念头,所以它决定走了。

说来说去,的确是我的罪孽。

甘璐神态漠然地说,仿佛刚刚做的并不是一个需要求得原谅的忏悔,而是一个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进行任何抗辩、甘心认罪了。

这个姿态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记这件事,璐璐,我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求你,别跟我说这话。

甘璐轻而坚决地打断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彻底分居吗?甘璐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垂下了眼睑,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不可能装成没事人。

现在我们甚至没法看着彼此说话了,修文,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会很尴尬。

不如分开,有机会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阵子,如果你存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们只会离得越来越远。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

甘璐简单地回答,站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尚修文临去J市前,将宝来留给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顾爸爸,开车会比较方便一点儿。

甘璐没有跟他客气,接过了车钥匙。

她在休息了五天后,重新开始上班。

病假条交到学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产了,看她的神态全都同情而体贴。

也有老师想与她交流心得宽慰她,但她都是客气却坚决地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当然,这个态度别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后,就说身体恢复了,请胡姐回去专心照顾吴丽君,再不用到她这边来。

每天下班后,她便开车去医院探望父亲。

甘博的病情已经确诊,甘璐与邱明德教授长谈了一次。

为了让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让王阿姨也坐在旁边听着。

邱教授告诉她,治疗肝硬化,主要是控制各种并发症的产生。

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并发症,百分之七十五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

眼下你父亲的腹水属于二级,腹水导致腹部中度的、对称的膨隆,没有感染形成肝肾综合症,并不算严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经自行止住,现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疗。

等各种症状初步消除后,先给他动手术,摘除他肿大、纤维化的脾脏,外加贲门周围血管断流术,缓解硬化性门静脉高压,降低进一步出血的风险。

病人必须卧床休息,保持心态乐观,饮食要限盐低钠,必要的话还得做治疗性腹腔穿刺。

你和你父亲都得有准备,这不是一个短期见疗效的过程。

甘璐鼓足勇气问:邱教授,我查过一些资料,很多都说肝硬化发展成肝癌的几率很高。

像我父亲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不会……恶化?的确存在这样一个几率,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必然的,你也没必要提前担心。

目前的问题还是治疗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质量,而且可以预防SBP(自发性细菌性腹膜炎)等严重并发症的发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有,我看到有些报道推荐干细胞移植治疗肝硬化,这种治疗可行吗?邱教授呵呵笑了,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现在病人和家属查起资料来的劲头实在叫人吃惊。

我还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经跟我讨论,单用螺内酯的剂量以什么幅度添加比较好,加用呋塞米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他说起专业名词的熟悉程度,连我带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脸红,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问的问题既不专业又啰唆,恐怕医生都很反感。

不,我赞成充分交流,把情况了解清楚,对医患双方来讲都是好事。

邱教授和蔼地说,所谓干细胞移植,某些新闻报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并没有切实可靠的实验数据支撑疗效,也没有成熟的论文发表,我个人对它存有相当的疑问。

国际上公认,现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并发症的最终的有效治疗手段,只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供体。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术,我是他的唯一真系亲属,我愿意移植一部分肝脏给他。

邱教授明显有此意外,点点头,我说过了肝移植是最终手段,需要具备齐全明确的指证,腹水形成只被视为肝移植的指证之一。

不过国内活体移植手术很多是父母捐出脏器给孩子,反过来倒比较少见,你有这样的准备和决心很好。

你父亲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检查结果来看,腹水并不算很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以后绝对禁酒,注意养生,应该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办公室,王阿姨马上说:璐璐,你可千万别去跟你爸爸说什么割肝脏给他的事。

你正怀着孕,一提这个,他马上就得跟你急。

他这个人蛮自私,向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疼你是没话说的。

甘璐迟疑一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流产了,等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做完了再说,王阿姨,您也听邱教授说了,那是最终的解决办法,爸爸的病情没到那一步,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养,配合治疗。

我叫您过来听,就是不想瞒着您。

哪怕到了最坏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担心。

王阿姨点点头,你这孩子的孝心也是没话说的,我那儿子要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闭眼了。

你放心,你一向没拿我当外人看,小尚临出差前也来找过我,把治疗费、你爸爸的饮食费用全安排好了,还硬塞给我一笔钱。

我一定把这钱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顾好他。

你身子不方便,还得工作,不用经常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甘璐仍然坚持每天过来一趟,眼看着治疗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脸色转好,不再那么发黑,精神也略微恢复。

只是他和王阿姨一闲聊,未免就会聊到她肚子里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孩子,让她十分苦恼。

这天甘博来了兴致,引经据典说到给孩子取名。

甘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紧紧抓住衣襟,几乎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听下去了,只想 拔腿跑开。

尚修文突然走进了病房,一眼看到妻子神态异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璐璐?甘璐勉强一笑,没什么。

甘博对尚修文说:修文,璐璐怀孕了,你不能这么出差在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啊。

虽说有钟点工做饭做家务,她也需要人陪着。

尚修文眼底一片黯沉,嘴角却带着笑,我知道,爸爸。

我手头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会多陪璐璐的。

两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

你不打算告诉爸爸吗?怎么可能不说?甘璐苦涩地笑,甘博也许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

而且这样瞒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动脾脏摘除手术,等做完手术,情绪稳定一点儿了,我就告诉他。

明天上午手术吗?我有一个会,开完了就到医院来。

我已经请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过来了,这个手术并不算大。

璐璐,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客气疏远下去吗?甘璐不语。

她确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些天,父亲的病情占据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与尚修文的关系,因为一想到他,不免就会马上触及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眼下她还没有揭伤口的勇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

她正伸手到包里摸车钥匙,尚修文突然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她猝不及防,小小的低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头发上,一时之间,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站着。

身体的拒绝比语言来得更加直接。

尚修文当然察觉到了她的抵触,却仍然紧紧抱住她。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甘璐如释重负,感激这个电话解了她的围,否则她真不知道这个拥抱怎么了局。

尚修文只好放开她,拿出手机接听,嗯了几声后,简单地说:好,三哥,我这就过来。

他放下手机,对甘璐说,吴畏同意跟我见面,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

要不要我送你过去,或者你自己开车去,我打车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开了车过来。

尚修文指指不远处停的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璐璐,你先回家吧。

我跟他谈完马上赶回来。

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甘璐坐进车内,看着尚修文大步走过去,上了那辆雷克萨斯,很快发动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

出医院后,她却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预告的回去以后好好谈谈。

自从W市那个记者招待会以后,她与尚修文的每一次谈话都让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

现在她只想远远地逃开,却清晰地知道,她根本无处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没法将他关在门外;她的父亲还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她没法干脆丢开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乱开车逛着,有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想跟从前一样,打电话找钱佳西出来聊天打发郁闷,可是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有太多事没有告诉钱佳西,哪有权利突然找朋友出来听她吐苦水?更何况这些痛苦她现在甚至不敢触摸,又怎么能坦然跟别人谈起。

甘璐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个多种头车,来到了她父亲甘博住的地方。

王阿姨在医院陪护,睡在那个单人病房,晚上并不回家。

一直这么在市区开车毕竟累了,她现在太需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了,索性来了这里。

她进去打开了灯,眼前的房间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坐倒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前方。

在学校里你逃避同事的关心,在父亲那儿你逃避讲出事实。

你逃避你丈夫的拥抱,逃避他的谈话,你还想逃避什么?这样逃避,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她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点儿口渴,走到厨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过年的时候,她来给爸爸做年夜饭,听到他随口讲到喝点儿小酒又马上否认,毕竟不大放心,后来独自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的确悄悄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并没看到酒,当时着实松了口气。

可是在医院听王阿姨一说,甘博分明从来没放弃过酒,难怪那几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愿意留女儿在家里现成的房间过夜。

她再次逐个打开橱柜,只不过开第二个柜门时,大半瓶白酒便一下映入眼帘。

她取出来,几乎要像十七岁那年做的一样,狠狠砸碎,可是她却完全提不起力气来,只紧紧握着酒瓶,内心充满了失败感。

隔了好一会儿,她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浓烈的高度数白酒的味道一下弥漫在小小的厨房中。

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

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线,从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门铃此时突然响起。

她惊得险些将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连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过防盗门猫眼一看,门口站的竟然是聂谦。

她打开门,聂谦看到她同样惊讶,我从楼下过,看见灯亮着,以为王阿姨回来了,打算上来问问你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他还好,明天要动手术。

甘璐一开口,聂谦马上闻到了酒气,更加吃惊,你在喝酒?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

甘璐苦笑一下,进来坐吧。

聂谦坐下,这张小而低矮的沙发对他的高个子而言,显然说不上舒服。

他变换一下姿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只得没什么仪态地将腿伸展出去。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为你爸爸的手术担心吗?甘璐摇摇头,不是啊,就是很烦,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忧,有什么魔力让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费在上面。

来吧,一个人喝闷酒解不了忧,我陪你喝一点儿。

甘璐犹豫一下,也实在受不了一个人独自胡思乱想,借酒浇愁。

她去厨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

聂谦接过酒端详一下,喝这个你恐怕受不了啊,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数可不低。

还有其他酒吗?我爸肯定舍不得买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买瓶温和一点儿的红酒吧。

算了,别麻烦了,就这个吧。

聂谦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两人同时举杯,浅浅啜了一口。

他看着甘璐皱眉呼气的样子,不禁大笑,喝不习惯吧?这么说,你以前说酒精过敏是说谎了?甘璐有些尴尬,随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酒鬼,从小看着他喝醉了酒出丑,我如果不想也成为酒鬼,大概就只能把酒当成魔鬼,躲远一点儿了。

你一向自我控制得很成功,我几乎可以断言,你就算尝了酒的味道,也没有成为酒鬼的可能性。

你爸爸只是借酒逃避现实罢了,不能怪酒。

得了,别批评他了。

聂谦叹一口气,你妈妈以前说得没错,你太维护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受惜他自己,我再放弃他,他这一生就太惨了。

所以你只同情弱者,别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你对你先生的财政状况一无所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甘璐又听他提到这个,不禁恼火,你意思是说,我被蒙在鼓里是活该吗?那倒不是,他没权利对你隐瞒,既然敢瞒着你,就得承担后果。

我承认,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甘璐只得承认,磊部分情况下确实是这样,你倒是了解我。

因为我一直关心你。

聂谦的声音平静,仿佛陈述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实。

甘璐吃了一惊,可是认真一想,至少从他们再次相遇起,聂谦确实是关心着她,佯装不知地坦然接受别人这份关心,并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风。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关心一下你,可是你事业成功、春风得意,我不知道从何关心起。

聂谦好像被她逗乐了,借口,而且是很没诚意的借口。

你只是把我也划到有自理能力、用不着关心的那一类人里去了。

两人碰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

聂谦重新再加上一点儿酒,你从来没担心过我,对吗?甘璐再怎么愁绪万千也笑了,你有需要人担心的地方吗?当然有。

以前我以为把这一点流露出来是示弱,后来才发现,在合适的人面前适当示弱太有必要了。

甘璐无言以对。

她既不好认为自己是合适的人,也实在无从想象聂谦会怎么样示弱,只好拿起杯子喝酒。

喝慢点儿,这酒冲得很。

聂谦提醒她,其实说喝酒解忧,完全是个诗意的胡扯。

生意应酬场合经常不得不喝酒,我有一次喝到去医院打吊针,当时觉得简直生无可恋了,实在对这个东西说不上喜欢。

甘璐一呆,没想到聂谦也有过如此颓唐沮丧的时刻,这就是所谓示弱的开始吗?她正要说话,聂谦向她举起了杯,然后仰头一口喝下甘璐迟疑一下,一个人在外地生病,很……难受吧?是呀,尤其还要加上被女朋友摒弃,当真是沦落天涯,无处话凄凉。

甘璐完全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也被扯了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脸顿时火辣辣发烫了。

聂谦瞥她一眼,再次笑了,别紧张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甘璐只得板着脸说: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当年踌躇再三,几次拔聂谦的号码到一半又放下电话,可是最终仍然打通他的手机,说出了分手 。

她想到的只是,两个人维系了三年的两地感情,只余一点儿脆弱可怜的联系了,而且根本看不到未来。

再拖下去,于人于己都没什么意义。

自己坦白讲分手,大概他听了多少会如释重负。

在她看来,聂谦肯定不会为分手开心,但也不至于难过到什么程度。

她毕竟心底不安,看向此刻坐在对面的聂谦,他正端起玻璃杯,迎着灯光晃动着,那张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孔上含着浅浅笑意,似乎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

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头一次喝酒就喝如此高度数的廉价白酒,尽管聂谦并不劝酒,甘璐没喝多少,也很快酒意上涌,眼神恍惚,说话含糊起来。

聂谦笑道:这么小的酒量,以后可千万别出去买醉。

我又没醉。

她不服气地说,可是明明对着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伸过手去,却拿了个空,茫然摸索一下,才碰到杯子。

聂谦见状,笑着摇头说:别喝了,不然明天会头痛的。

你今晚是就在这里睡,还是回家?要不要我送你?甘璐迷惘地看着他,仿佛没弄懂他说的是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哦,不喝了吗?好,这玩意儿真不好喝。

聂谦正要说话,室内响起手机铃声。

他四下看看,拿过甘璐的包递给她。

她却不接,他无可奈何,只得帮她取出仍在不停响着的手机,递到她手里,璐璐,好好接电话。

甘璐接过来,懒洋洋喂了一声,哪位?尚修文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是我,你在哪儿?尚修文开车赶到吴畏与他约好的洒店,两人在顶楼酒吧碰面。

吴畏先到那里,面前放的已经是第三杯威士忌了。

你喝点儿什么?尚修文也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放在面前,却并没有去动。

他打量着把酒当水喝的吴畏,三哥,少喝一点儿。

前几天给你打电话,全跟我打哈哈。

今天怎么有空约我见面了?吴畏衬衫领口敞开,样子多少比从前来得潦倒。

他放下酒杯,笑道:我们兄弟之间感情一直不错,我不见你,也是不想你为难。

尚修文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显然是由律师起草,格式无可挑剔,用词严谨而专业,密密麻麻列出财产分割条件。

他一路看下来,其中一条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陈雨菲要求分得吴畏名下持有的百分之十旭昇股份的百分之八十。

看到了吧?她说她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我是婚姻的过错方。

她只要股份,不要现金,而且声称马上申请冻结我名下的股份交易,一切未经她同意的私下转让都会被视为不合法。

这一招肯定是老头子教给她的,为了保住旭昇不被亿鑫染指,他可真是挖空了心思,不惜鼓动儿子媳妇离婚。

尚修文不得不承认,吴昌智老谋深算,一生栽的唯一的跟头也不过是在他儿子身上,他不可能当真把儿子送去坐牢,但也绝对不可能坐视吴畏胡来,倒的确存在吴畏说的这种可能性,而且这一招也的确有效。

他将协议书交还给吴畏,冷冷地说:以你干的那些事,三嫂有一百个理由跟你离婚,何必要谁鼓动?舅舅为了保你,只能辞去董事长的位置,对你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

你还拿手里的股份要挟他,说要卖给亿鑫,你认为你的行为又算什么呢?吴畏狠狠瞪着他,你少跟我说教,你一直减持股份,对旭昇没想法,这个企业董事长的位置本来迟早是我的。

如果不是他把我卡得死死的,弄得我手头紧张,我何至于要出此下策?就算是那样,明明可以随便找个部门经理出面认下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倒是狠得下心来,直接把我推了出去。

你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了,当然说他仁至义尽。

旭昇反正没我的份儿了,他不仁在先,怎么能怪我不义?尚修文怒极反笑了,三哥,你看着长了聪明面孔,脑袋里装的难道全是糨糊吗?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从有人告诉三嫂你跟李思碧的丑事起,你就根本一直在别人的掌握算计之中,不然三嫂怎么可能知道你为那个女人花了多少钱、买了哪进而的房子、订什么牌子的车子?不是她找了人跟踪我吗?她做得出这种事。

我问过三嫂,你做的事早就超出了她的容忍范围,她的确打算找私家侦探拿证据了,不过还没动手,就开始接到神秘电话,每次都是详细报告你的行踪、动向和出手。

吴畏吃惊不小,眯起眼睛思忖着。

至于这次递交到质监局的举报材料就更加详尽,连你跟小钢厂之间的往来账目都复印过去了。

这种事,谁出头承担,都得替你进监狱里去好好待上几年,你觉得你能说动谁给你顶罪?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吴畏的声音没刚才那么气势汹汹了。

旭昇不姓吴,不是舅舅的独资企业,三哥。

J市经委拿着百分十九的股份,另外还有几个小股东,包括你岳父也是股东之一,他们每个人占的股份虽然都很少,可是和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干的这件事,既损害了企业的利益,也触犯了股东的利益。

舅舅和我能认下你造成的损失,可是人家有什么理由默默咽下去,尤其还涉及国有资产?这次如果不是舅舅辞职,再忍痛出让一部分股份给远望,引进新的战略投资,坚定大家的信心,你以为你能好好待在这里喝酒?吴畏哑口无言。

麻烦你再用脑子想一想,旭昇的董事会刚一开,马上就有人找到你,出价要买你手上的股份,这中间的联系,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吴畏抱头考虑良久,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说贺静宜那臭娘儿们在算计我吗?可是我跟她无冤无仇,就算老头子以前找过她,也是为了你。

她是被你甩了,要恨也是恨你啊。

尚修文沉下脸来,你越活越幼稚了吧,老三。

利益之争,你以为是武侠剧,一定要演上山学艺下山报仇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代表亿鑫而来,从收购铁矿一直到图谋兼并冶炼厂,可以说旭昇一直是她的目标。

不过以前我的股份托管在舅舅名下,旭昇算得上股权高度集中,收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寻找机会一步步拖垮旭昇,降低收购成本。

现在远望介入,股权分散了。

难得你这么配合,先是提供把柄给她,让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然后又愿意双手把百分之十的股份送上去。

那……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她拿到你的股份,下一步肯定是大肆宣扬,连吴家对旭昇都没信心了,正在出让股份套现,然后说服那几个股东,收购他们的股份。

如果顺利的话,那么亿鑫最终会持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取代远望成为旭昇第一大股东,接下来说服J市经委转让持有的股份也不是不可能的。

吴畏彻底呆住了,良久才嗫嚅着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找舅舅是正经,看他怎么给你台阶下。

吴畏思前想后,我那个老婆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三嫂说你一向什么都敢做,可不见得什么都敢当。

不能不说,她还真是了解你,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尚修文将一口没动的威士忌推到一边,我还有事,先走了。

尚修文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不要说亿鑫对旭昇虎视眈眈,其志肯定不止吴畏的百分之十股份,他也绝对不愿意在夫妻关系这么紧张的时刻,还要如甘璐预言的那样,与贺静宜一起出席董事会。

出酒店后他马上打电话给吴昌智,简单告诉他刚刚与吴畏碰面的情况。

吴昌智显然早有预料,只叹一口气,父子之间弄成这样,实在可悲。

他肯回头,总归是好事。

修文,现在难为了你。

本来想抽身而去的人,陷进了这个复杂的烂摊子里面。

何必这么说,舅舅?旭昇可不是烂摊子,如果不是看好它,亿鑫又怎么可能这么大费周章。

总之是我大意了,没早听你的劝告先下手收购冶炼厂,现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成了别人的目标,弄得进退失据。

我只能制住吴畏,然后把另几个小股东安抚好,把亿金挡在门外。

尚修文知道他的心情,只得宽慰他,毕竟情势没有恶化,眼前危机化解后,再来调整销售,仍然有希望扳回局面。

放下手机,尚修文不想让甘璐久候,马上开车回家,然而让他吃惊的是,家里空空如也。

他连忙打甘璐的手机。

铃声响了好一会儿,甘璐才接听。

璐璐,你在哪儿?我……在哪儿?甘璐机械地重复着,在家里呀。

尚修文好不惊愕,他从来没听见甘璐说话如此含糊,璐璐,你怎么了?没怎么啊。

甘璐努力聚集着注意力,可实在有些徒劳。

她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有点儿飘浮不定,坐在对面的聂谦似乎也在左右摇晃。

你到底在哪儿,璐璐?马上告诉我,我来接你。

甘璐咯咯笑了,聂谦,修文问,我们现在在哪儿?聂慊哭笑不得地摇头,只好拿过她手里的手机,尚先生你好,璐璐在她爸爸家。

她喝了一点儿酒,好像……有点儿喝高了。

尚修文大急,她酒精过敏,怎么能喝酒?聂谦似乎在寻找措辞,停顿一会儿,只轻声一笑,不用担心,她没喝多少,眼下没有过敏症状。

请不要让她再喝了,我马上过来接她。

尚修文挂断了电话。

认识之初,尚修文的确没将甘璐声称的酒精过敏当真,不愿意随便喝酒失态的女孩子用这个借口太常见了。

然而交往密切以后,他发现甘璐的确在任何情况下都滴酒不沾,不管面前放的是清香扑鼻的低度数果子酒,还是一般女孩子很难拒绝的色彩斑斓的鸡尾酒。

可是现在甘璐不仅喝到了醺然的程度,而且是与聂谦在一起!他向来敏锐,在师大附中门口与聂谦不期而遇时,就察觉到甘璐介绍这个旧同学时,两人的神态都多少有不寻常之处。

后来他数次在不同场合遇到过聂谦,更确定了这一点。

不过,当时他最多只是有趣地想,此人大概就是钱佳西曾劝甘璐放下的旧人了,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甘璐当然有权利拥有往事,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包括了无须事无巨细相互汇报。

然而与聂谦最近一次在医院碰面后,尚修文再没办法等闲视之了。

在他与甘璐关系最岌岌可危的时刻,他不在妻子身边。

甘璐在碰到困难时,马上选择向聂谦求援,可见对他的信任程度。

现在甘璐不仅在停车场以僵直的身体抗拒他的拥抱,而且拒绝回家,反而去跟聂谦一起喝酒。

尚修文停好车后,大步上楼按响门铃。

来给他开门的是聂谦。

他走进去,正看见甘璐靠在一侧的沙发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流露出一点儿惊奇、一点儿困惑,仿佛突然撞入她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尚修文几乎被这个眼神刺痛了。

聂谦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璐璐,我先走了,改天我去医院看叔叔,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再见。

他礼貌地对尚修文点点头,带上门,扬长而去。

尚修文走到甘璐身边坐下,看看那瓶白酒和还剩一点儿酒的玻璃杯,再看向甘璐。

她近日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面孔泛着一点儿嫣红,神态迷惘,眼睛里雾气蒙蒙,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

有没有不舒服,璐璐?甘璐并没有醉到失去神志的地步,只是反应迟钝了而已。

她先是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摇头,对不起,我大概喝多了点儿。

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重复着,哦,好。

她撑着沙发试着站起来。

尚修文扶住她,替她拿上皮包。

两人正要向外走,她突然站住,回身去拿那瓶酒,手胡乱挥动一下,却险些将酒瓶碰倒。

尚修文眼疾手快,一把挂住。

想喝酒的话,家里有,不用喝这种烈酒。

而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喝酒合适吗?甘璐小声说:我……只是想把它带出去扔掉。

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要解释一般,讷讷地说,留在家里……不大好,爸爸回来又会喝的。

尚修文不再说什么,拿起酒瓶,扶上她出去。

下楼后他先开了车门,示意她坐进去,然后走出十来米,将酒瓶扔进垃圾箱内,可是回头一看,甘璐仍然站在原处,仰头看着什么出神。

怎么了?没什么。

她坐进了车内。

尚修文替她关上车门,从她刚才的角度看上去,那边是一株粗大的法国梧桐,紧挨着她父亲住的楼房,在错黄的路灯光下,树枝伸展,投下斑驳光影,并没什么出奇之处。

尚修文发现,甘璐的饮酒来得虽然突然,酒量大概也不怎么样,但酒品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甘璐上车后,大概是酒后觉得燥热,先将车窗摇下,三月初仍然带着些许寒意的风扑面而来。

尚修文瞥她一眼,按了他那边门侧的车窗控制按钮,将车窗升上去,只留一条窄缝,小心感冒,而且喝酒后吹风会头痛。

她也并无异议,蜷在车座上,一路上都没说话,既没有酒后欣快的絮叨,也没有寻常可见的借酒放纵情绪起落。

小小的车厢内十分安静,午夜电台放着一档音乐节目,男DJ磁性的声音一点儿不张扬,简单地介绍着北欧音乐,然后便开始放音乐,车内只余音乐声在低低回旋。

回到家后,甘璐径直去了卧室,不一会儿,尚修文听到主卧卫生间传来隐约放水的声音,想必她是去洗澡了。

再过一会儿,主卧门下透出的灯光熄灭,尚修文知道她上床睡了。

他去了厨房,从放在冰箱上的那包烟中抽出一支,仍然开天然气灶点燃,然后走到阳台上。

甘璐大概是不想跟他谈话,更不想面对他,才会去喝酒的。

他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一个滴酒不沾的女人,终于也去借酒逃避;她曾经与他那样亲密,现在突然回避他到如此地步。

他苦涩地想,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僵局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该如何打破。

不要说以他现在的忙碌程度,没法守在她身边慢慢说服她,更重要的是,她仿佛突然对他的关心、他的表白完全免疫了,已经打定主意拒绝他——礼貌,可是坚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一支烟抽完,他进去,轻轻开门走进卧室。

借着客厅投射过来的灯光,只见甘璐裹着被子,一动不动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仍然是躺在大床的右侧。

以前惯常他躺的位置,如今空着。

这段时间他独自入睡,早就意识到,不管是在哪里,只要上床,他都 会自觉躺到床的左侧。

他们同样早已经习惯了与另一个人分享床铺,现在却只能在孤独中各自入睡。

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无法跨越。

他轻轻关上门,卧室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甘璐睁开了眼睛,听着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知道尚修文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松了一口气。

以尚修文一直对她心事近乎了如指掌的体察,自然能清楚判断出她的逃避。

他从来不会支死缠烂打,选择这样静静离开,她毫不惊讶。

这个婚姻如果一直这样,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酒意让她的思维迟缓,想到这里,头便隐隐作痛起来。

她只能告诉自己,等父亲手术结束、身体好转一点儿,再来考虑这件事不迟。

CHAPTER 20 还是必须面对(我从来不认为,我作为你妻子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甘博的手术排在上午九点,但甘璐怕他紧张,决定早点儿到医院去陪他。

她很早就起床,匆匆洗漱,到底还是有些头痛,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后遗症。

不过她一边对着镜子擦护肤品,一边下了决心,酒这个东西,她是不用再碰了。

收拾妥当后,她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尚修文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禁吃了一惊。

室内光线不太明亮,他微微仰靠着,似乎在闭目养神。

从她这进而看过去,那是一个清朗而寂寥的侧影。

他睁开了眼睛,回过头看着她,她一时竟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呆立在原地。

尚修文站起了身。

他的衣着十分正式,白色衬衫、藏青色西装,打着领带,衬得身材越发修长,早上好。

早上好。

甘璐想,一对夫妻早上这样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差不多有点燃 秘滑稽意味。

不等她多想,尚修文指一下茶几,我帮你拿了几本书过来。

今天爸爸做手术,可能时间会比较长,你拿一本去打发时间吧。

甘璐不得不感谢他想得周到,走过去顺手拿了一本书放入其包内,我要走了。

我送你去取车吧。

甘璐当然记得昨天被尚修文接回来,宝来还放在父亲那边,不用麻烦你了,你今天不是要开会吗?尚修文对她这个客气只微微一笑。

晨 光之中,他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表情有些苦恼,却又带着一点儿似乎毫不意外、无可奈何的认命,璐璐,开会时间没这么早。

取了车,我陪你一起先去医院看看爸爸。

甘璐迅速移开目光,好,我们走吧。

两人下楼,坐上那辆雷克萨斯。

时间还早,放眼望去,空气中有薄薄一层雾气流动,马路上车辆稀少,清洁工人正在扫地,城市似乎还没有彻底醒来。

到甘博楼下取了车,甘璐开着宝来跟在尚修文车后,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开的这辆黑色雷克萨斯LS460挂着J市的牌照,尾数是很打眼的三个8,正是吴昌智以前的座驾。

难道他接了他舅舅的董事长位置,连车子也一并接收了不成?她马上觉得自己还有心情这个好奇,未免有些无聊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开进医院,将车停好。

到了病房,甘博和王阿姨也早就起来了。

甘博显然很紧张,正将王阿姨支使得团团转,看到他们两人来了,王阿姨和逢救星,着实松了一口气。

尚修文坐下,开始跟甘博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

甘璐陪王阿姨一起出去吃早点,您可别怪我爸,他这脾气确实让人受不了。

王阿姨倒是早见怪不怪了,你爸就是这性格古怪自私点儿,其实人倒是不坏。

甘璐只得承认,这个评价再客观不过了。

甘博当然不是什么坏人,至少他对人没有恶意,更不会去算计谁,多数时候甚至是他被人欺负算计了。

只是他从来没学会好好与人相处,更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幸好王阿姨能包容他。

等他这次出院了,我还是给您请个钟点工做家务,您也别太累着了。

王阿姨连连摆手,不用了,璐璐。

家里统共两个人,能有多少事让我累着?再说了,我也是个劳碌命,苦点儿累点儿都没什么。

甘璐苦笑,让您这么受累,我觉得挺对不起您的。

这是什么话。

王阿姨嗔怪道,我跟你爸也这么多年了,再怎么着,也处出了感情,这个时候照顾他是应该的。

他脾气再坏,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最好走在我后面。

我是再不想眼看着谁走在我前面了。

甘璐被这话打动了,眼睛止不住有了潮湿之意,您别这么说,我听了怪难受的。

以后您和我爸都得好好注意身体,健健康康地活着。

我一定照顾好你们。

你是有良心的孩子,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

甘璐给尚修文带了早点上来,走到门口,听到甘博正说着他百说不厌的纺织厂曾经的辉煌日子,……那个时候,全厂百分之七十的工人都能分到房子,说起在纺织厂工作,别人都会羡慕你。

厂子里开订货会,都只写一个大概的交货期,到了日子,要货的人都得在旁边的招待所住下,生怕货被别家抢先提走。

尚修文笑道:那会儿您工作一定很忙。

是呀,全厂机器设备的维修调试都归我管。

虽然不用跟着一线工人三班倒,可是加班是常事。

唉,那时就是没照顾好璐璐,她才一点儿高,就得自己做饭。

她一向很能干。

看着她嫁了你以后生活得这么好,我很开心。

修文,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

等我出院了,还可以和王阿姨一道给你们带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去工作。

甘璐僵立在门口,只听尚修文声音平静地说:您好好把身体养好最重要了,不用操心我们。

修文真是有耐心。

王阿姨笑道。

甘璐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爸,您赶紧好好休息会儿,快到手术时间了。

我饿啊,璐璐。

甘博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饭盒。

王阿姨说:那是给修文带的,你可不能吃。

手术前得严格保持空腹。

修文你出去吃吧,省得他看得眼馋。

甘璐与尚修文坐到走廊长椅上,将饭盒打开递给尚修文,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吃吧,一会儿还得去开会呢。

医院里渐渐忙碌起来,医生护士开始早上例行的查房,住院病人和家属不停地在他们眼前走来走去。

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能安安心心吃早点的地方,尚修文只吃了几个包子就停了下来。

甘璐看着他的侧影,他显得清瘦了不少。

她迟疑一下,说:谢谢你,爸爸看上去放松多了。

尚修文回头看着她,目光和从前一样镇定温和。

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首次如此对视,没有相互闪避。

璐璐,如果你为我做相同的事,我不会去不停道谢。

因为你是我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依赖你,和你一起面对我们的生活。

甘璐涩然一笑,没有再去质疑他的信任,昨天,我很抱歉……我们也不要再相互道歉了,好吗?她点点头。

当然,生活要继续下去,道歉对于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帮助。

能有一个人坐在这里,分担她的担子,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护士过来给甘博做术前的准备,尚修文看看手表,今天这个会是远望商量对旭昇的下一步投资,我不能不去。

不知道要开多长时间,有任何问题,你都马上打我电话,我会赶过来的。

好。

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由市中心医院一位年轻的外科大夫伍医生主刀。

头一天他来病房,与甘博、甘璐父女交流过。

他态度亲切,用简洁的语言解释手术的必要性与可能存在的风险,虽然长了略带孩子气的圆脸,可看上去干练而具有专业人士气质。

伍医生走后,王阿姨倒略微不放心,这么年轻,能做好手术吗?甘璐宽慰她,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邱教授也说了,伍医生看着年轻,可人家是博士,在外科是业务精英,您别操心。

话是这么说,等签了手术通知书,和王阿姨一起坐在手术室外,甘璐仍然是忐忑不安的,根本没心情看书打发时间。

王阿姨突然推一下她,示意她看左边。

甘璐转头一看,那边走来一行近二十余人,还有记者随行拍照、摄像,她婆婆吴丽君赫然也在其中。

走在居中位置的男人五十来岁,看上去气度不凡,显然是位领导,旁边有位穿白袍的中年人正不停说着什么。

他们越走越近,可以听见那人说道:……现在开放病床已经达到三千张,每年门诊量超过二百万人次,住院量在七万人次以上,手术台量接近五万台次。

年轻医生成长很快,很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今天进行的几台手术,都是由我们院自行培养的博士主刀。

