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时候,楚地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雪来得急,宛若鹅毛一般,一日下来那屋顶街市便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张三站在一张长凳上,紧了紧自己的皮袄子,豆子,将那红灯笼递给阿爷。
叫做豆子的小童好奇的提起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踮起脚尖递给了张三,阿爷,是今天过年吗?还是你要成亲?张三将大红灯笼接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阿爷都一把年纪了,成什么亲?今日是我们楚王大婚之日。
若不是楚王,你阿爹到现在都还是那青牛山的山匪,哪里有你小子的好日子过?他说着,从条凳上走了下来,摸了摸豆子的圆脑袋。
豆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歪了歪头,阿爷,那其他家的人,也是土匪吗?他说着,朝着四周看去。
不光是他们家,这条巷子里的人家门前,几乎全都挂上了红灯笼。
便是那手头不紧凑的,也巴巴的用红纸剪了喜字,贴在了自家的旧灯笼上。
张三笑了,他们不是土匪。
豆子还记得饿肚子滋味么?外头风大,天气冷得很,张三一手提着长凳,一手牵住了豆子的小手,轻轻地问道。
豆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嗯!记得!阿娘吃不上饭,身上都是骨头。
小妹生出来的时候,声音比小猫还小。
豆子很饿,饿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草根很苦,树皮吞也吞不下去。
叔叔们说,寨子里米粮很少,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不能出力就没饭吃。
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记了事,尤其是最近上了一个月的学堂,口齿都变得伶俐了起来。
张三老怀大慰,啊!楚王就是让大家吃饱饭的人,她今日成亲,大家伙儿都高兴。
他说着,临到门口扭过头去,朝着楚王府的方向看了过去,轻轻道:大王大喜!灯笼亮起,街巷变得越发的喜气洋洋了起来。
快跟阿爷进去用晚食,一会儿街上有灯会看!听闻还会有猴儿钻火圈!阿爷给你买打糖吃!……楚王府中到处灯火通明。
段书怡坐在主座上,端起酒盏朝下看去,崔子更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地围在了中央。
韦猛豪气的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手中拿着酒吊子,见缝插针的给崔子更满上,苏筠在旁边上蹿下跳的起着哄,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这会儿瞧着倒是更加像猴儿了。
段书怡动了动自己的脚,拿着酒盏同祈郎中碰了碰,今日大婚之事,先生同礼部商议得好章程。
这一番下来,竟是比打仗还累。
若换上寿衣直接送棺材里,老道士瞧了都得说上一句僵尸。
祈郎中吃得乐呵呵的,听到段书怡的话,呸呸呸了几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王说话,百无禁忌!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说的什么诨话。
他说着,拿起酒壶替段书怡满上了,你是大王!那越王若是待你不好,你便让他做僵尸。
他一说完,自己又呸呸呸了几句,老人言无忌,老人言无忌!老头子说话,就当放屁。
他说着,上下看了看段书怡,伸出手来在自己胸前比划了几下,脸上已经带了醉意,当初在剑南道初次瞧见你的时候,才这么点儿,一身的泥血。
这一晃便长这么大了,到了成亲的时候了。
仔细想想,还像是在昨日一般呢!祈郎中说着,看向了段书怡,见她春风得意,今日当着是光芒万丈,心中那是又骄傲又酸涩。
早知晓便给你埋上一坛女儿红了,我也是初次养……段书怡听着心头暖烘烘的,她拿起酒盏,亦是替祈郎中满上了,先生初次养女儿,便养得极好。
只是你还在这里坐着,怕是就瞧不见我景泓哥哥送知桥珍珠串儿了……祈郎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一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果不其然在一根大柱子后头瞧见了正在说笑的祈景泓同知桥。
祈郎中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他抬起了下巴,骄傲地说道,等我有了孙子,要在那晏镜老贼的脸上炫耀!段书怡好笑的摇了摇头,朝着崔子更的方向看去。
崔子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过头来冲着她笑了笑。
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他满脸绯红,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从戎还有顾明睿,已经从江南远道而来的段大兄还有小弟段铭正围着他絮叨着什么。
崔子更点着头,像是小鸡嘬米儿似的。
莫要再喝酒了,给你煮了一杯醒酒茶!喝着提提神!段书怡收回了视线,差点儿被眼前段淑放大的美貌晃花了眼。
她一把挽住了段淑得胳膊,若是我同二姐姐成亲该多好!段书怡见她难得乖巧,笑了出声,我倒是想,可我打不过崔子更。
多久都没有瞧见你这般模样了,在锦城的时候,你还装过一段时日乖巧。
哪里想到,真面目竟是个女霸王!你二姐姐说得是,他们这群粗人疯闹惯了。
左右已经酒过三巡,一会儿雪更大了,该不好走了。
且先叫知路扶你回去。
段书怡闻言,站了起身,瞧见眼前的老贾一个人变成了两个影。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点了点头,拿起段淑端来的醒酒汤,喝了一大口,行到那大殿门前,风雪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老贾站在前头挑着灯笼,嘴中絮絮叨叨的,成亲了便长大了,莫要日日想着美色,得好好的做大王,莫要被那越国给比下去了。
也不是不给你银钱花,就是得省着点花。
