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流逝, 很快就到了老爷子寿宴那日。
傅执早已为辛悦准备好了送给老爷子贺寿的贺礼,是一副明代时期的名家字画,老爷子平日里爱品茶赏画, 送这个礼确实是投其所好。
只是这贺礼并不是她自己准备的, 算不上她的心意。
辛悦也不想用傅执的钱, 便自己拟了一道温良进补的药方,作为送给老爷子的寿礼。
虽然并不是多有价值的礼物,但也是她的一份心意。
这次的寿宴办得颇为铺张, 年逾七十的老人,办个热闹的寿宴倒是不算什么, 只是辛悦觉得老爷子并不是会这样做的人, 恐怕是旁人来安排的。
车子停在绫湖之畔。
辛悦记的很清楚, 上一次来这里,便是老爷子为傅执办的认亲宴。
男人下车为她开车门,宽大的手挡在车顶上,以防她出来的时候意外磕到头。
镶着水钻的高跟鞋落地,发出啪的一声。
借着男人结实的手臂, 辛悦站稳了身体。
她身上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 一阵风吹来,裙摆也随风摇曳, 与平常不同,她今天将头发盘起,额前两缕波浪卷发,显得她妩媚动人。
她容貌本就明艳,只是浅浅打扮一下, 便叫人更是挪不开眼。
挽着男人的手, 进了宴会厅。
宴会厅内来了不少人, 绚丽的琉璃灯光之下,觥筹交错。
他们进去的时候,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
傅执年轻有为,这几年如何夺位独揽大权,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一向独来独往,从未见他带过女人出席宴会,这次老爷子的寿宴,身边竟然跟着个女人,众人难免错愕。
洛城的豪门世家这几年早已大洗牌,如今依旧□□的也不剩几家了。
认识辛悦的就更是寥寥无几。
众人看着傅执身边的女人,或议论或不解,不知是哪里来的女人勾走了洛城这位闻之悚然的大人物。
众人只见这女人妩媚动人,举手投足间都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论容貌,倒是和傅执再般配不过。
辛悦挽着傅执的臂弯,和他一起去见陆老爷子。
她面色清淡,心里并不坦然。
六年未见,也不知道陆老爷子怎么样了。
书里,老爷子在接回傅执的第三年就过世了,辛悦改变了傅执,也改变了其他人的故事走向,傅执曾说过老爷子身体康健,他说的话必定是真的。
傅执少爷。
醇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辛悦抬眸望去,看见了熟悉的人。
管家陈年比起六年前苍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一片。
他的眼神落在傅执身边的女人脸上时,瞳孔皱缩,嘴角微微颤抖,声音也破碎开来,辛…辛医生?陈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六年过去了,她怎么会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张脸和六年前分明一模一样,甚至岁月都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陈年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女人的容貌也愈发清晰。
陈年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辛医生,真的是你。
辛悦的心也被陈年的情绪感染,一圈一圈的涟漪在她心间荡漾,让她也无法平静。
她看向陈年的眼神晦暗不明,轻轻点了点头。
陈年苍老浑浊的眼睛泛着泪光,脸上又惊又喜,连连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爷子见到您一定高兴。
不知道老爷子身体可还好吗?辛悦轻抿了一下唇,面色关切地问道。
陈年脸上堆了褶子笑道:好,一切都好。
傅执少爷,辛医生,跟我来,老爷子在里面等着呢。
说罢,陈年便侧过身,往前方走去。
傅执似乎是感觉到辛悦紧张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辛悦的手指,安抚着。
辛悦低垂着眼眸,手上温热的触感让她的心没来由得乱跳了一下。
她扯出一抹淡笑,说道:我没事,走吧。
陈年已经走了好几步,他们落下太远也不好,总不能叫上了年纪的管家等着他们。
陆老爷子正在和人寒暄,陈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老爷子浑浊的眼睛一亮。
老人家上了年纪,打扮得却是一丝不苟,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依旧打了发蜡,显得神采奕奕,他脸上堆满了皱纹,但精神却很好,全然没有老人家的枯朽感。
老爷子抱歉地看了一眼和他说话的人,我这边还有事,你自便。
那人自然是顺着老爷子的心意,没再强留老爷子说话。
老爷子转身,健步往陈年所指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便看见了傅执。
傅执,你能来,爷爷很高兴。
老爷子嘴角上扬,笑容藏也藏不住。
最近这几年来,傅执极少回陆家。
起先,傅执在陆家学习,老爷子也安排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他,后来他三年便学完了所有内容,也拿了洛城大学的毕业证,这样的天才实属罕见,老爷子更是痛心没有将他带在身边从小教养,让这孩子平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楚。