吴丽君也看到甘璐,但目光只一扫而过,含笑说道:市中心医院这两年取得的成绩很不错,我们下一步的想法是加强省内医院之间的交流,充分利用市中心医院的一级、二级学科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带动相对薄弱医院的人才培养工作。

那领导模样的男人微微点头,吴厅长这个设想不错,促进医疗资源合理配置,是摆在各地卫生系统面前很急迫的工作……这一行人渐渐走远,王阿姨悄声说:你婆婆真有气派啊。

甘璐承认,吴丽君过于严谨的举止在家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在这种场合,却的确庄重得体,十分气派。

这台手术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甘博从全麻状态中清醒过来比一般人用的时间多,直到接近下午一点,他才被推出观察室。

伍医生告诉甘璐,手术很成功,度过监护期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消除腹水治疗。

甘博上着心电监护,输着液睡着了,看上去神态还算安详。

甘璐与王阿姨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时尚修文再次打来电话询问情况,璐璐,对不起,我这边会还没有开完,一结束我马上过来。

你不用急了,爸爸现在应该没事了。

放下电话,甘璐让王阿姨先回去,您回家休息一下。

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顺便看看孙子。

我今天反正请了一天假,您明天早上来替换我就可以了。

王阿姨笑道:那就不用了,我晚上就过来。

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能在医院熬这么久。

甘璐也没再说什么,送王阿姨出去,然后将椅子搬到靠窗处看书。

她最近心神烦乱。

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小说了。

从包里取出早上放进去的书一看,是日本畅销书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恶意》,不禁一怔。

她看推理小说,看重的是层层递进的缜密推理过程,其实并不喜欢日本推理小说中喜欢渲染的暴力、偏执、血腥的一面。

买这本书,纯粹是看了网上评价颇高。

可是买来后,正值春节前,她当时挂念远在巴西的尚修文,而且精神欠佳,拿起来看了十来页,便搁到了一边。

现在左右没事,她还是翻开重新接着看起来。

除了护士定时进来检查输液,观察引流管外,病房里十分安静。

甘璐只看到不到三分之一处,凶手就已经落网,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案件已经被侦破,剩下的全是对犯罪动机的推导。

她不禁意兴索然,而且只得承认,以她现在的心境,大概还是少看一点儿如此沉重灰暗的文字比较好。

她放下书,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医院内种了不少法国梧桐.此刻枝头刚笼上一点儿浅淡的鹅黄。

昨晚她在自家楼下就注意到了这个,只是夜色下看得不够真切。

不知不觉中,寒冬真正成了过去,春天来得悄然而不经意。

她正出神,只听身后的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吴丽君站在门口。

妈,您怎么来了?吴丽君走进来,站在床尾看看甘博,再拿起床尾挂的护理登记表看看,我陪部里领导过来检查工作,刚送走他们,顺路过来看看。

情况还好吧?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甘璐顿了一下,谢谢妈妈费心了。

吴丽君并没客气,打量一下她,你脸色还是不好,自己要注意营养和休息。

谢谢妈,我会注意的。

住以安那里到底不方便,还是搬回来住吧。

以吴丽君的性格、地位与处事,讲出这种话,甘璐顿时觉得无法拒绝,只得说;妈妈,我想等这阵子护理好爸爸再说。

吴丽君点点头,修文这段时间会很忙,你别怪他没有空照顾你。

而且因为你这次流产,他心情十分不好,你也要体谅他一点儿。

甘璐紧张地瞥一眼甘博,见他躺着一动不动,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妈,我知道。

修文一向对你是很认真的,我希望你不要过分计较他在旭昇的股份那件事情,毕竟并不是他有意隐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甘璐只得嗯了一声。

我已经拿到胚胎组织病理检查和染色体检查报告,那个胎儿没有什么病理和遗传方面的缺陷。

甘璐直直地看着婆婆,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什么检查?吴丽君继续说道:我让医院把你流掉的胚胎拿去化验了。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流产不是因为先天因素。

我推测应该跟你当时为你父亲担心、情绪紧张来回奔波有关系。

你们都还年轻,你完全可以放心,只要注意身体,隔一段合适的时间以后再杯孕,一定能和修文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甘璐脸色煞白,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尚修文大步走进来,沉声说:妈,别说了。

甘璐还来不及说什么,躺在床上的甘博突然声音微弱地开了口,璐璐,你流产了吗?是怎么回事?甘璐吓了一跳,慌忙走到床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啦,爸爸。

什么时候流产的?是不是因为我的病你累到了才会流产?甘博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竟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尚修文一步跨过去按住了他,爸爸,别激动,璐璐没事,您别胡乱想。

吴丽君沉声说:注意让他不要压到引流管。

,然而甘博似乎出现了暴躁情绪,只管盯着女儿,璐璐,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甘璐眼圈红了,强忍着眼泪说:爸爸,你好好躺着别动,小心伤口,我真的没事啊。

甘博完全没理会她的话,只顾挣扎着。

尚修文怕他更加用力,也不敢按得太紧。

甘璐眼看着他腹部的引流管一下脱落开,带着血的引流液流淌出来,吓得大叫起来。

吴丽君敏捷地走过来,推开她,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钮,同时稳住输液架。

一会儿功夫,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走进来,马上请家属退出去。

再过了一会儿,邱明德教授也过来了。

甘璐紧张地盯着病房的门,吴丽君皱眉说:引流管脱落并不难处理,只要没有腹腔大范围出血就不要紧。

尚修文头一次对他母亲的专业与冷静程度以及对他人情绪的漠视无可奈何了,沉声道:妈,您先回去吧。

没等吴丽君说什么,甘璐先重重甩开了尚修文的手,你们都请回吧。

吴丽君倒有点儿诧异,你这是什么态度?甘璐气得身体止不住有些颤抖。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妈妈,我爸爸这次住院开刀,我要谢谢您的关照。

可是您有什么必要在病房里说那些话刺激他?我怎么知道你没告诉他流产的事?肝硬化病人本来就很容易出现暴躁、多疑情绪,尤其你父亲是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麻药效力过后会出现躁狂反应是很正常的……妈——尚修文打断吴丽君的话,别说了。

这时邱教授走了出来,对吴丽君说:吴厅长,引流管重新插上去了,看引流液的颜色,目前应该没有腹腔大范围出血。

我们给病人用了少许镇静剂,他已经安静下来了。

本来这个手术一级护理够了,不过看病人现在的情况,我觉得把他转移进监护室,进行几天二十四小时的特别专护比较好。

吴丽君点点头,可以。

护士随即推来推车将甘博进行了转移。

甘璐一片茫然地看着这个忙碌的过程,不禁情急,邱教授,我不能进去陪护吗?邱教授安慰她,你别担心,监护室里安排了有经验的护士做不间断的护理,能更细致地观察病人的情况,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

你如果不放心,晚上可以留在病房,有情况会随时让你知道。

甘璐只得点头说:谢谢。

李书记,你们也应该注意病人治疗过程中的心理护理,不是术前告知、谈一下话就完了。

吴丽君淡淡地对随后赶来的医院李书记说。

李书记笑道:吴厅长,我会跟专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专业的心理疏导,以利于病人康复和下一步治疗。

吴丽君走后,尚修文看着脸色苍白的甘璐,再次握起了她的手,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这次甘璐没有抗拒,随他走进病房,躺到陪护床上。

尚修文在床边坐下,我代我妈妈道歉,她是无心的。

请你也代我向妈妈道歉,我刚才态度……有些过分了。

他们同时意识到,早上他们才刚刚承诺过,再也不要相互道歉。

然而,他们现在看向彼此,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甘璐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声音低低地说:修文,不管你和妈妈是怎么想的,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从来不认为,我作为你妻子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有一句话我必须再说一次:我想和你生活下去,才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尚修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然而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成了实验室里供化验检查用的一组胚胎组织,静静待在试管中供人分析。

想到吴丽君说的话,甘璐只得合上眼睛,不让眼泪再度涌出来。

甘博在监护病房度过了三天。

甘璐获准进去探视时发现,所谓特级专护,真不是说说而已。

医生巡查次数多不必说,护士两小时轮班守护,定时给甘博测量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密切观察记录引流管,评估他的皮肤、腹围、腹胀、神志等各方面变化,帮助他翻身、按摩、保持身体与口腔卫生等等,是家属再怎么细心也没法做到的。

而且医院专门派了一位心理医生过来,每天与甘博有一定时间的对话辅导,他的情绪日渐平稳下来,虽然看到甘璐仍不免长吁短叹地自责,但毕竟再没有暴躁激动。

他总算平安度过了特别监护期,重新转回病房,接受一级护理。

甘璐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王阿姨突然感冒了。

开始她还强撑着,医生发现后,马上劝她回去休息,脾脏切除后,病人会有术后反应热,免疫功能下降,绝对不能受感染。

最近一段时间,甘璐调的课太多,已经没法再请假了。

她接到电话后,利用中午午休,匆匆赶到医院请了一位护工护理甘博,再匆匆返回学校上课,可毕竟还是不放心。

她清楚地知道,甘博对王阿姨过分地要求严苛,对陌生人却一向过分谦恭有礼,有合理的要求也不肯随便提。

她挨到下班,连忙开车去医院。

走到病房前,却听到尚修文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喜欢吃璐璐做的什锦砂锅。

甘博谈到女儿就骄傲,她做菜是无师自通,完全没人教过她。

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的番茄牛腩煲,好久没吃到了。

尚修文和她一起在医院守护了一天一夜,前天去了J市,今天回来前并没给她打电话。

她有点儿意外,可多少松了口气,又不禁有点儿怔忡。

她学会做菜是迫不得已,会的只是基本菜式,既没有钻研的兴趣,也没有多大的烹饪热情。

婚后除了每天做早点交差外,并没去抢钟点工的工作,主动做饭炫艺。

只有回爸爸家,而王阿姨又不在时,她才会下厨。

尚修文提到的什锦砂锅她当然有印象,因为那差不多是她专门给他做的唯一一次饭,而且那天也是他们进入一段若即若离的恋爱的开始。

一转眼,他们结婚都两年多了。

一度她以为他们已经找到正确的相处之道,可是现在,他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认识的起点,甚至隔得更远。

如果说恋爱时有一点儿不确定,也许能增加甜蜜感,那么到了婚后,却只会磨蚀彼此的信任。

想到这里,她不免难过,强打精神走进去,笑道:想吃番茄牛腩煲很简单啊,只要医生说能吃了,我就给你做。

璐璐,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赶紧把身体调理好。

他看尚修文与甘璐神情都有些黯然,不禁急了,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天你婆婆不是也说了吗,肯定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拖累你们了。

爸,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个干什么?甘璐只得承认自己到底偏心父亲,同样的话被婆婆讲出来,她会愤怒,可是面对父亲,她只有哀伤和无奈。

要不是为我住院忙前忙后,你肯定不会流产。

甘博自怨自艾着,修文,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爸爸,您别这么说。

这只是意外,以后我会照顾好璐璐,您放心。

尚修文的声音保持着平稳,然而甘璐能瞥见他眼底的痛楚。

她连忙转移话题,今天晚餐订了没有?遵照医生的建议,甘博恢复进食后,吃的是医院配制的适合术后病人的营养餐,按他的说法,绝对说不上好吃。

他今天倒是没抱怨饭菜,订了,小李去拿了。

我叫他顺便把明天的早中晚三餐全订了,你不用惦记着。

说话之间,护工小李将营养餐打了回来。

甘博便让他们两个回去,修文下午才回,就来看我,明天又要出差,一定也很累了。

有小李在这边,你们两个不用在这儿陪我。

赶紧回去吃饭休息。

小李是个看着很憨厚的农村小伙子,甘璐再叮嘱他几句,正要和尚修文一起出来,无意间却看见靠窗的位置放了一个色彩缤纷的果篮和一些西洋参之类的补品,咦,爸,这是谁送来的?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跟你说。

今天好多人来看我,先是佳西过来了,拎了一大堆东西,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还有谁?那个果篮是你另一个朋友拿来的,佳西走了没多久她就来了。

朋友?父亲住院的事,甘璐对谁也没说,只是早上钱佳西约她吃饭谈心,她实在没空,才告诉她的。

有没说姓什么,长什么样子?甘博皱眉想想,不得要领,小李,她说她姓什么来着?小李笑眯眯地说:姓贺,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

对对对,是贺小姐,到底年轻人记性好。

她说她是你的朋友,听说我住院了,特意来看我,还问你现在身体好点儿没有。

甘璐惊愕地看向尚修文。

尚修文沉着脸,没有一点儿表情。

她本来想问一下爸爸都跟对方说什么了,可是再一想,以甘博的个性,哪里挡得住人家表面的同情和关心,大概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索性抿紧了嘴唇不问了。

甘博继续说:璐璐,你记得给人家打个电话道谢啊。

甘璐只得勉强答应一声:我知道。

你那个同学聂谦,刚才又过来看了我。

这次已经很麻烦他了,修文一再跟他道了谢,你也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甘璐点点头,好的。

两个人出了病房,一起走出住院楼。

璐璐,我不知道她来过。

当然,她不会特意通知你,她要来探视你岳父。

甘璐漠然地说。

尚修文清楚地知道,贺静宜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她。

然而他既没立场代贺静宜道歉,更自知此时说什么也无法开解妻子,只能说些其他的事。

眼下三嫂提出了离婚,并申请冻结吴畏名下的旭昇股份,他已经不可能跟亿鑫做交易。

你是在让我放心,你不会有跟贺静宜坐到一起开会甚至共事的可能性吗?。

甘璐直视着前方,神情冷淡修文,你把我想象得太狭隘多疑了。

在听了你们那样的经历后,我就根本没有往你们还会旧情复燃上想,更不要说亿鑫对旭昇一直有图谋了。

就算贺小姐有一个铁打的神经,向往跟你~起开会,你大概也不会有这般好的兴致奉陪。

尚修文只得苦笑一下,你看问题一向清楚。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J市我已经拒绝了与贺静宜的单独见面,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激怒你,你没必要满足她。

甘璐并不说话,一直走到了没什么人的停车场,这才拿出手机,想翻找出贺静宜的号码,但她们只通过一次话,她并没留存那个号码。

尚修文知道她想干什么,说:我来打给她,我会让她别再来骚扰爸爸。

甘璐冷笑一声,我亲自道谢好了,毕竟她来看的是我的父亲。

尚修文默然,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递给她。

修文,你好。

贺静宜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意思,贺小姐,是我。

贺静宜怔了一下,哦哦,真是个意外——尚太太,你好。

意外吗?我认为你下午做过不速之客以后,应该在等我打电话嘛。

说得没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甘璐干脆利落地说:没那个必要。

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我们从来不是朋友,请你以后不要顶着这个名义去打扰我父亲。

贺静宜呵呵笑了,礼貌啊礼貌,尚太太,注意你的礼貌。

令尊可是非常客气有礼,非常坦诚的。

甘璐冷冷地说:如果你的行为光明磊落,我就算讨厌你,自然也会顾全礼貌。

不过我何必对一个形迹可疑、居心叵测的陌生人客气呢?那么你认为我的居心是什么呢?还想让我猜谜吗?对不起,贺小姐,我没那么残忍,基本上你现在既不神秘,也没有任何悬疑性可言了,我犯不着去剖析你那点儿可怜的居心。

贺静宜被这句话激怒了,你居然还能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尚太太,我倒不能不佩服你了。

你一定有很强的自欺欺人能力吧。

甘璐微微一笑,不,我可能有很多缺点,可是我敢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那么好吧,既然你这么勇于面对事实,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你嫁了一个有着你根本不了解的过去的男人,你们的婚姻出现了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你们的孩子偏偏又没有保住……住嘴,你根本不配提我的孩子!甘璐面孔刷地变白,厉声打断她。

尚修文一样面色大变,担心地看着她,璐璐,我来跟她说……甘璐并不理会他,只紧紧握着手机。

修文在旁边吗?你不该当着他的面给我打这个电话。

你以为这样能证明你的重要性玛?太愚蠢了。

你的孩子没你想象的那么珍贵、那么独一无二,尚太太。

有一个消息你听了别吃惊,我也曾经为修文怀过孕,如果不是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才是修文孩子的母亲。

他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为他遗憾,他不应该再经历一次这种痛苦。

很遗憾,你的消息没你想象的那么有震撼性。

对旧情人如此体贴周到,真令人感动。

不过怀旧的部分,你恐怕找错倾诉对象了。

甘璐恢复镇定,冷冷地说,别尽顾着关注罗列别人的生活,贺小姐,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这个劲头感到诧异。

我忽然发现,我如果不残忍一点儿,你倒是会没完没了很不甘心了。

行,我来讲一下我理解的你吧。

我洗耳恭听。

你跟修文有过很美好很深刻的回忆,甚至还有一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

璐璐——尚修文沉声叫她的名字,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捏得她肩胛处隐隐作痛,然而她看着他,目光冷漠,毫无准备中断电话的意思,继续用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大概自那以后,再没有另一个男人那样爱过你,或者说,你再没那样爱过另一个男人。

很有趣的推理。

哪怕明明知道跟他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了,你也忍受不了他有了婚姻、有了一个正常的家庭,甚至可能再有一个孩子,彻底过着和你毫不相干的生活。

我说的大致没错吧?贺静宜沉默一下,重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愤怒,你凭什么这样妄自揣测我?因为你先妄自揣测别人了,贺小姐,恐怕就得接受别人同样的对待。

而且我根本无须揣测,你的行为已经把你的心理表现得明明白白。

贺静宜突然放声大笑,有一点你倒是说得没错,我和修文曾经很相爱,我不可能像爱他那样去爱另一个男人;同样地,他也再不可能像爱我那样去爱另一个女人了。

你也许嫁给了他,而且只要你足够容忍,你还能一直跟他生活下去。

可是他的激情、他年轻时候的爱,永远是属于我的,你没机会体会到了。

甘璐仍然保持着冷静,略带嘲讽地说:这么激情似火、燃烧经年的感情,真是让人仰慕惊叹。

可是你不觉得动辄拿出来炫耀,未免有损你这份感情的神圣程度吗?还是好好保留独自凭吊吧,不用再跟我分享了。

贺尊宜反唇相讥,_那么你也不用对我炫耀你们所谓正常的家庭。

你得到的,不过是—个向生活妥协的男人。

他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娶了你,到了该要孩子的时候和你生孩子。

你觉得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我羡慕吗?说得也是。

可是你何必对你不屑一顾的生活如此关注呢?而且迫不及持想看到这个生活继续不下去?这个问题似乎终于难到贺静宜了。

她沉默一下,突然幽幽地说:是的,我放不下修文。

这个坦白甘璐并不意外,但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怎么愤怒,她对别人深沉的感情总不免有几分敬畏之心。

然而贺静宜马上冷笑一声,接着说:看到一个曾经神采飞扬的男人变得如此安于一份平庸的生活,我当然没法忍受。

甘璐同样冷笑了,你想从这种平庸生活里拯救修文吗?真是伟大的情怀,我不理解,不过我没有意见……璐璐!尚修文再次打断她,放在她肩头的手收拢,将她抱人怀中,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你根本不用浪费时间跟不相干的人讨论我们的生活。

甘璐看他一眼,冷冷移开视线,继续对着手机说:如果他也想被你拯救,我更不会挡在你们前面。

可是想必刚才他说什么你也听到了吧,贺小姐?也许你没想到,他居然会觉得平庸的生活似乎也有平庸的可贵之处.既不急于逃离,也不想跟不相干的人分享。

贺静宜的声音森然,你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尚太太。

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是在一相情愿相信她愿意相信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坦白讲,我认为你目前的心理来得有点儿变态,如果去看看心理医生矫正一下,对你会比较好,不过这跟我不相干。

总之,你爱怎么样跟他没完没了,随便你了。

我只再说一次,别再来纠缠我,更别来打扰我父亲。

甘璐将微微发烫的手机交还给尚修文,挣脱他的手,转身向停在一边的宝来走去。

尚修文一把拉住了她,你已经对她的行为和目的看得很清楚了,何必还要这么愤怒?我看得清的不止是她的行为和目的,修文。

有很多事,我发现我都不得不看清了。

不过看得清是一回事,想得穿、放得下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试图挣脱他的手,然而他反而将她拉回怀中圈得更紧,我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璐璐。

我不否认,我爱过她,可那是过去的事了。

甘璐挣扎一下,没法脱身,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定定看着他,修文,现在还来讲这些,我只能认为你是在装傻了。

你真的认为我仅仅是在计较往事吗?尚修文一手搂住她,一手抬起,手指将她最近因为没有时间修剪而长得接近遮住眼睛的刘海向后掠去,我知道,你并不是计较。

只是我让你失望了,不光有一个复杂的过去没跟你交代清楚,更要命的是,还让这个过去伤害到我们的现在。

我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满意。

甘璐沉默一会儿才开口,看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清楚。

那么,请你先去处理好你的过去,别让她再来骚扰我,不然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会去处理。

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应该和我在一起,而不是摆出一个与你无关的神态在旁边看着。

你想要我怎么做?在她面前和你表现得恩爱吗?不过,甘璐牵起嘴角笑了,什么样的恩爱敌得过她回忆里与你的相处?那样的激情让她一直怀念到今天,就算我突然找到了演戏的天赋,能够克服跟你的疏远,去她面前演真人秀,她大概都会品评说:修文以前抱我更用力一些。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也有些厌弃和受惊了,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想象中的另一个人做出一个恶心欲吐的表情,对不起,我可真不能配合你了。

你这么介意她说的那些话吗?我没你这么淡定。

是的,我很介意。

尚修文的手指在她发间僵住。

停了好一会儿,他苦涩地说: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一直避而不谈那些往事吧?我知道,只要一说,你就会质疑我的一切。

甘璐蓦地盯住他,到了现在,你居然还觉得对我的隐瞒是一个善意、理智的举动,甚至是为了我好吗?她无声地笑了,谢谢你对我智商的评价,真的很恰如其分。

顺便问你一句:你娶我.大概就是看中了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这一点吧?尚修文没想到谈话急转直下到了这里,如果你认为我的表白是有意义的,我愿意再说一次: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

请问,你是跟从前爱贺静宜一样爱我吗?甘璐冷冷地问。

别拿我对你的爱去跟一段过去的感情做比较,那是不一样的。

当然,那是不一样的。

甘璐重复着他的这句话,表情再度漠然,至少在结束以后,我不大可能有一个激情似火的回忆。

可是修文,你是不是觉得我该认命,安心领受你这个不一样的爱?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我们还怎么交流?你没试过跟我坦诚以待,就不要再谈什么交流!恐怕我没法回到从前那个茫然无知,等你来赏赐真相的状态中去了。

璐璐,从刚一认识你起,我就知道你的聪明与敏锐。

就算我对你有所隐瞒,也只是因为我认为那些事与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只是把结婚当成人生一件必须完成的事,娶一个不麻烦的太太给我生孩子,那么显然,有很多人比你更合适。

尚修文——甘璐声音沙哑地叫他的名字,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没法沟通了,你和我说的始终不是同一件事。

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你想说的是什么,我一定认真听。

没必要了。

就算是从前,你表现得懒散、没事业心、冷淡,也一直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不然我不会在没百分之百确定你爱我时,就答应和你结婚。

以你现在公开的条件,更可以找到大把的女孩子争相嫁给你、为你生孩子。

我不会占据这个位置,耽搁你的家庭大计,我们……尚修文的手蓦地收紧,她重重撞到他胸前,身体突如其来地与他挤压在了一起。

这个力度强烈得她的呼吸都有些窘迫了。

她被动地抬起头,他的脸离她很近,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锋利地盯着她,然后开了口,清晰地说:璐璐,永远不要跟我说那两个字,我不同意。

他再逼近她一点儿,一字一句仿佛要直接烙在她的意识之中,请你也稍微尊重一下我们的婚姻,别总做出一个你能轻易放弃一切的洒脱姿态来。

甘璐徒劳地用手抵住他的身体,试图撑开一点儿距离,让自己能正常呼吸,然而手按在他的胸前,根本无法推动他分毫。

她只觉得隔了薄薄一件衬衫,他胸口的位置跳动得猛烈强劲,与自己的脉搏同样不规则。

她因为呼吸急促而有些头晕了,竟然没法回应他的这个指责。

当他终于放开她一些时,她深深呼吸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了。

我送你回家。

CHAPTER 21 别让回忆成为秘密人为地背负秘密过日子,那样伤人伤己。

江小琳不声不响去领了结婚证。

尽管既没办仪式,也没休婚假,甚至没大派喜糖广而告之,但她结婚的消息仍然在学校不胫而走。

甘璐下课回到办公室时,正听到同事们在议论着。

你怎么知道的?她都搬出学校宿舍了。

听说对方是公务员,处级干部,丧偶,带着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儿。

难怪不摆酒不派红色炸弹。

人情往来当然是大家都情愿被豁免掉的义务,可还是有人忍不住要八卦一下,这要按过去的说法,是给人做填房啊。

老脑筋。

江老师家在农村,负担重,这样选择才是明智。

那倒也是,据说现在大把的青春少女都上赶着要找成熟有事业基础的男人,别人有老婆都不在话下呢。

江老师这种婚姻毕竟还是正常的,也不错了。

甘璐当然并不参与这些议论。

她现在的脑袋被自己的问题占据得满满的,并无闲心关注别人的命运,可她仍然是有些感叹的。

在旁人看来,江小琳的婚姻是一个纯粹功利的选择,爱情在其中所占的成分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被忽视了。

她正经历着婚姻里前所未有的危机,不得不思忖,到底每个人想从婚姻里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她从来没面临过江小琳式的艰难。

答应尚修文求婚时,她还年轻,完全可以过另一种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至少那时尚修文摆在她面前的条件,并不是诱惑她说愿意两个字的理由。

她可以坦然说,她的选择没什么功利色彩。

然而经过两年多算得上和谐的婚姻之后,她的生活却突然变得一团糟了。

她甚至只差一点儿就对他脱口而出离婚两个字。

想到这,她便觉得头疼。

这段时间她忙得天昏地暗,除了上课就是往医院跑,有限一点儿剩余时间还得备课,并没太多经历去多想什么。

现在甘博的状况稳定下来,王阿姨的感冒也好了,可以返回医院继续照料他,她总算缓了一口气。

不过这个放松也只是体力上的而已,她的心情并没有任何松松弛感。

下班以后,甘璐仍然先开车去医院,却看到冯以安正坐在里面和父亲谈笑,不禁诧异,以安,你怎么有空过来?我昨天去J市开会,才听修文说你父亲住院了,当然要过来看看。

自那天在医院停车场谈得近乎于翻脸后,尚修文送她回家后,马上离开了。

这几天他一直留在J市,甘璐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现在她面对着他就觉得精神紧张疲惫,想必他也有同样感受。

谢谢你,太费心了。

冯以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她,我那套房子的门禁卡重新换过了,我跟物业打了招呼,你只管放心住。

甘璐前天回家,赶上物业来通知,说要登记租住人员信息,并且要由业主本人携房产证领取刚刚做了系统升级的门禁卡。

她无可奈何,只得打电话通知冯以安去办理。

她刚接过信封,甘博便一脸疑惑地问:璐璐,你现在住在哪里?甘璐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听冯以安笑道:璐璐现在暂时借住在我的一处空房子。

她一眼横过去,冯以安吓了一跳,连忙补充道,她是为了就近照顾您。

甘博将信将疑,璐璐,用得着特意搬出来吗?你婆婆家离这边也不算远啊。

这里更方便,只是暂时的。

修文跟你一起搬出来的吗?甘璐觉得承认和否认都同样为难,冯以安给她解围说:修文这段时间在J市比较多。

璐璐,甘博紧盯着女儿,没出什么事吧?当然没事。

甘璐只得说,以安,你这么忙,不耽误你时间了。

冯以安连忙知趣地起身告辞,嘱咐甘博安心休息。

甘博一再道谢。

甘璐苦笑,没事没事,我爸有点儿爱瞎猜疑。

她已经止步准备回去了,却见冯以安一副明明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不禁好笑又无可奈何,以安,是不是突然找到女朋友,想要我腾房子给你结婚又不好开口?冯以安哭笑不得,璐璐,我是那种人吗?不过,他站住,认真看着甘璐,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借房子给你住,让你跟尚修文这么分居着。

得了,你操心这个干什么?修文现在在那边忙得不可开交,没你的房子,我们一样分居着。

这次我过去,觉得他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样。

冯以安笑道,你也知道,他以前总是有点儿懒洋洋的,对工作明明看得很清楚,就是不肯尽力去做,好像宁可点到即止,没有图谋发展的意思。

现在可好,他每天跟上了发条一样工作,差不多天天最晚一个离开办公室,只差干脆在公司过夜。

那边的高管人员要想跟上他的节奏,就得老老实实自愿加班。

甘璐的确没想到尚修文在J市会突然成了工作狂,不禁一怔。

我昨天跟他谈了一下,你猜他怎么说。

以安,你认识修文这么久,还叫人猜他?说实话,他怎么想,大概谁也猜不到。

我猜不到是正常的,你应该知道。

他说,他只想快点儿把那边的事情理顺,好回来陪你。

冯以安瞪着她,不客气地说,璐璐,你要是还不感动,我可真要对女人的铁石心肠绝望了。

尚修文天天都会打电话给甘璐,问问岳父的病情,然后两人泛泛地互相问候一下。

他既不提工作上的事,也不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当然更不说什么。

现在听冯以安转述尚修文的话,她并无任何安慰,只觉得夫妻之间相处成这样需要别人传话的状态,简直可悲。

可是就算不感动,她心里也有点儿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毕竟不能摆出一副完全漠然的姿态来。

她迟疑一下,问冯以安:旭昇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被亿鑫收购的风险应该算是暂时过去了,但冶炼厂的兼并一直悬而未决。

J市的常务副市长以前是修文妈妈的部下,市经委又持有旭昇的股份,不管是从人际关系还是从J市产业结构调整来讲,本来旭昇兼并冶炼厂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前几年市里甚至是求着吴董事长动这个手,他一直讲条件没答应,只跟冶炼厂保持外协加工的关系。

可是亿鑫携重金横刺里杀出来,他们来头不小,一口气买断了J市几个铁矿的开采权,又摆出对冶炼厂志在必得的姿态,甚至觊觎旭昇,俨然想投资形成完整的产业链。

市里乃至省里都犹豫不决,还在研究从长远看,支持哪一家更有必要。

那……她对企业运作没有概念,只得问与冯以安关系最直接的问题,你这边销售恢复正常了吗?唉,不要说我,现在整个旭昇的关键问题都在销售上,可是要恢复正常谈何容易易啊。

谈起工作,冯以安便有一肚子话要说,也顾不得甘璐能不能理解了,吴畏玩的这一手,可以说把我们以前打下的信誉基础全给毁了,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修文的二表姐夫老魏统管销售,压力更大。

他私下跟我讲,修文看着温和,其实比他岳父吴董事长要求严格得多,他只好再把压力分解给我们,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打开局面。

再不扭转销售的颓势,年底必然会出现亏损,股东信心受损,旭昇大概还是逃不掉被亿鑫兼并的命运。

甘璐沉吟不语。

冯以安也不想让她担心,连忙安慰她,你别着急,我刚才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

现在修文调整产品路线的策略还是有效果的,旭昇产品结构不像从前那么单一,对于特定市场的依赖程度会慢慢降低。

以安,你一直代理旭异的产品,应该跟这边的房地产公司有交情,如果重新登门说明情况……甘璐自知不能理解他们做生意的套路,笑着摇摇头,总之,就是请他们重新从试用旭昇的产品入手,只要有一家开始用,其他家都会跟进的吧?话是这么说,不过生意场上光讲交情没有用。

旭昇年前出的事影响太大,没人肯承担风险先下单,我最近接连去拜访了省内几家大地产商,全都跟我打哈哈,多半都是采购部门出来搪塞我,想见到老板都很困难。

那怎么办?能怎么办,大家一起拼命呗。

这次去开会,大家商议起来,两省销售面临的困难都差不多。

只好尽力而为,一边继续向大地产商公关,一边开打价格战,争取从小的地产商入手,重新打通渠道。

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吧。

冯以安不胜头疼地摊一下手,没办法啊。

建筑市场的开发本来就不是短期能见效的事情。

那可得辛苦你了。

冯以安哈哈大笑,你总算进入角色了,这种慰劳下属的口气才像是董事长太太嘛。

甘璐不免尴尬,却拿他没办法,得,得,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爸。

你忙你的去吧。

再见。

冯以安走后,甘璐回到病房,只见甘博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她笑道:爸,想什么昵?是不是因为这次流产,你婆婆或者修文对你有想法了?甘璐知道甘博在某些方面简直敏感得可怕,赶忙宽慰他,那是个意外,有什么想法不想法的。

修文已经过了三十岁,又是独子,他家肯定盼着这孩子。

都是为了照顾我,才害你流产。

甘博眼圈泛红,声音沙哑地说,璐璐,我真是没用啊,净连累你。

越说越离谱了,爸,这关你什么事?我都说了,婆婆和修文都很体贴,没有怪我,更没有怪你。

那你为什么搬出来住?甘博再次追问。

这里离医院更近一些嘛,只是暂时的,刚才以安说的你也听到了。

王阿姨送饭回来,也打着圆场,你赶紧吃饭,别磨着璐璐了。

修文对她好着呢,你又不是没看到。

她上班累了一天,也该早点儿回去休息。

甘博点头,却又嘱咐道:璐璐,你赶紧搬回去。

你毕竟是人家的媳妇了,现在修文经常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老人,你不能为了照顾我,连你的家都不管,那样你婆婆会不高兴的。

