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冷月没料到周临渊这样的人会受伤。
倒不是说他不会出意外, 而是觉得,他这伤受的,可不只是意外受的外伤那么简单。
顾郎你先坐, 我上楼去给你拿药。
幸好才出去买了日常用物, 里面就包括治烫伤、外伤的药,跟纱布。
虞冷月转身上阁楼。
雪书在阁楼上举着蜡烛,帮着找齐东西。
她也跟着虞冷月下楼,帮忙在厨房准备热水。
很快,虞冷月端着一盆水跟纱布等物从厨房出来。
周临渊倚在小院里的圈椅上。
一身雪白的衣袍。
夜色黑如漫雾,月光笼在他身上,裁出清瘦孤薄的身影。
他闭着眼, 呼吸微弱。
像月下一只伤鹤,气若游丝瘫在湖边独自低咽。
夜风穿过白色的宽袖,轻轻飘动,仿佛羽翅沾了冷水在颤栗。
虞冷月不由得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走到伤鹤身边唤醒他:哪里伤了?周临渊睁开眼,清冷的双眼含着浅浅的情绪。
他哑声道:手臂。
虞冷月走到他身边, 蹲下查看, 原是左臂内侧挨了一刀。
准确地说, 应该是被捅了一刀。
看不出伤痕深浅。
但见顾则言的脸色,就知道不会很浅。
虞冷月蹙眉道:我只能帮郎君先止血, 您快点去找家医馆, 让大夫处理吧!周临渊盯着她,轻声道:不, 你帮我包扎起来, 不流血就行。
我还有要事。
要不是她这里最近, 他也不会过来这里, 而是直接回明苑。
伤成这样,还要办什么要紧事?虞冷月抿了抿唇,却没有拂逆周临渊的意思。
就他现在这幅求人的可怜模样——虽说不是求人的语气。
真的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郎君,把衣服脱了吧。
这话说的她有些脸红。
周临渊自己解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瓷白紧实的胸膛,和修长瘦劲的手臂。
两根横在脖颈下的锁骨,十分的精致。
他淡声命令:快一点。
虞冷月不敢细看周临渊,怕分心。
全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的伤口。
最后做了一层薄薄的包扎,尽量让他的伤口不外显。
快结束时,虞冷月问:郎君要是有急事,即便处理好这伤口,这衣裳也不便穿了。
许是因为她处理的手法很温柔,周临渊的嗓音有一丝懒意:马车上有可换的。
虞冷月这会儿终于敢用抱怨的语气说话了:郎君办完了事,快点去找大夫再看看,我未必处理的够好。
可别闹出更严重的病症来。
要是发炎、发烧,那就严重了。
周临渊低垂眼眸:你很担心?我是心疼。
虞冷月轻笑一声,自作补充:郎君那么照拂我,伶娘心里都知道的。
还絮絮叨叨地打趣他:这会儿顾郎可别嫌我的手不干净——您没得挑了。
忍忍吧!周临渊缄默不语。
如果热切、真挚就是父亲所说外面女子的手段城府。
那么的确有几分厉害。
他又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在月下泛着薄薄的光。
她总是只简单挽起发髻,画舫那日也是,十分的清爽俏皮。
银簪忽在她侧低头时无意脱落,绸缎长发迅速散开,垂落在白皙的颊边,遮住鼻尖小痣。
她伸手将头发拨去耳后,小痣从发间浮跃出来,平添几分怜人意。
周临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从她发间落下的银簪。
一绺乌发,也同时落在他掌中,轻扫他的掌心。
虞冷月抬眼,瞧了一眼他大掌中的银簪,认真替他绕上纱布的最后一圈,一丝不苟地说:顾郎扔地上就成了,一会儿我自己捡。
周临渊却没扔,随意地托在掌心里。
虞冷月还给周临渊胳膊上的纱布,系了个结。
倒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结实。
好了。
她直起身,右手撑了撑腰。
蹲了半天,腰上一股酸感。
周临渊迅速穿上衣裳。
虞冷月见他要走,就问:郎君要不要在我这里换了衣裳?不了。
周临渊要走。
虞冷月叫住他:顾郎!周临渊微移视线,徐徐看向她。
虞冷月说:顾郎今夜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去见很重要的人,所以才要一丝痕迹不露。