后来傅执进了陆氏,接触公司事务,便搬离了陆家,老爷子更是见他一面都难。
往年的寿宴,傅执是不愿意来的,即便是来了,也只是一个人独自找个角落待着,任是谁过去交谈,都会被他的冷淡逼走。
这次他能主动过来,还说要带个人来给老爷子看,实在叫人意外。
傅执年纪不小了,是该有人陪伴,老爷子知道傅执的性子,也从未想过要找人与他联姻。
只要是傅执看重的人,老爷子心里那是一千个一万个同意。
辛悦离开的这几年,有过无数次,老爷子以为傅执要了绝生命了。
派出去那么多人寻找,六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老爷子也猜测辛悦大约是出了事,恐怕已经不再人世了,可这话,他却是不能和傅执说的。
老爷子怕啊,怕傅执也没了活着的欲.望。
只要他能活着,怎么样都好。
老爷子以为傅执是想开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没道理将自己一直困着。
直到他看到傅执身边的女人。
辛…医生…老爷子皱皱巴巴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手往旁边伸,招呼陈年到他身边,老陈,是我眼花了吗?陈年大喜道:董事长,您没看错,确实是辛医生,她回来了。
少爷这么多年总算是没有白等。
辛悦的心砰砰乱跳着,犹如钟摆声一般,一下一下,清晰而又震耳。
所有人都说傅执等了她六年。
六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从青涩迈向成熟,而傅执却是在等待中度过了这漫长的六年。
她其实也不太敢去想这六年傅执都是怎么过来的,也从来没有问过。
有些事情,不知道就还能自我欺骗下去,可一旦开了头,便不能回去了。
辛悦往前走了两步,离老爷子又近了些,她笑容恬静,容颜明艳却不风尘,老爷子,听陈管家说您身体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她从手拿包里拿出一张仔细折好的纸片,递给陆老爷子,这是我给您的生日礼物,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一张字条,分文不值,若是旁人自然不放在眼里,甚至还要鄙夷送礼之人太过寒酸。
可老爷子却是不在乎这些的人。
他把心意看得比钱财重要的多。
金银有价,情意无价。
老爷子打开了纸片,里面娟秀的字体写着一张温良进补的药方。
辛医生这礼物真是送到我心里了。
陆老爷子将纸条递给陈年,吩咐他仔细收好,千万不可弄丢了。
老爷子的在乎,出乎辛悦的意料,您喜欢就好。
傅执站在后面,看着他们寒暄,心里却有一丝的烦躁。
辛悦愿意给老爷子准备礼物,也愿意说好听的话讨好老爷子,却唯独对他冷若冰霜,拒之于千里之外。
修长的腿迈开,落定在辛悦身边,傅执没经过辛悦同意,便强硬地牵着她的手。
女人的手泛着凉意,用了力气想要挣脱出去,傅执却没给她逃离的机会。
老爷子经历了这么年的风风雨雨,哪里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为了自家孩子,老爷子总得出手帮一帮,辛医生,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为我这个老头子把个脉,最近总觉得喉咙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饮食方面的原因。
方便。
辛悦手上下了狠力,才挣脱开来。
嫩白的手红了一大片。
她将手背到身后,隐藏起来,董事长,我看诊需要安静些的地方,也不想有任何人打扰。
尤其是傅执。
不过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辛悦不知道老爷子突然找了这么个借口是要说什么,不过她也有她的打算,她需要借助老爷子的帮忙。
陆老爷子点点头,陈年,你去安排一下,他又将目光落在傅执的脸上,沉声道:你就不必跟来了,替我在外面招待宾客。
把辛悦交到老爷子手里,他倒是没有不放心,但他猜到了老爷子是故意支开他,想单独和辛悦说话。
他也知道老爷子会说什么。
但是辛悦…恐怕是想离开他吧…陈年安排了一间套房,原本是给老爷子做休息室用的。
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是撑不住一场宴会的。
陈年识趣地将门关上,等在门外,静候老爷子的吩咐。
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大约是年轻时当过兵的缘故,即便是如今已70岁的高龄,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董事长,我先为您把脉。
陆老爷子并没有将手伸出来,他目光落在辛悦的脸上,声音沧桑:辛医生就叫我一声陆爷爷吧,总是叫我董事长,听着太过生分了,我老头子也不唤你辛医生。
辛悦对称呼倒没有那么看重,既然是老爷子的要求,她便应了:陆爷爷。
好孩子。
陆老爷子声音沉闷入鼓,言语之中有着微不可查的凄凉,小执这几年为了寻你,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是他爷爷,看他这样,哪里能不心疼呢。
老爷子叹了一声,接着说:这几年,但凡是有你的消息,不管几分真,他总要亲自去确认。
你瞧他性子比从前变了许多,却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六年了,每一年的三月十五,他都要去医馆门口的廊下,坐着等你一夜,谁劝也不行。