难得你这次讲话这么通情达理。

王阿姨有些诧异地评论着。

她不理会甘博瞪她,转向甘璐说,璐璐,你爸爸说得对,做人家媳妇的,再怎么考虑娘家,也得有一个限度。

甘璐只好答应下来,好好好,我尽快搬回去就是了。

甘璐回到家,陆慧宁已经等在了楼下。

这几天她不顾甘璐的抗议,仍然隔一天会送名目繁多的滋补汤过来。

甘璐只得接受妈妈的好意,可是一边喝汤,一边还是心神不宁。

你爸爸好点儿没有?陆慧宁问她。

医生说他的腹水有了改善,如果下周情况进一步好转,就能出院,回家慢慢调养,以后定期复查。

你只管严厉一点儿,告诉他再不能喝酒了,不然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他。

甘璐苦笑一下,她当然已经很严肃地跟父亲谈了,也重新郑重叮嘱了王阿姨,可是她对甘博的自控能力并不信任,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就不免头疼。

不过眼下她想的并不是这件事。

陆慧宁打量她,皱眉说道:你看看你这气色,肯定是……身体还没恢复,真得好好补一下了。

而且你现在邋遢成什么样了,头发半长不短,没一点儿形状,脸色这么黯淡,也不化化妆。

甘璐现在的确没什么心情收拾自己,每天奔走在医院与学校之间,不过保持清洁与整齐便算数。

她对着美艳光鲜的妈妈讪笑道:哪有当妈的这么嫌弃女儿的?我牺牲自己衬托你的年轻美貌不好吗?我嫌弃你不要紧,小心你老公也嫌弃你。

陆慧宁再次上下打量她,摇头道,喝完汤就跟我去把头发修一修,实在看不下去了。

甘璐今天有求于妈妈,只得老老实实点头答应。

两人下楼,上了陆慧宁的车。

陆慧宁开的是一辆中规中矩的深灰色皇冠,丝毫也不招摇。

到了她常去的美容美发沙龙那里,一进门就有接待小姐迎上来,相熟的发型师当然也马上过来了,听到陆慧宁带来的是女儿,自然又是好一通恭维两母女真似姐妹。

甘璐听着发型师与她妈妈就她的脸型、气质、适合的发型展开讨论,然后开始给她修头发,突然发现这个妥协十分不明智。

尽管这家店在本地出了名的价格昂贵,环境很好,顾客不多,可是有个挥舞着剪刀、不时想跟你说话的发型师在旁边站着,她没法跟妈妈说想说的事,只得郁闷地看着镜子发呆。

发型师征求着甘璐对刘海的意见,她正要说话,镜中一个身影却突然撞入她眼内,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贺静宜。

贺静宜穿着一件乳白色丝质衬衫,黑色长裤,手上搭了件风衣,头发破天荒地没有绾起,而是随意披在肩头,更增几分妩媚。

她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走进来。

甘璐背向大门而坐,她并没看到,直接跟着一个接待小姐上了楼。

陆慧宁也注意到了她,在镜子里看着女儿,眼神十分意味深长,甘璐只得垂下眼帘不理会。

好不容易挨到头发剪完,甘璐坚决谢绝陆慧宁让她上楼再去做一个全身护理的提议。

两人走出来上车,陆慧宁发动车子,闲闲地说:贺静宜经常来这儿做护理,我至少碰到她两次了。

你怕她干什么?甘璐没好气地说:我用得着怕吗?她最多发发花痴,没法纠缠你家修文的。

她是她家老板的情人,那个人可不好惹。

这个八卦真正让甘璐吃惊了。

她怀疑地瞟一眼妈妈,又是在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你秦叔叔告诉我的。

陆慧宁气定神闲,我那天从你家回去就追问他了。

他起先还不肯说,不过架不住我反复问。

他跟亿鑫的老板陈华很早就认识,这个贺静宜至少跟了他四五年了。

甘璐没法告诉妈妈,其实严格来讲,贺静宜并不算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所在。

她也并不关心这条消息的真伪,只嗯了一声。

其实万丰不说,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不是我以貌取人,对漂亮姑娘有偏见,开着玛莎拉蒂、行事这么招摇的女人,哪是一个老老实实凭本事做起来的女高层那么简单。

甘璐禁不住好笑,知道在一直是美女的妈妈看来,贺静宜的姿色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凭姿色上位,就更不稀奇了。

她懒洋洋地说:别管人家的闲事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心情炫耀的时候炫耀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年轻的时候不肯锦衣夜行我当然能理解。

所以万丰说修文懂得韬光养晦,也算难得了。

甘璐好不郁闷,不肯接这个话题。

不过你们两夫妻这样分居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妈,我跟你说件事。

说呀。

我想找秦叔叔帮一个忙,不知道会不会让他为难。

陆慧宁疑惑地看着她,至于这么吞吞吐吐的吗?是钱的事吗?数目不大的话,我可以直接给你的。

不是。

不过,和生意有关。

你能懂什么生意,是为修文的事吧?甘璐并不否认。

你先跟我讲清楚,你们现在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他有需要,完全可以让他直接来找你秦叔叔嘛。

我都觉得不好开口,他当然更不方便直接来找秦叔叔了。

陆慧宁老大的不以为然,难道他的自尊心比你来得宝贵不成?话不是这样说呀,我也不是要求秦叔叔怎么样,只是想先来听听他的意见。

我把他找过来,你当面跟他讲。

你放心,他是生意人,没你这么多思前想后,如果觉得不可行,他会直接告诉你。

我相信他理由肯定充分,到时候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好了。

甘璐承认妈妈说得有理。

她倒并不怕被人拒绝,只是这么多年与秦万丰保持着距离,现在突然来求他,别人怎么想先不说,自己心理上确实有点儿放不下来。

陆慧宁给秦万丰打了电话,然后对甘璐说:他现在滨江花园会所跟人谈事情,我们过去吧。

到了会所,陆慧宁带了甘璐直奔秦万丰习惯喝茶的地方。

敲门进去,甘璐吃了一惊,与秦万丰相对而坐的竟然是聂谦。

他看到她,却丝毫没显露出意外的表情,只微微对她点头打招呼。

秦万丰笑着对妻子说:你带璐璐去隔壁坐坐,我跟聂总谈点儿事情,就快谈完了。

陆慧宁点头答应,带甘璐出去,指着另一间小包房,你去那儿坐坐,我去叫厨房炖一盅宫燕上来。

甘璐皱眉抗议,我不喜欢吃那个。

你给我当药吃掉。

陆慧宁根本不睬她,转身走了。

甘璐没奈何,正要进去,迎面却碰上了秦妍芝。

她看到甘璐,似乎一怔,璐璐,稀客啊,今天来有什么事?甘璐好不烦恼,但还是实话实说,我来找秦叔叔有点儿事。

果然还是有主动来找我爸爸的一天,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清高下去呢。

她这样皮里阳秋语带讥刺,甘璐也无话可说,只得耸耸肩,我想我从没标榜过自己清高。

没关系,你来找我爸爸我能理解,迟早的事嘛。

秦妍芝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他这会儿正跟我男朋友在谈工作,不知道要谈多久。

听到聂谦已经升级成她男友了,甘璐确实有些意外,只微微点头,我知道,我跟秦叔叔打了招呼,先在这边等他一下。

秦妍芝目光尖利地看向她,正要说什么,却看到陆慧宁走了回来。

她对这个继母向来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失陪,阿姨,你陪你女儿坐坐吧。

陆慧宁一看女儿的神态,就知道秦妍芝必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别理她说什么,她根本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你秦叔叔很喜欢你的,一直跟我讲,他女儿要有你一半独立懂事就好了。

甘璐闷闷地说:他女儿跟他讲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我哪能那么厚脸皮。

你跟我这当妈的开一次口,都是一副要挣扎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的表情,为什么不跟我讲一讲天经地义?甘璐被逗乐了,妈,我看你是生活得太悠闲了,倒巴不得我给你找点儿麻烦才开心。

陆慧宁叹气,我至于那么没事找事吗?以前是我没空操心你,后来你索性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了。

得了,我要真一直让你操心,你大概也懒得理我了。

看看爸爸就知道,你最恨人让你为难让你操心了。

陆慧宁怔住,不得不承认,女儿这话不无道理。

她对甘博的恼怒很多正是来自于他让她为难了——他除了没用,其实是个好人。

她既否认不了他的好,又忍受不了他的没用,于是加倍毫不掩饰地厌弃他,其实是想说服自己,这个厌弃是有理由的。

她一时无话可说了。

服务生将燕窝送了上来,甘璐只得吃着,好在味道清甜,并不怪异,可是她心里有事,到底有些食不知味。

陆慧宁看着低头小口小口吃着燕窝的女儿。

甘璐的头发刚刚经过打理,柔顺有型地披垂下来,掩映着清瘦而姣好的轮廓。

不管有多少人夸赞她容颜永驻,眼前这个沉静的女儿也提醒着她,岁月流逝起来,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公平的。

她再叹一口气,好吧,我是个自私的女人,确实忍受不了麻烦。

你要跟芝芝那丫头一样,估计我一早就跟你闹得水火不容了。

她怎么了?陆慧宁撇嘴,她能怎么了,不过是变着法子吃喝玩乐,三天两头生出事来。

看到刚才那位聂总没有,他是你旧同学吧?芝芝好像很喜欢他,可是这聂总一看就不是任人摆布的男人啊。

甘璐笑道:你可别去管人家的闲事。

我当然不管。

她有父有母的,哪儿轮得到我费事。

过了大概半小时,泰万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璐璐,你父亲好些没有?他好多了,谢谢秦叔叔。

秦万丰一向对甘璐亲切,可越是如此,甘璐越觉得不大好开口。

她踌躇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说:秦叔叔,我有个事情想麻烦一下您。

如果您觉得不方便,请一定直接跟我说,不用为难的。

秦万丰微微一笑,先别急着怕我为难,璐璐,你是想跟我说旭昇的事对吗?甘璐点点头,我记得您上次跟我说过,您的公司一直在用旭昇的产品,对它的评价也不错。

相信您也知道了,前段时间出现的那个质量问题其实与旭昇产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秦万丰沉吟一下,璐璐,我大致了解旭昇前一阵子发生的事情,本来只要有关部门调查结束,旭昇办好重新销售的相关手续,拿得出质量检测证书,我的公司继续采购没有问题。

但眼下有个情况比较微妙复杂,我不清楚你能不能理解。

甘璐当然早有准备,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和亿鑫的董事长有交情。

现在亿鑫正与旭昇争夺一个冶炼厂,旭昇之前碰到的一系列问题,其实和亿鑫有莫大的干系。

我现在来请您帮忙,确实会让您为难。

陆慧宁不高兴地插言道:万丰,璐璐是我女儿,修文是我女婿,难道关系的亲密程度比不上你一年见一两次面的朋友吗?秦万丰略微有些尴尬,当然不是这样的。

亿鑫与旭昇之间局势不明朗,而且远望也插手其中。

说起来,我跟远望的老板王丰一样是熟人。

我说的微妙,指的是王丰现在已经染指旭昇,陈华看样子也有此意,可是修文的意向我还不清楚。

璐璐,你今天来找我,修文知道吗?甘璐也觉得尴尬了,他目前在J市那边,我还没跟他说。

本来我们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修文如果想拓展销售,来找我应该是最直接的事。

但是他根本没跟我联络,只让负责这边销售公司的小冯拜访了我公司的采购副总,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璐璐,我认为,你了解清楚他的下一步打算,再出手帮他比较合适。

甘璐却没办法告诉别人,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甚至比旭昇局势更复杂的地步,尚修文肯定也是不愿意让她有所误会,才避开与秦万丰直接接触。

秦叔叔,冯以安刚刚从J市开会回来,他得到的指示是全力开拓本地市场。

我对生意上的事情确实不了解,也不打算妄图用这一知半解说服您,请您马上表态,答应采购。

我只是想请您安排时间见一见以安,听他讲讲旭昇目前的情况,看有没有和旭昇继续合作的可能性。

秦万丰倒诧异了。

他原本以为甘璐破天荒登门,必定会提出要求,希望以他在本地地产业的声望和影响,公开支持旭昇产品,帮忙打开本地销售的局面——这个要求至少在现在会令他很为难。

他不愿意贸然直接介入到牵扯了朋友利益、又与自己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生意中去。

然而一方面,他真心喜欢甘璐这个女孩子;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让太太不高兴。

他预备答应先行小规模采购一部分旭昇产品,同时要求不事张扬,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措辞。

可是甘璐的要求竟然只是请他与冯以安面谈——对着冯以安,他当然更好提要求一些。

他不禁松了一口气,马上说:这没有问题,你让小冯明天上午十点来公司找我。

陆慧宁在一旁简直疑惑,璐璐,就这一点儿小事,你弄得这么郑重。

甘璐笑而不答。

她本来下的决心的确是豁出面子请秦万丰出手帮忙,但秦万丰的一番话也提醒了她,有些忙是她能帮的,有些则要看尚修文自己的意向了。

秦万丰一家就住在滨江花园里的一套顶层豪华单元,甘璐没让她妈妈送,告辞出来,马上给冯以安打电话,让他明天准时去秦万丰办公室。

冯以安又惊又喜,璐璐,你是怎么认识秦总并约到他的?你别问那么多了,我看他的意思,采购旭昇产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眼下他不愿意张扬行事,剩下的全看你怎么说服他。

冯以安连连称是,这个你放心,我有数的。

哎,你可帮了我大忙,我改天请你吃饭。

最近我忙得要命,也很久没跟大家聚聚了,咱们把佳西也找来,一起吃饭唱歌……你先做好工作是正经,别的再说吧。

甘璐笑着打断他,对了,我帮你约秦总这件事,你不用跟修文说。

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再见。

甘璐已经走了出来,手机响起,是聂谦打来的,璐璐,我的车停在会所前面路边,你过来,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不用了。

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前面不远处停着聂谦的黑色奥迪,甚至能看到他正站在车边抽烟,但她当然不想在这里上他的车,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我已经上了出租车,再见。

第二天,甘璐下班出来,接到冯以安的电话,璐璐,你在哪儿?刚下班,正准备去医院。

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哎,电话里说不行吗?等着我,十分钟就到。

甘璐没办法,只得将车驶出学校,停在路边等他。

果然不到十分钟,冯以安便开着他的马六过来了。

他将车停在她车后,一边嗯嗯啊啊地讲着电话,一边下车坐到她车上来。

他一放下手机,甘璐便间:什么事啊,这么急?璐璐,我上午跟秦总谈得很顺利,他已经让旗下马上开工的一个郊区楼盘跟我们签订供货协议。

这个不用特意来跟我汇报吧,以安?甘璐笑道,旭昇销售归魏总管,你直接跟他谈就行了。

我当然要来好好谢谢你才对。

何必这么客气。

没别的事吧?我得去医院,说好了今天跟邱教授碰面谈一下我爸出院的事。

冯以安却偏不起身,笑容可掬地说: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璐璐,你是不是碍于面子,所以不想跟修文承认你关心他?甘璐好不纳闷。

冯以安平时言行举止非常讲究气质分寸,并不爱闲话家常,更别提八卦了,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一听说旭昇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是销售局面难以打开,就马上帮我找了秦总,这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说明什么,说明我很关心你吗?甘璐有些好笑,挖苦地说。

冯以安一怔,这说明你默默关心着修文嘛。

修文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开心,干吗不让我直接告诉他呢?以安,你也看到了,这次我爸爸住院,我婆婆不声不响就帮忙找好了专家,不然以我爸的情况,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

我帮旭昇做一点儿小事有什么可说的?接下来坯是靠你自己努力。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她见冯以安蓦地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又怎么了?冯以安按了一下手里的手机,苦笑了,璐璐,我大概给你惹麻烦了。

刚才我的手机一直保持着和修文的通话。

甘璐有点儿糊涂地看着他,你在搞什么鬼啊?我跟万丰签了合同以后,就跟老魏汇报了,他很高兴。

不过,冯以安迟疑一下,下午修文打电话过来,跟我发了好大的火。

甘璐有点儿无语,我不是让你别告诉他是我帮你约的秦总吗?修文是多精细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倒是不想供出你来,可是他哪是我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三两下就问得我无话可说,而且马上质问我为什么要让你去找秦总。

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严厉的语气。

甘璐很意外。

在她印象中尚修文从来很能控制情绪,再大的怒意也不会轻易溢于言表,你可以直说嘛,又不是你让我去找秦总的。

或者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说清楚就是了。

何必弄个保持通话这么复杂曲折的解释方式?要不是车内空间狭小,冯以安已经恨不能顿足了,璐璐,你平时聪明精细,怎么看不出我的用意?我根本不怪修文对我发火,我想他是太紧张你了,生怕你误会他,在你们关系紧张的时候,还来利用你做生意。

你别乱猜了,他哪屑于利用我,我又怎么可能这么误会他?我下车前刚给修文拨通电话,本来指望我来诱导你,你直接说你关心你老公不就完了吗?他听了也不至于再担心了,多皆大欢喜!你的思维……太复杂了。

甘璐一向认为冯以安想法未免太多,现在听了他这个戏剧化色彩颇浓的安排,更断定了这一点。

她简直啼笑皆非,可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长叹一声。

对不起,璐璐,我本来是想尽力促成你们和好。

以安,谢谢你,可是我跟修文之间的问题不是在一个电话里讲两句话就能解决的,而且两夫妻弄到要借助第三人这样费尽心力地帮我们沟通,她苦笑摇摇头,也实在很可悲了。

我先走了。

甘璐赶去医院,与邱教授碰面,邱教授告诉她,以后甘博须注意养生,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恢复基本正常的生活,但必须定期检查肝功能,监测各类指标,防止腹水再度产生、肝部硬化程度加深甚至病变。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谢过邱教授后到了父亲病房,说起后天周末就能出院,甘博和王阿姨都十分开心。

王阿姨说:刚才修文也打来电话,说他到时候会来接你爸爸出院。

这次生病可真是……甘博没开心一会儿,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璐璐,我真是对不起你。

不等甘璐说完,王阿姨先横他一眼,你少说点儿惹璐璐难受的话好不好?以后别再喝酒把肝弄坏了,让你女儿操心受罪,你就对得起她了。

甘博一向对工人出身、没什么文化的王阿姨有些居高临下,此时被她突然一堵,顿时语塞。

甘璐也觉得这次生病后,甘博在王阿姨面前没以前那么蛮不讲理了。

她倒是乐于看到这个变化,笑道:好了好了,重点是真不能再喝酒了,不然我就得随时做好给你做肝移植的准备。

爸,你也不想这样对不对?甘博恨不能赌咒发誓,你让你王阿姨作证,我以后绝对再也不沾一滴酒了,连米酒都不沾。

回家后,甘璐随便做了简单的晚餐吃了,坐到书房,先摊开教案准备明天要上的课。

最近同事都很体谅她,她带的三个班的班主任都一再跟她讲,让她照顾好父亲,同时也要注意身体,但她一向对自己有基本的要求,并不肯马虎地打发工作,敷衍学生,而且教改计划要求教师上交的学期论文也有一定的期限。

她备完课后,就开了笔记本电脑查资料着手做准备。

正忙碌间,她手机响起,拿起来一看,是聂谦打来的,我在你住的地方楼下,想和你见见面。

她一怔,我现在没住那边。

我就在你现在住处的楼下。

停了一会儿,聂谦补充道,昨天我一直开车跟在你出租车后面,才知道你搬出来住了。

甘璐有些惊讶,有什么事吗?当然是有事,我在湖边典藏咖啡馆等你。

她只得说:好,我马上下来。

冯以安的住处在市中心湖边。

这一带豪宅、高级公寓林立,典藏咖啡馆位于这一片住宅区的入口处,生意一向很好。

甘璐走进咖啡馆,一眼看到聂谦坐在临窗的位置。

她走过去坐下,只叫了一杯矿泉水。

聂谦,找我有什么事吗?聂谦抬手将大半截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神态,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头,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甘璐怔住,随即苦笑了,我没事啊。

那天居然还跟我一起喝白酒,你疯了吗你?聂谦沉着脸看着她。

甘璐好不尴尬。

她当然不习惯和一个男人讨论自己的身体状况,更何况他是前任男友。

你怎么知道的?我碰到王阿姨,听她说的。

她很心疼你,说她感冒了,只能回家休息,你在这种情况下还得去看护你爸爸。

还好,我去了医院,坐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你那位神秘的先生出现在那儿尽半子之责了。

甘璐这几天心情紊乱,没顾得上按父亲的嘱咐打电话给聂谦,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谢谢你特意又去看我爸。

别客气。

不过我去的时候,正看到贺静宜从里面走出来,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流行前男友、前女友不适时出现吗?他这样带着点儿自嘲说来,甘璐只得继续苦笑,她向来神出鬼没,我搞不懂她的用意。

我刚陪老沈与亿鑫的陈董事长一起吃完饭,酒席上听到一点儿闲谈,似乎亿鑫正图谋收购旭昇,这个你总该知道吧?我知道,可是并不关心。

聂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璐璐,你要真不关心,昨天会去找秦总吗?我猜你只是为旭昇的事来找他。

被聂谦一语道破,甘璐倒没什么尴尬,只一笑,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不过,我真不关心亿鑫会不会兼并旭昇,那不是我操心得了的事情。

秦总现在应该不方便公然出面支持旭昇,但开始小规模采购一点儿旭昇产品。

这个面子他是能够给你的,剩下的事,就看事态的发展和旭昇的战略了。

我也不奢望我能出来力挽狂澜,大家各尽人事好了。

甘璐淡漠地说,最后结果怎么样,其实跟我没太大关系。

聂谦知道甘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情绪起伏不定的性格,然而他从来没看到她如此意态消沉,几乎带着听天由命的味道,不禁心底一沉,你和你先生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搬来了这边,你们分居了吗?甘璐烦恼地看着他,聂谦,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和别人讨论。

我没刺探人隐私的嗜好,但是你这个事事放在心底的习惯并不好。

你有什么打算?没打算。

我现在只希望爸爸的身体快点儿好起来,其他的事,我懒得去多想。

璐璐,你的生活中不是只有照顾你爸爸这一件事。

好多事,不是你懒得想就能混过去的。

好了,别来教训我,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失败得很彻底了。

璐璐——聂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甘璐摇摇头,可是我真不想谈这事。

对了,你现在怎么样,在信和做得还顺利吗?这是真关心我,还是只想转移话题?甘璐无可奈何地说:你偶尔也装一下马虎吧,谢谢。

聂谦笑了,好吧,我权且当你是在关心我好了。

我在信和推的几个楼盘项目销售都进行得不错,老沈已经开始跟我胡乱许愿,希望我接着跟他续约。

续约?你不是才回来加入信和没多久吗?我跟他签的是没固定期限的协议,我从来没打算长期跟他绑在一起。

甘璐有些意外,你不看好他,何必放弃深圳鸿远那边的职位跑回来?你一向对自己有很长远的规划,这样的短期行为,不像你的作风啊。

我离开鸿远,当然不是为了信和。

我本来的想法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而已。

老沈特意去深圳找到了我,了解他公司的情况和面临的问题后,我觉得并不难应付,而且也有机会让我深入了解现在新兴的民营小房地产企业的运作方式,于是答应跟他合作一段时间。

甘璐仍然意外,却欲言又止。

聂谦笑道:问吧,问吧,问什么都可以,难得你对我有了一点儿好奇。

不是好奇,聂谦。

你不像是那种会放下发展得正好的事业,停下来休息的人,你……没出什么事吧?聂谦能体会出她话中的关切之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从读书的时候就在鸿远集团分公司里兼职,董事长苗总去视察时,一眼看中了我的营销策划与销售业绩。

毕业后我直接去总公司发展,他给了我很大空间。

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讲,我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成绩也没辜负他的赏识。

甘璐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跟自己说这些,只是静静听着。

走得正顺利的时候,我碰到了职业上的瓶颈。

我负责的地区销售业绩在整个集团最突出,但苗总一直不肯给我一个全面负责分公司的机会。

去年七月,集团任命下来,担任那个职务的人无论才干还是业绩都在我之下。

我跟总公司提出辞职,苗总亲自跟我谈话,试图拘留我。

聂谦停下来,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已经拿出打火机了,却又停住,将烟丢到了桌子上,那次谈话给我很大震动,让我反思很久。

甘璐知道聂谦是那种很早确立目标的人,而且有自己一套思维方法、行事作风,根本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和影响。

能够以一次谈话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实属不易,想来那位苗总也非常人。

聂谦看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陷入深思之中,停了一会儿,声音平静地说:苗总说他一直很欣赏我,对我的工作能力没有怀疑,但只有一点,他认为既是我的优点,也是限制我发展的一个缺点,那就是我对事业太过专注,企图心太强烈。

甘璐不免疑惑,如果你不是对事业专注,渴望成功,怎么可能取得工作成绩,这有问题吗?他认为我的性格会给我带来职业生涯上的成功,但同时会让我固执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没法树立大局观,在这种情况下,让我去负责一个地区所有项目的运作为时过早。

甘璐不大理解这样玄奥的理论,迟疑一下,似乎他的意思是,你还需要磨炼吧。

算是吧。

他的话对我触动不小,我认真考虑后,仍然坚持辞职,希望换一个环境,能更清晰地想好以后要走的路。

他同意了,同时跟我讲,其实他从前跟我一样执著,但慢慢体会到,过于执著就没法享受到工作与生活的乐趣。

他希望我不必等到像他那么大年纪才认识到这一点。

可是你听了他一席话,不去更有发展前景的公司,反而来信和这样一个企业,实在是很古怪的选择啊。

聂谦笑了,老沈托人联络到我时,我的确没把他作为一个理想的选择。

不过听到他那一口家乡口音,我突然想到了你。

甘璐吓了一跳,这……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别害怕,我不是想把一个决定赖到你身上,聂谦带着明显的调侃之意,我只是想到,如果当初我不是过度专注于我的目标,多考虑一下我们,我的生活会大不一样。

别做那种假设,聂谦。

甘璐定下神来,我觉得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注定有得有失的。

你如果不专注于你的目标,不会取得今天的成绩。

对你来说,成功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和享受,我没法想象你会容忍自己与成功擦肩而过。

你很了解我。

没错,我一直是这么期许自己的。

你跟我说分手时,我刚担任策划经理。

我想,好吧,我确实需要什么也不牵挂地向目标努力,我没权利给不了你什么却霸住你。

你做了一个理智的决定,我应该同样理智地接受。

甘璐没有料到兜兜转转,还是讲到了那个分手,那是过去的事了,好在我们都没有怨恨彼此,再见面时仍然是朋友,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话,也没什么遗憾……可是我有遗憾。

聂谦截断了她的话,坦白讲,我以为我会慢慢忘了你,拼命工作,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

接到你结婚前一天打给我的电话时,我刚刚担任整个集团最年轻的销售总监。

当时占据我全部生活的只有工作,可是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发现,我仍然想念你,一直放不下你。

甘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下抓住了衣襟,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聂谦,忘了那个电话吧。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有扰乱你生活的意思。

是呀,你结婚了,我只好回到深圳继续工作,大家都去过想过的生活。

可是慢慢我发现,所谓成功,其实是一件很难定义的事情,甚至永远不可能有止境。

有时正如苗总所说,那样辛苦攻城略地,一城一地得到了,还来不及踌躇满志或者松一口气,就看到有人已经从你身边走过,攀到了更高处,仰头看去,始终有人在你的前方,而你始终只是一个人。

聂谦突然停住,拿起了香烟,没有征求甘璐的意见便点燃了一支,深吸一口。

烟雾缭绕在两人之间,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甘璐想,再去检讨她打的那个电话,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她在彷徨中拨通了他的号码,而他又何尝不是处在彷徨之中。

她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可以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以为他足够坚定,不会回顾那段脆弱来不及深刻的感情。

可是他们毕竟年轻,没法确定自己的选择,在做出决定以后,仍然会怀疑自己。

这是他头一次对她如此直抒胸臆。

哪怕是在相恋最甜蜜的时刻,他也很少谈及内心的感受,更不要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分处两地。

甘璐觉得,面对他的坦然,她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我还是吓到你了吧。

聂谦将烟灰弹落,微微笑了。

聂谦。

我已经结了婚,你现在也有了女朋友,确实不方便再这样跟我说话……谁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昨天芝芝跟我讲的。

聂谦皱眉,嘴角泛起一个冷笑,难怪昨天不肯让我送你。

你应该也知道我和秦家的关系了,以后我们还是少来往比较好,省得惹无谓的麻烦。

你怕她吗?我可是听到了你很彪悍的事迹,那么小就跟她扭打得不可开交。

我没想过你也会跟人打架。

甘璐开玩笑地说:她已经开始跟你回忆美好往事了吗?进展得真不错。

你好像不大赞成的口气啊。

我哪有立场赞不赞成?不不不,我不发表意见,乐见其成。

聂谦将香烟重重按进烟灰缸内,这个突兀的动作让甘璐吓了一跳,只见他冷冷地说:我不认为跟她吃过几次饭、打过几次斯诺克,我就成了她的朋友。

甘璐这才知道刚才的玩笑大概是惹恼了他,只得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便谈你的私事。

知道秦总昨天为什么约我吗?聂谦并不等甘璐回答,接着说,他邀请我加入万丰。

甘璐迟疑一下,问他:你们谈拢了吗?万丰的规模比信和大得多,他开出的条件也很吸引我,作为老板,他比沈家兴要有才干有想法得多,他的公司应该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不过,我没答应。

跟芝芝有关系吗?聂谦冷笑,璐璐,你认为我可能因为她的意愿做出决定吗?甘璐默然片刻,聂谦,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么恼怒。

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不可能拿你的选择来影射暗示什么。

你的履历放在这里,秦总是生意人,他如果想聘用一个人,首先看中的必然是对方的才干。

甚至芝芝也不见得是想拿她父亲的公司来诱惑你,你就没想过,她有真心喜欢你的可能吗?聂谦长久地沉默着,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说得没错,在这件事上,我确实缺乏一点儿平常心,所以很容易就被触怒了。

我们这样出身普通家境的人,自尊心稍强一些,大概都会下意识有一点儿狷介。

我妈时常讽刺我,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不是一样得放弃一直的坚持,登门找秦总帮忙吗?聂谦微微笑了,我永远记得你十七岁时的那份倔犟,就算开口求人,也不肯输了气势。

忆及往事,甘璐也笑了,我不过是仗着我妈对我负疚罢了。

还是那个时候好,想法单纯,不管合不合理,都敢理直气壮地开口。

到了现在,再没那份坦然了。

你跟秦总开的这个口并不至于为难他,也不算非分请求,何必认为自己姿态难看了?难不难看不好说啊,起码芝芝不会觉得我的姿态好看。

甘璐摇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在拿自己举例安慰我吗?璐璐,你总是这么善良,可是你竟然没想到,我根本不介意别人的看法,我介意的是你会误解我。

别这么说。

甘璐冲口而出,带着几分紧张,随即努力放缓语气,我的意思是……得了,不用解释了。

你是别人的太太,不希望我把你当成做出选择的前提,我能理解,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看错我做出选择的动机。

秦总跟我提出建议时,肯定的是我做出的成绩,谈到的是他公司的远景规划,完全没提到他女儿。

我想他对芝芝心血来潮的了解要比我深得多,至于我,我对秦小姐没有感觉。

甘璐顿时无言以对。

这次回来工作,我有自己的考虑,不过,也的确想看看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本来这些话我预备谁也不说,由得它烂在心底的,可是重新看到你,就实在忍不住想让你知道。

别说了,聂谦。

甘璐努力镇定下来,你刚批评过我,事事放在心底的习惯不好,其实你把太多事情放在心底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事,只是一段回忆,没必要沉浸其中。

你认为我是一味沉浸于过去的那种人吗?聂谦扬眉看着她,你不用紧张,璐璐,我不是在对你表白。

我不是情圣,没有成天挂念你,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仍然爱着你,只是目前没有人能让我有从前对着你的感觉,我也不确定以后会不会有。

如果你肯放开怀抱爱一个人,你当然能找到合适的女友。

什么叫合适?是一见钟情,还是兴趣相投,或者再世俗实在一点儿——经济条件相衬,能提供一个上升的跳板?聂谦反问。

甘璐只是耸耸肩,我说不好,我可真没资格给别人当感情顾问。

在我二十岁时,我还能脱口而出,请求网络那头的女孩子当我女朋友。

坦白讲,我再找不回那种冲动了。

工作能带给我成就感,可是现在甚至凭自己努力的成功都不能让我有从前的兴奋。

如果我愿意接受一桩能带来现实好处的婚姻,走捷径取得成功,那么一定是在我对凭自己能力能达到的高度悲观了以后。

至少眼下,我没理由悲观,我还愿意保留自己心底的那个心动。

聂谦,你让我很为难了。

我早结了婚,坐这里听你讲这些话都不合适,更不用说回应你。

本来这是我的秘密。

不过昨天你明明看到了我,却马上上了出租车,我就知道,你以后会尽量回避我,我只好直接对你讲清楚。

聂谦淡淡地说,当然,你不用觉得为难,我并不认为我把自己的感受讲出来,你就有义务一定要回应我。

甘璐心乱如麻,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生活,我们都别让回忆成为秘密。

人为地背负秘密过日子,那样伤人又伤己。

你只是太专注于工作,没有时间去开始新的感情,才对过去有更深的感受。

你现在有老师的职业习惯了。

聂谦略带一点儿挖苦的口气说,总试图说服别人正确地生活。

谁能确定自己选择的生活一定正确?甘璐怅然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聂谦,知道我曾经是你生活中特别的一部分,我很开心,这证明你并不是我从前想象的那样,对我或者对感情都毫不在乎。