你不是说过,想要把你画的那些个图,都盖起来么?所以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段书怡听着老贾的叮嘱,仰头看了看天空。
雪花飘落在脸上,让人感觉冰冰凉的,可段书怡的心中却是格外的温暖。
她两世亲缘浅薄,尤其是这一世,摊上了令人无语的段家人。
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路走来,她识得了好些真心护着她的人。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有人铭记于心。
那日她站在山顶上,给老贾画大饼,我要在这里种树,在那里修桥,再在这顶上,盖一处庭院。
里头要有……老贾那会儿已经识破了她相爷孙女的身份,就是个纸老虎,实际上是个穷苦的守坟人。
他哼哼了几声,张嘴就笑她,把你的钱袋取下来晃荡两下,看它会响不?要不还是我去寻几根好木头来了,你在家中雕雕得了…………段书怡沐浴更衣出来,屋子里已经被知路烧得暖烘烘的了。
炭盆子里的火苗跳动着,桌边摆好了热茶点心,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
崔子更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隐约之间还能听见大殿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阿怡!崔子更轻轻地唤道。
段书怡抬起头来,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默契的笑了起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杯酒,红彤彤的龙凤蜡烛跳跃着,将屋子里的气氛都拉得粘腻了起来。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阿怡,他日楚越合一,你我同游天下可好?崔子更端起了桌上的酒盏。
段书怡闻言,亦是端起了另外一杯酒,认真说道,好。
番外:盼宁(上)过板石啪的那么一响,茶楼里的人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那丙三摇头晃脑地摸了摸自己黑白驳杂的胡子,他从前是个游侠,从来不会在同一座城池待上两年以上,却是不想在这襄阳城中说书,已经快十年了。
话说昨日城中大喜,胡员外十里红妆嫁幺女,珊瑚如桂树,东珠大如猪!白玉做床榻,黄金铸成屋!怎叫一个富贵荣华?丙三这开头一出,那茶楼里的人便都感叹了起来。
自打段书怡入主楚地,这襄阳城那是一日盛过一日。
天下大定之初,不少人都观望蛰伏,犹疑着不好站队,就怕这楚越二国说翻脸就翻脸,打个你死我活。
一直到过了几年,时局稳定了,这天下仿佛才真正的活了过来,富商豪族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
这胡员外便是新迁移来襄阳城的豪商。
那胡员外嫁女,有楚王成亲富贵荣华么?丙三听得楼上雅室里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问话,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珠帘晃动影影绰绰,有些看不真切。
小友此言差矣!这双王大婚属贵,胡员外金玉满堂属富,乃是不同之事。
听小友声音年纪尚小,自是没有听闻过当年楚王同越王两次大婚奇景。
丙三说着,有些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他如今真是越发的出息了,连那总角的孩童都跑来听他说书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襁褓中的都要挥着小拳头,喊着丙三丙三!楚越联姻世所罕有。
那时候正值冬日,落了初雪。
大殿一脚红梅花开,文武百官各站两班。
楚王身着金龙脚下祥云,不戴凤冠戴王冠。
那日她腰悬河山大印,灵机大神相护。
凶鬼将军韦猛击鼓,却见那智星程穹同小王爷苏筠脚不沾地,轻功前行端洒的乃是同枝并蒂之莲。
再说那越王,凤凰缠肩头。
若说那胡娘子出嫁是十里红妆。
那越王入楚,那头一抬入了楚王府,最后一抬尚在官船之上,又岂止十里?双王开坛祭天地,告亲长。
襄阳城中寺庙宝刹大钟齐鸣,天有异象。
丙三妙语连珠,说得噼里啪啦的,他手中的过板石再拍了一下,话锋一转又说道起来,这越王入楚,咱们襄阳城中之人,知之不少。
可那楚王入越,诸君却是未曾听闻了吧?他眼眸一转,嘿嘿一笑,又说道了起来。
京都人古板,那大婚之事样样比照着襄阳城中来,老夫便不赘述二回。
诸位来得早不如来得瞧巧,这回老夫便说要上这两位大王成亲之事的辛秘之事。
当初越王崔子更来楚王府,祈相公在婚前拦门,使了苏韦两位将军出战。
待到了京都,那晏镜老儿如何?他不服啊!于是乎他亦是悄悄的对咱们楚王安排了一场比试!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听说这事儿!坐在那雅室里的孩子,眼睛瞬间便亮了,她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端是生得唇红齿白,若生得一双猫儿大眼,那谁看了不说上一句像那观音座下的童子似的。
可偏生她得了一双凤眼,小小年纪便得显得不怒自威,分外凌厉。
这孩子穿着一身红衫,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儿,那项圈底下坠着一块宝玉。
这玉黑白相间浑然天成,几乎看不出什么雕琢痕迹,活脱脱得便是这襄阳城中最为风靡的食铁兽模样。
听得丙三的话,孩童激动的抓住了一旁少年郎的胳膊,郑黎哥,你说那丙三说的可是真的?我怎地没有听我阿娘提过。
那个叫郑黎的小少年脸色瞬间扭曲起来,他颤抖着嘴唇,看向了自己的胳膊。
盼宁,你要不松松手,我的胳膊要折了……咱们要不还是别听了,回去罢!我偷偷带你出来玩,若是叫大王还有我祖父发现了,那我就惨了。
女童盼宁鄙视的松了手,你这人,光生得好好看,怎地跟豆腐做的似的?绣花枕头都捏不折呢,你倒是好一戳一个洞。
发不发现你都惨,有什么好担忧的?郑黎欲哭无泪。
他竟是觉得盼宁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他可不就是大写的一个惨字!茶楼底下那丙三唱念做打,恨不得十八般武艺都用上,茶楼里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可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揉着自己的胳膊。