我说这些也不是责怪你,只是小执那孩子毕竟是你用了心思救治过的,希望你别对他那么残忍。
这孩子不是冰冷无情手段狠绝的人,只是这些年心里太苦了,无处发泄。
悦悦,如果可以,你便对他好一点吧。
话音到最后,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辛悦的喉咙涌上一股酸涩,眼眶也发胀得厉害,莹莹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却强忍着不肯让泪落下。
她也没有选择。
如果可以,她也想对傅执好一点,回应他浓烈的爱意。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
她不能给傅执希望,那样只会让他陷得更深。
她总是要回家的。
陆爷爷,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
说这话的时候,辛悦的喉咙口涌上一股酸意,陆爷爷,我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了。
一定要走吗?陆老爷子问道,声音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辛悦点点头: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我必须要回去。
你家里人在哪?将他们都接过来。
小执这个孩子一定也会把你的家人当成他的家人来对待,这点你大可放心。
陆老爷子忙说出自己的提议,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他也要为小执留下辛悦。
陆爷爷。
辛悦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接着说,我的家人来不了,只能我回去。
老人家的眼睛清明,回去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吗?辛悦张了张口,她修长的手指攥着裙摆,最终她无力地答道: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声音极轻,极为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她并没有将来龙去脉告诉陆爷爷,但她想老爷子应当也能理解她。
陆老爷子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悦悦,你能不能为了小执留下来,就当是我老头子求你。
陆老爷子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恳求,为了傅执,他以长辈的身份像她这位小辈请求,这份感情让辛悦也闻之动容。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必须要离开。
辛悦没在说话,她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陆老爷子。
老爷子知道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辛悦,想到傅执他又忍不住心痛。
当年辛悦离开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傅执丢了大半条命。
现在辛悦又要离开他,真不知道傅执还能不能好好的活着……既然你不能为了他留下来,那就让他跟着你一起去吧,比起当陆家的继承人,他更想留在你的身边,只要小执能高兴,我什么都依着他。
老爷子对傅执一片真心,就差双手将自己的心捧上了。
他焦灼地等着辛悦的回应,期盼着能从女孩儿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老爷子心里只是希望傅执能过得开心一点,哪怕从此他们这对爷孙再也见不上面了,哪怕他临死前也见不到傅执最后一面,他也心甘情愿。
可他还是失望了。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女孩摇了摇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那个沧桑的心。
罢了,罢了,你出去吧,让陈年领着你去见小执。
辛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撩起裙摆,站起了身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望了望沙发上满头白发的老人,心里涌上一丝愧疚,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心中的那股情绪打散。
她推开了门,门外等着的不止是陈年,还有傅执。
辛悦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她以为傅执会听老爷子的话,在宴会厅内招待前来道贺的客人。
辛悦看向成年说道:陈管家您进去吧,我和傅执去宴会厅就好。
陈年点点头进了房间。
门被关上后,空荡荡的走廊只剩辛悦和傅执两个人。
她自然的挽上傅执的手臂,表情故作轻松。
绝口不提刚才在房间里和陆老爷子都说了什么,傅执,我们走吧。
辛悦,你还会离开我吗?走廊里回荡着傅执落寞的声音。
辛悦的心漏跳了一拍,她顿住脚步,眼神有些躲闪。
她没有正面回答傅执的话,而是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面,老爷子气色看着不错,应当没什么问题,你也不用担心,只是年纪毕竟大了,还是需要多注意些,你若是有空,也多去看看他。