可是过去的事只能放在过去。

我希望你放开怀抱去爱一个人,信任她,依赖她,让她分享你的喜悦,分担你的孤独,生活才算完整。

聂谦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再不会拿我的心事来打搅你。

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chapter 22 接受你给的一切要有多少个喜欢,一点点累积,才会转换成一个相守的决心?============================================================甘璐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出了电梯,拿钥匙开门,手向左边一按,却摸到了墙上,这才醒悟到,自己现在是站在冯以安家。

她在这里住了大半个多月,却始终没习惯进门开关的位置,回回都是如同回与尚修文、吴丽君同住的那个家一样,先按一个空,然后才会重新按到开关上。

她突然不想动了,疲惫地靠到门上,合上眼睛想,难道要一直住在别人家,跟尚修文这样不战不和地僵持下去吗?她先给自己找的借口是父亲还在住院中,现在眼看甘博已经快出院了,尚修文还留在J市避不见面,她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不无苦涩地想到,长此以往,他们大概更难好好交谈了。

突然,她嗅到房间里有一点儿淡淡的烟味,疑惑地睁开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隔了玄关看去,只见沙发上竟然隐约坐着一个人,更有一点暗红一闪。

她吓得慌忙抬手,同时按下那个开关面板上的四个开关,整个相连着的客厅、餐厅里的水晶吊灯、枝形餐桌灯、四周的射灯同时大放光明,尚修文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正仰靠在沙发上,手指间夹了一支燃剩一半的香烟,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而微微眯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甘璐惊魂初定,连忙关了多余的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半个小时以前。

他简洁地回答,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内,那里面已经有三个烟蒂了,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拿手机?甘璐接到聂谦电话后,只穿了外套,拿了钥匙下楼,连笔记本电脑都没关。

我没走远。

你吃过饭没有?她知道从J市开车回来大概得四个小时,他这个时间回来,恐怕不大可能停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吃那种糟糕的快餐,果然他摇了摇头。

甘璐脱了外套,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吧。

尚修文没有做声,她也不等他回答便走进了厨房。

最近她吃得很潦草,除了喝陆慧宁不时送过来的汤以外,都是随便煮点儿面条对付过去,再吃点儿水果算是补充了维生素。

好在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一半乌鸡汤,她拿出来煮开下进面条,再择洗了一点儿青菜放进去,很快煮好端出来放到餐桌上,你吃吧,我去书房写论文。

甘璐的论文有个干巴巴的标题——对于高中历史课改的几点思索与浅见。

她收敛心神,继续查找着资料,总算理清了一点儿思路,写出提纲,开了一个头。

她这才算长吁了一口气,仰靠到椅背上,合上双眼小憩。

突然一双手搁到她肩上,替她按摩着肩膀。

她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尚修文正俯视着她。

两人视线碰到一处,他轻声说:放松。

她垂下眼帘,按照他的话放松身体。

他们曾经多次相互按摩,清楚地知道彼此身体最容易紧张疲劳的部位。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的后颈处一路下来,到了她因为长期板书的缘故而时常酸痛的右边肩臂相连处,停留在那里反复轻轻揉捏着,她不由自主低低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尚修文的手指突然停住,然后由揉捏变成了摩挲。

隔着薄薄一件毛衣,她的肩头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的手慢慢滑到她颈上,一点点描摹着她颈项到下颌的曲线。

他指腹上的薄茧接触到她的皮肤,她突然意识到,她对这个接触如此敏感,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他的手指继续游移到其他地方。

她早已经熟悉她的接触,这个接触几乎唤起了婚姻中累积起来的所有身体记忆。

他曾经用双唇、用手指无数次爱抚过她,那样亲密无间而充满热情。

这段时间的疏离一经打破,她的体内仿佛燃起隐秘的火焰,烧灼得带来隐隐痛楚。

她近乎饥渴地想要靠近他,将自己交付到他的怀抱中,让他抚慰这个疼痛。

这个念头吓到了她,她蓦地站起来,哑声说:我累了,先去洗澡。

甘璐冲入主卧浴室,反手关上门,双手抱住自己,禁不住瑟瑟发抖。

竟然如此轻易地重新臣服于他的诱惑,渴望他的拥抱,这让她有种莫名的恐惧。

她站进淋浴间,将淋浴莲蓬的水龙头调到最大。

带点灼热的水流冲刷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流淌下去。

她的手指游移,随着水流抚过,停留在腹部。

这差不多是自从知道怀孕、流产直到今天,她第一次长久地抚摸这个部位。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在她的手指下,那里平坦一如从前。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她与尚修文的关系,都不复从前。

她以前从来不认为男女之间是一种要分出胜负高下的关系,并不觉得臣服于尚修文的魅力之下有什么委屈,可是她怎么可能在现在仍然允许自己忽视所有的问题,与他做一个纯粹肉体的妥协。

从那个失去的孩子,一直想到他们之间接近百孔千疮的婚姻,她心底一阵发冷,因他的抚摸而生起的情欲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尽管水温已经被她调节得偏高,冲刷得皮肤泛红,有些微的疼痛感,她仍然止不住觉得一阵空虚寒冷漫延开来。

她再度用双臂交抱住自己的身体,仰头对着水流,迷茫地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尚修文突然开门而入,一把拉开淋浴房的玻璃门,伸手关掉水龙头,拉她出来,拿过浴巾替她擦拭着身体。

你干什么?她本能地抗议着。

尚修文声音平静,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我来敲了两次门,你都没回应。

你已经在浴室冲了大半个钟头,再蒸下去,肯定会晕倒。

的确,淋浴房内蒸汽蒸腾弥漫到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然而裸裎在他面前,她更有恐惧感。

眼前这个男人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起伏,清楚她在他热情下的每一个可能反应,在他面前,她根本没秘密可言。

她只觉得自己在他的视线下无所遁形,所有隐秘都危险地袒露着,却做不到逃避掩饰。

她在他的手中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冷吗?他哑声问,拿过浴衣紧紧包裹住她,将她搂入怀中。

浴室内热气缭绕,他暗沉的眼睛中闪动着火花,这个眼神也是她熟悉并曾为之迷醉的。

她努力抑制鼻中涌出的酸涩之意,头努力向后仰,避开他的嘴唇,疲惫地说:按照医生的嘱咐,恐怕我现在没办法尽夫妻义务。

尚修文的手指蓦地扣紧她。

灯光下,她只见他面部线条瞬间绷紧,看向她的眼睛锐利似乎能刺穿她。

她以为他要暴怒了,然而,他静默片刻,手微微放松,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开四个小时车回来,并不只是想妻子合法发泄欲望。

那是回来跟我兴师问罪吗?对不起,我不会再插手你公司的事情。

她挣脱他的手,系好浴衣带子,转身对着雾气蒙蒙的镜子扯落浴帽,让头发披散下来,拿发刷梳理着——那是一个神志清明、没有任何波动的姿态。

你认为我对以安发火是因为你插手了旭昇的事务吗?尚修文的声音在她身后冷冷地响起。

也不全是吧。

我猜你不愿意让我知道你遇到麻烦,更不愿意我出手帮忙,宁可不声不响地自行解决掉。

你一向能控制所有的事情,修文,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不允许别人来挑战你的这份控制能力。

总之,这次是我多事,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把我想象成一个控制欲发作得不可收拾的自大狂了,璐璐。

没错,我不希望任何事情发展到失控的地步,但那并不代表我对于控制有了强迫症。

我的计划没能走赢事态的发展,我也没办法控制你的感情,这都已经足够提醒我对不可控制的部分保持敬畏之心。

其实你能,只是我不能让自己再失控了。

甘璐涩然一笑,没有做声,继续一下下机械地梳理着头发。

我生以安的气,是因为他不清楚你和秦总的关系。

你一向和秦家保持距离,我不愿意你为我的事委屈自己去求他。

甘璐握着发刷的手停住。

片刻之后,她苦笑道: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

还好,跟秦总说这件事,我不算委屈。

我需要他做的事情有限,他给我的人情也没大到需要我觉得从此要尽力去报答他的地步。

尚修文接过发刷,替她梳理头发,手上动作轻柔,声音却仍带着一点儿冷然,不过,我也确实生你的气。

浴室内热气渐渐散开,甘璐看着镜子里的尚修文,他神态恢复了一向的平静。

以安傻乎乎地去套你话,还直播给我听,我确实打算回来质问你,是不是真把给旭昇产品打开销路当成还我妈给你父亲安排就医的人情,只等还完后好和我两不相欠。

甘璐突然觉得比刚才更沉重的疲惫席卷全身,无法支撑着再与他交谈下去,看来我们都错看了彼此,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别再这样互相猜测了,好吗?这样太累了。

尚修文放下发刷,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脸,好。

他俯身抱起了她,走进卧室,将她放到床上,俯头定定看着她。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将头埋入枕中,只听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很晚了,什么也别想,睡吧。

他替她将被子盖好,随即关上了灯,走了出去。

甘璐当然做不到什么都不想。

她独自躺在床上,体会着这张床的空空荡荡,片刻之后,从门下透进来的客厅灯光也熄掉了,整个卧室陷入黑暗之中。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空气中似乎始终有一点儿香烟的味道,仿佛他仍然站在床边,让她无法安然入睡。

他是去客房睡了,还是跟她回来时一样,正独自坐在黑暗中抽烟——她意识到自己仍然是牵挂着他的,比她愿意承认并表现出来的要强烈得多,可是这个意识只让她更加进退维谷。

第二天早上,甘璐被手机响铃惊醒,匆忙起床洗漱。

出卧室时,正看到尚修文从客房中出来,显然也已洗漱完毕。

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要赶回J市去,手上还有很多工作。

甘璐连忙去厨房做早点。

她迅速将速冻包子蒸上,再热好牛奶,端出来两人吃完。

一起下到地下车库,尚修文先送她上了宝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明天晚上会再回来,大概会到得晚一点儿,你不用等我。

周末陪你一起去接爸爸出院。

如果你忙,就不用再赶回来了。

尚修文温和地说:后天也是妈妈生日,我们晚上陪她出去吃个饭。

甘璐好不尴尬。

她一向记忆力很好,跟尚修文结婚后,多少感染了他的一个习惯,会把各种重要的日子、要办的事情记在记事簿上,一般不会有任何疏漏。

可是这段时间意外层出不穷,她疲于应付,很长时间没翻那个小本子了。

对不起,我会去准备一份礼物的。

要我订餐馆位子吗?我准备带妈妈和你去吃西餐,回头我再问下她喜欢哪里。

她点点头,系上安全带,将车倒出来,已经准备打方向盘驶出去,却看到尚修文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她停住,降下车玻璃。

尚修文走过来,俯下身问她:怎么了?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本来有很多。

尚修文手伸进车窗内,按住她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见到你以后,我突然发现,我匆匆赶回来,想问的问题甚至比以安来得更傻一些。

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再质问你,只会让你离我越来越远。

而且你那么抗拒跟我谈话,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无条件接受你做的任何事。

甘璐苦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警惕、不信任,那么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好了。

你有权怀疑我、打击我、折磨我,只要你乐意。

甘璐愕然看着他,修文,你当我是变态吗?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会期待婚姻带给自己的只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去折磨的老公。

你不用去质疑自己,你一向太正常太讲道理,我准备充分信赖你的理智。

你当我变态好了,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一切,直到你不再有疑问。

尚修文笑了。

在地下车库昏黄的灯光下,那一点儿笑意来得十分放松坦然,将他清瘦的面孔衬得隐约有光彩流动。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这样微笑了。

一瞬间,甘璐几乎有一种错觉,眼前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班日子:丈夫偶尔早起,体贴地送妻子上班,顺便叮嘱一点儿生活琐事,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波澜。

可是那样平淡的幸福已经遥远得不真实了。

现在他们只是在朋友家的地下车库内,她竟然要完全不自觉地去猜测他的用意。

一念及此,她手扶着方向盘,怅然看着前方。

他抬起手抚向她的面孔,轻轻一触便离开,随即站直身体,开车小心,再见。

甘璐发动车子,同时看向后视镜,尚修文仍然站在原处,凝视着她这个方向。

他的身影笔直,慢慢在后视镜中缩小,然后消失在她视线中。

昨晚她用那么伤人的方式拒绝他以后,她已经做好了面对尚修文重新表现得冷漠超然、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准备。

然而他似乎永远有让她意外的本领,他刚刚这个完全放开怀抱的姿态让她在吃惊的同时,又觉得一片茫然。

学校永远是一个充满秩序的地方,各式规范同时约束着师生的行为,尤其对一所省内有名的重点中学来讲,秩序几乎强得有了一些仪式感。

这样的坏处是让再调皮的学生也得保持表面的伏贴,让再有想法的老师也得收敛个性;好处就是不管你怎么心不在焉,也不至于脱离正常轨道太远。

甘璐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按部就班地给自己泡好保护嗓子的混合饮料,一边摊开一份教学研究杂志看着,一边听同事们闲聊,有时还要搭上一两句话以示参与。

她想,抛开别的不说,有一份工作对她来讲的确太重要了,至少她可以不用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对婚姻理不清头绪的困顿上,否则真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正议论着李思碧。

某位老师有亲戚在市广电局,多少传了点儿有内幕的八卦过来,……电视台已经把她的节目换成方茜主持了。

这么说网上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方茜不是刚开始也被怀疑到的另一个主持人吗?本来那位元配太太再没什么动作,网上闹得也没以前厉害,台里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暂停了李思碧的节目。

可是方茜刚被聘任,出镜机会很少。

她在好多场合声泪俱下,一时找领导,一时主动联络记者,要求证实自己的清白。

要说那女孩子才真是工于心计,完全是借机上位。

其他人都听得兴致盎然,甘璐刚好接到钱佳西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听得失笑,真是一个全民八卦的年代。

甘璐走了出来,也笑道:可怜我们这些当老师的生活单调,只好仰望一下你们这圈子打发时间了。

得了,别拿这些话酸我了。

透露点儿真正的内幕给我听吧,我同事说的是真的吗?很靠谱啊。

方茜现在开始主持两档节目,很有点儿人气了。

至于李思碧嘛,我才不为她操心。

这个时代,美女总比一般人多点儿出路,以她的个性,不会就此沉寂埋没的。

钱佳西懒洋洋洋地说,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吃饭,《城周刊》新推荐的一个餐馆不错。

好啊,刚好我也打算找你,吃完饭陪我去买份礼物,我婆婆要过生日了。

下午下班后,甘璐先去医院,再开车去和钱佳西约好的餐馆,钱佳西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一边翻着新出的一期《城周刊》。

你已经成了这份杂志的忠实读者吗?钱佳西笑了,我老实招认,其实做节目哪有那么多创意,很多时候都得从别人那里偷师。

这份周刊是本地办的,我时不时能借鉴一下他们的策划。

再说,罗音的专栏真的不错。

她合上杂志,放到一边,我那天去医院,叔叔看上去恢复得还不错。

他明天就出院,谢谢你去看他。

跟我就别讲客气话了。

你瘦了好多,现在……身体恢复了吧?想想那个匆匆来去的小生命,甘璐便一阵黯然,无言以对。

钱佳西也后悔,算了,别想这事了。

这家餐馆也上了美食推荐,菜里面加了秘制的滋补药材,做得很特别。

甘璐一听药材就害怕了,摆手连连,来点儿普通菜好了,我不要滋补,也不要药材。

最近我妈灌我喝了好多说不出名堂的汤,实在不想再闻到药味了。

这家做的不是药膳,要给你闻出药味了还怎么混。

钱佳西也不征求她的意见,开始点菜。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这次坐到一起,却不像从前那样,能够马上气氛热烈地无话不谈起来。

甘璐固然没什么精神,钱佳西看上去也兴致缺缺。

两人喝着店里提供的姜茶,等着上菜。

钱佳西问:你以前真的不知道尚修文的身家吗?这又是甘璐没法回答的问题,可是老友发问,她只得含糊其辞地回答:他有什么身家?他舅舅现在还是旭昇最大的股东。

钱佳西倒释然了,我说呢。

那天秦湛告诉我,尚修文担任了旭昇的董事长,我吓了一跳。

他又说不出个具体的内容,我回去搜了一下新闻,报道得也都挺简略。

如果你家修文只是名义持股人的话,你可得提醒他机灵点儿,别给他舅舅背了黑锅。

甘璐没想到这件事在别人看来还能有这样的含义。

她有口难言,却实在没法解释她简直说不通的后知后觉和来龙去脉,只得扯开话题,你和秦湛,现在在一起吗?轮到钱佳西踌躇了。

甘璐不免后悔,正好服务员上菜,她连忙说:这个猪手很香,果然没什么药味。

小盼前几天回来了。

甘璐等分割猪手的服务员走开,才看向钱佳西。

她神态没有太大异样,可是分明带着烦恼。

他们到底分开了没有?我跟秦湛也说过,没彻底分手就不要去招惹你。

钱佳西抬起眼睛,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先去招惹他的。

甘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秦湛有什么好,值得你去招惹?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钱佳西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有心思细密的一面。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跟秦湛扯上干系,自己作为朋友恐怕都无权随便品评。

还是等他与小盼有个结果再说吧,佳西。

钱佳西无声地笑了,不需要我等,昨天秦妍芝陪着小盼一起来找我了,约我在电视台对面的咖啡馆谈判。

真是现世报,当初我还嘲笑李思碧呢,一转眼,轮到自己被人找上门来讲数了。

甘璐吃了一惊,你怎么好跟李思碧比?她招惹的是有妇之夫!可是她自觉这个安慰来得很不着边际,再想想小盼固然算得上牙尖嘴利、快意恩仇、不肯饶人的类型,但秦妍芝与小盼在国外便认识交好,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的朋友去招惹堂兄,大概更不会客气,她们……没说什么难听的吧?难听不难听的都说了。

钱佳西摇摇头,显然不想回忆让自己难堪的细节,我跟小盼也讲清楚了我的立场,如果她不想撒手,我一样不打算退出,我们说什么都没意义,秦湛的态度最重要。

佳西,你这是何苦?甘璐忍不住了,你和秦湛也没开始多久,哪里就要为他这样和人争了?他们既没结婚也没订婚,只是在交往,不是因为我介入,就已经有了矛盾,并且闹得很厉害,秦湛亲口说他们吵到说分手了。

这年头结婚了尚且可能离婚,不至于一交往就成了死会,额头上要刺字成为谁的终身私产吧?话是这么说。

可是秦湛和小盼在国外就开始交往,两人一起回国,一直同居,恋人之间的吵吵闹闹根本不足与外人道。

如果真是彻底分手了,小盼也没理由这样杀回马枪。

佳西,你一向聪明,这点会看不透吗?钱佳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吃菜吧,猪手凉了就一点儿吃头也没有了。

再接下来,两人都只泛泛淡论着不相干的话题。

这家餐馆的菜式的确很有特色,看似粗犷的食材烹调得十分精细,别有风味,很合她们的口味,然而这顿饭却吃得空前的沉闷。

钱佳西没有如往常一样口若悬河地评论,甘璐也始终调动不起食欲,两人都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吃到中途,钱佳西接到一个电话。

她看着号码,马上起身去外面接听,足足讲了六七分钟才进来,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璐璐,我有点儿事,要先走一步,你接着吃。

我也吃饱了,要不要我开车送你过去?不用了,我打车很方便的。

佳西,听我再说一句话好吗?钱佳西已经拿起了手袋,还是坐了下来,笑道:你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可真有点儿吓人。

说什么?别把自己搅进复杂的感情里面去。

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何苦被动等别人来做选择?璐璐,你总能这么洒脱吗?如果你事先知道尚修文有过贺静宜那样出色的前女友,会不会就因为这个原因拒绝跟他在一起?甘璐没想到自己的劝告招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反诘,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你也知道,我对恋爱的看法是很放松的,一向主张合则留不合则去,大家好聚好散。

我也从来没指望会有一个过去一片空白的男人在前面等着我,而且说真的,那种男人肯定乏味的可怕。

如果哪个男人拿这个来要求我,我会觉得他是个白痴,根本可以靠边站了。

现在难得秦湛跟我很合拍,我们在一起感觉很好。

我不认为我想跟他在一起就算是伤天害理了,我也并不考虑将来会怎么样。

如果他或者我不再有在一起的开心感觉,我完全能接受一个平静的分手,不会纠缠不清。

话说到这个地步,甘璐只得拦住她拿钱夹的手,你去吧,我还想喝点儿这个汤,等会儿我结账好了。

钱佳西拍一下她的脸,那我走了,你多吃点儿,你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

甘璐并没再吃什么时候,她叫服务员又倒了杯姜茶喝着,独自坐着出神。

和钱佳西头一次这样话不投机,她多少觉得伤感。

她们从大学开始成为密友,交换心底的秘密,讨论过最私密的话题,肆无忌惮议论认识的男生,研究从网上看来的那些一知半解的性知识,憧憬将来的生活,安慰对方的失意,分享各自的喜悦,对彼此的了解大概超过世上任何人。

她清楚地知道,朋友之间,也不可能事事求同。

从一开始,她与钱佳西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就不一样,却都能接受对方有不同观点,在很多时候,也能听取对方的意见。

然而现在,两人隐约有了隔阂,那个无话不谈的密友突然明白表示,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劝告。

她反躬自问,也没有跟从前一样,把所有秘密都毫无保留地讲给对方听,去求得一个安慰。

生活中所有的感情其实都有脆弱的一面,甘璐不得不想到,再怎么小心呵护,裂纹与芥蒂总能悄然产生,竟然没什么可以一直不变。

又坐了一会儿,她结了帐,独自去商场给吴丽君买生日礼物。

给一向很难被取悦的婆婆买礼物,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吴丽君衣着用品考究而低调,眼界颇高,并且几乎从来没有明白表露过对某个特定东西的好恶。

甘璐在商场里上上下下转着,从化妆品、饰品、皮包一直看到服装专柜,感觉远比给自己买东西要费力得多。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给尚修文买东西时也有一样的困惑。

她很早就得接过父亲的工资,料理日常用度,照管父亲的生活起居,甚至包括给他买衣服。

她要是不管他,他就会将一件衣服反复穿下去而不换洗,内衣、袜子穿破也不去买新的。

工作以后,听那些已婚同事谈论老公或者家事,她不觉苦笑,不得不想到,自己很早就提前做着一个操心的小主妇,而不是一个可以任性撒娇的女儿。

真正到了婚后,她检视尚修文的衣橱,发现里面各式衣服直到内衣都十分齐全充足,几乎没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多少也觉得这似乎与已婚同事们的家庭生活很不一样。

到了他生日或者纪念日时,她想为他买礼物都很犯愁,来来去去不过是买价位适中的皮带、领带、剃须刀。

尚修文每次收到礼物倒都是表现得很开心,会马上很给面子地开始使用。

现在回过头一想,她不由自主就会联想到贺静宜送给他、然后又被他转送给秦万丰的那支万宝龙限量款笔,然后在心底对自己讽刺地一笑。

她不知道应该怪这个男人把他过去的生活隐藏得太深,还是怪自己够迟钝。

想到这里,她更是意兴索然,终于在某个羊绒牌子专柜前驻足,挑了一件色调柔和、式样大方的珠灰色羊绒开衫。

她想,这件礼物和她以前买的东西风格一样,的确没有任何新意,可是足够实用了。

甘璐刷卡付账,拿了提袋出来,接到尚修文的电话,璐璐,你不用等我,今天会还没有开完,估计半夜才会回来。

修文,夜晚疲劳驾驶太危险,你明天上午再回来吧。

出院手续并不复杂,我一个人能办好。

她不等他说什么,干干地笑了一声,当然,你要是打定主意非要连夜回来感动我,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可是我这人并不容易感动,而且会认为,你是想用让我负疚来代替你自己的负疚,这种相处大概对我们改善关系没什么帮助。

第二天,甘璐办好出院手续,将甘博接回家。

尚修文随后也从J市回来,直接开车过来。

甘博十分开心,指挥王阿姨去买菜,待会儿璐璐和修文就在这里吃饭。

甘璐含笑答应着:今天周末,你让王阿姨回去看看孙子,我来买菜做饭好了。

她一转头,看见尚修文正靠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修文,去我床上躺会儿吧。

王阿姨将家里打扫得十分整洁,甘璐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

揭开床罩,尚修文脱离了外套躺上去。

她反手带上门,陪王阿姨走出来,然后直接去不远处的菜市场买菜,提了满手的袋子,回来后开始做午饭。

出院前,负责查房的医生专门过来,给甘璐详细讲了肝硬化病人的饮食注意事项:一方面病人得摄取蛋白质,以提高血浆蛋白含量,防止或减少肝脏的脂肪浸润,而且还可以促进肝组织恢复和再生,另一方面却忌讳蛋白质含量过高,给肝脏造成负担。

尤其做完手术不久,还是得以清淡低钠饮食为主。

甘璐自己也上网查了资料,还特意归纳了几点打印下来,贴在冰箱上,让王阿姨平时注意。

她今天做的菜自然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没做甘博一直惦记的番茄牛腩煲。

甘博进厨房晃着,一脸的不甘心。

她只得笑着安慰父亲,医生说的话真得听,等你彻底好了再说。

你赶紧去坐着吧,别久站。

甘博早在医院里待腻了,不肯出去,非要站在旁边,声称要给她打下手。

她没办法,只得端来张椅子放在厨房门外,让他坐下,递了蛋豆给他,超市里总买不到这么新鲜的蚕豆,你帮我剥出来,待会儿加雪菜、肉丝一起炒,肯定好吃。

上回修文在医院说爱吃你做的什锦砂锅,你今天给他做这个吧。

甘璐有些惊奇素来并不算体贴人的父亲对这个女婿的格外关心,下次再说。

今天我买了只鱼头,做砂锅鱼头豆腐,她将鱼头对半剖开,用盐腌上,他应该也爱吃的。

修文最近看上去很累很有心事的样子,你得多关心他。

甘璐只得嗯了一声。

你搬回去没有?我……今天就搬。

她好一会儿没听见甘博说话,一回头,只见父亲正怀疑地看着她,不禁苦笑,哎,爸你这眼神可真是,我不会骗你的。

甘博这才放心,继续剥着蚕豆。

甘璐切好姜丝,再码到鱼头上,她已经将这边的料酒都扔了,只能用这个方法去腥味。

她一边机械地忙碌着,一边琢磨着刚才的对话。

她倒不完全是随口敷衍父亲,眼前这个情势,总借住在别人家,显然很荒唐。

她既然没法下断然与尚修文分开的决心,恐怕也只能搬回去了。

她一样样将菜式准备齐,先将米淘好放进电饭煲,烧热油锅,将鱼头煎到两面微黄,然后放入砂锅内炖上,再去拿蚕豆,却不禁好笑。

只见甘博不知道什么时候掐来了几片初生的嫩黄色法国梧桐小树叶,挑出颗粒比较大的没剥皮蚕豆,掰下两支火柴头嵌在蚕豆的前面,再将一片树叶插在蚕豆尾上,一个活灵活现的小金鱼就出现了。

他面前已经摆了好几条,仍在兴致勃勃继续做着,蚕豆米倒没正经剥出多少来。

璐璐,你小时候最喜欢让我做这个给你玩了,有时候可以摆上一桌子。

甘璐笑着摇头,只得坐在他对面开始动手剥蚕豆,我就不能指望你帮着我做事。

甘博丝毫不以女儿的抱怨为意,再去窗边掐了几片树叶过来,要说你小时候可真乖,一个人拿着这些小金鱼可以玩上好半天。

我最喜欢你给我做的那些蝴蝶标本了,现在还好好收着呢。

唉,那会儿工资低,手头太紧,都很少给你买玩具。

这个不比玩具好得多吗?甘璐生怕他又长吁短叹,拿起一个他做的小金鱼笑道,可惜蚕豆放上半天就干了不好看了,不然我也会一直留下来的。

哎呀,我得去看看鱼头。

她匆忙进厨房,将火调小一点儿,加进豆腐继续炖,再出来时却一怔,只见尚修文坐在她刚才的位子上,正剥着蚕豆,同时跟甘博讲着话——这是她印象中头一次看到尚修文做家事。

一方面,尚修文平时还真有些君子远庖厨的架势;另一方面,家里的一切基本都有钟点工打理,她倒也并不介意把剩下的一点儿有限的家务承担下来。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被电话吵醒了。

尚修文摇头叹气,现在哪怕是周末,他也很难有清净的时候了,王总约我下午三点去远望开一个临时股东会,希望不会开太久。

甘博赶忙说:修文,刚才璐璐说今天搬回去住,正好你没出差,陪她一起搬。

家里有老人,当媳妇的怎么能跑去朋友的房子住。

尚修文一怔,马上看向甘璐。

甘璐不易察觉地微微点头。

他紧紧地凝视她,唇边那个笑意慢慢扩大,一直到明亮的眼睛中都感染着喜悦,好的爸爸,今天就搬回去。

这个喜悦多少触动了甘璐。

她垂下眼睛,重新走进了厨房,对着咕嘟作响的砂锅出神,只听外面尚修文说:爸,您累不累?要不还是去躺一会儿吧。

甘博开开心心地说:不累,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看璐璐做饭。

尚修文也笑了,我也喜欢看她做饭的样子,稍停一会儿,他轻声说,从第一次看到就喜欢。

甘璐回忆着他第一次看自己做饭的情形。

那是在吴昌智郊外别墅宽大华美的厨房内,她在煤气灶前忙碌,隔着中央岛式吧台,他倚在门边看过来,眼神专注得让她吃惊,又有点儿别扭。

那个白天,他们刚刚有了第一个热吻,然而他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情动的男人,甚至成功地用他的冷漠淡然将她刚萌生的一点儿心动给打消了。

就是那个简单的什锦砂锅打动了他吗?甘璐苦笑了,她不这么认为。

吃完饭后,他们在别墅玻璃花房内还有拥抱、接吻与交谈。

然而她固然因为那个浪漫情境下的吻而情动,却没有丧失基本而本能的判断——她与尚修文显然都没有就此陷入情网。

从J市回来以后,他们的交往比从前来得亲密,在别人眼里,他们成了一对恋人,可她清楚,那也绝对算不上热恋。

不过是一个喜欢罢了。

如果说他喜欢看她做饭的样子,她也再没做过饭给他吃;至于她,她只能承认,她喜欢看他的微笑,喜欢与他轻松的相处,喜欢他的亲吻与拥抱……从哪一天,这个喜欢突然被推进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呢?一回忆到这里,甘璐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自己的毛衣下摆。

在想什么?尚修文走进了厨房,将盛在大瓷碗内剥好的蚕豆递给她。

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她神不守舍地接过蚕豆,走到窗边的水槽前冲洗着。

尚修文却并没有出去,走到她身后,双臂环抱住她的腰,轻声说:璐璐,我一定不会让你觉得搬回去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在她忙碌时,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也是他一向喜欢的姿势。

然而要有多少个喜欢,一点点累积,才会转换成一个相守的决心?甘璐的手指在水流下慢慢挑动着碧绿的蚕豆米,一时百感交集,同样轻声说:我突然发现,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什么选择了。

为什么这么说?她苦笑一下,一点儿胡思乱想,没有为什么。

你出去陪爸爸坐会儿,我马上炒菜。

她炒着菜,听父亲与尚修文在外面的闲聊零星传进来,不得不再次诧异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

尚修文待人接物一向有着微妙的分寸,从来不与人过分亲近,并且可以轻易让对方自觉与他保持一个合理的距离。

然而他和甘博在一起,却总能让多少有些社交障碍的岳父尽兴地滔滔不绝。

她能分辨得出,尚修文的态度并不敷衍,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打动了她,也让她检讨自己对婆婆是否不够真挚热情。

现在她却情不自禁地想到,按照他对她有限的回忆,他父亲聪明睿智,让他从小崇拜并一直怀念着,差不多和她父亲甘博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她见惯众人对甘博的惋惜、怜悯和轻视,他却能表现得对她的父亲体贴尊重——这也是一个自我控制下的表现吗?一想到这儿,她马上警告自己,你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chapter 23 谁曾被谁爱过我要挽回的不是一个名义上圆满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吃完饭后,甘璐收拾了碗筷,嘱咐甘博上床休息,王阿姨说她一会儿就过来,晚上的菜我也买好了,放在冰箱里面了。

我们先走了。

甘博点头,去吧,不用老往我这儿跑了,有空再过来就行了。

两人下楼,尚修文说:时间还早,我先陪你去收拾东西。

甘璐点点头,两人分别上车,回了冯以安的房子。

尚修文问她:有哪些东西需要搬回去?甘璐环顾房间。

她住过来以后,尚修文陆续添置了很多日用品过来,要尽数搬走,将这个家原样还给冯以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修文,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谈谈,行吗?这是近一段时间,她头一次主动要求交谈,尚修文当然点头。