他叫郑黎,乃是楚王大将郑铎的嫡长孙。
半年前,楚王府给女太子挑伴读,一溜烟的王孙公子世家小娘子排了过去。
女太子骑在苏将军的脖颈上,用她那白胖的生了五个旋涡儿的小手一指。
于万千人中一下子就挑中他。
他当时正是气鼓鼓的,只觉得自己像是那案板上的猪肉,女太子就是那来买肉的恶霸,用三分挑剔四分轻蔑的眼神说,就这块了不要皮!他脑子飞出了天际,孔夫子同韩非子一起拉,都拉不回来他的思绪。
这时候女太子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小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就要他,他好看!郑黎至今想起,都只恨不得将这二楼抠穿了抠一楼,将自己埋到地里去。
他被一个当时只有五岁出头的小女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巴掌拍在了地上……襄阳城里的人都说,祖父郑铎鸿运滔天,他家在京都的时候那是住在龙脉上的。
郑家族谱上出了这么一个逢赌必赢,出门就捡钱的家伙,简直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这回他又做了女太子伴读,老郑家何德何能,祖坟上冒了第二回青烟。
郑黎觉得,他家祖坟不是冒了青烟,绝对是失了火!他想着,偷偷的看向了盼宁,她扶着栏杆听着书,时不时的激动得啪啪啪的拍栏杆,显然已经入了迷。
盼宁是女太子的乳名,取的乃是盼望天下安宁之意。
她的父母亲,正是楼下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的段书怡同崔子更。
盼宁出生在黄昏之时,襄阳城霞光笼罩,江边有白鹭齐飞!当时楚王寝殿外头坐满了人,小王爷苏筠就差没有将地面踱出一个洞,大将军韦猛硬生生的坐在那里绣出了一双虎头鞋,一阵风吹来,祈相公的发丝都吹掉了一指,就差同曹奔做了秃头兄弟。
终于那殿中哇声大起!越王崔子更留在屋中未出来,那掌事女官知路高抬着下巴就差鼻孔朝天。
祈相公喜得老泪纵横,一把冲了过去抱起这女太子,却不想那孩子手一伸,一把抓掉了他的胡子!祈相公老泪岂止纵横,简直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不是感动的,是痛的。
自打那日之后,全天下的人皆是知晓,女太子盼宁天生就是个武神!棺材板板韦猛头一回哈哈大笑,众人皆是不解,你乐呵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闺女?韦猛不搭话,连夜回府叫人铸了个两个大鼎,欢天喜地的觉得日后有人同他一起颠鼎玩儿了!你抛过来,我扔过去!岂不快哉?左邻的敌国得到这消息,举国哀痛三日,宛若国丧。
郑黎回魂了!你这样老神神在在,仿佛在思考天下大计的样子,也不会让你显得聪明的!郑黎被这么一打岔,摇了摇头,没思考天下大计,就想着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盼宁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儿,说得我如今好似不是小时候一般!你又不是八十岁了,想这些做甚?知道走马灯吗?人快死了,方才忆往昔!盼宁说着,学着祈相公的样子,摇头晃脑的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
郑黎瞧得好笑,从兜里掏出一个桃子来,递给了盼宁,都洗干净了,外头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这个可以,是我从家带来的。
盼宁点了点头,接过桃儿轻轻一掰,那脆桃儿便成了两半,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将其中一般递给了郑黎,桃儿吃了长寿,你都八十了,得多吃些!郑黎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桃子塞进嘴中狠狠地咬了一口。
在给盼宁当伴读前,他十岁,之后,他觉得自己八十有余。
快听快听!说到我阿娘在京都舌战群儒了!盼宁激动地拍了拍那栏杆。
郑黎瞧着,眼皮子跳了跳,在这雅室中四下寻了寻,见旁边的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忙走了过去提笔写了起来。
栏杆已损坏,请务必更换,他说着认命的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压在了那纸上。
他坐在那里,看着盼宁的侧脸,静静地听着楼下丙三的吹嘘。
这江湖行走的人,嘴上三分真七分假。
村东头的狗子放了一个屁,他都能吹成飓风来袭,天庭抖了三抖。
楚王何止在京都舌战群儒,她日日都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
郑黎正想着,就见盼宁从高椅上跳了下来,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桃汁儿。
不听了!他不行!我阿娘平日里怼我,都比这精彩!比这本事!我饿了,你不是说领着我去老牛的酒楼里吃肉么?阿爹就知道给阿娘做红烧肉!郑黎心中一叹,救救我救救我!离我被打死还有几炷香的时间!他想着,认命的走到那栏杆前,轻轻地伸手一戳,果不其然,那木栏杆瞬间断裂开来。
盼宁瞧着,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糟了!我一激动就忘记了!阿娘说弄坏了旁人的东西,该赔!她说着,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却是一大字儿都没有摸到,瞬间愣住了,我的钱,都被知路姑姑管着!番外:盼宁(中)盼宁想着,一脸的追悔莫及。
平日里郑黎去楚王府都给她带好些吃食,还有新奇的玩意儿。
这回偷溜出府,她本想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凡郑黎瞧什么物件三眼,她便大手一挥:买了!这种花钱如流水的豪气,她做梦的时候都没有体验过。
便是在梦中,都是她同母亲段书怡二人红着眼睛盯着带锁的箱笼叹气。
钱是有,可管家的知路太厉害,咱一个大子儿都不敢乱花!郑黎一眼就瞧穿了她的想法,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脑袋,又牵起了盼宁的手,走了,我已经付过了。
