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神色慌张地把许多条白底兰花的丝巾绑结在一起,连成一条也许是世界上最长的丝巾绳。
砸门声一阵比一阵响,而且已经明显带着残破之音。
快!小瑜先下去!说着阿姨把丝巾往我腰上绑。
不行!下面需要人接!江枭一把拽过丝巾,许丽先下去!不!小丫先下去!许丽一把拉过王小丫。
他们不会对小丫怎样!小枭先下去!快!张军!江枭一把拉过张军,不容张军做出任何反抗,三两下绑上丝巾,接着双臂齐出,把张军举起再从窗口扔下。
张军安全落地了。
江枭刚拉回丝巾,正要绑我,那个坚实无比的防盗门哐啷一声破了。
老爷,您……阿姨慌忙迎了过去。
贱人!啪!阿姨晃了两下,慢慢倒下了,倒在爸爸的脚下。
妈妈!王小丫哭叫着扑向阿姨。
滚!啪!王小丫晃了两下,慢慢倒下了,倒在爸爸的脚下。
小丫!许丽痛叫一声,正要飞身出击,却被江枭及时抓住。
小子!本来杀你还有点不忍心,现在我是一定要你死了!爸爸刚说完,他左边的三个家伙就像三枚被拉了引线的炸弹,腾地炸过来了。
护着小瑜!背靠着墙!然而,不到2分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就宣告结束了――江枭被那个铁塔般的黑人反剪住了双臂,小胖哥被鲁智深按在了地上,许丽被那个金发人挟在胳膊底下。
瑜儿,爸爸在对面微笑着看着我,亲切的呼唤着我,过来,到爸爸这儿来。
我靠着窗台,脊背上的汗水滚滚而下。
瑜儿,爸爸坐下了,坐在对面的大沙发里,从手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根粗长的雪茄,点上火,很悠然地抽了一口。
瑜儿,爸爸依然微笑着看着我,瑜儿,快过来呀,到爸爸这儿来。
我反着手扳住窗台,房间里的一切好像忽然长出了翅膀,在我的眼前动起来,飞起来。
瑜儿,爸爸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再不过来爸爸就生气了啊。
瑜儿,瑜儿……爸爸的身子晃了晃,手里的烟忽然掉了。
恶魔!一个身影从地上快速跳起,扑向爸爸,放了孩子们!贱人……爸爸的声音莫名地虚弱了,虚弱得几乎听不见,贱人……我要杀了你……爸爸的脖子上顶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把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匕首。
恶魔们!快放了孩子们!阿姨的声音彻底变了,变得像电视里受伤的母狼在嚎叫,放了孩子们!老爷?那三个家伙叫了一声,没有放开手中的猎物。
放不放!嚎叫再次响起,爸爸脖子上的红色乍然迸溅。
老爷!三个家伙同时放手。
快!快跑!小瑜!小胖哥扑过来抱住我就要跳窗户。
从大门!江枭一把抢过我,从楼梯!带上小丫!……江枭刚把我和王小丫塞进车里,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嗵地一声,有重物落在车旁不远处。
妈妈!王小丫疯狂地挣扎起来,妈妈!坐好!江枭一声厉呵,接着,呜的一声,车就动起来,飞起来。
……在飞驰的车里,在王小丫伤痛欲绝的哭泣声中,我终于知道:原来爸爸就是阿姨所说的那个恶魔。
爸爸每个月都会不定时地去找阿姨,每次去都是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就走。
阿姨有个不容打破的规定,就是如果王小丫在家,阿姨就会让王小丫在8点前进卧室睡觉,并且一进卧室,阿姨就把门反锁。
所以,这些年来,王小丫只是隐约知道有一个坏男人一来就折磨阿姨,却从没见过爸爸的真面目。
阿姨还有一个奇怪的规定,她的卧室不准王小丫进去。
多年前,王小丫因为好奇进去过一次,并且摘下了墙壁上一朵兰花却被阿姨打了生平的第一个耳光。
而阿姨却在爸爸来后的第二天早上满身血污起不了床。
王小丫大了以后,再不过问阿姨的一切事,但是,她的心里却深深地恨着阿姨,更切切地恨我爸爸。
我也终于知道:爸爸之所以突然失去战斗力,很可能是阿姨事先在爸爸习惯抽的雪茄上下了药。
在飞驰的拥挤不堪的车里,在极度恐惧极度疼痛极度疲惫的连续袭击下,我终于像寒风中枯萎的树叶,片片飘落,飘入混沌,落入虚无。