两人坐到客厅沙发上,可是这样郑重其事坐下来,摆出长谈的架势,甘璐却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尚修文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说:如果你仍然为那天说的夫妻义务烦恼,我有耐心等到你身体和心理完全接纳我。

甘璐的脸不由得一红,再次在心底确认,这男人从来对她甚至难以启齿的心事都有体察。

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是惆怅,修文,我已经答应搬回去了,再怎么矫情,大概也不至于跟你一直别扭下去。

不过短期内,我恐怕没办法……要孩子了。

他的手微微一紧,这仍然不是一个问题,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对,很长时间。

甘璐沉默一下,惨淡地笑,从前我一想到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就有止不住的开心。

可是现在,我实在有些害怕。

把你怕的事情告诉我。

如果我满足于接受一个不会出轨、肯负责任的丈夫,那么我们可以合理地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十分平和,谁也不用对谁提出超出对方付出能力范围以外的要求,可能会比大部分充满误解的夫妇来得幸福。

可是我怕我现在做不到这一点。

你对我有要求是很正常的,我不认为做你的丈夫只保持生理上忠贞就算合格了。

甘璐踌躇一下,仿佛下了决心,直视着他,修文,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让她在经历了变故后,仍然记得你的爱,想必这段爱情十分深刻。

现在请你坦白问你自己,你还能给我爱吗?跟你从前爱另一个人一样。

璐璐,我讲过不止一次,那是不一样的。

甘璐笑了,是呀,我知道,不可能一样了。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早经历了一切,既冷静又成熟。

我现在来向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要求那样的爱,的确不合理到了可笑的地步。

璐璐,我一向认为你理智聪明,居然会钻这样的牛角尖。

你还是这么介意那段往事吗?我不是在吃陈年醋。

不,我介意的不是往事,我对别人的感情有基本的尊重,不会以为有一个妻子的身份就能没完没了地去清算老公的旧账。

甘璐平静地说,可是人大概都有一点儿贪婪,我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和别的女人的爱情里消耗了全部热情,给我的只是温柔和责任。

璐璐——请听我说完,好吗?我有两个同事,都结婚了,一个工作之余侍奉公婆,带孩子、做家务,从来都是开开心心、无怨无悔;另一个每天都和老公为了谁该做饭、谁该洗碗、谁该擦地板吵架,牢骚满腹。

你不能说谁比较懒,只能说,做得心甘情愿的那个人满意她的生活,认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

甘璐嘴角泛起一个微带苦涩的笑意,以前我也满足我的生活,修文。

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怕我以后会不自觉去做你认为无聊的比较,不满足于你给我的那点儿温柔跟责任,越来越怨恨,越来越想要到明明要不到的东西。

这种状态下,我不会是你期待的贤惠妻子。

尚修文蓦然握紧她的手,你怎么会认为,我没有像从前待贺静宜那样待你,就是已经没有了爱你的热情?我早过了天真得可耻的年龄,的确做不到像上一场恋爱那样张扬表现,而且璐璐,我断定你不会喜欢那个时候的我,更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追求。

也许你说得对吧。

甘璐微微失神,自嘲地一笑,我一向活得很保守谨慎,别人年少轻狂,我会羡慕会欣赏,不过不大可能投入进去一起疯,我想我是注定享受不了那样恋爱的感觉了。

别拿我对你的感情去跟一段过去做比较,更别因此否定我对你的感情。

如果你认为我表现得不够热情,我会改进……别,这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修文,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有很强的令人信服的能力,甚至我爸爸这样对人疑心重重的人,也从一开始就信任你。

我们结婚两年多,越到后来,你的表现越打动我,我得承认,你满足了我对婚姻的全部期望。

可是……她猝然打住,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回想跟你的恋爱,我发现我们接近的每一步,几乎都出于你的控制跟选择。

想到你曾经不动声色衡量我、观察我,评价我是否会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决定要不要对我更好一点儿、更坦诚一点儿,我就忍不住……心灰意冷了。

你错了,璐璐。

你这样想,显然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变态的控制狂。

我从来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控制得了你,相反,从一开始跟你在一起直到现在,我就不断患得患失;我再继续矜持下去的话,会不会失去你?我对你隐瞒的那些事,会不会被你接受?如果你怀疑我的诚意,不再信任我,我还有机会挽回吗?甘璐无可奈何地笑,寻找着措辞,却只能摇摇头,我从没怀疑你对婚姻的认真和诚意,你一直是认真在做一个好丈夫。

你说我是在钻牛角尖儿,好像也没说错。

我自问不是一个爱疑神疑鬼的人,我怀疑的只是,你的上一场恋爱给你留下的影响太多,直接影响到你处理感情的方式了——也许你自己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被你爱过。

室内一阵寂静。

尚修文慢慢笑了,我说过,我会接受你的一切质疑,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质疑已经将我所做的一切都包括在内了。

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拿自己的全部生活给一段过去殉葬,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我最快乐最珍惜的部分。

璐璐,至少不要怀疑这一点。

甘璐想,他们的确陷入了一个怪圈,再谈下去,都无法释然,不过是徒增伤痛,我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做一个多疑的妻子。

你想挽回,我也不想轻言放弃。

我们试试吧。

她立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然而,尚修文并没放开她的手。

她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略微仰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璐璐,我要挽回的不是一个名义上圆满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甘璐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希望我们都能确定自己真正重视珍惜的是什么。

时间不早了,你去开会吧,我理好东西不先开车回去。

尚修文走后,甘璐先去书房装好笔记本电脑,再找一个纸箱将书装进去,然后去卧室,坐倒在地板上,一样样将衣物折好,放入箱子里。

她动作越来越慢,满心不是滋味,不禁自嘲地笑了——这个离家出走,果然结束和开始一样可笑。

她并没带其他东西,只拿了衣物、书籍与笔记本电脑,然后开车回了自己的家。

她拿钥匙开门进去,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吴丽君显然吃了一惊,摘下老花镜看着她。

妈,我回来了。

她和从前下班回来一样打着招呼,吴丽君也马上恢复了镇定,点点头,视线重新回到报纸上,声音平淡地说:哦,回来了。

甘璐想,有一个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的婆婆,倒也能免去很多尴尬的解释。

她将头一天买好的礼物递过去,妈,祝您生日快乐,您看看合不合穿。

以前她买礼物给吴丽君,吴丽君都是瞟上一眼,淡淡说声谢谢,然后就搁到一边了,现在她接了过去,却马上打开拿在手里细看,这颜色我喜欢。

甘璐简直有些不适应了,喜欢就好。

妈,修文现在去远望开会,晚点儿才能回来。

吴丽君点点头,我去躺一会儿,你也上去休息吧。

晚上一起去吃饭。

甘璐答应下来,拎了东西上楼。

眼前的房间保持着整洁,显然胡姐跟往常一样做着打扫。

她将衣物放入衣橱,并没什么睡意,便去书房开了电脑,继续查资料写论文。

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她竟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仿佛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了一个过去。

真的过去了吗?她写得累了,给自己调上一杯奶茶,端在手里,走上露台看向远方,缓解视力疲劳。

天气不算晴好,可是春天的气息已经无所不在:在她视线范围内,是吴丽君常去散步的公园,里面茂密的树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如烟的新绿;扑面而来的风不再寒冷料峭,却带了几丝不经意的柔软调子。

这个城市摆脱了据说几十年一遇的漫长严寒冬季,然而她却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就此摆脱了婚姻的危机。

放在书房的手机响起,她走回房内接听,是尚修文打回来的,璐璐,恐怕我还得跟王总一起去跟亿鑫的董事长陈华做一个会面,不能陪妈妈和你吃饭了。

妈妈的生日啊,真的走不开吗?这样吧,你开车带妈妈也到江边明珠酒店来。

陈总下榻这边,我们我好了在三楼碰面吃饭。

你跟妈妈去顶层餐厅,据说那里意大利菜很地道。

我会抽空上来,妈妈能理解的。

甘璐换了衣服,下楼去敲吴丽君的房门,只见吴丽君已经换上了她买的羊绒开衫,配上了黑色裙子,半高跟鞋,外面套着经典款的风衣,再搭了条色彩略微出挑的披肩,脸上薄施脂粉,化了淡妆,仪态高雅出众得让她不得不暗自赞叹。

她将情况告诉吴丽君,妈,修文让我先陪您过去。

吴丽君点点头,拿上包跟她一起出门。

明珠酒店是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餐厅取了个意大利风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纳艳阳餐厅,行政主厨是从欧洲请来的。

甘璐和吴丽君坐下,分别点餐。

吴丽君吩咐服务生开一瓶Lambrusco1915,这种是汽泡酒,带甜味,基本不会让人喝醉,真正好酒的人不会喝它,我们意思一下吧。

甘璐点点头,并不打算扫婆婆的兴。

服务生将镇在冰桶内的酒拿上来打开,倒入高脚杯内,深桃红色的酒液看着十分诱人,而且散发出浓郁果香。

她端起酒杯对吴丽君说:妈妈,生日快乐。

吴丽君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喝了一大口,她却只浅浅尝了一点儿。

这是她喝过的第二种酒,自然和她父亲喝的那种高度数的廉价白酒不可同日而语,那一点儿酒液带着甜香,口感绵远而悠长,可是她不打算放纵自己多喝。

头盘、意粉一样样上来,她们两人和平时在家里一样,吃得很安静,只听得到刀叉偶尔相碰的声音。

尽管没有尚修文在场,她们一个姓吴,一个姓甘,然而这似乎仍然是一个典型尚家人的聚首,并不比平时显得冷场。

吴丽君固然没有问长问短,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没有倾诉,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也没有相逢一笑泯尽所有恩怨的谅解,她们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此时此地共坐一桌的现实。

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了一个过去——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再度浮现在甘璐脑海里。

你有些纠结了,她只能对自己这样说,当然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上到主菜,尚修文与另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她见过,是远望的董事长王丰,另一个人三十来岁,个子高高,有一张瘦削而锋芒内敛的面孔。

王丰与吴丽君从前就认识,他含笑道:吴厅长,不是修文说起要上来陪您吃饭,我还不知道今天是您生日,实在抱歉,搅了你们的家庭聚会。

没什么,王总,你们谈正事要紧。

女人到我这年龄,其实早就不重视生日了。

吴丽君客气地说,然后转向另一个人,这位是——尚修文介绍道:这位是亿鑫的董事长陈华。

陈总,这是我母亲,我太太。

妈妈,王总、陈总坚持亲自上来祝贺您生日。

不敢当,两位太客气了。

应该的。

吴厅长生日快乐,很抱歉我们空手上来,只能借一杯酒表一下心意。

陈华声音低而浑厚,讲一口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十分彬彬有礼。

吴丽君吩咐服务生再拿三个酒杯上来倒上酒,站起身来,谢谢陈总、王总盛情,还特意上来一趟。

甘璐也起身,与他们轻轻碰杯。

王丰与陈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先告辞下去。

尚修文坐下,妈,对不起,今天也没好好陪您吃个饭。

有璐璐陪我是一样的。

尚修文和甘璐同时意识到,以前吴丽君一向是叫小甘,这个不起眼的称呼变化让两人不免对视了一眼。

吴丽君却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们的反应,亿鑫会放弃收购旭昇的计划吗?眼下只是交流。

亿鑫在中部地区的发展计划十分庞大,陈华这人头脑十分敏锐,相信他也应该知道,越拖下去,他的收购成本越高。

吴丽君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尚修文对甘璐说:璐璐,我得下去了,你帮我送妈回去,少喝一点儿酒。

我知道。

甘璐面前的酒根本没动什么,她早下了决心,如非必要不会再沾酒,更何况是与婆婆一起吃饭。

尚修文走后,婆媳二人吃完甜品,甘璐去结了账,一起下楼到地下停车场。

甘璐开了车门,吴丽君先坐了上去。

她也正要上车,手机响起,是钱佳西打过来的。

她声音低哑,显得情绪十分低落,她只得说:等一下。

然后转过来对坐在后座的婆婆说,妈,我接朋友一个电话,您稍坐一会儿。

吴丽君点了点头。

她喝了不少汽泡酒,面孔略有些绯红,靠在椅背上休息。

甘璐稍微走开几步,佳西,怎么了?钱佳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璐璐,秦湛说……他打算跟小盼和好。

甘璐一怔,她实在理解不来这样神速的如同儿戏般的分分合合,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佳西,算了吧,秦湛这人未免太不成熟了。

他有权做出选择,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我以为我们相处得这样好,我的感觉不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可是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意思。

甘璐听钱佳西那边声音嘈杂,你现在在哪儿?要不我先送婆婆回家,过来陪你吧?我在酒吧里,没事的,璐璐,一堆朋友在一起呢。

你别过来了,我只是刚才一阵难受,再也忍不住,非要讲出来不可。

正在这时,那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一声,然后咯咯笑了,也只有对着你讲,不会怕闹笑话。

我去喝酒了,我们明天再聊——如果明天我还没忘了这事的话。

你别喝太多。

甘璐只能抢着叮嘱她一声。

她收了手机,刚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却见明晃晃的车灯打了过来。

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一辆红色玛莎拉蒂开过来急刹住,正正停在了她车前。

车门打开,穿着米白色皮衣、牛仔裤的贺静宜迈步走了出来。

晚上好,尚太太。

她瞟一眼甘璐,一脸的似笑非笑。

甘璐懒懒地回了一声,你好。

怎么一个人在这边,修文没回来陪你度周末吗?不等甘璐回答,贺静宜似乎不胜遗憾地摇头,据说万丰置业刚订了旭昇的产品,单子虽说不大,而且秦总怕得罪亿鑫,也尽力低调,不可能起到什么了不起的效果。

不过,我猜是你出面促成的吧?为了挽回修文,你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甘璐正要说话,身后车门打开,吴丽君站了出来,璐璐,帮我看一下披肩是不是卡在项链上了。

贺静宜骤然看到吴丽君,大吃一惊,嗫嚅一下,似乎要说话,然而吴丽君根本不看她,只半转身,示意让甘璐看,甘璐拨弄略微扭结的披肩整理一下,流苏钩住了,好了。

吴丽君点点头,径直返回车内坐下,顺手带上了车门。

贺静宜从来没被人这样无视过,可是她在吴丽君面前确实撑不起架势来。

她的脸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想着什么。

甘璐客气地说:贺小姐,麻烦你把车挪一下,我们要回家了。

甘璐也不等对方回答,坐上司机座,对着贺静宜的目光,先系上安全带,然后静静与她对视着。

贺静宜慢慢后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反手打开车门,坐到车上,猛然发动车子让开通道。

甘璐将车开出地下车库,驶上大道。

吴丽君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璐璐,她是亿鑫的高管,她的老板在这边,她肯定是来找她老板的,不会跟修文有什么关系。

甘璐一时愕然,我知道,妈。

我希望你不要理睬她。

她一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现在摆明了是想来破坏你们的婚姻。

甘璐局促地嗯了一声。

以前吴丽君不会跟她这样说话,现在婆婆似乎已经将她这个儿媳微妙地划到自家人范畴以内,不必避讳了。

吴丽君喝了一点儿酒,表现得不像平时那样点到即止了。

她自顾说着,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当年她为了纠缠修文,出尽手段。

修文跟她提出分手,她连假装自杀这种招数都用上了。

修文要不是心软,哪至于造成日后的悔恨。

甘璐既吃惊又难受,觉得实在消受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

她不愿意听到往事被这样一点点剥开,那些事全是她不曾参与的部分,她没有什么好奇,却有隐隐的害怕,只觉得暴露出来的事实越多,越不能带她走出迷津,反倒让她更觉混乱。

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到了家我叫您。

总之,以后她说什么,你都不用理。

吴丽君总算再没说什么了,两个人一路保持着沉默。

回到家后,甘璐请婆婆早点儿休息,正要上楼,吴丽君却叫住了她。

到我房间来,璐璐。

甘璐只得随她坐进她的房间。

这里与楼上格局相似,也是书房与卧室相连的套间。

吴丽君示意她坐下,开了抽屉,拿出一本相册,翻开一页递给她。

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最前面是只有二十岁左右、犹带着青葱气息的尚修文;后边右手坐着远比现在年轻的吴丽君,面容秀美而带着威仪;左边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身形挺拔,穿着蓝色T恤,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而沉稳。

三个人坐在一把遮阳伞下,脸上全含着浅笑,似乎正交谈着,全没注意到相机镜头。

这是修文的爸爸。

吴丽君轻声说,手指指点一下,然后缓缓摩挲过那张面孔。

甘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牢牢看着尚修文。

那样开朗的笑容,没有现在偶尔展颜时无限的内涵,却仿佛带着阳光的气息。

修文也许已经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了。

他一直自责,不肯原谅自己那天晚归了,可是其实更该受到责备的那个人是我。

我当时只顾考虑我的政治前途,对他漠不关心,甚至他接受调查回来后找我谈话,我都说没时间,要写材料。

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后悔也迟了。

吴丽君声音沙哑,满含沉痛,拿过相册,长久地看着。

妈妈,爸爸肯定也希望您和修文好好生活。

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怎么可能不想?修文和我一样,大概从来也没放下这件事。

以前我总希望他成熟一点儿、沉稳一点儿,可是后来看着他内敛的程度甚至超过他父亲,把什么都放在心里,我很害怕……修文慢慢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甘璐有同感。

她在心里惊叹,尚修文有着和他母亲相似的容貌,却带着父亲的气质特点,年轻时意气飞扬,还不明显,现在却十分突出。

吴丽君猛然抬头看着甘璐,璐璐,修文是爱你的。

和你结婚以后,他改变了很多。

我看着很欣慰。

只是他和他父亲一样,宁可独自承担压力。

你一定要试着多他、包容他,好好维护你们的婚姻。

妈妈,我明白,我会试着理解修文。

甘璐不愿意去拂逆一个向来寡言高傲的母亲难得的坦诚,可是却在心底喟叹,婚姻毕竟取决于双方的努力,如果他仍然选择独自承担一切,那么她又怎么能明确感受到他的诚意呢?尤其还有那样一个前女友窥伺在侧,要他像吴丽君说的那样做到不理睬,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时占据贺静宜脑海的也正是吴丽君。

她手扶方向盘坐着,那辆银灰色宝来已经消失在她视线以外,地下车库除了偶尔有车辆进出,车灯一晃而过以外,灯光昏黄,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感。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吴丽君,早已经被她刻意封闭起来的那一部分回忆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上来。

以前吴丽君与她见过不止一次,从第一次开始,就绝对算不上愉快。

吴丽君根本不看她,目光冷漠,声音平淡地说:我认为修文跟你不合适。

不过,年轻时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干涉你们。

我了解我儿子,他早晚会认识到这一点。

阿姨,我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可是……吴丽君皱眉,这不关家庭条件的事,我本人也只是出身于一个清贫的教师家庭。

我尽可能用你能明白的话讲吧,理不理解就全看你了;你的教养和修文太不一样,你们不是一样的人,迟早会分开的。

当时她才二十出头,从小容貌出众,性格一向倔犟高傲,被这个断言激怒,却也被吴丽君的气势所慑,根本没法反驳。

她只暗暗下一决心,一定要和尚修文更长久地在一起,气死你——当然,这个孩子气的想法她只敢咬着牙狠狠说给自己听。

可是她心底有着隐忧。

她和尚修文都还太年轻,再怎么热恋,离天长地久也很遥远。

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吴丽君的话有一部分是她无法反驳的,她那个喧闹、贫寒的家和尚家在不一样。

尽管父兄在尚修文的安排下做生意,家境开始宽裕起来,可是始终没法有尚家那样不动声色的修养。

家人讨好尚修文到了她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在这个气氛渲染之下,她慢慢患得患失,渐渐再也没法保持与尚修文初相识时的那个坦然骄傲的美丽少女姿态了。

当她的父兄打着吴丽君的招牌,头一次在外面闯出祸来时;吴丽君将她和尚修文同时叫去,却根本没看她,只是痛斥尚修文,态度和用词之严厉,让她这才明白,以前对她的那点儿冷漠,实在算得上客气了。

你和她分手吧。

吴丽君根本没有商量余地地说,给她家一笔钱补偿一下,不然总有一天会惹出大祸。

尚修文看着母亲拂袖而去的背影,良久不语。

贺静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口干舌燥。

当尚修文转身看着她时,她顿时哭了起来。

尚修文僵立一会儿,伸手搂住了她,她才放下心来,修文,我回去跟我爸爸和哥哥说,一定让他们再别做这种事了,我叫他们来给你妈妈道歉。

我妈不会接受道歉的,这种事真的不能再发生了,不然……尚修文打住,她却能体会出这个不然意味着什么。

在她回家与家人激烈争吵,相互讲尽伤情面的话以后,她的父兄稍微收敛了一段时间,又故态复萌。

她和尚修文之间也开始不断爆发争执,从最初的撒娇到后来她哭泣着挽回,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

尚修文甚至亲自去与她父亲、哥哥长谈,可是收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她父亲和她哥哥在家里当着她的面发愁地说: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看来你们两个长不了的,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以后不要说挣钱,公司能不能继续开下去都成问题了。

她寒心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狠狠地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盘碗全扫到地上,然后抱着妈妈大哭。

妈妈宽慰她说:你要是能跟他结婚就好了。

唉,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命。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好好抓紧他。

她想,这算是一个宽慰吗?这是她的初恋,她付出的是爱情。

尚修文的好条件打动的是她家人,而打动她的是他这个人。

她想抓紧他,只是为了自己。

她知道她再找不到一个人让她这样爱,或者是这样爱她了。

尚修文的父亲在知道她哥哥打着自己公司的旗号跟人谈合作后,马上断绝了双方所有经济往来与合作,这间倚仗尚父生存的公司一下陷入了困境,而尚修文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一脸的疲惫,静宜,我累了,我不想我们的感情变成你家人予取予求的理由。

如果只需要我付出,我还可以容忍,可是已经危及我的家庭,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哭泣和威胁她都用过很多次了,这次她用的是更激烈的一招。

她吃了安眠药,然后给不接她电话的尚修文发了短信。

她并不是单纯做一个姿态,而是吃下了足以致命的剂量。

她确实绝望了,如果尚修文不管她,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在医院醒来,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却是吴丽君。

这是吴丽君唯一一次直视她,目光锐利得仿佛一直看透了她,让她自觉无所遁形。

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吴丽君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站在另一边的尚修文叫道:妈——吴丽君冷冷看向儿子,为这样一个女孩子当断不断,我替你脸红。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尚修文如她所愿地留下来了。

他对她十分体贴,可是这点儿体贴多少不似从前那时的亲密无间。

她加倍地痴缠着他,却越来越害怕他会再度提出分手。

她妈妈的那点儿教诲不适时地溜上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偷偷停了避孕药。

然而就在她怀孕的同时,她的父亲、哥哥卷入了一桩复杂的案子里,同时被关押起来。

她在焦灼中找到尚修文,尚修文看上去更加焦头烂额,甚至没法听她说完,就匆匆赶赴机场,要去外地处理生意上的纠纷,只叫她回家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有时间再联系。

可是她也没法安然在家等待。

她妈妈终日号哭,一时胡思乱想,一时催促她去找尚修文的父母帮忙,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你哥哥,你再恨他们,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坐牢啊。

她的确不能坐视父兄不理,只好咬牙去了尚修文家。

保姆将她拒之门外,她只得拿出自己唯一的一张底牌,你去跟尚叔叔讲,我有了修文的孩子。

如果不让我进去,我就站在这里不走。

保姆大吃一惊,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终于带她进去了。

出乎她的意料,尚修文的父亲并不在,里面坐着吴丽君和她的兄嫂吴昌智夫妇。

吴丽君神态厌倦,根本不屑与她交谈。

吴昌智问她:修文知道你怀孕了吗?我不相信他这么没脑子,现在还弄出一个孩子来,除非他想气死他父母。

她嗫嚅一下,他不知道,我……我还没告诉他。

吴昌智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他有着酷似其妹的锐利眼神,贺静宜顿时觉得和那次在医院一样,自己的一点儿心计被对方了然于心。

这种无声的评判让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局促地垂下眼帘。

吴昌智明确地说:贺小姐,如果你真怀孕了,必须把孩子打掉。

她如同挨了当头一棒,除非尚修文跟我说这话。

修文的妈妈受你父兄的案子牵连,正在接受组织审查;他爸爸被双规了半个月,前天才刚放回家,接下来仍然可能受到起诉;修文正在到处奔波,争取把公司的损失降低一些。

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你们还可能在一起吗?她绝望地想,这个祸远远大于她的想象,她还怎么开口求尚家对她父兄施以援手?可是她不能不说,我今天来,是想求求你们,救救我的爸爸和哥哥。

不要提不切实际的要求,贺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我怀的毕竟是修文的孩子,看在孩子的分上……吴丽君明显勃然大怒,蓦地站起了身,冷冷地说:你没有一点儿基本的羞耻,贺小姐。

别指望凭你肚子里的孩子来逼我承认你。

你把这话去跟尚修文说吧,祸是他闯出来的,责任该他来负。

他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再让父母来给他收拾这种残局,我只当自己没生这个儿子。

吴丽君如此强硬的态度让贺静宜没有了任何侥幸心理。

在已经给尚家惹来无妄之灾之后,她没勇气去跟尚修文讲她们刻意送给他的这个意外。

她昏昏沉沉地回家,对母亲急迫的诘问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天,吴昌智找上门来,直截了当地跟她说:贺小姐,你去做掉这孩子,我留一笔钱给你。

我不要钱,我要……没条件可讲了,贺小姐。

我这个年龄还来说这种事,很可笑,可是修文是我唯一的外甥,我不能眼看着他的一生被你毁掉。

她母亲显然一直在外面偷听,这时推门进来说:小静,你爸爸你哥哥的官司都需要用钱。

贺静宜没有选择了。

她在特意赶来的吴昌智妻子的陪同下去了医院。

不到两个月的胎儿流产,快捷简便得让她吃惊,她甚至不觉得痛。

可是坐在手术室外,看到吴昌智妻子打电话给吴丽君通报消息,语气十分冷漠,她还是怒从心头起,也拿出手机,打了尚修文的电话,狠狠地说:你满意了吧?我刚把你的孩子做掉了,是你妈妈、你舅舅一起逼的我。

尚修文当时刚从外地回来,他大吃一惊,马上赶到了医院。

她的无名愤怒消散,只剩委屈,伏到他身上号啕大哭。

吴昌智的妻子厌恶地说:硬是多要了二十万才肯松口,还来装贞节烈女,说别人逼你,未免太可笑了。

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处理,你们怎么能……修文,你不要以为我和你舅舅愿意来造这种孽。

你妈和爸已经为这大吵了一场。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明白吗?你妈妈的政治前途岌岌可危,你爸爸……算了,舅妈,对不起,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尚修文送她回家,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他坐在床边呆呆出神。

她偷偷看他瘦削疲惫、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心里转着无数的念头。

静宜,我得回去了。

我爸爸刚解除双规,我今天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他。

她却死死抓住他不放,不停地流泪。

她其实明白,他们不大可能挽回了,可是她任性地想,能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吧。

然而她的这一个任性再次铸成了大错。

尚修文的父亲在当天晚上心脏病发作,尚修文赶回家时,他父亲已经去世了。

那起经济案件的影响越来越大,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内幕众说纷纭。

贺静宜的父亲好不容易因病办理了取保候审,便出了离奇的车祸,重伤陷入植物人状态,再没苏醒过来。

她和母亲日夜守候在医院中,眼看着钱如同流水般花出去。

这样的心力交瘁之下,她实在忍不住,再次打了尚修文的电话,哭诉着家里的情况,然而尚修文明确拒绝与她见面。

第二天,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尚少昆找到医院,递了一个大信封给她,修文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请你也多少为他着想一下,再不要去找他。

尚少昆在父母去世前与她家是邻居,一直当她是妹妹,她与尚修文结识,也是尚少昆介绍的。

然而他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目光从病床上她的父亲和紧盯着装钱信封的她母亲身上一扫而过,带着冷冷的憎恨。

少昆哥,修文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只能问他。

他正在结束公司的经营,损失惨重。

尚少昆简短地说,我后悔介绍你们认识。

我婶婶这人很冷酷,可她对你和你家的看法一点儿也没错。

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看着尚少昆扬长而去,她腿一软,坐倒在病床边。

几个月后,她父亲在医院去世,她哥哥被判刑,她不顾母亲的哀求,将钱留给母亲让她安排好生活,没等毕业就独自去了外地。

贺静宜将头重重伏到方向盘上。

她从来在心中反复回忆的都是与尚修文相处的快乐时光;他与她的初次相遇,他带她开车兜风,他第一次吻她,他带她去香港购物,教她吃西餐,陪她去国外度假……她的青春因为有他而丰富,她的回忆也因为这个恋爱而永远带着玫瑰色彩。

她一直将记忆固定在了这里,拒绝去触及随后的巨变。

然而今天,吴丽君突然现身,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

那些惨痛的往事——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的眼泪悄然流淌下来,滴落在红色皮质方向盘套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贺静宜才放下遮阳板,就着化妆镜打量自己。

窄窄的镜内映着一双红肿而微带血丝的眼睛,再无从前的澄澈动人。

她久久看着,眼前却似乎浮现了另一双眼睛,秋水般清亮平静,隔了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着她,没有一丝闪避和急迫——要怎么样闲适从容的心态,才能让一个女人拥有这样的眼神?她一直以为,她才应该是更有自信、更笃定的那个人,现在,她不得不深深怀疑这一点。

看一看手表,她吃了一惊。

她是应老板陈华的召唤而来,此时不仅迟到,还带着这样一副仪容,她只得拿出化妆包尽力补救,收拾得勉强能见人了,才锁上车子上了电梯。

到了陈华住的行政楼层,她迎面碰上了尚修文和王丰从陈华房内走出来。

她惊异地打量两人,急速在心底思量着他们和陈华这个并没事先知会自己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尚修文淡淡对她点头,已经和她擦肩而过了,她却叫住他:修文,请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丰拍拍尚修文的肩,我先走了。

尚修文站定,请讲。

他们从去年初次重逢,尚修文就对她保持着客气的姿态,没有再次相遇的喜悦,却也没有让她畏惧的憎恨。

她多少勾动了一点儿妄念,暗自思忖,也许他对她有着不一样的记忆。

然而现在他们站得仅一步之遥,灯光柔和地照下来,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神态中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

她的心底凉透,却笑了,不见得要在走廊上说话吧?去那边行政酒廊。

贺静宜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尚修文却只对服务生摇摇头。

你来是想游说陈总放弃对旭昇的收购计划吗?我们只是进行沟通。

这个项目由我负责,其实你跟我沟通更有效果。

尚修文微微一哂,你把个人情绪带进了工作之中,我认为我们根本没必要再沟通。

贺静宜一下咬紧了牙,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质疑我?我研究了亿鑫近几年的投资方向,的确很广泛,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商业地产与相关产业。

会将触角伸到J市的矿产、冶炼和钢铁制造,应该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你大概不能否认这个投资计划是你提出来的吧?贺静宜冷冷地说:集团的所有投资计划都要经过严格审核,不可能是个人行为。

这是很有潜力的行业,值得投资,但是会选择旭昇这样一个股权高度集中,并不容易收购的企业下手,我认为多少带了你个人的趣味、恩怨在里面。

贺静宜手扶桌子,几乎站了起来。

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跟陈总说了这个看法吗?你怎么能这样?我不会随便在老板面前评价他的员工。

尚修文看了看手表,眉间闪过一点儿不耐,这件事也根本不用我去说,陈总自会做出判断。

她突然失神,目光落到他的手表上。

他腕上戴的是一只价位约两千来块的普通钢带表。

她不得不暗暗感叹,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都已经变得她完全陌生了。

每次心底闪过类似念头,她都一阵惶惑烦乱,只能强自镇定下来。

你分析起我来很客观,那么请你自问一下,你拒绝亿鑫的收购计划,不是也带了个人情绪在里面吗?你根本对旭昇没什么兴趣,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隐身幕后,由得你舅舅经营。

你现在不能接受的只是由我代表亿鑫来兼并你家的企业。

其实我根本没有和你个人作对的意思,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倒能成就双赢的局面,不必弄得两败俱伤。

贺小姐,难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我舅舅不可能与亿鑫合作,我不可能跟你合作。

尚修文声音平和,可是贺静宜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她强压住心乱,冷冷地说:不管怎么说,旭昇被收购只是时间问题。

你不要以为,万丰开始订购旭昇的产品就意味着旭昇已经摆脱了麻烦。

秦总当着我的面说,那是底下采购经理不知情签订的合同,数量有限,根本无碍大局。

你去盘诘秦总,这件事做得很不聪明,他已经很给陈总面子了。

不过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件事,贺小姐。

他正要起身,贺静宜猛然按住了他的手,是不是你太太告诉你,我跟陈华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我就知道,她妈妈嫁了秦万丰,肯定会去打听我的过去。

其实我……尚修文抽出了手,平静地说:我太太一向没有说人是非的雅兴。

不,她没对我谈起过关于你的任何事。

贺静宜冷笑,在我面前,你不用刻意这么维护她。

你又在凭自己的想象揣测我的行为了,这没什么意义。

尚修文正色说,她是我的妻子,我对她的维护根本不需要出自刻意。

可是你也别误解我,修文,当年离开W市以后,我曾经过得很艰难……不,请别对我回忆,你也没必要跟我交代什么,大家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一步了。

