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玉喜后,她打了个电话给顾维平,顾维平听到是她,笑嘻嘻地问,咦,你就回来了?爷爷奶奶还好吧?老家好玩吗?有想我没有?林桐芝直接开门见山约他第二天见面。
他很诧异她的主动,同时又极为高兴,问她在哪里见面,本来也只是征询意见,不想林桐芝很确定地说,就在新华书店前面的河堤上吧。
她说得那样确定,顾维平笑着连声说,好的好的,明天早上见。
新华书店前的学生一直不见稀少,虽然约的是9点,顾维平从8:40就在书店门口候着了,林桐芝向来准时,绝不能和那种约了九点但九点半再起床去接人也不会迟的女孩子比,所以他也不敢怠慢。
再说了,两个人也有一个学期没见过面了,他确实盼望着早点见到她。
他站了十来分钟,太阳已然照到他站立的位置啦,阳光打在他脸上,他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他心下烦躁,移动脚步转换了一下方位,前方初升太阳的万丈光芒当中隐隐走出来一个神仙般的女孩子,他条件反射一般睁大了眼睛。
这个女孩子穿了一件月白色短袖类似于改良式旗袍的裙子,打了一把白底紫色小碎花的遮阳伞,头发象古时候的小丫环一样,编出两根辫子收束上来团成两个包包髻,在辫梢上两根很长的粉红色发带扎成一对活泼夸张的蝴蝶结,袅袅婷婷之余,颇显几分娇小俏丽。
再定睛一看,这女孩子眉目含笑,温柔恬净,可不正是林桐芝,欢喜之余,顾维平满心的浮躁顿时散作烟云。
他迎了上去,可是总有种感觉得林桐芝身上有点什么不一样了,可是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一任他激昂文字,挥斥方遒,也许只是她比想象中更加美丽了?他想到这里很得意地咧了咧嘴。
两个人不知不觉又走入了上次走过的路,马路上没有什么人,然后走下一段种满了柳树的河堤,那些大柳树粗可合围,站在柳荫下面,凉风习习,暑热全消。
顾维平不由笑道,还是你细心,地方找的就是好。
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只是仰着脸很认真地问了一句,顾维平,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他有些诧异,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想着问这么严肃的问题?林桐芝却有些异于常人的固执,就是想知道啊,你说说嘛。
他脸上露出一种坏坏的笑,你啊,贤妻良母,最好就是给人做老婆的啦。
他偷眼瞟瞟她的表情,怎么?还不满意?那好吧,我再想想。
有一阵凉风拂面而过,他眯着眼,极为享受的样子。
你啊,看上去精明,其实傻乎乎的,性格温柔贤慧,可也不是没得脾气……他细细地数落回忆,侧着头,脸上本身是一种孩子似的调皮神情,可能在他心里是把她当做小孩子的,所以他脸上又有一点对待孩子似的宠溺,阳光从柳枝间漏下来,在他的一侧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轮廓。
林桐芝心里有一丝温柔的牵动,她本来是带着一腔激奋而来,准备待他说完劈头骂他个狗血淋头掉头就走的,可是此刻,她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心底的那些话还是说不出口,也许真的如刘星所说的,在感情上他还只是个孩子。
也许是她胆怯;也许毕竟是她爱着的人,她终究不舍得让他受窘;也许只是因为她对爱情本身的理解,她曾经的爱情是那样的美好神圣,又怎么忍心用这样不堪的原因来亵渎它?正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告别会有一种凄惨的颜色,所以她才刻意把自己打扮得这样俏丽吧。
她的心里豁然开朗,幸好她还是了解自己的,知道自己事到临头时可能会退缩不前,包里事先就准备了一封信,还是给自己,给他,给爱情留一个体面的落幕吧。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顾维平提议,我先送你回去吧。
林桐芝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眼里闪过犹豫、不舍、决绝、悲伤等等诸般情绪构成的痛苦挣扎。
顾维平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温言道,怎么了?怎么不高兴?在家里和林简吵架了?他问一句,林桐芝就条件反射般地摇摇头,心中只如刀割一般,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还要向她展现这种要命的温柔?她把手伸进包里,明明很小的一个坤包,可是伸进去的手抖得厉害,怎么摸就是摸不到那封信,也不知摸了多久,包里的几张纸币都变得汗津津的,顾维平的面色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她看见了他的表情,心里颤了一下,好了,终于找到了。
她把信递到顾维平眼睛底下,双手不停地颤抖,手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宛若捧着一座重若万钧的大山。
他明显地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信,干干地笑了一声,你还用当面给我递情书?她低下头,努力控制着打颤的嘴唇说出一句,再见!不敢再看他的表情,飞快地从河堤冲上了马路,跳上一部过路的的士,报了家里的地址。
车子很快开到目的地,林桐芝神色木然地付款上楼,刚一开门,就听到林简的声音,她还没有回来,你等下再打来吧。