……车,一直在飞驰。
而我,却无法知道它将带我去哪里,因为,我也一直在飘飞,在血与泪中飘飞,在爱与恨中飘飞,在刀与剑中飘飞。
……一阵喧闹的人声终于惊醒了我的噩梦。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模糊的脸,接着听到的是一声模糊的轻唤瑜儿。
原始是妈妈的脸,原来是妈妈在叫我,原来我回家了。
原来已经是正月十八的早上。
妈妈!我大叫一声猛地抓住妈妈坐了起来,我有太多的话要对妈妈说。
可是,妈妈看着我点了点头,好像我要说的她全都知道似的。
哦。
一定是江枭他们把一切都告诉妈妈了。
妈妈!我再次抓住妈妈,因为我的耳边忽然回响起王小丫的妈妈从三楼窗户嘭然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们回来了,爸爸一定会紧跟着过来。
已近疯狂的爸爸一旦到了这里又会怎样?我竭力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其实,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然而,老校长说我们这里是偏僻的大山,我爸爸不会那么容易找到。
而且,老校长早已经向县公安局报了警,所以,就算爸爸带人马来了,也会有人民警察保护我们。
老校长已经将学生老师都放了假,学校里很安静。
因为有人民警察的强大后盾,我们也就稍微卸下了恐惧,轮流着洗完澡,就开始吃饭睡觉养精神。
只有江枭,他一直抱怨老校长不应该报警。
究竟为什么,他却不说。
只是在我们都安静地吃饭睡觉时,他总是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竖着耳朵,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摸样。
妈妈,总是心神不宁。
她与江枭的备战状态不同,她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时而悲伤,时而幸福;时而期待,时而逃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现实,时而梦幻。
具体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她站不稳,坐不端,吃不下,睡不宁。
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瞪着我发呆或者瞪着空气发呆。
腊月十八的白天终于相对安静地过去了,令人恐怖的夜幕终于降临在山村校园。
警察并没有像老校长预想的到来,但是,所有人都一致认为爸爸会在晚上来个突然袭击。
老校长一次又又一次地拨打110,可是,听到的却是严厉的批评与警告,再拨打,就变成了凶狠的斥责与漫骂。
问老校长原因,原来对方竟然污蔑老校长胡乱报警,是蓄意扰乱社会秩序与社会治安,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完了。
由于人民警察不信任人民,我们唯一的那层防护网被生生剥离。
我们立即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与恐惧之中,唯一能够保持本色的是江枭,他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
妈妈,是介于恐惧与不恐惧之间的,因为她依然在神思恍惚,依然在发呆。
当所有人都集聚在楼上,关上门窗高度备战时,我的小肚子却开始不怀好意地隐隐作痛。
当所有人都各守其位,屏息凝视时,我却因为无法忍受疼痛却叫出了声。
……我蜷缩在被子里,抱着两个热水瓶瑟瑟发抖。
妈妈坐在床沿,脸上风云变幻。
老校长急急地拨打镇派出所的电话,却一直是无人接听。
是的,像我们这样的山区,不到正月完,年就没过完。
派出所里的人,一定还在过年吧。
疼痛逐渐加剧,我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妈妈慌了,要连夜去找医生,却被小胖哥拦住了。