尚修文起身离开。

贺静宜注视着那个修长笔直的背景消失,只觉得心底的痛已经放大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喝完那杯威士忌,走到陈华住的大套房外,轻轻敲门。

陈华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给她开门,嘴角带着点儿浅笑,请坐,静宜,你来得未免太迟了。

对不起,董事长。

她只得低头道歉。

我跟王丰、尚修文已经谈过了,请你重新评估对旭昇的收购计划,交一个详细的报告给我。

董事长,请听我说。

我昨天跟J市冶炼厂的几个主要领导碰面,他们对我提出的条件很满意,答应做职工代表大会工作,相信冶炼厂的重组天平很快会倾斜到亿鑫这边。

我们已经控制了铁矿石的供应,只要拿下冶炼厂,旭昇再怎么拼销售也是枉然,市经委一样会敦促他们坐下来跟我们谈收购的条件。

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你就跟我说冶炼厂的兼并、旭昇的收购没有一点儿问题。

再拖下去,成本越来越高,会影响到整个中部的投资发展计划。

我保证,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这件事。

陈华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那好。

我们再来谈谈本地的投资项目。

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我很遗憾地看到,信和只在这个计划中占了极小一部分,可是老沈手下一个执行总经理对整个项目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你。

贺静宜心底一沉。

上午开会讨论的是忆鑫在本地最大投资项目的启动,信和董事长沈家兴和执行总经理聂谦参加了会议。

本来他们只是列席敬陪末座而已,但贺静宜却因为头天深夜才从J市赶回来,明显不在状态。

她汇报以后,陈华问的几个问题,她都没法给出令他满意的回答。

聂谦一开口便让众人刮目相看了,他态度从容,对答如流,对于整个方案的理解显然不局限于信和开发的那一小部分,会议后来基本变成了他和陈华的单独交流。

对不起。

对着老板,根本不可能解释原因,更何况她也拿不出什么解释来。

她确实急于完成对于旭昇的兼并,对其他项目有所忽视,而陈华却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敷衍过去的人。

果然陈华淡淡地说:你头一次全面负责整个地区的投资,我认可了你拿出的投资计划,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的执行能力。

请你尽快交出报告,由董事会来判定你的工作成效。

贺静宜一时只觉得疲惫不堪。

她自从负责中部投资计划以后,就进入了超负荷的工作状态,再加上与尚修文重逢带来的心理震荡,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判断与工作效率。

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靠在沙发背上。

陈华打量一下她,起身拿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如果累了,你可以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她苦笑,董事长,是不是不需要我交报告,你就已经对我的能力打了分?你一向很努力。

不过,我认为你确实需要一个调整。

这么说,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如果能在计划时间内拿下冶炼厂,你还有机会。

贺静宜点点头,好。

你会拼命到这个程度,我承认,确实早就出乎我当初的预料了。

贺静宜怅然一笑,可是这样也没能让我摆脱花瓶的名声。

当你做到一个足够高的地位,就是英雄不问出处了。

静宜,你见过有记者来问我旧事吗?贺静宜摇头,没人有那胆子。

不,陈华也摇头了,其实是因为我足够坦然,能面对所有诘问了。

当过我情人不是什么丑闻,你要是介意,就不能怪别人也介意。

我是唯一一个不肯当你情人,情愿去当你下属的女人吗?气氛似乎轻松下来,贺静宜突然问。

陈华点点头,本来我不愿意跟与我上过床的女人共事,你算是个例外。

我给了你机会,不过做到今天这一步,凭的是你自己的努力。

这个语气温和的评价让贺静宜百感交集,喉间仿佛有了一点儿哽咽之意,如果我说我做累了,愿意……陈华大笑了,不,静宜,你会认为我能同时给你很多选择、很多机会,显然还是不够了解我。

六年前碰到你时,你是个彷徨的女孩子,可又活像只刺猬,浑身是刺,充满防备之心,很有趣。

现在你已经成了职业女性,工作努力,是个称职的员工。

可是我似乎老早就说过,我没兴趣跟我的下属有私人关系。

贺静宜的脸顿时火烧火燎般发烫,明白自己刚才说了无可挽回的傻话。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从来也不敢说有把握的。

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满心都是失意,而他安慰她的办法就是给她一张信用卡,鼓励她挥霍;她说想上学,他帮她找好学校;她看中的车,他眼都不眨地给她买下来。

所有人都认为他对她宠爱有加,有求必应。

只有她明白,她经历过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他付出的只是钱,而不是真心。

他根本没有认真对她,而她既做不到了解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更谈不上驾驭。

她的不安全感一天天强烈起来。

半是试探,半是想开始做一份工作争取独立,不必重蹈覆辙,她向他提出想进入他的公司工作。

他正色说道:请你想清楚,当我的职员,就意味着不再是我的情人,我从来不跟公司员工睡觉的。

她咬牙点头答应下来。

他果然当天便从给她买的公寓搬走,第二天让秘书停掉她的信用卡,安排她去公司投资部门报到,再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碰到她,都没有丝毫暧昧之处,跟对待别的职员没有任何两样。

现在她好不容易熬过了所有人怀疑她能力、对她侧目视之的阶段,在公司不断升迁,虽然仍有人讲她的闲话,时不时翻腾出她的过去交头接耳,可是没有人敢公然质疑她了。

她付出那么多艰辛才取得今天的成功,而且在她姿色最盛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一丝挽留,而是痛快地放手由得她去。

他不过是觉得她有趣而已,她怎么敢奢望他现在仍然对她有兴趣。

她只能将讲出刚才那句话归结于鬼使神差,又或者是被尚修文的冷淡刺激得有些失常了。

她跟着干笑两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不起,董事长,做完旭昇这个兼并以后,我真得放假好好休息了。

贺静宜放下酒杯告退,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再度伏到玛莎拉蒂的方向盘上,对自己说:对,你早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chapter 24 请给我你的信任爱与信任已经成了他们的婚姻亟待找回的那个部分。

=============================================================手机铃音在床头柜上轻柔地响起时,甘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尚修文怀中,头枕在他的胸口处,他的下巴贴在她额头上,双臂牢牢搂着她。

她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睡成了这个姿势。

头一天晚上,甘璐回家后,到底不放心钱佳西,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过了好久,钱佳西才接听,笑得十分亢奋,略微在着舌头说:没事,我没事,哈哈,璐璐,别担心。

来来来,我们再来。

电话里面是一片嬉闹猜拳的声音,甘璐当然不会当她是马上没事了,可是想来在这样的热闹中,再大的痛苦也能被放到一边,更别说只是一段根本没来得及深入的奇怪恋情罢了。

她先去书房打开电脑,继续找资料完善着自己的论文。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照旧日的习惯,换了运动装去露台跳绳。

多时不运动,她只跳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汗流不止。

她去洗澡,然后和往常一样先上床,拿了一本小说,然而心底却是纷乱的,根本看不下去。

想到会再与尚修文躺到同一张床上,她实在没办法做到若无其事。

家里的客房在楼下,如果她开口请他去那里过夜,他大概不会反对。

可是她既然已经同意搬回家里住了,再摆出这样的姿态,既可能惊动婆婆,自己也觉得矫情。

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索性放下小说,关了床头灯,比平常略早睡觉。

辗转了一会儿,她还是陷入了这一段时间都不算沉酣的睡眠之中。

夜半时分,她翻一个身,触到一只手臂,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并上了床。

这样躺到一起,倒也避免了面对面的尴尬,她只能自嘲地想。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紧绷到微微酸痛的地步。

枕畔那个均匀的呼吸声和被子底下与她只隔了一点儿距离的身体散发的温热,通通都在提醒她,有另一个人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

他们在这张床上分享过几百个夜晚,有平静的、热情的、放纵的、温柔的……她却还是头一次这样僵直地躺着,似乎唯恐一个动作便打破了某种小心维持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度蒙眬睡去。

现在他们的相拥紧密一如过去,全然没有夜半时分好不容易入睡时的疏离。

她弄不清是她不知不觉钻入了他的怀抱,还是他趁她熟睡将她揽了过去,只能认命地想,她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抵触,也不可能再跟他保持距离了。

她刚轻轻一动,挣出一只手去按停手机,他便惊醒了,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我去给妈做早点。

昨晚我回来时,妈妈特意让我告诉你,以后休息时间不用起来给她做早点。

她报了公园里面一个瑜伽会所的课程,周末两天的早上都会去那里练习瑜伽。

你睡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声音低低地说。

她哦了一声,放松下来。

可是醒了以后,仍然这样与他紧紧依偎,她不能不有异样感:身体似乎有关独立的记忆系统,一经接触,便能唤起那份熟悉,体会着叠合在一起带来的温暖、放松与亲密。

可是心却并不能与身体同步,感受着他克制的欲望,她却做不到和从前一样坦然享受婚姻的乐趣。

尚修文变换姿势,将脸埋在了她的颈间,一动不动,好像再度睡着了。

他的鼻息一下一下温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她渐渐跟上这个微妙的节奏,又有了一点儿蒙眬的睡意。

这样睡回笼觉,似乎回到了他们结婚之初。

那时她还没有工作调动,租住在文华中学附近的湖畔小区。

除了平时有空,尚修文每到周五必然会过来。

他并不嗜好睡懒觉,不过很乐于陪她在周六早上赖在床上。

那大概他们婚姻生活中最自由、最没有负担的一段时间。

她当然知道,她当时把日子过得很不真实,一点儿也没涉及别人结婚后会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可是尚修文和她却都乐于沉湎其间。

她那时真的做好了和一个男人面对生活中所有问题的准备吗?她问自己。

当然,她没有。

她只知道,她选择了一个差不多能处理好所有问题的丈夫,头一次脱离了事事需要为别人操心的生活状态。

她不得不告诉自己,也许这段婚姻出现的问题,她也是有责任的。

她侧头,用眼角余光看着搁在她肩颈处的那个清瘦面孔,越隔得近,平时熟悉的相貌越能看出一点儿陌生的意味。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睫毛带着轻微的起伏,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紧抿,仍然不同于以前放松的睡态。

她知道他并没睡着,只能合上眼睛,在心底叹息一声。

可他却仿佛感知了她的这个无声的叹息,头微微仰起,嘴唇顺着她的颈项向上,贴到她耳边,我爱你,璐璐。

这似乎不是一句情话,而是一个郑重的保证。

她没有回答,只将身体向他怀中贴紧了一些。

尚修文吃过午饭后,就赶回了J市。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至少从表面看,完全恢复了常态。

甘璐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操持着家务。

吴丽君在那天薄醉之后,依旧严肃寡言,可是她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尚修文每天会给她打电话,聊上几句。

不管怎么忙碌,他都尽量在周末开车回来。

他信守着他的承诺,没有对她提出身体上的要求,似乎满足于这样平和的相处。

然而身体一点点拉近之后,想让心再保持客观的距离感,就差不多是一个件不可能的事了。

甘璐毫不意外地发现,在他再触摸到她时,她已经不会再有本能的闪避;在他将她揽入怀中时,她甚至会自动调整到更契合的姿势。

甘璐想,这样下去,他们大概总能走回婚姻延续的那条路。

未来如此触手可及,她却不能断定这就是她想要的肯定。

她有一些安慰,又有一些惆怅。

这天甘璐把学校发的水果送到父亲家去,王阿姨在厨房做晚饭,甘博吞吞吐吐,先问尚修文是不是以后就长驻外地工作了。

上周修文不是跟你谈了半天吗?甘璐很头疼这个问题,索性推到尚修文身上,他都跟你说清楚了嘛。

他也说不确定。

目前他在那边的时间多一点儿。

你们两地分居不大好啊。

我知道,暂时只能这样。

璐璐,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说好。

什么事啊?甘璐本能地警觉起来,你就直说好不好?不要吓我。

本来我想让修文跟你说,不过他说还是我自己讲比较好。

甘璐被绕得糊里糊涂,爸,讲重点,到底什么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我……打算跟你王阿姨去领结婚证。

甘璐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有些哭笑不得,我以为什么事呢,早该去把证拿了,用得着拐个弯让修文来跟我说吗?你可真是把女婿看得比女儿还亲。

甘博似乎也松了口气,我觉得修文说的话有道理,王阿姨照顾我很尽心了,我不能不为她着想一下。

甘璐心想,这话自己没说一百次,也说足九十九次了,可父亲一直抗拒,居然还得尚修文讲出来才有说服力,她只得叹服。

她没想到尚修文跟她父亲的谈话这么深入,一时有点儿感触。

那边甘博看她不说话,又急了,璐璐,你要是不乐意,我肯定不去领证。

我说过,房子我想留给你……别别,求你了爸,我有房子住。

你身体又不好,又没多少钱,统共就这么一套房子。

王阿姨肯跟你结婚,是你的福气,你可千万别再说这话伤她的心了。

修文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只要你喜欢,他会挣钱给你买房子的。

甘璐被甘博口气里的这点儿天真的兴高采烈逗乐了。

王阿姨端菜出来,多少有些难为情。

她挽住王阿姨,呵呵直笑,对啊,所以不用操心我了。

你们定好日子,拿了结婚证,我带你们去餐馆吃餐饭庆祝。

回到家里,甘璐照常做着家务,直到吴丽君突然问她: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吗?甘璐一怔,意识到自己嘴边的确噙了一个笑意。

她们婆媳间的交流似乎从来只停留在日常事务,没到达到想到探问心情的程度。

可是偌大一个房子,只她们两人,面前的婆婆虽然看上去身姿挺拔,但再怎么没有老态,也流露了一点儿寂寞。

她笑了,我爸打算跟王阿姨结婚了,就是在医院里照顾他的那个阿姨。

吴丽君略微意外,然后点点头,少时夫妻老来伴,这样挺好。

换了别的相处无间的婆媳,大约可以借机说点儿私密话题,可甘璐不认为吴丽君会需要她那样安慰,也不打算造次。

不过有了这样一个开始以后,她们之间开始比从前说话多了一些,差不多接近通常的交流状态了。

尚修文回家后,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什么评论。

他只嘱咐她去买份礼物给王阿姨,爸爸肯定想不到这个,就算高龄结婚,买个戒指也是尊重。

也对啊,我明天就去买。

对了,你是怎么说服我爸的?就只说了王阿姨人好,照顾他很尽心吗?这些话我全说过,没效果啊。

尚修文莞尔,爸爸最在乎的人是你,你越劝他,他越要考虑你的感受。

我去说肯定不一样。

甘璐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个男人心细起来,让她都望尘莫及。

肯这样用心于她和她的家庭,至少他的诚意是足够了。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尚修文摸摸她的头发,笑了,璐璐,我并不需要刻意才能做到关心爸爸,我一向羡慕你和爸爸之间的感情。

她没有忽略他眼底的那一抹沉郁之色,同时想起他关于他父亲的那样惨痛的回忆。

那是她无法安慰的伤痛,她只能拿下他停在她头发上的手,默默握住。

隔了一个星期,钱佳西打来电话,约甘璐跟她一起去看房子。

甘璐有些意外,刚好这段时间她也正在研究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房地产广告。

你不是一向是月光族,宣称对投资置产毫无兴趣吗?房东赶我搬家,虽然找好了新住处,可是我突然有了一点儿危机感,觉得房子比男人可靠得多。

你会有危机感?甘璐好笑,全世界的人都危机了,也轮不到你啊。

钱佳西大笑,我不是对自己有危机感,而是对男人这个物种感到危机了。

她都能随意开玩笑了,甘璐倒也替她开心。

好吧,我正好也想去看看房子。

到了周六,甘璐开车与钱佳西碰面。

钱佳西似乎已经做足功课了,拿了一沓广告,指挥她穿行在市区,从一个楼盘跑向另一个楼盘。

她们这才发现,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房地产市场重新红火起来。

这个城市俨然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是新开发的楼盘,各式广告打得蛊惑人心,售楼部工作人员一个个巧舌如簧,各种规划做得天花乱坠。

钱佳西指点甘璐开车赶往下一个地方,这个据说有地铁概念,精装修,正在内部认筹。

每个楼盘都这么有噱头。

钱佳西感叹道:果然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子吃。

我以前老嘲笑人,现在自己满地找不着虫子,才知道岁月当真经不起蹉跎。

这又是什么感叹?满地都是房子好不好。

你倒是看看这价格,一个字——好贵啊!我一个同事未雨绸缪,省吃俭用,差不多一参加工作就开始当房奴,我以前不屑于她,可是我刚说起想看房,人家气定神闲地说,她都投资两套房子当房东收租了。

你已经享受了无忧无虑的青春,就别妒忌人家了。

哼,那我妒忌你好了。

男人跟房子一样,都是被我错过没吃到的虫子。

你也享受了青春,现在想买房的话,又有老公来帮你一起供。

像我这种早早死会的人,哪在你妒忌的范围以内。

甘璐笑道。

结婚到底好不好?钱佳西突然问道。

甘璐一时默然,隔了好一会儿才说:爱是恒久忍耐,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不好能回答的。

咦,这么高深。

钱佳西诧异,罗音在一篇专栏文章里说,婚姻有把普通人变成哲学家的魔力,她果然有道理。

甘璐一怔,随即笑了,改天我一定找这篇文章好好看看。

到了售楼部门前,甘璐停好车下来,却见秦湛从旁边一辆车上下来,她一下怔住,连忙拉住钱佳西。

秦湛也看到了她们,脸上现出一点儿尴尬之色。

甘璐瞟一眼钱佳西,发现她神态泰然,略微放心了一点儿,与秦湛打招呼,真巧了,西门大爷。

你好,璐璐。

你最近还好吧,佳西?钱佳西懒懒地说:托福,还不错。

你们也是来看房子的吗?我们当然不是特意来找你的。

甘璐不客气地说,突然心底闪过一个疑惑,马上岔开话题,哎,这楼盘是你家开发的吗?秦湛笑着点点头,我负责这边的销售,还没正式开盘,反响就不错。

我带你们进去看看吧。

甘璐不免迟疑。

她看广告,只留意到那些挖空心思、光怪陆离的楼盘名称,真没注意开发商。

她回头看看钱佳西,钱佳西却十分镇定自若,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呗。

尽管是高层小户型房子,可是样板间做得堪称精致,装修颇有惊艳感。

秦湛自豪地介绍道:这里的装修借鉴了一部分我们在滨江花园广受好评的一个样板间的设计,走英国乡村风格路线。

甘璐和钱佳西被逗得不约而同大笑。

钱佳西挖苦道:你的了吧,滨江花园是看江大户型豪宅,打打什么英国风情的招牌说得过去。

这里比鸽子笼略大一点儿,还乡村路线,你真是侮辱看房人的智商。

秦湛也并不着恼,只笑道:别的看房人没你这么挑剔好不好?特别是那些小资,看了这儿就恨不能马上下单选房。

甘璐承认,尽管所谓英式乡村风格有些胡扯,可是眼前这套一居室的房子装修漂亮不说,户型方正实用,明厨明卫,全无小户型常有的局促感,更有一个颇大的阳台,站上去后和暖的春风扑面而来,可以远眺城市风光,的确很吸引人。

一拨拨的看房人在售楼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不停进进出出,甘璐感叹,不是说金融危机吗?怎么楼市还这么火爆?住房有刚性需求,这比最火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平和到哪里去了。

对了璐璐,你听说没有?你那个同学聂谦从信和辞职了。

唉,我叔叔倒是希望他来,可惜,他有更好的平台了,亿鑫本地分公司的总经理。

甘璐吃了一惊,只听秦湛笑着说,老沈大概傻眼了,好不容易傍上亿鑫,还把高薪挖回来的总经理赔了进去。

甘璐想,以聂谦的心性与才干,万丰都只视为寻常,信和当然更不可能留得住他,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想来芝芝的那点儿念头,是没法打动聂谦的。

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自己去挨个房间细看看,可是钱佳西却只站在客厅,和秦湛说着什么。

她从厨房出来时,迎面看到钱佳西仍然在笑,可那个笑来得冷冷的。

她不禁奇怪,怎么了?秦湛神色如常,你们两个要买的话,我可以做主给最大折扣。

钱佳西突然收敛了笑意,冷冷地说:我可不敢没吃羊肉倒惹来一身膻。

走吧,璐璐。

甘璐知道她脾气上来绝对不肯忍着,只得对秦湛耸耸肩,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接下来去哪儿,佳西?钱佳西摇摇头,算了,今天突然没兴趣再看了,想回家休息。

她这样急转直下的情绪让甘璐不安。

上了车后,她问钱佳西:秦湛说什么惹你生气的话了吗?过了好一会,钱佳西才说:他什么也没说,完全若无其事地跟我介绍楼盘。

璐璐,我发现我自认洒脱,其实跟他一比,真是玩不起也输不起。

你今天拉我看房子,该不会是存心想来和他碰面吧?钱佳西苦笑一声,你别笑我,我真有这一点儿这想法。

我只是不甘心……愿赌服输,佳西,不管是游戏还是认真,我都只有这一个忠告送给你。

钱佳西良久不语。

甘璐确马上后悔了,她从来没用这么生硬的口气跟好友讲过话,然而就算想补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钱佳西住处楼下。

佳西,不要再想他了。

钱佳西解开安全带,所以你理解我说的危机的意思了吧。

从理智上讲,我完全同意你,可是我忍不住就会想到他。

有时我想,我何苦要那么多理智,不如趁年轻时癫狂一下,至少给以后留一点尔回忆。

如果你真爱她,我也不说什么了,可是你希望你记忆里全是因为不甘心而起的怨恨吗?钱佳西再度默然。

甘璐无力地想,说教几乎是一种瘾头,开了头便也止不住了,对不起,佳西,我不是想教训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去冷静一下得了,也许过几天,我就自己清醒过来了也说不定,再见。

甘璐掉转车头准备回家,秦湛打来了电话,她只得将车挺到了路边接听。

璐璐,你看中了这房子吗?甘璐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敬业,这么快就追踪潜在消费者了。

秦湛嘿嘿一笑,好吧,我是在没话找话说。

佳西没事吧。

你别高估自己,她好着呢。

秦湛尴尬地笑了,那就好。

你跟她说,如果她要来买房,我肯定会照顾她的,你也一样。

我都不能确定我图你这点儿优惠会不会惹来麻烦,她现在还是别跟你搅一起的好。

这叫什么话?大实话。

璐璐,我真的既没有骗财有没有骗色。

秦湛求饶了,大概唯一的罪过就是表现得不够深情款款,可要我没那感觉硬装出来,才真是坏蛋了。

甘璐哑然失笑,不得不承认,秦湛说的未尝不是实话。

他一向生活得无忧无虑,良好家境造就了没心没肺的性格,让人没法认真生他的气。

你以后少好惹女孩子是正经。

好好好!对了,璐璐,房子你要喜欢,我就叫人给你留一套最好的楼层做好的户型。

我考虑一下再说吧。

尚修文晚上才回家,脸上看上去照例十分疲倦。

吃完饭后,他直接在饭桌上说:妈妈,冶铁厂职代会昨天通过决议,决定接受亿鑫的兼并条件。

吴丽君颇为意外,怎么会突然这样?之前职代会不是一直倾向于旭昇的兼并方案吗?恐怕亿鑫这次志在必得,下了血本。

市里一样很吃惊这个表决,还有一些风言风语,不过恐怕已经无法挽回了。

吴丽君神情黯淡,这么说,亿鑫还是会接着对旭昇下手。

现在几个小股东都在观望,经委也左右为难,我们只能继续拼一下销售,暂时停止生产线扩张计划。

吴丽君叹一口气,这段时间,你还是得辛苦下去了。

上楼后,甘璐问尚修文:如果旭昇真的被亿鑫收购,会有什么后果?受影响最大的是舅舅。

旭昇是他白手起家发展起来的心血和骄傲,如果被人收购,多少和吴畏的愚蠢有关系,他肯定难以接受,会一直耿耿于怀。

以他的个性,他大概会选择继续持股,可是,尚修文想起贺静宜对着吴昌智的莫名恨意,只能摇摇头,到时候会不会被提出董事会都不好说。

就算对吴昌智并没太深感情,甘璐也能理解他可能面临的巨大失落。

她迟疑一下,那你呢?一旦兼并成为事实,我会选择套现,经济方面没多少损失。

甘璐伸手握住他的手,修文,你做你认为最合适的选择,不要因为担心我误解就一定选择离开旭昇。

尚修文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不,璐璐,从哪个方面来讲,我都不可能留在旭昇占主导地位的董事会里,这是没什么好迟疑的事。

只是,真到了那一步,不管是对于旭昇的管理,还是我一手推动的远望资本介入来讲,都是一个惨败——我难辞其咎。

甘璐能清晰听出尚修文声音里的疲惫之意。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儿,有时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回天无力,也并不是你的责任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想到在我手里,竟然要先后结束三分事业,我确实对自己有了一点儿怀疑。

他语气淡然,但这是他头一次在她面前坦白流露出深重的忧思与挫败。

他以前要么表现得颓唐淡漠,一派漫不经心;要么收敛自如,对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得得心应手。

纵然有烦恼,也是一带而过。

而此时,他似乎放弃了所有自觉不自觉地掩饰,眉头紧锁,眉心皱起一个川字。

甘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尚修文出神一会儿,反而笑了,现在并没到山穷水尽、拱手认输的地步。

这段时间,我会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得待在J市那边,也不见得每个周末能回来。

璐璐,别怪我没空陪你。

没事的,你别担心家里。

尚修文清楚记得她曾在这个房间内抱着他撒娇,要求他答应不去外地工作,不要两地分居。

现在她表现得对他逗留在J市毫无异议,他只能摸摸她的头发,以前没见过你留长发,这样也不错。

甘璐自从那天随她妈妈去修了一个新发型后,便听从发行师的建议,开始将头发留长。

同事们也夸这发型更衬她的气质。

她对来自他的赞美微微一笑,却在心中感叹,他在心事这么沉重的时刻,还不忘记留意所有细节,让她没来由地替他觉得心累。

这学期课程紧不紧?还好啊。

哦,对了,再过一周,学校安排我去出差,参加一个课改学习交流活动。

想到地点,她略微迟疑,还是说了,在W市。

尚修文记得她在W市经历的不愉快,当然明白她为什么含蓄,他眼神一黯,要去几天?周三上午去,周五下午回。

两地中学进行课改交流,本来轮不到我去,可是另一位老师刚好……怀孕了。

她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

那个同事将近三十四岁,是教学骨干,资格比她老很多,结婚多年才怀孕,称得上喜出望外。

那天她听到消息,一方面为同事高兴,一方面却着实有些触景生情,此时提起,实在没法做到若无其事。

正在此时,她的手机想起。

她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岔开话题的机会,连忙接听,是她妈妈陆慧宁打来的。

她劈头便问:你要买房怎么不跟我说?秦湛嘴可真快。

甘璐一怔,悻悻地说,他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我问了你秦叔叔,那个楼盘是针对单身白领的小户型,并不适合你。

你要想买房子,不如到滨江花园来。

这里三期售完,有几个样板间要清盘了,装修得非常漂亮。

你秦叔叔说只要你要,他按最低价格给你。

滨江花园以前一期的价格还算亲民,到了三期,直接是豪宅路线了,我只想买个小房子,大的我可负担不起。

甘璐直摇头,算了吧。

修文现在连给你买套好点儿的房子的能力都没有吗?我想写自己的名字,自己来供。

你跟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还玩AA制不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跟那个贺静宜搅不清楚?妈,你胡说什么呀,没有的事。

甘璐唯恐坐得不远的尚修文听见,只得将手机紧紧扣在耳朵上。

陆慧宁嗤之以鼻,你的个性我还不知道吗?打落牙齿情愿往肚子里咽,也不会直接告诉我。

还有,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婚后财产是夫妻共有,写谁的名字,对方都能有一半。

他要是没钱,我帮你付,你别把这件事告诉他就行了。

甘璐头疼地说,别别,不用了,妈,我可不想买个方子弄这么复杂,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放下手机,她一回头,只见尚修文正若有所思看着她,璐璐,你想买房吗?她只得点点头,是呀,我想买个小房子。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写自己的名字,自己来供?甘璐哑然。

那句话只是下意识随口说来,此时被尚修文一重复,她也觉得不大妥当。

尚修文拉住她,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这是他们以前一向喜欢的谈话方式,她努力放松,靠到他怀中。

我没质问你的意思,璐璐,我也提议过再买一处方子。

不过你现在既强调要买小房子,又强调自己供,是不是还是存着一旦有什么事,可以甩手就走,而且有地方可去的念头?甘璐苦笑。

尚修文的声音温和,可是这样清晰道明她的心思,她多少有些尴尬,对不起,修文,房子的事,我有些任性了。

我不介意跟妈妈生活在一起,也不会蛮横到一语不合就走人。

可是我真的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尚修文将她搂紧一点儿,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不免有些不安,本来我打算看好房子以后再跟你商量。

如果你不同意,我不会去买的,毕竟货款文件上需要夫妻同时签字。

你先去看合适的方子吧。

别看那种两梯十几二十户的小户型,住着不舒服。

看中了我陪你去买,写你的名字——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

修文——他低头看着她,笑着说:我说过,你有权按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会无条件接受你的不信任。

甘璐的眼圈一下红了,我并不想逼你给我买房子,也真没拿这件事来折磨你的意思啊,我只是……只是……她打住,挫败地想,她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她的确只是没有彻底信任他,更没有彻底信任他们的婚姻。

尚修文摇摇头,行了,我都明白,不用为这件事难受了。

甘璐满心不是滋味,只能自嘲,我一向当自己能算一个讲道理的人,可是现在在你面前,我越来越蛮横不讲道理了。

我愿意接受你的这点儿不讲理。

你让我惶恐,修文。

我害怕无条件的容忍跟接受,这不是我希望的相处方式。

我没有变态的欲望,也没法从折磨你中找到乐趣。

你容忍我,我只会反省我自己。

尚修文头一偏,脸上那个笑意带上一点儿苦涩味道,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我们回到正确的相处方式。

听到一向可以游刃有余处理好所有事情的男人这样坦白他的无能为力,甘璐一片茫然,只能轻声说:我们慢慢来吧,修文。

我保证,我会做一个合理的妻子。

这个保证我不要,你从来合理。

璐璐,请给我你的信任。

甘璐迟疑一下,点点头,我尽力。

我保证,我会尽力。

尚修文将她更紧地搂到胸前,下巴搁在她头发上。

她如此熟悉这个怀抱和他身上的清爽气息,放松自己,她也环抱住了他的腰。

她想,他对她保证了爱她,她也对他保证要信任他。

两年多的共同生活,还需要两个人相互明确作出保证,似乎恰好证明,爱与信任已经成了他们的婚姻亟待找回的那个部分。

如果他付出了努力,她没道理只是袖手旁观。

CHAPTER 25 心已经做出选择这是中断以后的一个继续,还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第二天来到W市,甘璐坐的是动车组,速度确实很快,不过三个小时就到了。

火车站有会务组统一接站并安排住宿,她与来自邻省地级市的一位女老师住同一个房间,下午便是安排到W市一所重点中学分别听公开课,晚上还有一场讲座。

第二天研讨结束后,从吃饭的地方出来,接待的老师讲,离宾馆并不算远,大家都决定步行回去,一路谈笑,三三两两地走着。

甘璐上次在这个城市的穿行,实在算不上愉快地记忆,然而她并不喜欢沉湎于自伤自怜中。

当老师少有出差的机会,暂时脱离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也算是一种放松。

这天天气很好,春风和美,吹得人暖洋洋的,她顺着人行道走着,与同伴闲聊,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

尚修文打来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稍微放慢脚步,落在后面,笑着说:闲逛。

这条路叫春明路,种了很多意杨,街道很安静。

我知道那个地方,附近几条并列的路全是春字开头,春明路、春深路、春和路、春风路、春江路。

甘璐被这些富有诗意的名字打动了,这些路名都很美,也和这个季节很相称。

我家以前就住春深路上。

我在那儿住了快十年。

那条路和春明路平行,没有多远,种了很多泡桐,到了这个季节就开出紫色的花,很美。

尚修文的声音中带着疲惫,我要有时间就好了,可以陪你一起走走。

你很累吗?是啊,有一点。

你不会还在办公室吧?尚修文只轻声一笑,她无可奈何地说,逼着别人陪你加班并不好,你也得注意身体。

这个周末要接待几个大客户,恐怕还是没有时间回去。

我会告诉妈妈的。

我快到宾馆了,你马上去吃饭吧。

放下手机,甘璐向接待老师打听了一下方位,只说想独自转转再回宾馆。

她穿过一条窄窄的横巷,走出差不多一百米的样子,果然看到了一条笔直的泊油路。

这条路和她刚才走过的春明路一样,并不宽阔热闹,带着几分市区里难得的幽静意味,但道路两旁并没如尚修文说的那样种满了紫色花的泡桐树。

她有几分踌躇,见路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悠闲走过,连忙上前打听,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条路是春深路吗?老先生十分和善,点点头,对。