老爷子最是疼你,你去看望,他一定高兴。
好。
傅执抓紧了辛悦的手,似乎是怕她消失。
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辛悦不想说的事,他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辛悦的答案是什么。
但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再次进入到宴会厅的时候,辛悦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当中的易言深。
易言深似乎心情不太好,凡是找他攀谈的人都被他不耐烦地拒绝了。
傅执很快发现了辛悦的眼神所向之处。
他手上用了力,似乎是在惩罚辛悦对衍生的过多关注。
易言深就在此时看到了辛悦。
他迅速放下手里端着的高脚杯,一时没控制住力气,那杯子碰到桌面的时候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疾步走到辛悦面前,言语有些激动:姐姐。
你还好吗?有没有被他欺负?说着他狠狠瞪向辛悦身旁的男人。
傅执像极了领地被侵犯了的狼,浑身的气势凛起,不许人侵入一步。
他身子微微侧向辛悦,将人拢在自己身后,易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
易言深也不是一个怕事的主,再加上他有易家撑腰,根本不把傅执放在眼里,他反客为主质问傅执:傅先生,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又以什么身份站在姐姐的身边。
易言深的话如同刀子般,一下下凌迟着傅执的心脏。
这是我和她的事情,就不劳烦易先生操心了。
今天是老爷子的寿宴。
易先生还是多想想等会儿怎么向老爷子祝贺吧。
我和辛悦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便牵着辛悦的手,要往左前方走去。
步子还未迈出去,便被易言深拦了下来。
易言深语气愠怒:傅执!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偏执得可怕。
你有问过姐姐的意愿吗?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你把她困在你身边,没想过她根本不愿意吗?你没有看到她有多迫不及待要离开你吗?傅执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
像是在看一个愚蠢至极的傻子,他凝着眉头冷笑一声:你说我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什么?你知道她六年前是怎么消失的吗?如果我放她离开,她这辈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你,也再见不到她了。
辛悦愣在原地,她心里犹如狂风席卷而过,徒留下一片狼藉。
她猛得抬眼看向男人的侧脸。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易言深满眼的不敢置信,他看着辛悦的眼睛,企图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回复,姐姐他说的不对,你不会再像六年前一样消失了,对吧?他看到辛悦的眼神四处躲闪不敢正视他,他心里才确信了傅执刚才说过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这六年,我…我们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回来,你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离开吗?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你可以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一定都能为你解决,你不要离开好吗?话语到最后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辛悦轻咬着嘴唇,满眼的不忍心。
她想告诉他,也告诉傅执,他们都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只有离开对她来说才是解脱。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会让她离开我。
傅执低沉的声音如鼓声擂动,重重地敲在易言深的心里。
易言深彻底放松了身子,他闭上眼,自嘲地笑笑。
他果然是比不上傅执,他没有他那样的魄力。
即便他现在知道辛悦要离开,他也做不出和傅执同样的选择,更不会把她强行留在身边。
因为比起失去,他更怕被辛悦厌恶和恐惧。
他心里对傅执生出一丝嫉妒,嫉妒他可以不顾一切将人强硬地留在身边。
嫉妒他可以不在乎家族荣耀,不在乎旁人的眼色,一意孤行。
换做是他,根本就做不到。
他也开始迷茫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辛悦彻底离开这里,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傅执强留在身边,那样至少还能再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