无妨的,你知晓的,我家中银钱多,便是再来三个盼宁都花不完的。
他祖父逢赌必赢,母亲出身世家大族,那是十里红妆嫁入府,从小到大他花钱都是不拘着的。
见盼宁还是垂头丧气的,郑黎眯了眯眼睛,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银锭子,塞到了她的小手中,就当是你借我的,等回了家你再还我。
盼宁眼睛一亮,先前还耷拉着的脑袋,瞬间昂扬了起来,拖着郑黎的手便往外走。
茶楼里头闹哄哄的,那丙三还在唾沫横飞的吹着段书怡大战京都之事。
周遭的人全都听得津津有味的,无人注意的两个孩子就这么悄悄地出了茶楼。
大楚开国这么多年,襄阳城已经彻底变了样儿,如今是中午街市上到处都是人来人往,游客如织。
天下大定之后,用不着那么多人打仗了,不少老人便都退了伍。
老牛便是其中一个,段家军从西关回来之后,他便在襄阳城中开了一家小馆儿,如今在这襄阳城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从茶楼去小馆,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
祈得宝休沐都要念书,那脸搁宣纸上一印,棺材都不用画了。
祈相公日日在我阿娘跟前抱怨,说他这么伶俐的猴儿,为何有个石头做孙儿!头回我想摘院子里的杏儿!摘杏儿!摘杏儿你懂的吧?盼宁小嘴儿叭叭的,说起那祈得宝,瞬间愤怒了起来。
这祈得宝乃是祈景泓同知桥的长子,同郑黎差不多年纪,经常往来于楚王府中。
有谁摘杏儿不爬树的?我刚要往上爬呢,就被祈得宝给抓下来了!我气恼不过,便跳到了他背上,想要骑着他的脖子去摘!他倒是好,同我咬文嚼字了一个时辰。
盼宁说着,忿忿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年纪轻轻,头发还在呢,比秃头老头儿更像老头儿!郑黎胡乱的点着头,握着盼宁的手心出了汗,要不咱么回去罢!等下回程沐阳回来了,咱们四个一块儿去吃。
盼宁听到那程沐阳的名字,更加气恼了。
天下大定之后,程穹的义父做主,给他娶了一门亲事。
这程沐阳便是程穹长子,他今年八岁好武如命,便是瞧见路边的狗都恨不得扑上去打一架。
盼宁没有长大的时候,程沐阳便是这襄阳城中的小霸王。
待盼宁大了些,一山不容二虎,两人见面没有一次不打的,今年年节的时候,盼宁凭借一身蛮力,将程沐阳打得嗷嗷哭。
那厮打不过我,就晓得练轻功,光逃算什么英雄好汉?盼宁嘀咕着,又忍不住说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我阿爹不给他饭吃!程沐阳打输了之后,痛定思痛。
学了父亲程穹当年练轻功的秘法,在这襄阳城中飞奔乱窜,留下了不知道多少闹鬼的传说。
当时那曹奔正在镜前用抹布擦头,见窗前有影子飞过,搁在窗边粘着假发的帽子瞬间被带飞……,曹奔顿时气撅了过去,御史台陆御史的眼泪就差把大殿的地板滴穿!程穹没了办法,气得揪着程沐阳的耳朵将他送去了京都:这等祸害……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吧!你说越国鸡飞狗跳?关老子楚国人屁事!谁知道程沐阳的确天赋卓绝,如今做了崔子更的弟子,前些日子来信放了狠话,下回回襄阳便是决战楚王府之时!郑黎想着叹了一口气,掰着手指头数,周遭没有一个省心的,除了他自己。
他时常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个是个爷爷,有三个来讨债的孙子。
盼宁,咱们不如回去罢,郑黎尽责的进行了第三十九次劝说。
不等盼宁回答,郑黎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巨大的麻袋从天而降,将他套了结实。
他心中大骇,唤了一声,盼宁过来,有刺客!却是不想身边已经穿来了哈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中带着三分兴奋与七分的梦想成真,郑黎眼皮子一跳,果不其然听到旁边的盼宁张了嘴。
郑黎!郑黎!传说中的套麻袋!是要打我闷棍,还是要绑架我!我就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应当出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套我麻袋!巷子里静悄悄的,那些从天而降的绑匪,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你们不行啊!不如拜我为师!迷香呢?行走江湖,不都是迷香麻袋板砖么?奶声奶气的女童,老气横秋的说着江湖混子的话,郑黎长叹了一口气,楚越两国真的有光明的未来吗?他想着,沉着的伸出手,袖子一抖,一个刀片抖了出来,他伸手轻轻的一划拉,那麻袋瞬间破裂了开来。
郑黎眯了眯眼睛,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叫他有些不适应。
他余光一瞟,只见四周围了十来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盼宁!郑黎唤道。
盼宁听着郑黎认真的声音,乖巧的哦了一声,她将那麻袋一掀,鄙夷的朝着黑衣人看去,你们真的不行啊!我第一次遇到的绑匪,怎么可以这样!你光套麻袋有什么用?他能划开,我能掀开!套住了然后要打晕,或者用绳子捆起来不是!嘴也没有堵上,万一我大叫将巡城的大军引来了怎么办?盼宁踱着脚,痛心疾首,不着声色的朝着郑黎靠近。
郑黎没有看她,突然之间伸手一捞,一只手将盼宁抱起,长剑出鞘抬脚朝着巷子口猛冲了过去。
被他抱着的盼宁,从袖袋中摸出一把黄豆,朝着黑衣人猛射过去。
那些在震惊中的黑衣人,一下子回过神来,领头的那个提剑朝着郑黎刺来。
郑黎沉着脸,半分不慌。
他虚剑一晃,抱着盼宁一个转身,脚下踩出了残影,两人竟像那滑溜的泥鳅一般,一下子便绕出了包围圈,离那巷子口只剩一步之遥!盼宁双眼亮晶晶,郑黎!我阿爹擀的龙须面都没有你滑溜!郑黎脚下一滑,险些摔出去,这是夸奖?盼宁点了点头,若是骂你,当说郑黎关家人打的棺材板板都没有你滑溜!郑黎只觉得自己心中莫名的涌出了几点欢喜!还真的有被夸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定是被盼宁损多了,竟是觉得龙须面不错起来!郑黎思绪乱窜,脚下却是半分不乱,抱着盼宁便冲到了巷子口,他还没有来得及想着往哪里冲,便感觉背后一重,一记闷棍打了下来。