那这些树是泡桐吗?她指一下道路旁边那些并不高大的树。

老先生小了,这些是栾树,泡桐几年前就被统一换掉了。

可惜啊,种了几十年,全都是大树了,开的花也漂亮。

可是据说那种树材质疏松,到了一定年份酒不适合当行道树了,当时为这件事报纸上还登了市民来信讨论呢。

谢过这位老先生,甘璐顺着人行道慢慢向前走着。

她想,尚修文大概在那年结束父亲的公子,卖掉房子以后,再也没回到这个城市,更不要说探访过去的住处了。

所谓沧海桑田,似乎只是一个空泛的说法,可是生活中那些根本无法抗拒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在悄然发生着。

他曾在这条路住了十年,看泡桐花开花落,从青涩少年到青春韶华,有过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有过意气风发的恋爱,直到黯然离开再不回首。

而她少女时代也有一条深埋于自己回忆中的路,路上有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有迷宫一样纵横交错的小巷,有一个男生高大背影。

那些存在于记忆中的路已经不复依旧,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过去,谁又能介入谁生命中那一段回不去的时光?终于走到了路口,眼前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她回头看着春深路的路牌,在心底帮尚修文说了一声再见。

就让回忆沉淀于心底,她要参与的是他现在与将来的生活;他们要共同面对的,还有未来的无尽岁月。

第二天中午,学习交流活动结束。

好几个老师想利用周末逛一下本地景点,推迟一两天回去。

甘璐则直接去了长途春运站,坐上了开往J市的大巴。

W市和J市之间全程都是高速公路,道路两旁一派春色正浓的景致,桃红柳绿,青翠的原野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三个多小时就到了J市。

她出客运站后,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到了旭昇钢铁公司在市区租用的办公楼下。

头一天尚修文给她打电话时,她并没提到今天会过来,存心想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到了以后,她仍有点儿迟疑了,不确定这算不算是打扰他的工作。

她看看时间,不过下午三点半,如果要挨到他下班,就得在这个城市独自闲荡。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站在楼层分布图前研究了好一会儿,确定旭昇占据了五层楼办公区,董事长办公室在十六楼,她才上了电梯。

办公室大门紧闭着,外面接待区坐着的一位秘书模样的年轻女孩子,用照章办事的口气问她:请问您贵姓?和董事长有预约吗?她一向在学校工作,到没见识过这种排场,只得说:我姓甘,没有预约。

对不起,没有预约的话,我恐怕不能安排您跟董事长见面,请先到办公室跟主任联系,讲明您的来意,让他来安排由哪个部门接待您。

她好笑地想,看来这意外惊喜很难玩成功。

她拿出手机,正要打尚修文的号码,那女孩子却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惊异,您是不是尚总的太太?她一怔,呃,我是尚修文的妻子。

对不起对不起,尚太太,我刚才没认出您来。

我们又没见过面,不认识我很正常啊。

尚总桌上有您的照片。

您请进去坐。

要不要我给尚总打个电话?他去市里开会了,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回来。

不用,我在这里等就行。

甘璐随她走近办公室。

里面铺着厚厚的深色地毯,十分宽敞明亮,布置得古色古香:一张大得惊人的办公桌摆在中间,一面墙壁是摆满线装书的书架,靠窗边放着一组雕花太师椅和茶几。

所有家具都是深色实木,墙上挂着名家手书的一幅《念娇奴·赤壁怀古》,显然都是吴昌智的趣味,尚修文没做丝毫改动。

谢谢你,你去忙吧,我一个人坐会儿就行了。

那位秘书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她带着几分好奇地走到办公桌前,上面果然摆着一个相框,装的正是她和尚修文在马尔代夫度蜜月时拍的照片。

她拿起相框凝视着,照片里尚修文微微低头看着她,笑意从眼底一直延伸到嘴角边,而她笑得无忧无虑。

门上响起轻轻地敲击,秘书端了一杯茶走进来,笑道:尚太太,您随便坐。

这边是洗手间;如果累了,那个槅门后面有间小休息室,尚总平时会在那边休息。

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叫我。

甘璐再次道谢,谢谢你,如果尚总打电话回来,别告诉他我过来了。

年轻的秘书显然对任何涉及浪漫的安排有着天然的兴趣,带着兴奋地笑点头,走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甘璐在说不上舒服的太师椅上坐着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还是走过去拉开了做得看似与书架连成一体的隔门。

里面果然是一间小小的休息室,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按摩椅,十分整洁。

她这几天和陌生人住同一个旅馆房间,睡得并不踏实,再加上今天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多少有些累了。

她放下行李袋,脱了外套和鞋子躺了上去,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等到外面门一响,她惊喜过来,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

尚修文的声音传了进来,……把这份资料马上拿去交给魏总,请他跟你核对一下数据。

通知公司其他高层管理人员六点钟开会。

秘书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甘璐坐起身看看表,已经将近五点半了,想不到他还要开会。

竟然辛苦忙碌到这个程度,她不禁有些心疼。

她正要穿上鞋子走出去,只听办公室门再度被重重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尚修文的声音随即响起,贺小姐,我不记得我跟你约过,而且你最好记得敲门。

甘璐顿时僵住,保持着脚一半放入鞋内的姿势,心狂跳起来。

她没来由地紧张,几乎想马上走出去,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想听下去。

这样矛盾的心理让她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贺静宜走近他的办公桌,紧盯着他,厉声问:尚修文,吴畏做的这件事,是不是你指使的?什么事?他……敲诈我。

与我无关。

尚修文简短地回答。

贺静宜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既象松了一口气,又像一下失去了刚才兴师问罪的气势,声音低了很多,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这样对我的,修文。

尚修文没有回应。

贺静宜急迫地说:请马上帮我找到吴畏,让他把那个录音文件交给我,价钱好商量。

我说过,吴畏的行为与我无关。

如果你想跟他做某种交易,请直接跟他联络。

你明明知道他恨我恨得要死,早就说要给我好看。

这次他处心积虑,就是要整垮我,怎么可能跟我交易?恐怕我爱莫能助。

修文,你明白那个录音文件意味着什么吗?我甚至可能因此坐牢。

贺静宜再也没法保持镇定,声音中带着绝望。

他录了哪些内容?贺静宜紧咬着嘴唇不做声。

尚修文淡淡地说:我不是非打听这个内容不可。

我和冶炼厂主要领导……做了数目不算小的交易,操纵职代会通过亿鑫的兼并方案。

他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拿到了我们的对话录音。

饶是一向镇定,尚修文也大吃一惊。

关于冶炼厂职代会那个表决,本地流传着各种风言风语,更重要的是,职工也有很强烈的反对意见,甚至联名去有关部门上访。

今天他去市里开一个民营企业发展会议,也有人对他提到这一点,可是谁都不便提出公开质疑。

就他所知,吴畏在接到妻子陈雨菲离婚的要求后,醒悟到被贺静宜算计了,还曾打电话破口大骂她,可是只换来她一阵嘲笑而已。

而后,他一直行踪飘忽不定,很少跟家人联系,现在居然会出手拿到如此关键的证据,实在出乎意料。

你居然敢这么铤而走险,玩火的胆量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贺小姐。

你看看那边职工的反响,政府各个部门都已经高度警惕,生怕激起不测变故。

请你理解我,修文,我有压力。

本来整个中部地区的投资都由我负责,可是这边进行得不顺利,那边省城的项目已经被聂谦接受过去,如果再搞不定冶炼厂兼并,我的职业前途就完了。

眼下你得帮我找到吴畏。

你也说他敲诈你,那么应该跟你出了条件,他要求得到什么?贺静宜再度焦躁起来,问题就在这里,他放了一部分录音给我听,我问他想要多少钱,他大笑,只说改天放剩下的部分,不过不见得是放给我听,也许检察院很快会请我去喝茶,叫我最好收拾一下,省得措手不及。

这可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敲诈。

我一定得拿到那个录音文件,不管花什么代价。

尚修文沉吟不语。

贺静宜突然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修文,我可以推出冶炼厂的兼并,甚至可以写报告给老板,放弃收购旭昇的计划。

请你一定要帮我说服吴畏,千万不能将那个录音流传出去。

你冷静一点。

尚修文试图抽回手,然而贺静宜再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有些急迫而语无伦次地说:我去监狱探视过我哥哥。

他只比我大三岁,现在已经像一个半老头子,虽然得到过减刑,可还有两年多才能出狱。

每次从那里回来,我都要绝望很长时间。

修文,你不知道我害怕到了什么地步。

请放开我。

尚修文烦恼地推柜她,可是贺静宜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衬衫,柔软的身体缠上来,脸贴在他的胸口。

他只觉得衬衫上一阵湿热,她显然哭了起来。

修文,我害怕,从跟你分手之后,我就一直害怕,从来没摆脱过。

我爱你,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也不可能再有人象你那么爱我。

我知道,兼并冶炼厂和试图收购旭昇这件事伤了你的心,可是我事先真不知道你是旭昇的大股东,等你接替吴昌智当了董事长,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她哽咽着仰起头看着他,你要体谅我,我没有办法,修文。

在亿鑫我只是一个高级管理人员,我跟陈华现在真的没有私人关系,不做出成绩,我就难以立足。

请你理解我,我并不是要针对你。

好了,我理解你身为亿鑫职员的行为,请松手,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尚修文试图拉开她的手,她却紧紧缠住他,不肯松开。

修文,贺静宜大睁着那双满含泪水的美目,恳求着看着他,你不会看着我去坐牢的,对不对?我会跟吴畏联系,不过……没等他说完,贺静宜便露出狂喜的表情,一下踮起脚尖吻向他的嘴唇,一边含糊地说:我知道,你一向不肯让我受伤害。

我以后再也不任性惹你生气了……没得尚修文仰头挣脱,休息室的隔门被拉开,甘璐走了出来,她脸上苍白地看着眼前一幕,冷冷地说:可否暂停一下这场激情戏?尚修文猛然甩脱贺静宜,疾步走向甘璐,璐璐,你什么时候来的?甘璐并不回答,视线转向贺静宜,只见她手扶办公桌站稳,脸上犹带泪痕,却笑了,尚太太,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会是知道我要来,躲在里面想捉奸吧?我一向以为,你有装聋作哑的天分,怎么突然沉不住气了?尚修文厉声说:够了,贺小姐,请你走吧。

贺静宜理一下衣服和头发:好,修文,联系到吴畏后,务必给打电话。

她似乎突然拿到了某个保证,再无惊惶之色,施施然扬长而去。

璐璐,你怎么会过来?我本来想给你意外惊喜,不想受惊的人似乎是我自己。

甘璐努力深呼吸想保持平静,可是看着衬衫被揉得凌乱不堪、衣襟下摆被扯出皮带、胸前被泪水沾湿一大片的尚修文,顿时一阵愤怒,转身便要走。

尚修文一把抓住她的手。

璐璐,如果你在里面,就应该知道,是她闯进来,我根本跟她没什么。

我不出来叫停,天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

我可不想被迫旁观活春宫。

甘璐没好气地说,狠狠甩他的手,可是他握得很牢,脸上竟然没有任何惊惶之色,反而隐隐带着笑意。

我喜欢你给我的这个意外惊喜,璐璐。

他轻声说,那个微笑越来越开怀。

甘璐不能理解他这个表情,越发恼怒,再一转头,正对着贺静宜留在尚修文衬衫上的口红印子,又是一阵嫌恶,双手撑着推开他,脏死了,放开我。

尚修文低头一看,会意过来,松开她,拉脱领带扔到一边,再一粒粒解开纽扣,脱下衬衫,赤裸着上身,重新伸手抱住她。

她的脸涨得通红,犹自恼火地避开他的面孔,才被别的女人亲过,不许碰我。

尚修文哈哈大笑,又无可奈何,我去刷牙可以吗?甘璐瞪着他,想劝自己冷静,可是又咽不下这点儿不舒服,悻悻地说:好,你去刷牙,我说够了才许停。

尚修文当着拖着她的手走进了洗手间,里面的确放着洗漱用品,他一本正经接了杯水,挤上牙膏,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刷牙,没有一点儿停下来的架势。

甘璐靠卫生间站着,可以看到他赤裸的上身有着坚实的线条,肩宽腰细,肌肉间闪着健康的光泽,从背部到手臂的肌肉随着刷牙的动作有轻微起伏。

她没法再绷着脸,同时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实在幼稚得发指,只得咳嗽一声,好啦好啦,算你过关了。

尚修文如释重负地漱口,放下杯子,一边拿毛巾洗脸,一边说:尚太太,谢谢你开恩,再刷下去,我非牙龈出血不可。

哼,谁让你没马上推开 她。

甘璐嘟着嘴,转身走开。

尚修文扔下毛巾,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她。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站出来?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坐怀不乱。

尚修文抱住她,逼近她的面孔,呼吸中带着薄荷的清凉味道,那你应该继续待在里面,看我能经受什么程度的考验。

我的男人,凭什么要让别的女人一直吃豆腐?尚修文一怔,慢慢将脸扭开。

她以为他生气,不安地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跟她怎么样,我说过要信任你的,可是……她突然感觉不对,他紧贴着她的身体在微微抖动。

她侧头再一细看,他竟然是笑得直抖了。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难为情,狠狠地推他,却哪里推得动。

他紧紧抱着她,那个闷笑渐渐变成了放声大笑。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他笑得最开怀的一次。

完全展开心扉、放开怀抱的笑法,没有一丝惯常的矜持保留,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唯有她站在他面前,可以充分感受从他心底里流淌出的喜悦,才是最重要的。

她再度被这个笑折服感染,放松咬着的嘴唇,也忍不住笑了。

璐璐。

他终于止住笑,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探询地看着他,以为他有话要说,然后他只是俯下头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一点点深入,她被他挤压着后退,背抵到墙壁上,伸手时一片坚硬冰凉,身前则是他赤裸着散发着灼热的身体。

这样奇妙的对比让她一阵战栗。

她先是被动地回应着他的吻,在他的唇舌纠缠挑逗之下,她的呼吸渐渐紊乱。

他一路顺着她的颈项吻下去,手指开始解她的衬衫扣子,她勉力说:别……这是在公司啊。

活犹未了,随着两声敲门声,秘书敲门探头进来,尚总,大家都已经到会议室了……她猛然打住,被眼前的场面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猛地缩了回去。

甘璐窘得面红耳赤,飞快地扣着衬衫,快放手啊!尚修文却毫无尴尬之态,笑着说:我去叫她通知大家,会议取消,可以下班了。

甘璐吓得一把拉住作势要往外走的他,你这个样子出去讲这话,她不知道要怎么想了。

大不了就是说说老板的闲话嘛,那是员工福利之一。

尚修文笑吟吟地说,而且我平时过分严肃,难得贡献一点儿谈资给他们,你不能剥夺她的这个乐趣。

别闹了,你去快会吧,我在这里等你。

等一下。

尚修文抱起她,走到办公桌前,放她坐在桌上,一手搂着她,一手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接听了。

三哥,你现在在哪儿?甘璐被他牢牢搂在怀中,离得实在近,可以听见吴畏的声音清晰传来,在陪朋友吃饭。

修文,我就知道你要找我。

那臭娘儿们去找你喊救命了吧?随即是一阵得意的狂笑。

那个录音文件你是怎么弄到手的?我自然有我的门道,这个你就不用打听了。

好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怎么做?那蠢女人也这么问我,居然还问我要多少钱。

吴畏恶狠狠地说, 她以为她是谁,一个打工的而已。

她能出得起的价钱,我会放在眼里吗?她玩我玩得开心,现在轮到我玩她了。

修文,你该不会想英雄救美吧?尚修文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们见个面吧。

我想听听这个文件,也让舅舅听一下。

老爷子应该好好感谢我才对。

不是我出手,这件事怎么可能有转机?来我住的高登酒店吧,稍微晚一点儿,我大概十一点以后才能回去。

尚修文答应下来,放下了手机。

甘璐歪头看着他,你打算让他把录音文件交还给贺小姐吗?老三连他爹的话尚且不听,何况是我。

尚修文摇摇头,再说,我并没答应她那个要求。

我必须先弄清楚吴畏掌握的证据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那个证据真会让贺小姐… … 坐牢,你会怎么样?甘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然而话一出口,她心里却有些鄙视自己: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复呢?你那么恨那个女人,恨到想让她坐牢,从此在你眼前消失的地步吗?这个念头涌起,她顿时吓了一跳。

尚修文沉吟一下,贿赂国企领导,操纵职代会,这件事可大可小。

如果吴畏存心报复她,她就会很麻烦。

他顿住,似乎在想着什么。

甘璐也保持着沉默。

他突然握住她的肩头,那个力度着实不小,璐璐,在这件事上,我需要你的信任。

甘璐的目光与他相遇,只见他乌黑的眸子平静而专注。

她紊乱的心境似乎受这个眼神的抚慰,突然为之一定,那些乱纷纷的思绪平息了下去。

她轻声说:我没那么狠,一定要你送她去坐牢才会觉得开心。

可是你如果要帮她,你得注意分寸。

显然我也没那么大度,可以去扮演圣母,容忍自己的老公给别的女人当情圣。

尚修文脸上浮起隐约的笑意,仍然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我明白,你放心。

不管我要做什么,一定首先考虑你的感受。

你先去开会吧,他们该等急了。

对了,这个时间开会,都不用吃饭吗?通常秘书会叫外卖上来,不过你放心,今天我会用最短的时间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

尚修文开了衣柜,拿出一件干净衬衫穿上,一边扣着纽扣,一边往外走,等我一刻钟,我马上回来。

尚修文果然只用了十来分钟便结束了那个会议。

他带甘璐出去时,正遇上吴畏的二姐夫魏华生在等电梯,甘璐连忙叫姐夫,他也笑着跟她打招呼。

二哥,在私下场合,尚修文一直按吴家姐弟的排行称呼吴昌智的两个女婿,老三最近都没有回家吗?吴家两个女儿虽然出嫁了,但都住得跟娘家很近,通常一起吃晚饭。

魏华生苦笑一下,回哪个家?你也知道他跟老爷子两个人碰面都没有好气。

至于雨菲,坚决要求离婚,没有一点儿商量余地,索性已经搬回娘家去住了,老爷子要看孙子,都得打电话过去预约才行。

最近你有没有在城里见过他?前几天我陪客人吃饭,倒是碰到他了。

魏华生皱眉思索一下,他跟一帮人在谈事情。

照我看,那几个都是些本地出了名的职业帮闲跑腿,可不算是正道上混的人。

尚修文点点头。

魏华生说:修文,带璐璐回去吃饭吧。

帮我跟舅舅说一声,改天吧。

她今天累了,想早点儿休息。

出来以后,尚修文带甘璐去了公司附近一间不算大的餐馆。

老板显然认识他,马上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他随便点了几样菜,就在这里凑合一餐,明天带你去吃一点儿有特色的。

你平时都在什么地方吃?应酬之外,偶尔去舅舅家吃饭,其他时间全是在这里,比较方便安静。

璐璐,有时候真的很想吃你做的饭。

甘璐只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不由得有些鼻酸,好,明天我去超市买菜,做给你吃。

你想吃什锦砂锅对不对?我要吃什锦砂锅,我还要吃番茄牛脯煲。

不过今天,我更想吃的,他伸一只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附到她耳边,声音沙哑而和缓,热气吹送到她耳内,是你。

这样直白的挑逗与欲望,让甘璐的脸再次烧得通红,她的心坪坪跳着,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他。

菜很快一上来,两人都沉默地吃完。

尚修文签单后,牵着甘璐的手出来上车,蓦地发动车子。

不同于平时他稳健的开车习惯,雷克萨斯很快提速驶出写字楼停车场,拐上大路。

路灯光飞速后掠着,车厢内明暗交错,甘璐看不清尚修文脸上的表情,只静静将头靠在椅背上,听凭春风拂面,将头发吹得飞扬起来。

两人一直都没说话。

尚修文将车开回了吴昌智的郊区别墅——他过来工作后便一直借住于此。

他按遥控开启了大门,将车开进去,并不开去车库,而是直接停到了门口,然后下车走过来给甘璐开门。

她刚迈出一只脚,他已经伸手拉她出来,将她拥入怀中,重重吻向她的嘴唇。

这是中断以后的一个继续,还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们睽违的这一段时间,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吗?是任由身体的缠绵去引导彼此的心进一步走向亲密;或者恰好相反,心已经做出了选择,愿意让身体随之妥协——甘璐己经没法理出一个头绪。

然而她知道,从她踏上来J 市的大巴时,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裹着她,穿过大厅,走进他住的房间。

他没有开灯,但月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照进这间中式装修的屋子,清辉如水,流动在明暗光影之间,让室内呈现出倘悦迷离。

当尚修文将她推倒在那张中式雕花红木大床上时,她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床上的丝被,那样滑腻冰凉的触感,刺激得她有瞬间的清明。

她几乎疑惑地看着头顶上的锦帐,一时有走错时空的错觉。

然而,尚修文的身体随即覆盖住了她,一个接一个的吻,绵密灼热地落在她身上,她再无余力去想这是什么地方了… …CHAPTER 26 希望有你在我身边尊重自己的生活,也尊重别人的生活。

甘璐被汽车驶进来的声音惊醒,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伸手按亮了床头灯。

三个小时前,尚修文开车出去见吴畏,临走时嘱她不用等他。

可是她下午在他办公室睡了一觉,再加上别墅安静得有些诡异,她随便在书房找了一本线装的《 资治通鉴》,靠在床上看着,直到勉强催来一点睡意才躺下,却怎么也没法和平时一样睡得安然:尚修文走进来坐和床边,轻轻抚着她的脸,我吵醒你了吗?不是啊,我睡不踏实。

外面实在太安静,总觉得会有个狐仙或者女鬼突然跑出来。

尚修文笑了,照这说法,我早就被狐仙或者艳鬼缠身了,要不要找道士作法、泼狗血验证一下。

甘璐哼了一声,天天睡在这样装修格局的房间,你没做聊斋式的绮梦才怪。

尚修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住在这里,我的确做过绮梦,不止一次,梦到你。

甘璐脸微微发烫,伏在枕上自笑,我不管,白天没事,可明晚我拒绝再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没福分亨受别墅生活,还是住闹市区比较好。

放心,明天晚上我肯定陪着你。

你去跟三哥谈得怎么样?尚修文摇摇头,我接了舅舅,一起去找的吴畏。

他放录音给我们听了,确实是贺静宜与冶炼厂一个主要领导的对话,涉及了大笔金钱交易,还牵扯了另外两个厂领导。

这个应该可以推翻亿鑫的兼并吧?理论上讲是这样,但怎么处理这个录音,我们看法很不一致。

舅舅主张马上将录音交给主管工业的孔副市长,同时要求亿鑫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

吴畏不同意。

他真正恨的是贺静宜,他认为市里只会处理冶炼厂领导,但为了亿鑫在本市别的投资到位和维持投资环境的口碑出发,不会拿她怎么样。

他打算一步步把这件事闹到谁也捂不住的地步,让贺静宜身败名裂。

甘璐对于这些复杂的政治权术不免有些理解不能,不禁迟疑一下,你的看法呢?舅舅的考虑是对的,我也主张淡化处理这件事。

听完录音后,我直接跟亿鑫的董事长陈华通话了,他答应马上赶过来处理。

政府那边,的确希望将影响控制到最小的程度,避免背上只支持本地民营企业,扼制外来投资的恶名,不然以后再想参与对外招商会很被动。

旭异要在本地立足,做事必须留有余地,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关系,不能由得他逞一时之快。

那……三哥愿意吗?他当然不愿意。

不过舅舅会说服他的,至于舅舅给他什么条件,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我不介入。

他低头凝视着她,璐璐,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了,这件事对我来讲太复杂。

不过,甘璐微微一笑,我已经答应了要信任你。

这足够了吧?尚修文紧紧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紧密无间,却不仅限于身体,不同于几个小时前那样淹没他们所有感官、没有拘碍、放弃一切思索只求陷溺其间的激情。

甘璐伏在他怀中,感到充实而平静的喜悦。

他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丝毫也不觉得需要用理智来说服自己才能付出信任。

第二天,尚修文先去见了客户,随即安排魏华生作陪,他返回别墅,接了甘璐,让她上车,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车子顺着J 市的外环,开到了城市的另一头。

甘璐下车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正是三年前尚修文带她来过的矿区博物馆。

虽然正值周末,可是博物馆依然门庭冷落。

尚修文牵着她的手走进去,她发现,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大人带着小孩在参观。

展品正如尚修文以前对她说过的一样,有各种矿石晶体、古生物化石、不同时期的冶炼设施和冶金工具,陈设得时分简陋,不过四壁悬挂的简介一看便知出自非常有功底的书法家手笔,更重要的是,这些简介不是简单的就事论事,而是加入了相关诗句、历史沿革、人物掌故,每一篇都半文半白,说得上是精致的小品文。

一个年轻的妈妈正给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儿子解读着,小男孩听得十分认真。

我小时候觉得这里很大,很奇妙。

尚修文低声说,以至于后来再来看,总觉得和记忆里不是一回事了。

甘璐扑哧一笑,这不奇怪啊。

我爸爸小时候总带我去郊区一座山上抓蝴蝶制标本,我印象中那座山很高,后来看到资料才知道,它充其量是座丘陵,海波不足二百米。

她有些遗憾地说,不过这个博物馆的确规模太小,不然会更吸引人参观的。

尚修文也笑了,旭异董事会通过了一个决议,捐出一笔钱,资助这里进行扩建。

方案已经报到市里,应该很快会批下来的。

趁这里还保持着原貌,我带你来看一下,算是了一个心愿。

甘璐有些意外,你现在居然还有闲心做这个计划。

倒也不全是为了童年那点儿爱好,现在我到底是个庸俗的生意人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

尚修文带她慢慢顺着小路往后山走。

不同于三年前春节期间的冬日风光,眼前树木郁郁葱葱,不知名的野花随处盛开,很大程度上掩饰了荒芜的感觉。

他们很快登上了矿山顶,放眼看去,山的另一侧是一片密集的厂房。

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都说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言。

两个人找一块大石头坐下,悠闲着着远方。

J 市从古代开始采矿,到近现代又大规模发展冶炼产业,除了舅舅建别墅的那一带,周边已经没什么风景区了。

改天我带你走远一点儿,到两省交界的那片山里转转。

如果是像上次以安和辛辰那样,备了穿越设备才能去的地方,那我得考虑一下了。

尚修文笑了,对,那次我也带你来过这边。

这一带是废弃的矿区,基本已经没什么人居住。

那边那一片,就是旭异一直想兼并的冶炼厂。

甘璐没想到脚下便是旭异与亿鑫争夺至今的冶炼厂,凝神看去,但见烟囱林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冶铁厂是本地老国企,投资巨大,可是管理不善,由盛而衰。

工人们联想到矿山的命运,都有一份唇亡齿寒的恐惧。

旭昇与冶铁厂有长期外协合作,拿出河里的兼并方案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现出持续发展的诚意。

扩建博物馆,重新规划这一带的开发定位,引进相关产业,都是旭昇计划的一部分,所以职工一直倾向于我们的兼并方案。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贺静宜没办法拿下冶铁厂,才会出下策贿赂厂领导。

没错。

尚修文笑道: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强。

你已经跟我讲得很详细了。

我不想再让你心里有任何疑惑,璐璐。

尚修文握紧她的手。

甘璐低头,看着包在她手上的那只大手,轻声说:修文,如果我有过疑虑,那也过去了。

可是我在做的不是解释,我希望你了解我生活的每一个方面。

甘璐正要说话,尚修文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来接听,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放下手机后说:璐璐,舅舅打来电话,现在冶炼厂职工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聚集在厂里,要求主要领导出来给一个说法,局势快失控了。

市里召集我马上过去开会。

是录音流出去了?应该不是。

吴畏没这么蠢,一流出去,他没有任何跟舅舅谈判的条件了。

其实职工闹情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放我到超市门口就行,我准备去买点儿菜,给你做晚饭。

尚修文在超市门口停下车,嘱咐 她:不要买太多东西,待会儿叫出租车回去,我一谈完就回来。

甘璐含笑答应,看着他的车子开走,才走进超市。

她很快买齐主菜配料,拎着满满两大包东西,乘出租车回了别墅。

她付了车费,拿出尚修文留给她的遥控钥匙,开启铁门,正要走进去,一辆红色玛莎拉蒂近乎危险的速度从一侧直奔过来,停在她的面前,贺静宜走了下来。

甘璐烦恼地看着她,你每次都这样亮相,多没有新意啊。

贺静宜手扶车门,目光从她脸上一直扫下来,停留在她手里拎的提袋上,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就真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吗?甘璐觉得她的神态隐约与平时居高临下的傲慢样子有些不同,暗自警惕,急速思考着她的问题,并不回答。

铁门缓缓闭拢,却被贺静宜的车卡住不能复位,顿时发出报等的刺耳鸣叫声。

贺静宜却置之不理,不请我进去坐会儿吗?我认为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贺静宜毫无将车挪开的意思,只闲闲站着。

四周寂寂,甘璐被鸣叫吵得心烦,也无意这样对峙一下去,只得按遥控将铁门重新打开。

这里是J 市市郊风景区的后面,游人稀少;寥寥数栋别墅,相互隔得极开;物业由景区管理处代管,没什么太严密的门禁和保安制度;早上钟点工和园丁都已经来忙完工作走了;既远离公共交通,更没出租车路过 ;步行出去,至少要走上半个小时才可能上大路,没有交通工具,想离开都很困难。

现在她眼看着贺静宜上车,将车开了进去,竟然想不出拒客的办法,不由得哭笑不得。

等她拎了大袋东西走进去,贺静宜已经貌似悠闲地坐在了门廊的摇椅上,分明等她过去。

她索性不理她,自顾进了厨房。

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斜斜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花香的气息。

厨房里装了小小的书架式音响,放着轻快的音乐,完全不同于夜晚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

这样的环境,本来可以忙碌得十分愉悦。

然而门廊上坐的那个不速之客却让人多少心烦意乱。

甘璐打尚修文手机,他已经转入了秘书台。

她猜他正在开会,一时无法可想,只得稳住心神,打开买回来的东西,开始准备晚饭。

她拿出牛脯,先用刀背拍松,再切成均匀的小块,下到锅中煽炒到变色,加入调料与番茄沙司和切好的番茄,一起放入砂锅里,大火烧开,再改成小火炯上。

她正将西芹切成小段,身后响起贺静宜的声音,刚才坐在那里,我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完全无所事事地晒太阳了。

无所事事大概不是精英的生活方式。

太阳快落山了,抓紧时间继续晒吧。

甘璐头也不回地说,手上切菜的节奏丝毫不乱。

这边安静得… … 像世外桃源。

你知道冶炼厂那里乱成什么样了吗?贺静宜并不等她回答,己经接着说了一下去,当然你不用知道,你可以安心做一个快乐的主妇,对那些事不闻不问。

冶炼厂的混乱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解决的。

我没记错的话,我的愚人天堂早被你嘲笑过了,不用今天特意追过来继续吧?你直接去找修文谈,比留在这里看我做饭不是有意思得多吗?你待在这里不走,他怎么可能跟我联络?甘璐耸耸肩,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贺静宜冷笑起来,尚太太,你的确有点儿讽刺的天才。

而且你选择了一个最好的现身时间,放着工作不做跑来这边,恰好堵住了我跟修文的谈话,让他没法直接出手帮我。

可是你得知道,我们有过很深的感情,他不会眼看着我被吴畏害到去坐牢。

你就算在这里待着不走,也肯定看不到那一天的。

抱歉,我对你的去向没你想象的那么关心。

我来这里,可不是特意关注你是坐玛莎拉蒂,还是坐牢。

别墅的风景你应该看完了吧,太阳也落山了,我没准备你的晚饭,所以,你现在告辞的话比较好。

我们做一个交易吧,尚太太。

甘璐放下菜刀,拿擦手巾擦一下手,回身看着她,笑了,你知道我是当老师的,一般老师最怕碰到的就是冥顽不灵的学生,任你怎么教化,说得舌灿莲花,也是枉然。

不过,一般来讲,这种状态会随着叛逆期结束,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知道,原来老师说的话多少也是有道理的。

至于贺小姐你这样的谈话对象,说实话,我以前没碰到过。

贺静宜似乎被触怒了,可是又勉强控制住自己,听我把话说完。

请你尽快离开这里,别干涉修文的决定,让他自行处理这件事。

以后我再不会介入你们的生活。

恐怕你没权力对我提要求。

甘璐和颜悦色地说,而且,我不会稀罕一个需要别人承诺不介入才能保持正常的生活。

你对修文这么肯定吗?他只是经历了太多事情,累了,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而已。

你适时出现,得到了他。

可是像他那样的男人,你最好永远也别指望拥有他的全部。

我对感情这个东西,从来没你那么肯定,贺小姐。

不过我坚信,哪怕得到了某个人的感情,也并不意味着一种占有,更不意味着从此就拥有了向某人予取予求、需索无度的权力。

贺静宜森然说道:别跟我布道,也别职业病发作,对我说教。

你没有经历过那样深的感情,不能理解我和修文之间的过去,我同情你。

现在我们回到正题,你要什么条件才肯离开这里?你似乎热衷于做交易,贺小姐。

你昨天要跟吴畏交易,居然不想想,你能出的价钱,相对于他早晚有一天会继承大笔股份的旭异算得了什么。

现在你又想跟我交易,可是你出的条件打动不了我,我不认为你有跟我交易的资本。

不过没关系,甘璐笑了,你也别急,我后天要上班明天肯定要回去,你可以尽情去跟修文交易,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暮色降临,厨房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天然气灶上坐着的砂锅发出轻微翻滚的声音,火光映得立在旁边的甘璐脸上明暗不定。