因为县城的医生尚且对我的肚子痛束手无策,镇上的村里的就更不用提了,叫他们也是白叫。
如果正赶上我爸爸的人马到来,还会白白送了性命。
吴嬷嬷喂我了喝了一大碗呛人的胡椒水,她说胡椒可以止痛。
果真,喝下不到5分钟,我的整个人就麻飕飕的,不到10分钟,我的整个人就晕乎乎的。
我不痛了,我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正月十九的上午。
屋子里多了三个人,院子里多了一辆陈旧破烂的黄包车。
小胖哥说这三个人就是镇上派出所的,其中那个胖子是所长,另外两个是干事。
我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不开警车,也没有问他们为什么没穿警服。
大概是老校长把我爸爸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派出所吧,所以,依照他们的战略战术应该乔装改扮一下――警察的智慧,岂是我等能够猜得透的?派出所的这三个人还真是不错。
尤其是那个所长,恪尽职守,在我妈妈面前一坐就是大半天,仔细详尽地询问关于我爸爸过往近来的情况,那两个干事一人拿个破烂的本本忙乱地记着妈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可是,妈妈的回答总是不能让他满意,因为妈妈只知道17年以前的爸爸,而且,17年以前的事情,妈妈老说好多都已经不记得了。
午饭是吴嬷嬷做的,有酒有肉。
所长和干事吃饱喝足后就继续他们的工作――调查情况,做好笔录。
黄昏时,调查笔录终于告一段落。
妈妈下楼做饭。
也许是接连喝大碗胡椒水的缘故吧,也许是有三个派出所的人在屋子里让我暂时逃离恐惧吧,我的肚子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刚摸索着下床,就被江枭张军和小胖哥连拉带抱地弄到楼下。
江枭说那个所长是个看见枪就拉稀摆带的冒牌货,张军说那个所长是个看见酒肉就口水直流的酒囊饭袋,小胖哥说那个所长是看见美女就头晕腿软的色鬼。
总之,他们一致认为那个烂所长压根儿帮不了我们,还是早些打发的好。
晚饭依然是有酒有肉。
饭后,所长哈哈一笑说:只要我们在这里放个屁,什么鸟黑帮都不敢来!然后,所长指着两位干事的鼻子:晚上轮流站岗!再然后,所长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走进了妈妈的卧室,扑通一声倒在妈妈的床上,就响起了吴嬷嬷母猪圈里那样的声音。
老母猪的鼾声没打到5分中,那二位干事伸了两个懒腰,打了两个哈欠,就摇晃着走进了那个小卧室,接着就响了起同样的扑通正和同样的母猪圈里声音。
正月二十的早上,所长他们吃完早饭开着破车一溜烟地跑了。
因为,正月十九的夜里,爸爸没有来。
临走时,所长笑着对老校长说:老沈,你该不是在忽悠我吧?当吴嬷嬷把一只腊鸡两条腊鱼两盒酒放到所长的车里时,所长又笑了:放心吧!黑帮不敢来啦!车启动时,所长看着站在朝阳中的妈妈笑了:易老师,有情况立即叫我来啊!但是,正月二十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来访。
晚上,我靠在床头刚吃完那碗小米红枣粥,校园里就响起急噪车声和喇叭声。
完了!是爸爸的人马来了!我一吓,肚子一痛,胃一抽,哇地一声把刚吃下去的粥全吐了出来。
然而,来者不是爸爸。
是老狼卷毛明仔他们,一行11个,开着三辆小车。
他们一上楼就抱怨,说他们找不着路,多跑了200多公里,还险些掉下悬崖等等。
老狼纷纷质问江枭,为什么年里打了无数次电话,江枭都没接。
后来打到江枭家里才知道江枭跑这里过逍遥年了。
年外,他们又打了无数次电话,江枭还是没接。
开学了,打电话到江枭家,也没人接。
他们觉得奇怪,也担心江枭出了什么事,就向班主任告假,开车赶过来。
我抱着肚子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老狼他们质问完江枭又去质问许丽王小丫张军小胖哥。
一时间,屋子里闹得不可开交。
老狼他们好不容易在江枭的一再警告下安静了。
但是,他们的注意力立即转到床上,转到我的脸上。