郑黎只觉得眼前一黑,抱着的盼宁已经没有吱声,感受到她的脉搏还在,郑黎二话不说将盼宁紧紧的抱住,摔倒在了地上。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襄阳城中人来人往的热闹好似一下子拉得十分的遥远,郑黎猛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疼痛与入口的腥甜一下子让他清醒了几分。
郑黎深深地一提气,在那身后的大手落到他后颈上的一瞬间,猛的一蹬朝前跃去。
跃空之后,紧接着又像是一片落叶,轻轻地飞了出去落在了地上。
郑黎抱着盼宁转了个圈儿,猛得转身朝着巷子口的黑衣人看去。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仰头看了看天空。
今日的天格外的蓝,空中白云朵朵,像是草原之上散步的羊群一般。
这天下,当真只有他一个正常人吧!他说着,无语的朝着巷子口唤道,郑黎参见两位大王,虎毒不食子。
果不其然,巷子口传来了同先前盼宁一样的哈哈哈声。
那抡着闷棍的两个黑衣人,齐刷刷的将面巾一扯,露出了熟悉的面孔来。
段书怡叉着腰,哈哈笑了出声,她伸出手来,摊在了崔子更面前,怎么样!这回打赌是你输了!这天下有谁比我更能慧眼识人!我说郑黎一定能脱身,你却是不信!怎么着!输了吧?快快一锭金!有你这样的主公,越国尚存,简直就是我的仁慈!瞧见我身上的万丈功德金光了吗?郑黎又是一声轻叹,他伸出手来,摸了摸盼宁的圆脑袋,见她没有受伤,放下心来。
功德金光他没有瞧见。
不靠谱的光芒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刺眼。
崔子更从袖袋里掏出了一锭金子,放在了段书怡手心里,他快步上前,走到了郑黎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了盼宁。
你的身手不错,沐阳不是你的对手!你是从何处发现,这些黑衣人是我们安排好的?崔子更瞧着郑黎,饶有兴致的问道。
番外:盼宁(下)郑黎摇了摇头,谷雨没有出来。
他知晓自从盼宁出生之后,段书怡便命谷雨在她身边保护了。
今日他们在巷子中遇袭,谷雨却是迟迟未出现,显然是听令行事。
这普天之下,除了段书怡,他谁的命令都不听,即便是崔子更那也不行。
一开始我们能应付,他不出来尚能理解。
可我们被敲了闷棍,眼见就要被人掳走了,谷雨还不出来,不合常理。
段书怡听着郑黎冷静地分析,忍不住走了过去,对着他的头敲了敲。
郑黎瞳孔猛的一缩,嘴中得话戛然而止,他捂住了脑袋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段书怡,大王!段书怡又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你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让你照看盼宁苦着你了。
知晓是我们,怎地还对jojo自己那么狠,咬破嘴唇不疼么?瞅着你一口血。
郑黎一愣,却见程沐阳双目亮晶晶的从崔子更身后站了出来,递给他一个水囊。
他恍恍惚惚地接过来,朝着墙角漱掉了口中的血水。
一转身过来,段书怡已经抠出了一坨绿色的药膏,糊在了他的嘴上。
郑黎心中一暖,正欲要接话,便感觉自己心头一跳。
他抬头一瞧,果不其然瞧见先前还一动不动的盼宁猛的睁开了眼睛,那圆滚滚的拳头已经朝着崔子更的脸上呼去。
崔子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抓着盼宁手朝前一伸,她那小小的王八拳一下子落了空,又被揪住了衣襟,在半空中张牙舞爪起来。
她两眼泪汪汪的,看了看崔子更又看了看段书怡,天下竟然有敲自己女儿闷棍的父母!史官落笔都要评上一句离奇!她说着,在空中扑腾了两下,扭过头去看向了郑黎,我阿娘说得很对,你咬自己做甚?村东头的驴对自己都没有你对自己狠!郑黎深吸了一口气,果真!整个襄阳城中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正常人!段书怡拨了拨盼宁的拳头,一脸认真的看向了崔子更,原来把乌龟拎起来,它是这样扑腾手脚的。
一个瞧着不壮观,应当叫苏筠同韦猛一边提一只乌龟,三只整齐划一才是!盼宁涨红了脸,立马住了拳脚,后知后觉的说道,阿爹,你何时回来的?她阿爹乃是越国国君,自是不能一直住在襄阳城中,多半时日都是住在京都的。
崔子更将她往地上一放,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你若是想出来玩,可以叫苏筠陪你一道儿,就这般拖着郑黎一起,万一遇到真的歹人怎么办?你不知道你阿娘有多担心你!盼宁接收到了崔子更的暗示,余光一瞟,看向了一旁笑吟吟的段书怡,心中一个激灵。
她拍了拍自己胸脯,我是谁!我是楚王的女儿啊!楚王是谁?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无双……段书怡听着她嗡嗡嗡嗡,犹如和尚念经一般,眼瞅着就要将那词典里的夸人好话从头到尾背上一遍,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没好气的拍了拍盼宁的屁股,苏筠平日里就教你这些?盼宁点了点头,自豪地扬起了头,那可不是!这是苏舅舅传给我的盖世神功!祈得宝在我面前咕噜噜个没完,我便说这个!说到后头,他气得结结巴巴的,子曰……子曰……子曰……盼宁!盼宁模仿着祈得宝炸毛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年纪小,脸上肉嘟嘟的颇有几分婴儿肥,瞧着分外的可爱。
段书怡心头一软,她同崔子更都忙碌不已,盼宁这孩子简直就是被满朝文武带大的。
一眨眼的功夫孩子长大了,浑身都是大楚奇葩之风……阿娘不用担心,我学了好些呢!韦舅舅教我学绣花,我绣了个鸡窝,郑黎说可好看了。
神游天外的郑黎被叫到名字,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他余光一瞟,瞧见自己腰间被盼宁强行挂上的香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个鸡窝里住着的,一定是一只不喜束缚,有魏晋之风的鸡。
郑黎混乱的想着,要不然的话,它是如何从一堆杂乱无章的枯草之中,看出有它铸的窝的?等我练得更好了些,便给阿爹阿娘绣。
欧阳先生说,天下之事,我可以不样样精通,却是要样样都懂。
这样日后方才不会被人糊弄了去。
学会刺绣,便知绣娘之苦;学会种地,便能知晓农人之苦;学会读书,便能知晓寒窗之苦……学会治理天下,方才知晓爹娘的艰难辛苦。