贺静宜能清楚看到,她目光平静明澈,没有任何波澜。

听到甘璐明天就要离开,她本来该松一口气,可是她的心底却一紧。

她从昨天晚上开始打尚修文的手机,一直到刚才,他都没有接听。

她只能把这归结于甘璐的到来。

她安慰自己,尚修文有太太在身边守着,当然不方便跟她联络。

他肯定不会坐视她不理——她努力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内心的惊惶越来越大,她整晚失眠,在酒店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又陷入了几年前父兄被捕、母亲成天哭泣、求告无门的那种状态之中。

她想,只要甘璐离开就好办了。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含着笑意拒绝交易,轻松地说肯定会离开,分明对于自己的先生已经有十足的把握。

一股凉意从心底漫延开来,浸没贺静宜的全身——也许你期待的拯救根本只是一个虚幻,她猛然摇头,不许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没来由地憎恨甘璐这个平静的眼神,这个笃定的神态。

她想跟自从与甘璐见第一面以来一样,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打破这女人的这份自信,往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石块,看涟漪扩散,看她的淡然出现缝隙,这个过程曾给她莫名的满足感。

然而此刻,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她全身绷得紧紧的,身体里却似乎有某个冲动在蠢动叫嚣着,只想狠狠发泄出来。

厨房里气氛骤然诡异起来,甘璐被她死死盯过来的、透着近乎疯狂光芒的眼神吓了一跳。

正在这时,她搁在调理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轻快的铃音在弥漫着莫名紧张感的安静的室内盘旋,让她的心更加收紧。

贺静宜似乎也吃了一惊,目光移向了她的手机。

甘璐看着贺静宜,暗自戒备。

她头也不回,慢慢伸手过去,摸到手机拿了起来,喂? 璐璐,是我,刚开完会,你给我打了电话吗?甘璐正正对着贺静宜,努力保持着正常的语速,打电话?哦对,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就回来。

饭做好了吗?尚修文的户音透着轻松。

甘璐眼睛一眨不眨,几乎有点儿跟不上他的问题,饭吗?哦,还没有。

别急,等我回来,我最爱看你做饭的样子。

修文,她叫他的名字,只见贺静宜的瞳孔猛然收缩,她将声音再放低一点儿,贺小姐在这边。

她来干什么?尚修文一怔。

大概是有事找你吧。

甘璐尽可能平静地说,她在这边等你很久了。

贺静宜一步跨过来,夺过手机,似乎要说什么,却只听听筒里传来尚修文的声音,璐璐,别紧张,我马上赶回来。

她一下暴怒了,狠狠将手机摔到地上,只听一声脆响,小小的手机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甘璐惊得后退一步,她却逼了上来,哑声笑道:你怕了吗,尚太太?甘璐背靠着调理台,退无可退了。

她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恐惧,贺小姐,请冷静—— 贺静宜冷笑,做交易才需要冷静,你不是说我甚至没有跟你交易的资本吗?修文马上快回来了,你可以好好跟他谈。

我已经说过了,我一向不介入他的公事,更不会干扰他的决定。

听到尚修文的名字,似乎多少唤回了贺静宜的理智。

甘璐平和的声音也让她绷得紧紧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了下来,慢慢恢复了正常。

刚才那一阵郁积于心的情绪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伸手扶住了身边的调理台。

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她机械地拿出来接听。

甘璐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一下挺直了身体,凝神细听着,陈董事长也在那边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隔了一会儿,她神色一变,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甘璐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一时没心情再做其他菜,便关掉气灶,坐到调理台边的吧椅上,用手撑住头,只觉得心跳得激烈,手心竟然沁出了一点儿冷汗。

没等她松弛下来,一声声锐利的喇叭声划破寂静从大门那里传了过来。

她惊得一抖,随即才醒悟,忙跑到客厅,按了开启大门的按键,从可视对讲的监控屏幕上看着贺静宜的车开出去,赶紧关闭了大门。

手机突然中断通话,再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

贺静宜突然出现在别墅,尚修文联想到电话里甘璐的声音完全不同于平时,他没法保持镇定了,匆匆开车急速往回赶。

在拐向风景区入口的路上,他老远便看到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横在路中间。

残阳半沉入远方的群山,晚段绚烂如血,暮霭沉沉之下,贺娜宜抱看双臂倚车而立,那是一道曼妙的曲线。

他只能减速,将车停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走了下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没发生。

贺小姐——叫我静宜,修文。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请叫我静宜,和我们刚认识时一样。

贺静宜轻声说。

我们不是刚认识了,静宜。

贺静宜脸色苍白里,一阵失神,对,人生哪得只如初见。

我们兜兜转转,站到这里,你是别人的丈夫,我是那个害你母亲仕途失意、父亲早逝、公司倒闭的前女友。

我再怎么想留住你,也是徒劳了。

留不住的,就放手好了。

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别人。

可是命运一直为难我,谁来让命运放过我。

贺静宜声音沙哑地说。

命运不会假手你来干扰别人的生活,更不会假手你去用行贿这种手段决定冶炼厂近三千名职工的去向。

静宜,别把一切推到命运头上。

那么就是说我自作孽不可活了?尚修文平静地说: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对自己负责很久了,修文,你想象不到我经历的生活。

那一段过去,只有你家付出的叫代价吗?我父亲死了,哥哥坐牢到明年才可能出狱,妈妈只会哭,哭得眼睛快瞎了。

我要不想被逼疯,就只好狠下心来离开。

我甚至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到处碰壁,做所有能找到的工作,寄钱回家,直到碰到陈华。

我从来没去做这种比较:谁更惨一些,谁的牺牲更大一些。

可是你怨恨我了,跟你妈妈、你舅舅还有少昆一样,怨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你们想的大概都是,如果不认识我,可能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要再来做这种假设。

一切都发生了,如果说我有怨恨,我恨的也是自己。

我当初的幼稚、放纵、软弱,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我不会把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推给别人。

你是因为我才犯下那些错的,所以,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你能恨我也好,修文,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对我漠然。

我不会对我的过去漠然,可是,我也不会对一段己经结束的感情再有什么感触。

所以别对我怀旧,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过去是我唯一真实拥有过的东西,没有过去,我的生活还剩什么?晚霞渐渐隐没,光线更加暗淡下来,然而尚修文能清楚看到贺静宜脸上的绝望。

他感到凄凉与无能为力,一时无话可说。

还是听我说完吧。

对,我当了陈华的情人。

他很慷慨,不过我知道,他不爱我。

有一点你太太说得很对:在和你恋爱后,我再没被别人那样爱过,也没那样爱过别人。

我想,至少在他厌倦以前,我得学会自己谋生,不能再落到遇到他之前那么惨的地步。

我总算做到了,我可以很骄傲地说,在我之前和之后跟着陈华的女人,没人做到我这一步。

暮色越来越浓,天空中飞过一群夜鹭,鸣叫盘旋着掠过他们头顶。

尚修文记挂着甘璐,只能努力抑制心底的焦躁,保持着声音的平和,陈总会对你委以重任,也代表他认可了你的能力。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今天突然过来,跟你有关吧?对,我跟他通了话,他同意我的看法,权衡利弊,做代价最低的那个选择。

他刚刚宣布,亿鑫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

贺静宜直直盯着他,眼睛里突然满是愤怒和绝望,我求你帮我,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我已经答应了,只要你说服吴畏,我会交报告上去,想办法退出兼并,放弃收购。

你这样做,只比直接送我去坐牢强了那么一点儿。

我的职业生涯算是完了 。

静宜,我不是万能的神,从来没办法做惊天大逆转。

而且,以我们现在各自所处的立场,你认为我可能无原则地帮你脱困吗?我的太太、我负责的企业,通通是我要先考虑的。

我很遗憾,你从来没学会站在别人立场上考虑问题。

这个前所未有的尖锐指责让贺静宜瑟缩了一下。

她突然轻声说:你错了,修文,别人也许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以内,可是你一直是我做决定的出发点。

我独立负责投资以后,就申请到中部来工作,因为这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

我存了一点儿妄念,明知道跟你没有可能了,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再见到你。

于是你开始图谋收购旭异,这种回首旧事的办法还真是新奇。

修文,真的碰到你以后,我发现,我还是爱着你。

不过,你结了婚,已经决心远离我了。

我只好用这种方法,才能跟你的生活发生一点儿可怜的联系。

阴差阳错,命运还是捉弄了我,我没想到旭异是你的产业。

本来我恨的只是你舅舅,如果不是他,我也许能留下我们的孩子,不至于和你断得一干二净。

我想接近你,到头来却不得不和你为敌了。

你基于这种理由决定你的生活和工作,就不用抱怨命运对你不公平了。

现在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希望你忘了过去,也忘了我,去好好过你的生活。

像你这样吗?就跟喝了孟婆汤一样,前事浑忘,无牵无挂,她仰头大笑,带着绝望,告诉我,做到这一点,需要什么诀窍?尊重自己的生活,也尊重别人的生活。

找到你真正想跟他过一生的那个人,就这么简单。

贺静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修文,曾经我也是想和你过一生的,不,不是曾经,是一直。

对不起,尚修文抽回了手,那不是我的意愿,甚至也不是你的。

你只是以为你仍在坚守着什么,其实一切都变了。

你爱你太太吗?一阵沉默,他们耳畔只听得到空中传来嘈杂急切的鸟鸣声,与夜色混合,透着一点儿凄厉。

贺静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开了口,声音平静,是的,可能还不只是你理解的那种爱。

我爱她,信赖她,可以放心把自己的生活完全交到她手里。

静宜,请把路让开。

大家各走各的,各不相扰,才是对旧时感情的最大尊重。

尚修文上了车,贺静宜呆立着,良久,她也上了车,发动车子,打方向盘调直车身。

两车缓缓相错而过,尚修文加速向别墅方向开去,那辆红色玛莎拉蒂消失在后视镜中。

驶进别墅后,天全黑了下来。

庭院里低矮的照明灯次第亮起,屋子里却一片漆黑,甘璐并不在屋内。

看到厨房内被摔得狼藉的手机,尚修文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匆忙出来,这才看到另一侧的玻璃花房内亮着灯。

他急急走过去,只见花房内四下窗子都开启着,放着细细的音乐,甘璐正靠在花房内的躺椅上发着呆。

他过去,摸摸她冰凉的手,连忙俯身抱起她,然后坐下,让她坐到自己身上。

我还没做好饭。

甘璐将头埋入他怀中,轻声说。

没关系。

她跟你说什么了?甘璐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只是她……有些失控。

对不起,我从来没能让你避开被她骚扰。

有人说,从一个人从前的感情就看得出他过去的为人处世,从这一点讲,我非常失败。

甘璐苦笑,别对我检讨。

我没经历过太强烈的感情,倒是愿意保留一点儿敬畏的。

我想,她只是陷得太深了。

她回想起刚才厨房里贺静宜那样濒临疯狂的表情,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她一向只在推理小说中领略过极端的心理和行为,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直接面对,不能不心有余悸。

尚修文察觉到了她努力控制的恐惧,紧紧抱住她。

也得怪我,我今天大概有些逞口舌之快了。

我突然发现,我比想象的恨她,也想刺伤她,把她给我的痛苦还给她。

人心底的恶,其实真的很容易被激发起来。

她终于没办法再继续那个笑,抬手捂住了眼睛,如果我真的对你无条件信任,她说什么也不会激怒我,我也不会说激怒她的话了。

我喜欢你的平静,璐璐,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到达那种无喜无嗅的境界。

我修炼不到那一步呀,刚才吓得够戗,推理小说里看到的场面全跑到眼前来了。

唉,还是得怪这别墅,天一黑气氛就诡异起来。

只有花房这里,兰花、杜鹃花开得很美,没那么吓人。

他们同时看向四周,一边架子上是名贵的兰花,另一边则是各色杜鹃花。

躺在低矮的躺椅上,恰好置身层层叠叠的花丛之中,满眼都是娇艳怒放的鲜花。

尚修文紧紧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直到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

璐璐,我会尽量再找一处合适的房子,让你以后住得放心一点儿。

你要在J 市这边长驻了吗?刚才市里领导在冶炼厂现场开了协调会,亿鑫董事长陈华也赶了过来。

他当场表态,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

职代会将重新进行表决,预计很快会通过旭异的兼并方案。

甘璐低低地哦了一声。

对不起,璐璐,我答应过你,不在这边工作,不跟你两地分居。

可是现在短时间内,我恐怕没法脱身。

我知道。

甘璐环抱住他的腰,一个人要想事事顺心,可真是妄想了。

接下来离事事顺心还很远。

亿鑫差不多已经占据了本地铁矿石供应;冶炼厂兼并后,需要派驻人员建立新的管理制度,投入巨额资金改造;舅舅答应给吴畏一部分股份,让他进入董事会,他一向并不省事,也没有一点儿已经接受教训的意思;旭异的市场一直没能调整到位;国家对于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将会进一步严格监管,大的钢铁公司一直在到处兼并整合……你看,以后还是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你头一次讲你可能面临的困难,以前你要没不说,说也都是轻描淡写,我不用担心。

甘璐抬起头,微微笑了。

你还是不用担心,璐璐。

我能处理好,给你、给我们将来的孩子最好的生活。

尚修文凝视着她,可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边。

我自私一点儿,先向你提要求:来陪我好吗?甘璐略微迟疑,就算我能丢下工作,那边还有我爸爸、你妈妈,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尚修文仰靠到躺椅上,搂紧了她,让她躺到自己身上,总会有办法的,璐璐,只要你肯和我在一起。

甘璐缩在他怀中,无声地点点头。

尾声 完美的告别和全新的开始——我给你的感情,是一辈子。

站在滨江花园三期一个单元的阳台上,浩荡江风带着夏日气息迎面吹来,甘璐拢住长发,手扶栏杆,对陆慧宁说:难怪用‘躺在浴缸中都能看江’来做宣传,还真不是盖的。

不过别来诱惑我,我不打算在本地买房子了。

陆慧宁哼了一声,我已经买下了,写的是你的名字。

甘璐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回头看这套装修华美的房子,这么大的人情,我不敢要啊。

陆慧宁似笑非笑,倒真是客气,跟我讲起人情了。

放心吧,我没附加条件,房子你只管收下,以前怎么对我,以后还怎么对我,不用违心跟我玩亲热。

甘璐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苦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妈?硬拉我过来,讲话又这么奇怪。

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妈啊?调动工作、去外地定居这么大的事,大概所有人都通知到了,最后才赏脸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声。

甘璐语塞,她的确是办好所有手续后才跟妈妈打的电话。

看看陆慧宁似乎动了真怒,她只得放软声音,妈,我又不是移民去国外,不过是去J 市,离这里不到四个小时路程而已。

你用不用这么狠啊。

我是离婚又跟别人结婚了,可你那个爹现在也再婚了,你何必对他理解怜惜有加,却一直恨我。

甘璐叫冤,我哪有恨你?你不恨我的话,为什么一直跟我保持距离?你生活得很好,我也替你开心。

我俩不算亲热,,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你要我搂着你撒娇,甘璐做肉麻状拉住她的手摇了两下,赶紧松开,我怕你先会适应不良,何必呢?陆慧宁其实也只是有几分委屈而已,被她这么一说,倒没法再绷着脸了,你婆婆、爸爸都同意你过去了吗?J市是婆婆的老家,她说她明年退休以后也想回去生活,赞成我先过去。

爸爸嘛,他说他舍不得我,不过不愿意我跟修文两地分居,只让我以后常回来看他。

我准备安顿下来,接他和王阿姨过去住一段时间。

难得他讲一回道理。

陆慧宁酸溜溜地说,你回来看他是肯定的,我也不指望你常回来看我了。

收下这房子,你以后多少会念一下我的好吧。

妈,太贵重了,没必要。

你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嫁得不好也不是世界末日,那会儿我就用你的名字存了一笔钱。

我给不了你别的,只能让你不论想怎么生活,至少都不用有经济方面的忧虑。

甘璐怔住。

她从来没想到陆慧宁会有这方面的考虑,妈——陆慧宁看着前方浊黄的滚滚江水,并不回头,别人看我很风光,从农村出来,在这个城市安下家,离了一次婚,到三十多岁还能再嫁一个有钱男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努力争取得很累。

我不希望我女儿也这么生活,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设想,只要我有能力,我就一定让你生活得无忧无虑。

可惜等我有能力了,你也不肯领我这个情了。

妈,我过得很好啊,另为我操心。

你就没给过我为你操心的机会。

你这性子,既然下决心放弃好工作过去,我想应该是很肯定将来的生活了。

我买下这房子,你再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而且离我住的地方近,也算来看我了。

这情煽得——甘璐眼睛有些酸涩,勉强笑道,妈,你对我够好了。

我一向对着所有人装懂事,也只跟你甩过脸子使过性子;你这么有性格的人,要是不疼我,何必由着我?我不至于没心肝到以为你真欠我什么。

我……陆慧宁按住了她放在栏杆上的手,好了,别说了。

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了。

从滨江花园出来后,甘璐开车去了学校。

学期刚刚结束,学校里空空落落,只剩老师们在完成后续工作。

她做了最后的交接,与同事打个招呼,提前出来。

开车到门口,正赶上江小琳也往外走。

她一向守时,多数时候甚至是超时工作。

这样提早出去倒是很少见。

甘璐降下车玻璃,探头问江老帅,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江小琳笑道:谢谢。

安安今天过生日,我答应送蛋糕过去,请她幼儿园的冲明友一起吃。

我先去前面的饼屋取蛋糕,然后去机关幼儿园,方便吗?甘璐知道安安是她继女,两个地方都不算远,我去电视台那边,正好顺路,上来吧。

她很快开到饼屋。

江小琳取了蛋糕回到车上,小心地搁在膝上,现在小孩子花样真多,指名要草莓乳酪蛋糕,连蛋糕上画的图都得照她拿来的卡通图案绘制。

甘璐莞尔,我刚从我妈那儿过来,算是能理解一点儿了,当妈妈确实不容易啊。

当后妈尤其不容易。

江小琳也笑,不过神态平和,显然并不打算借机发牢骚,你今天最后一天上班吗?甘璐点点头,对,已经和同事告别了,正好也跟你说一声再见。

她一个月前向学校递交了调动报告。

知道她要从这所众人挤破头也难正式调进来的省重点学校调到邻省一个偏远的地级市中学任教,所有的领导同事全震惊了。

尽管她解释了调动的原因,然而没几个人真正相信。

私下的议论从她婆婆到了年龄即将退休、已经调任闲职,一直到尚修文在本地的小公司结束经营,无所不包。

甘璐照常上班,偶尔耳朵里也会刮进只言片语,她都只做不知。

她调来这所学校时,顶着同事的非议,并不辩解,现在对于众人的不解,同样不打算做更多的说明。

这个心平气和的姿态落到别人眼里,更显得高深莫测了。

记得吗?我跟你说我打算结婚时,提到过我同学罗音说的一句话。

我有印象,她说的似乎是,如果爱情没有强大到让人甘心忽略其他的一切,那么所有的选择都不过是权衡取舍。

对,你放弃师大附中,调去你先生工作的小城市,这当然不是一个现实的权衡取舍下做的决定,我猜应该是爱情足够强大了。

我羡慕你。

江小琳一向不说人短长,知道她要调动后,与她交接工作也没问任何问题,此时淡淡道来,让甘璐心生感慨,你没跟其他同事一样怀疑我的选择,我已经很开心了。

车子开到机关幼儿园门前停卜,江小琳打开车门,回头笑了,我自己过得很现实。

可是一向相信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奇迹。

祝你到新的坏境工作愉快。

你适应能力很强,我想没问题的。

谢谢。

甘璐由衷地说,你也一样,对自己好一点儿,别太透支工作。

钱佳西显然不相信什么奇迹。

两人坐在电视台一侧的咖啡馆内,她仍然撇嘴, J市那个地方,既偏僻,又是重工业城市,环境差劲。

就算尚修文到那边工作了,也可以每个星期都开车回来嘛。

你当老师,一年有两个假期,也有时间过去探亲。

我真想不通你有什么必要办调动。

没必要两个人都两地跑嘛。

甘璐只微微一笑。

这算是一个为婚姻做出牺牲的姿态吗?牺牲是被动的,姿态是做给别人看的,跟我不相干啊。

我这算是… … 她思忖一下,一种信心吧。

钱佳西只好认输,算了,我不理解已婚人士的思路。

你开心就好。

对了,能不能帮我约一下聂谦做访问?你直接找他就是了,又不是不认识他。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是亿鑫集团本地分公司的总经理,传说有可能接替突然辞职出国念书的贺静宜的位置,实在红得很。

我打电话过去,他客气倒是蛮客气,可都说他没时间。

钱佳西笑嘻嘻地说,我做的经济人物访谈节目最近嘉宾告急,你出面,他不会驳回的。

甘璐好不为难,只能坦白讲,佳西,我和他能不见最好不见,互不介入对方生活最好了。

别的事我可以帮你,不过我不想为这种事去专门找他,你懂我意思吗?钱佳西倒也马上理解,也对,我明白,旧时恋人偶尔相遇,或者干脆只是听到对方消息,泛起一点儿感触,才够有美感。

算了,回头我直接打上你旗号去找他,哈哈,吹皱他一池春水,活该。

甘璐对她这点儿淘气哭笑不得,最近你还在看房吗?钱佳西点点头,我发现找房子跟找男人有相通之处——永远都有更好更新的出现,而且通常是不可能属于你的那一个最让你动心。

甘璐大笑,这个理论可真是玄妙,你可以发个邮件跟罗音探讨一下了,看她怎么评论你的高见。

我真想过找她。

甘璐顿时哑然、,她这段时间既忙于工作,又忙调动,没什么时间跟钱佳西谈心,想不到朋友的心事要求诸杂志士的专栏作者了。

她有些愧疚。

钱佳西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耸耸肩,我在一个媒体活动上碰到了她,见她跟别人谈完了,正想过去约她喝茶坐坐,突然听到她接电话,应该是她男朋友打来的。

她说话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儿撒娇,说别人拿她当指路明灯,她突然觉得很累,而且心虚惶恐。

也不知道那男人是怎么安慰她的,她笑得很开心,约着等他过来接,再一起去吃大排档。

我一下不敢拿自己那点儿不清不白的心事去打扰她了。

甘璐摸摸她的手,可以跟我说,我随时贡献我的耳朵。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静下来想想,也觉得没意思,道理早就全想通了,只碍于一个情绪,等情绪消化了,钱佳西一拍桌子,老娘肯定又是一条好汉了。

甘璐被逗得哈哈大笑,这才像你嘛,佳西。

钱佳西还有节目要录制,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一起出来。

她叹了口气,我留在这城市,本来想至少有最好的朋友跟我在一起,哪知道你脑子短路了,突然要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甘璐只好讨饶,我错了,我该死,佳西,我也舍不得你。

钱佳西的眼圈红了。

她佯装避开明晃晃的太阳光,偏过头去,去去去,少哄我,反正大家一个德行,都重色轻友,失意没男人的时候才觉得朋友重要。

你还是少点儿想我的时候比较好。

甘璐使劲抱一下她,进去工作吧,记得给我打电话。

去父亲家吃了晚饭出来,甘璐刚坐上车,手机响起,是聂谦打来的。

她接听了,你好。

前天下班回家,碰到你爸爸刚跟人打完牌出来,他说你要去J 市工作了。

是呀,我明天就动身过去。

那边沉默了一下,璐璐,保重。

你也一样,聂谦。

她轻声说。

手机中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转动钥匙点火发动的声音。

再见。

前面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随之启动,不一会儿,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是他们读书时走过无数次的那条路,尽管历经拆迁重建,已经面目全非,然而法国梧桐枝干茂盛伸展,树叶依旧藏夔,那些纵横的巷陌,早就刻入了他们的记忆。

浓重夜色中,甘璐仿佛看到了背着书包走在她前面的那个目不旁视的高大男孩子,他的背影曾是她黯淡青春期的一抹亮色,承载过她的青涩爱恋。

她对着已经挂断的手机轻声说:再见。

然后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驶上大路回家。

明天她将离开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去两百多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生活。

穿行于夜色下熟悉的城市,她没有离愁。

——这是她生活里一个完美的告别。

地处山区的J 市,到了傍晚时分,便凉爽下来,太阳迟迟不落,天色半明半暗,柔和的光影、带着凉意的风,和酷热的大城市形成鲜明对比。

甘璐立在窗前给父亲打电话,爸,天气是不是很热?接近四十度了,天气预报说高温天气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天哪,真要命。

要不你和王阿姨到我这儿来过夏天吧,最多白天午后有点儿热,现在才二十三度。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也知道,你王阿姨到了暑假就得照管孙子,哪儿走得开。

小家伙调皮归调皮,倒也很有意思,我现在辅导他做作业呢。

把空调打开,不要心疼电费。

你和王阿姨都千万别午后出去,小心中暑。

甘璐只得嘱咐他。

391放下电话后,甘璐开始切水果,装进托盘,端了出去。

尚修文正与来访的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坐在门廊下聊天。

两人都穿着白衬衫,领口扣子解开,袖子挽起一点儿,坐姿神态多少有了些墉懒,谈的却还是严肃的公事。

亿鑫那边跟我们的谈判进行得不错,初步达成意向,两家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签订长期的铁矿石供应合同。

不过两个月时间,冶炼厂的生产线改造就拿出了可行的操作方案,效率的确很可观。

政府方面给我们的压力也很大。

这次冶炼厂兼并险些闹出群体性事件,各个部门都心有余悸,时不时放出讯号,希望我们快速恢复生产秩序并且有意给生产线改造批下一笔民企技术改造基金以示鼓励,只是资金缺口还是很大。

路非沉吟一下,董事会看过你交的报告,这次我来考察,会把这边的情况汇总,如实汇报。

我个人认为,旭昇本季度的各项数据有说服力,远望通过后续资金投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希望如此。

甘璐将果盘放到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拜托你们,稍微休息一下吧。

路总远路过来,随你在冶炼厂高炉边待了一下午,已经很累了。

尚修文大笑,揽住甘璐,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我太太对我超时工作始终很有意见,已经扬言以后不许晚归,不许带工作回家,否则不管我饭了。

路非莞尔,难怪修文坚持让我过来谈。

是我不好,临时改了行程,明天就得赶去奥地利,否则可以和修文谈得比较从容。

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长途飞行有没有问题?尚修文关切地问。

路非在春节前出了一次车祸,左腿严重骨折,动了手术植入钢钉固定,然而他甚至在坐着轮椅的时候就重新开始工作,慢慢丢掉拐杖后,就继续四处出差,工作努力的程度让所有同事都佩服不已。

他微微一笑,不碍事。

我这次去奥地利,又是为私事,所以必须在今天赶着把工作谈完。

不好意思,尚太太,我还得占用修文一点儿时间。

甘璐笑道:别听修文乱说,我哪有那么凶悍。

你们吃点儿水果,然后只管继续谈。

三人吃过水果,甘璐将果盘收进厨房,拿了笔记本电脑向玻璃花房走去,只听尚修文在身后嘱咐,加件外套,今天风有点儿凉。

知道,我放了一件衣服在那边。

过来本地后,尚修文的工作依然十分忙碌。

她习惯了在他晚归的时候待在玻璃花房内,一边等他,一边处理自己的事情。

这里花香隐隐,四周窗子打开,轻风徐徐,是整个别墅里最让她放松的地方。

她已经去新的工作单位——J市第一中学报到,初步定下新学期教初二的历史。

两地教材并不一样,她正好利用暑期做系统的备课,并且打算做多媒体课件,尝试在这里教学时首先开始使用,加强学生的兴趣。

天色全黑了下来,尚修文带着路非走进来,璐璐,我们谈完了,我送路非回酒店。

甘璐起身,好的,开车小心。

路非打量花房,尚太太,这里的花园打理得很漂亮,花房里这些兰花品种实在是稀有名贵。

其实都是修文舅舅的品味,园丁每天过来打理,我没什么贡献。

路总也喜欢园艺吗?我女朋友喜欢种花,她一直想要有个花园。

受她影响,我也看了不少园艺方面的书。

说到女友,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颇为内敛严肃的路非神态中突然带上了一点儿温柔。

如果她看到这里,一定很喜欢。

他出现一个短暂的神驰,仿佛触动了某个回忆,带着些微的恍惚感。

路总看什么时候方便,可以带她过来玩。

我这次去奥地利,就是跟她碰面,希望有时间带她来这里,介绍给你们认识。

甘璐正有点儿感喟,却只见尚修文回眸看向她,轻轻捏一下她的手,似乎示意着什么。

但他嘴角依然含笑说道:可惜我太太说此地草木茂盛,恐怕会有花妖鬼怪出没纠缠我,一直劝我搬走。

路非一怔,禁不住失笑了。

甘璐只得悄悄拧一下尚修文,笑着说:听他胡扯。

这是他舅舅的房子,再怎么好,老借住着,也没有家的感觉。

而且我真是个俗人,不太适应过分安静的地方。

路非莞尔,嗯,这样安静的地方,比较适合两个人分享。

打扰了,尚太太,再见。

再见,一路顺风。

甘璐重新坐下。

她要做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她关了笔记本,靠到躺椅上小憩,有了一点儿朦胧的睡意。

迷蒙之间,尚修文回来,抱起她,向屋内走。

见她睁开眼睛,他低声说:已经跟你说了好几次了,不能贪凉睡在这里,感冒了就麻烦了。

谁让你老是回来这么晚?她嘀咕着。

对不起,我以后尽量早点儿回来。

对了,妈妈下周开始休年假,我请她过来住一段时间。

好,我明天去收拾一间卧室出来。

还有一件事。

少昆今天给我打电话,他那边官司基本了结,也打算回国休息一段时间。

甘璐不禁踌躇,同时出现啊,那大概只有请少昆住酒店了少昆跟我谈过,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没以前那么尖锐,回来也有意看望妈妈.甘璐笑了,嘿,你还不了解妈妈吗?她几时需要人谅解了。

少昆如果想和解,姿态可真得放低点儿才行。

尚修文也笑,慢慢来吧。

对了,房子我已经找好了。

明天带你去看,不过周边环境不算很好,我不是很满意。

没关系,我没你这么苛刻。

这段时间甘璐看了不少房子,但J 市毕竟只是相对偏僻的工业城市,地产开发虽然也如火如茶,但在户型设计、环境规划等方面都不尽如人意。

尚修文比她挑剔得多,往往她勉强看中了,他只看一眼便摇头否定。

她无可奈何,索性宣布,由他去选房子,她不再发表意见。

我白天去看了一下,离公司和第一中学都不算远,我每天可以送你上班。

肯定不能接我下班。

尚修文将她放到床上,笑道:我能挤出时间来。

可是那样献殷勤,你很快会厌烦我,巴不得我多给你一点儿自由空间才好。

借口。

甘璐嗤之以鼻。

尚修文大笑,然后老实承认,对,是借口。

目前我还保证不了晚上的时间,璐璐,等冶炼厂上了正轨就好办了。

你和路总的公事都谈妥了吧?应该没大问题了。

以安和另一个销售分公司最近的销售形势都不错,如果远望董事会通过资金投入方案,我就能好好松口气了。

甘璐靠在床头自顾笑了,尚修文问:怎么笑得这么神秘?结婚快三年,这样闲聊,我突然有了点儿老夫老妻的感觉。

这是批评我最近表现不够浪漫吗?不,我现在很享受这种感觉,浪漫留到需要的时候比较好。

你先去洗澡吧。

尚修文正要起身,她却拉住他,对了,刚才路总说到他女友,你干吗捏我的手?我说错话了吗?尚修文重新坐下,那倒没有。

不过我过去开会,听王总徐总说,路非为追这女友,吃足了苦头,在贵州那边出车祸跟她有关;伤势稍微一好,就追去了北京;这次去奥地利。

,也是去找她。

我怕说多了引起他的感触而已。

哦——甘璐颇为意外,看路总一副青年才俊,冷静高傲的严肃模样,真想不到他会有这么激烈多情的一面。

尚修文做悔之不迭状,就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个。

女人一听到男人肯浪漫到这种程度,马上会拿自己的老公做比较,连徐总那样气度胜过男人的女人都不例外。

尤其是刚才,你还嫌弃了我让你觉得老夫老妻。

甘璐突然起了点儿玩心,斜斜晚他一眼,再看向锦帐顶,仿佛出神了。

尚修文俯下身,正正对着她,喂,不会真的是比较之下,顿时对我起了怨恨吧?她用怨忍的声音说:我没经历过强烈的感情,心里有点儿向往不可以吗?尚修文突然一阵沉默。

她正纳闷,他已经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神情变得认真,声音轻而肯定,璐璐,那也许是激情,没来得及经过时间的稀释;我给你的感情,是一辈子。

甘璐顿时眼睛泛起潮湿,伸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

你看,我说过,娶个好哄的太太,不免会有罪恶感。

他在她耳边低声笑了,一边吻她。

甘璐也笑,我还是那句话——努力多哄我吧,解脱你的罪恶感。

我会努力。

他吻向她的脖子,不许再说你没有经历过激情。

喂,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 … 在他炽热的吻下,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

——这是他们生活中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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