他们足足看了我2分钟,然后都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天呐!这是周瑜?神仙妹妹下凡啦!接着,他们有爬在被子上盯着我傻看的,有坐在床帮上发呆的,还有摔了鞋子跳上床怪叫的,甚至有揭开被子钻进去抱住我使劲掐的。
江枭第一个发怒了,接着是张军和小胖哥。
他们三个奋力地驱逐着那些土匪们,可是,不起任何作用――赶下了这个,那个又上来了。
妈妈没什么明显的不高兴,只说我肚子痛,刚才又吐了,让同学们别闹我。
还好,妈妈说到第三遍时,老狼他们终于下了地,大概是累了吧――我们回来尚且累得要命,他们跑了200多公里的冤枉路,不累得要死才怪。
然后,江枭他们就去堂屋里。
刚去堂屋时还有人偶尔说两句笑两声,可不到2分钟,就只剩下江枭低沉的声音,大概是在说我们以前的事情已经现在的危险处境吧。
不一会儿,老狼跑进来大声说道:周瑜,你别怕!有我们在,你爸爸绝对不敢来!说完,老狼就回到堂屋。
没过一会儿,老狼又跑进来:周瑜,你劝劝枭哥吧!你爸爸是国际都有名头的黑帮老大,我们怎么是他的对手呢!你赶紧劝劝枭哥,赶紧去别的地方躲起来!老狼出去了。
妈妈进来了。
妈妈摸着我的很有些长头发,摸着我很有些冰凉的脸幽幽地说道:真的是你爸爸么?你爸爸不是已经被他们害了么?你爸爸真的不能放过小枭么?瑜儿,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瑜儿,我们该怎么办?妈妈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幽幽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顿了许久,我才说:妈妈,枭哥哥是真心对我好,我也不能没有枭哥哥。
妈妈幽幽地叹了口气,轻轻将我搂在怀里,小枭,是无辜的。
……正月二十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安静。
当正月二十一的曙光映上窗棱时,我禁不住幻想这只是一场噩梦,我爸爸早在17年前就因公殉职、为国捐躯,我不可能再有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爸爸,不可能再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爸爸。
这天的太阳出奇地明媚,出奇地暖和。
我的肚子向我顽抗了两个白天、三个夜晚终于向我举起了白旗。
这天的早饭,格外香甜,我吃得格外多。
看看其他人,也吃得很高兴。
早饭后,我坐在楼前的圈椅里晒太阳,江枭他们挤在四辆小车的空隙里,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许丽和王小丫在厨房门口剥蒜苗掐葱白,许丽不时地拿蒜苗去拂王小丫的脸,王小丫在躲闪之际总要低头侧眼朝我这边看一下。
整个校园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所有的人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
眼前的情景让我莫名地感动,我多么希望日子就像眼前这样延续下去,延续下去。
我可以不去上什么名牌大学,我可以不要什么轻松的工作,我可以不要什么优厚的薪水,除了眼前的,我什么都不再想要。
菜都做好啦!吃饭咯!许丽在厨房门口一声大呵,把我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溜到地上。
吃饭啦!没听到吗!然而,我却听到了车的声音。
是的。
有小车正从学校大门外缓缓开进来。
是一辆崭新的警车。
慢慢地开过来了。
开到离我不足10米的地方,停下了。
我立即站起来。
江枭他们立即往我这边靠过来。
许丽王小丫过来了,妈妈吴嬷嬷老校长也过来了。
车门慢慢地打开了。
一只穿着崭新警靴的脚从车门里伸出来,稳稳地踩在地上,接着是另一只脚,再接着是腿、腰、肩、头。
爸爸!我大叫一声跑过去――这才我的爸爸!是我在照片上看了千遍万遍亿遍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