今日我要郑黎领我出来,便是想要去那茶楼之中,听听百姓的心声……盼宁的话还没有说完,段书怡一把敲在了她的脑门上,盼宁立马捂住了头,控诉的看了过来。
分明就是你想去茶楼里听丙三说书,又嘴馋想要出来偷吃……再一本正经的吹下去,你阿爹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都能叫你给吹破了!这不就是越国人吹他们大王在我楚国横着走一般么?段书怡瞧着盼宁,没好气的说道。
这孩子倒是像极了她同崔子更,一张嘴怼天怼地,脑子转得飞快,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开始,便会抬杠了。
身为一个好阿娘,我岂能不满足女儿的心愿?你既是这么想知晓民间疾苦,一会儿吃饱喝足了,便送你去韩河池那里种地去!盼宁一声哀嚎!她跟着诸位大臣上课,最怕的就是韩河池!上一会去,老先生指挥她捉了一日的虫子,那肉乎乎的触感,至今响起来都要生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她眼眸一转,心中灵机一动,朝着崔子更身后看了过去,仿佛刚刚才发现程沐阳一般,惊呼出声,程沐阳!你回来了!我们打一场!一定要从白天打到晚上!到了晚上,韩河池还能晚上种地么?程沐阳被唤到名字,叉着腰蹦了出来,他仰着头哈哈一笑,一拳朝着盼宁的方向捶去,打就打!谁怕谁!我早就说了,我回襄阳城之时,就是把你打趴下之日。
盼宁撅了噘嘴,之前被我打哭了的是谁?那程沐阳一样,小脸一红,大喝一声,宛若猛虎一般朝着盼宁冲了过去。
盼宁出来玩儿,没有带长枪,程沐阳因此没有拔剑,挥舞着拳头便一通捶。
盼宁半分不惧,脚一跺地,直接迎上了上去。
两人的袍子被风吹动,喝声一个比一个高亢,有不少人听得巷子里的响动,都想要冲上来瞧。
可大白天的,太阳晒得人眼花,却是有一群傻缺穿着夜行人聚在巷子里,又不敢上前。
只踮着脚远远地站在巷子口瞧着热闹。
莫非这两个孩子便是传说中的少年天才!那气势,那起势,一看便是家学渊源,练过的!两人一顿猛冲,到了跟前,却是默契的抱成一团,你捶我我捶你打得不可开交……力气大了不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爷一拳能打死老虎!吹!你可劲儿吹!你一拳打死的怕不是我韦舅舅绣的布老虎!你吃一锅饭,我吃一颗米,你都没有我力气大,还好意思说!段书怡同崔子更默契的朝后退了一步。
她余光一瞟,却见郑黎已经缩到了墙角,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墙里头去。
满脸都写着,我是过路的,我不认识他们,真的太丢脸了!段书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我们现在跑,能撇清关系么?她想着,同崔子更一起上前,一个抓住了盼宁,一个抓住了程沐阳,将二人拉扯了开来。
比武便比武,怎么还一通乱打了?师父便是这样教你的么?崔子更提溜着程沐阳,无语的问道。
程穹乃是智将,他夫人出身大家,皆是十分注重脸面与教养之人,偏生程沐阳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去了京都小半年,岂止是猫憎狗嫌,就是他过路去,那京都的达官贵人们都恨不得把门关上。
太讨嫌了啊!走到哪里,就像老牛耕地一样,硬是要翻个个儿。
这不……御史台跪请送这祸害回楚国来。
程沐阳没有打赢,双眼通红,招式不惯用,我琢磨了,这样打才能赢!盼宁翻了个白眼儿,你的脑子莫不是放在京都忘记带回来了,话都不会说,这叫无招胜有招!所有的武林高手到了最后的比拼,都是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这么高深的功法,你这榆木疙瘩,又岂会悟了?程沐阳一愣,一脸狐疑,竟是有了几分相信。
真的么?照你这么说,我练功的方向没有错!盼宁重重的点了点头,亮了亮胳膊,没错的!大力出奇迹!乱拳打死老师傅!段书怡实在是没有憋住,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好了好了!你们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沐阳莫要信她,听你师父的,好好练剑,她说着擦了擦盼宁脸上的灰,你不是想去老牛那里吃肉么?正好阿娘也饿惨了,咱们同去。
盼宁一听,顿时欢呼出声。
她一把拉住程沐阳的手,蹬蹬的便朝着郑黎跑去。
先前还打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脑袋捶个窟窿洞的二人,这会儿亲如手足,默契的一人一边,拽住了郑黎。
郑黎哥哥!我同你说,京都的烤全羊格外的好吃!我在京都深受喜爱,出京的时候好些人夹道相送,还有人给我送了一只羊!等明日你生辰,咱们烤来吃!郑黎听着程沐阳认真的话语,叹了一口气。
少年郎,不知道你听没听过送瘟神?烤全羊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会儿还要请郑黎哥哥吃饭呢!就吃他最喜欢吃的毛肚儿!放嘿多花椒!到时候你莫吃到哭哟!盼宁一脸不满,掏出了一锭银子。
郑黎瞧了瞧那银锭子,嘴角抽了抽。
小娃儿,那锭银子分明就是我给你的,就在刚刚!程沐阳一听,在身上摸了摸,却是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摸着。
他抿了抿嘴,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小珍珠手串儿。
这珍珠手串颗粒不大,却胜在珠子颜色罕见,是粉色儿的。
他想着,一脸嫌弃的将那珠子扔给了盼宁,有钱了不起?小爷有的是,在京都随便捡的,给你!盼宁抬手一接,瞧着那珠子,顿时欢喜了起来。
京都还能捡到这个?你就吹吧,你以为你姓郑么?叫了几声郑黎哥哥,就以为自己也能捡到钱了?你之前不是想要弩机么?我央着阿娘给你做了一个……真的!盼宁!下次打架我会少打你一拳的!……段书怡同崔子更走在后头,瞧着盼宁追着程沐阳打,两人围着郑黎转悠,三人却是丝毫的不影响前行,不由得无语的摇了摇头。
穿过小巷,一下子到了热闹的街市上。
襄阳城中繁花似锦,四处都是往来的游人商客。
这些年有了韩河池的粮种,百姓们鲜少会饿肚子了。
家中有了余粮,商贸也繁盛了起来。
老牛的店开在正阳街的路口,三层的小楼挑着酒旗,格外的气派。
因为段书怡出身蜀中的缘故,他这蜀味的酒楼都是颇得人心。
刚到那酒楼之下,便听到小楼之上苏筠的吆喝声,这里这里!段书怡仰起头来,阳光有些刺眼,老牛乐呵呵的站在门前,瞧着盼宁一脸的慈爱。