然后啪地挂了电话,听到开门的声音,林简回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有个 男的找你,电话都快打烂了,你回来得正好,我不管了。
林桐芝想也不想拿起话筒放过一边,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首先换了睡衣,解开头发重新编了一条松松的辫子,然后拿出钥匙,打开衣柜里的小抽屉,拿出了一叠连信封都没有丝毫损坏的信件。
曾经她枕着这些信做了无数的美梦,曾经她以为她这辈子最浪漫的事,就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抱着他们的孩子在阳光下一起检视这些信,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苍天,从来不曾遂人愿。
她巍颤颤地拿起这叠信去了厨房,厨房里有个爸爸多年以前处理废材料纸的铁桶,后来虽然用不着了,也没人把它丢掉。
她划着火柴,引燃了一封信,然后一把把剩下的那些信丢了进去,铁桶里腾地燃起了高高的火焰。
信若有灵,自然是很痛很痛的,可是林桐芝已经不会再有痛的感觉了。
然后,楼下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一定很大,不然她在厨房里是听不到外头的声音的,不过也许还是因为这个声音对她而言太过刻骨铭心的缘故?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林简趿着鞋踢踢踏踏地走出来了,打开窗子向下看,于是那声音林桐芝就听得更加清晰了,声音里此时还夹杂着一些让林桐芝觉得陌生但是明显可以听出来的焦急和恐惧…… 林简也走进了厨房,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不想揭穿的样子,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林桐芝身后,体贴地陪着她哀悼了她的初恋,直到铁桶里火光渐渐熄灭,他才开口,呃,林桐芝,我觉得你还是下去一趟比较好,毕竟再过几分钟妈就要回来了。
于是林桐芝又下了楼,她自然没有再换什么衣服管什么形象,然后她看见顾维平气急败坏地朝她走来,身上的一件T恤犹如水洗过一般,他看见她过来,脸上的神情又是担心又是气恼,他先是伸手想去揪她的衣领,在看到她身上的那件蕾丝睡衣后,又慢慢地缩回了手,他努力压制了自己的火气,拿出那封信在林桐芝面前扬了扬,你什么意思?林桐芝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那封信,很简短地吐出三个字,分手呗。
他的怒气更甚,追问,为什么?林桐芝好象在回答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就是信里的原因,还能为什么? 他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你从来就不是这种势利的人!他的声音很大,很激烈。
对比之下,林桐芝的态度是无谓的,好整以暇的,她耸耸肩膀,轻佻地说,女孩子想找一个家里条件好一点的 男朋友就一定是嫌贫爱富不成?不过,随你怎么想啦。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她随便他怎么看,就是不肯和他对视哪怕是一眼,无论对白还是演技,她是一个很蹩脚的演员,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目光里怒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游离一点心虚,可是他还是开口了,就象那种明知自己犯了错却还心存侥幸的孩子,在她为他打出的虚假的幌子底下努力地弥补着真实的过错,不,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他说的那样急切,林桐芝只是倔强地微笑,那是你错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贤慧,没办法了,就当你认清了我这个人吧。
他面上有几分惶恐,一如母亲要离开时徒然地想抓住母亲衣角的孩子,是我的错,可是我不同意分手。
林桐芝不想再进行这种没有半点营养的对话,她平时是温顺的没有主见的,可是一旦她作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
她的思绪已然飘得很远很远,高三时那个秋夜里空气中飘浮着那样浓郁的桂花香,菊定羞,梅应妒,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寻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是啊,她也想问一句:何事?何事当年不见收?何事你收了之后又不愿意珍惜?何事?何事一定要等到花落的时候才知道哭天喊地?顾维平的声音带着那样一种孩子似的哀求,林桐芝!她很累了,不想也没有回头,然后,身后那人的语气一变,林桐芝!他换了一种狡猾的、自信的、无赖的口气,你说的一切我都没有听到,我只知道,将来你要做我老婆的!林桐芝心头的愤怒成功地被他激起了,终于还是要逼着她把这里头的肮脏龌龊摊开在阳光底下逼着她图穷匕现么?她回过头一笑,语气不是不讽刺的,李丹心会愿意做人家小老婆? 他语拙了,林桐芝心中长长的一声叹息,真的,何事?何事我这样喜欢你,你却要这样残忍地伤害我?我是这样一个从小生性怯懦,连知道父亲有了外遇都不敢质问的女孩子,我就是这样的没出息,但同时我也一直活得乐天安命,与世无争,所以我很少感觉到痛苦,而当真正的痛苦来临的那一刻,我的伤口也比任何人都要深,比任何人都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