大战之后论功行赏,老牛拒绝做官,只在这襄阳城中开了酒楼。
当初跟着段书怡出剑南,那是怕她饿,到外头吃不到想吃的!现在仗打完了,不需要伙夫,老牛再开个酒楼,就怕她馋家乡的味道……段书怡想着当初老牛的话,低下头来朝着他看了过去。
老牛乐呵呵的看了过来,肉一早就卤好了,还有你喜欢吃的毛肚儿,莫要赖账。
小王爷那个泼皮,就喜欢赖账!段书怡看了看瞬间变乖巧的三个孩子站在门前,忍不住的吸着鼻子,心中暖洋洋的。
她余光瞟了瞟旁边的崔子更。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盼宁都已经长大了,可她同崔子更却还似如同当年一般,不疏远也不黏糊,各自造福一方,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婚姻。
阿爹阿爹,我们能进去了么?盼宁见二人不动,小跑着冲了过来。
崔子更点了点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段书怡回过神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像是当年在锦城去了无数次老牛的小摊儿一般,牛气哄哄地说道,我啷个会赖账?我都是吃霸王餐哟。
老牛哈哈笑了起来,吃吃吃!娃儿就是要多吃!我啷个是娃儿!娃儿都那么大咯!段书怡指了指盼宁。
啷个不是娃儿,在我屋里头,你老是娃儿!段书怡听着,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
真好!他们每一个人,都活成了自己最好的样子。
番外:段家军相亲记这是大楚开国之后的第三个春日。
段书怡坐在大殿之上,瞧着陆御史巴巴的嘴,心急如焚。
大王!段娴通敌叛国,害我襄阳。
虽然人死如灯灭,但这样的罪人岂配入坟土?大王若是因为长孙夫人祈求便宽宥她,岂不是徇私枉法?杀人最痛的是软刀子。
襄阳危机之后,段娴黄粱梦碎,眼瞅着从前不如她的,个个踏上了青云路。
一开始还叫骂不止,用藏起来的小首饰偷偷抠墙角儿,想要越狱以图东山再起。
大楚开国,段书怡做了楚王之后,她大病一场,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一般,早年的寒症还有因为落胎而引起的旧疾,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
熬到今年开春的时候,终于是油尽灯枯了。
若非段淑红着眼睛来自请收尸,她都险些要忘记这个人了。
人死了不入土入什么?陆御史是想要挂在自家门前,还是烧了给你家肥田?待那陆御史说完,段书怡终于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朝着他看了过去。
陆御史一时语塞,脑子之中全是段娴挂在自家大门口晃悠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又何尝是想要跟了死人过不去,只不过御史的使命便是要盯着大王不许徇私枉法罢了!他家大王好是好,就是贪花好色,瞧见美人儿心比今早他吃的绿豆糕都要松软!这襄阳城里的祸水,他可都用小本本记着了,包括他自己个!陆御史不吭声,其他老狐狸亦是瞧出段书怡心不在此,纷纷看向了地面,只恨不得将那地缝看出个藏宝图来。
……朝臣一散,段书怡飞奔一般入了书房,段淑便快步的迎了上来。
旁的姑娘成亲之后,那是珍珠变成了鱼眼珠子。
可段淑却是不同,她头胎得了贵子,前不久又生生了个小女儿,长孙全是糙老爷们,来了这么个小孙女儿,长孙老将军那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
硬是搬着一个摇篮走遍了襄阳城,便是在那街头瞧见了刺绣上的金童玉女,他都要大声感叹几句,好看是好看,就是没我孙女儿好看。
长孙家待她极好,比起当初在闺中,段淑生得越发的艳丽。
当真是面若珍珠飞粉霞,眼若繁星映照夜空。
当初陆御史头一回在楚王府中见到段淑,翌日一早便递上了万字夸夸书,将崔子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大意就是越王虽然不美,但你不能见异思迁抛弃糟糠之夫。
又将因美色亡国的国君列了一份清单附在后头,并且将段淑作为了大楚的头号亡国种子,恨不得生出八只眼睛盯着她。
三妹妹,何如?段淑红着眼睛着急的问道。
这事便交给你做主了。
她当初害你险些丢了性命,你不怪她么?段书怡给了段淑一个安心的眼神。
段淑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岂能不怪?可她到底是我大姐姐,如今已经亡故了,我们姐妹一场,又岂忍心看她无人收敛。
我会叫人送她去锦城,葬在我阿娘的身边。
段书怡点了点头,好,你心中有成算便好。
事不宜迟,你且去办罢。
段淑确实着急,见段书怡像是火烧眉毛了似的,也并未多问,急匆匆的便冲了出去,自去寻人抬段娴不提。
……待段淑也走了,段书怡立马活了过来。
她一个箭步冲到了铜镜面前,将头上的金冠取了下来,那边知路已经准备好了常服,又给她梳了最简便的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子绾着。
段书怡在铜镜之中瞧得她的模样,后知后觉地跺了跺脚,今日李夫人的相亲宴,你也当去的!知路一听,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姑娘再提此事!我可要恼了!我才不要嫁人,我要跟在姑娘身边做一辈子的掌事女官!嫁人有什么好的!夫君官位高了,我要谨言慎行做命妇表率,我一个小丫鬟,头没有那么大可戴不了那顶帽子;夫君官位低了,我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听人说那奇闻趣事了!姑娘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乐呵,这天下哪里有人比大王的女官听得更多趣事!男人是什么?只会影响她吃瓜。
段书怡听着,一时竟是不知怎么言语。
姑娘快些,不然就赶不上了!知路着急的催促道。
段书怡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把揽住了知路的腰,几个闪身上了屋顶,飞檐走壁了一会儿,像是一只壁虎一般游走进了那李夫人的相亲宴。
李夫人便是都卫府大将李增的母亲,她自请来了襄阳做人质,给自己儿子说了一门还亲事不说,还交友广泛,在城中女眷之中颇有威望。
今日她特意给老贾,韦猛还有苏筠办了一场相亲宴。
这种瓜,她段书怡怎么可以不吃!不对,她这不是吃瓜,她这是关心下属的终身大事!段书怡想着,领着知路一闪,站在了假山后头,朝着那凉亭看了过去。
老贾年纪最大,是李夫人卖瓜夸得最厉害的一个。
段书怡探头一瞧,眼皮子狂跳了起来。
只见他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手中拿着一把算盘,在凉亭中央的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拨了拨算盘珠子,那模样活脱脱的就是不好相与的管仓库的老大爷。
她朝老贾对面一瞧,这一瞧忍不住给李夫人竖起了大拇指。
这老太太简直比月老还会拉红线,瞅瞅对面这姑娘,谁瞧了不说上一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金元宝遇上了铁公鸡!那姑娘生得端是一副好模样,双颊红彤彤地,瞧着就是一副好性情。
一张口更是一口的吴侬软语,格外的动听,我名叫陆离,陆御史……老贾一听,猛地抬起头来,你是陆家的?回去劝劝陆御史!莫要哭了!旁人一件官服穿几年,他一件官服一个月都穿不到!那绸子用来擦眼泪,丝线没多时候都坏了……大王虽然有钱,但那钱来之不易……老贾絮絮叨叨的说着,那陆姑娘哇的一声,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段书怡瞧着瞠目结舌!一旁的知路忍不住悄悄道,姑娘,要不你给老贾加点俸禄吧,我瞧着他日后得自己给自己准备棺材本不说,还得雇人摔盆打碗哭灵……他不孤寡一辈子,谁孤寡一辈子?段书怡心中戚戚,正想着,却见一个穿着红色衣衫的姑娘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骑马服,手中还握着一把大弓,将那大弓放在了石头桌子上。
你都气跑几个姑娘了,小心他们的父兄都打上门去!老贾疑惑的抬起头来,申将军今日不用在军营中?来这里做甚?不是我说,你们最近那军损也太多了些。
申慧噗呲一下笑了出声,来这里还能做甚?自是来寻如意郎君的。
你明明紧张得很,特意抱了算盘来,还说这些?平日里不给大王银子花的时候,倒是个汉子。
这会儿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起胆子来!老贾听着,老脸一红,竟是有些结巴起来,谁谁谁,谁需要壮胆了!申慧冲着老贾眨了眨眼睛,拿起了桌上的弓箭,我也怕得很,拿这弓箭壮胆呢!想着若是相看得人太丑,我就拿箭戳死他!老贾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可不是!不过就算你跟我套近乎,我也不会再给你们多的银钱了。
段书怡瞧那二人拉锯起来,对着知路做了一个手势,两个腾换了地方,朝着那湖边走去。
韦猛扛着大锤子,站在那莲花池边,面无表情宛若门神。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她穿着一身青紫色裙衫,身子轻颤着,时不时的偷看韦猛一眼。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韦猛依旧是没有说一个字。
段书怡掐着手指头数着,那姑娘已经欲言又止十三回,就差觉得旁边站着是能大喘气的兵马俑了,那感觉仿佛自己面朝着他一开口,不是交谈,而是在庙里拜菩萨。
我们不如坐船?这姑娘显然是个神经硬朗的,在第十四回终于开了口。
韦猛点了点头,你会绣花吗?姑娘一愣,略学了一些,勉强算是拿得出手。
韦猛的神色好似灵动了几分,他用大铜锤一拽,将湖边的一个小船拽了过来。
姑娘见他不如传说中那般可怕,放松了心神,率先上了船,坐在了船的一头,略带娇羞道,你不上来划船?韦猛哦了一声,朝着那船的另外一头跳了上去……段书怡无语的捂住了眼睛,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那游湖的小船不出意外的翻了……姑娘像是坐了跷跷板一般,被跷飞了起来,韦猛一瞧立即腾起,一把抓住了她的后劲,像是老鹰抓小鸡一般,将那姑娘提了上岸。
姑娘坐在大青石上,脸色煞白,一脸惊恐。
那边韦猛挠了挠头,看着翻过去的小船,认真说道,我是棺材子,他们都说我会克死近亲,兴许你嫁给我的话,像刚刚这样的事情,会时有发生。
而且我还喜欢绣花,吃饭也吃得很多,苏筠一日三餐有两餐会同我一起吃……那姑娘猛地站了起身,提起裙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了出去……韦猛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上次苏筠弹起,就不怕!他不光不怕,他还跟个窜天猴似的,两人跳了十来次!段书怡憋着笑,领着知路朝着另外一处行去!这里是一处桃花林,阳春三月花开正艳。
苏筠生得好,出身又好,年岁也不大。
同老贾还有韦猛那里不同,这桃花林中热闹得很,几乎是所有的夫人婆子都在这里。
小王爷神气活现的站在一株桃花树上,在他的旁边的树上,灵机险些没有将树枝压断,它罕见的没有睡着,乖巧的在那里啃着竹子,几乎是俘虏了在场所有的人心。
世人皆知蜀地多剑仙,那山林之中到处都是精怪仙灵。
那回我们随着大王入了一处宝地,那里四季如春,花香常在,乃是食铁兽世代居住的洞天福地。
而我们灵机大神,便是那食铁兽王唯一的儿子!当时我们同行之人,皆是想要请神灵庇佑,可灵机大神于万千人中,一眼便瞧中了我们大王。
你们猜怎么着?灵机大神口吐人言,说我们大人乃是天神转世,注定要为仁君!苏筠说得唾沫横飞,人群中爆发出声声,不愧是我们大王啊!段书怡抽了抽嘴角,只见那些来同苏筠相亲的姑娘,一个个的身上全都挂上了灵机的香包!这哪里是什么相亲现场,这分明就是洗脑大会……她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拉着知路悄悄的离去。
突然明白老贾为何这么抠搜了,他一早就知晓,我不光要给祈郎中买金丝楠木大棺材,还有这一群一辈子都孤寡孤寡的家伙,等着我买……不如咱们回去喝粥罢!肉也不放了……知路听着段书怡哀叹声,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好的,姑娘!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本来今日就没有肉,喝清粥配小咸菜。
段书怡呜呼哀哉,她当年不该笑崔子更的铁馍馍的,她,段大王连铁馍馍都吃不上了!******************************本书由玖玖为您整理推荐如有冒犯,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