但是,你现在这样,还是有破绽。
周临渊微皱的眉间有些许疑惑:什么破绽?虞冷月走过去,仰脸看着他。
她步步靠近,踮起脚尖,眼睫与他近在咫尺。
周临渊没有推开她,而是与她呼吸交织。
您的唇色太苍白了。
虞冷月抬唇,吻了上去。
很浅,很轻的一个吻。
她淡红的口脂,便也沾到了他薄薄的唇瓣上,染上一丝浅红,覆盖住那层如雪的苍白。
周临渊紧紧攥着那支掌中银簪。
尖的一端,扎着他的手心。
可唇上温热的触感,和女子的清香气息,全然覆去掌心的锐利痛感。
浅吻只一瞬而已。
离开他的唇瓣后,虞冷月仍旧踮着脚尖。
她勾着周临渊的脖子,呼吸声不受控,低低的细腻嗓音,近乎呢喃:顾郎,今夜一切顺利。
周临渊低眸看着她,冷笑一声。
随后掰开她的手,力道不轻地推开怀里的人,嗤道:没见过你这般轻浮的。
还自作聪明。
虞冷月在月下莞尔反问:那您该在我刚靠近时,便推开我。
何必等她献吻完了才说这话?周临渊脸色微僵,拂袖转身离开了她的小院。
虞冷月弯腰去收拾水盆纱布。
后知后觉发现,银簪不见了。
她一摸头发才想起来,是顾则言拿走了。
也不知是故意拿走,还是无意带走的。
虞冷月泼掉血水,抿唇笑了笑。
-周临渊坐马车往盛福楼去。
身上早就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全然看不出今夜经历了一场凶狠的搏斗。
到了盛福楼附近。
有一身材壮硕的黑衣人等周临渊半天了,他马车边,低声同说:三爷,秦二已经看押好了。
周临渊颔首,眸中一派冷薄之色,吩咐说:先关着,留我亲自拷问。
黑衣人点头,又忧心道:三爷,您的伤……周临渊平静地说:我没事。
顾豫,你先回去。
顾豫迟疑了一会儿,才应道:是。
要不是今晚为了捉活的,那秦二又跟疯了似的不要命,他家三爷断然不会受伤。
还伤到见了骨。
现在却同没事一般,怎么可能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周文怀默许了背后的人推波助澜。
顾豫眼里闪过一抹狠色,骑马离开。
周临渊上盛福楼前,用指腹抹匀了唇上的红色。
周家包下了盛福楼的三间雅间。
中间相通。
周家许多族人,和温先生教的一些学生,都在雅间里。
周临渊推开门的时候,里面十分热闹。
他一露面,大家都静了,齐刷刷扭头看向他。
三郎,你怎么才来。
三哥,快过来,温先生念你好半天了。
周文怀这一辈的人,与温先生坐在同一桌。
周临渊走过去,先是同温先生深深作揖:老师,许久不见。
温先生年过五十,比周文怀还长些年纪。
但是看起来却老态龙钟,两鬓早已斑白,像是个花甲之年的老人。
他平日严肃,眼小却明亮,难得笑起来,分外的慈和:羡屿,你来了。
刚说一句,就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周临渊伸手扶了温先生一把,关心道:老师,您的咳疾这样严重了?怎么信中没听您提过。
温先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道:不妨事,老毛病了。
这回进京,也是为了让仇御医替我瞧瞧。
有仇御医,肯定能止住咳。
楼里人多,也不便过多闲话。
毕竟,温先生不止是周临渊一个人的老师。
就像今日的接风宴。
孙阁老胡同的周家和西长安街周家,都抢着办,这才折中取在盛福楼里办,两家各出一半的酒席银子,全了两家的颜面。
与温先生说过话后,周临渊便一一见过族中长辈。
从大伯,二伯,到族叔伯,再到周文怀。
父亲。
周临渊淡声作揖请安。
周文怀笑望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怎么来的这样迟?周临渊抬头,眼中看不出分毫外漏的情绪,回道:遇到件小事,耽搁了一会儿。
周文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周临渊左边的肩膀。
这是他最出色的儿子。
人前总是完美到没有瑕疵,不损分毫风华。
周临渊神色再平静不过。
周文怀只以长者的口吻教训道:下次来早些,别叫长辈等你,实在失礼。
好了,去跟你兄弟们坐一处吧。
是。
周临渊还没转身落座。
周文怀已经抱起小儿子周临轩,到温先生跟前,笑道:轩哥儿,还不跟温先生请安。
周临轩年纪还小,有些害羞,往周文怀怀里一钻,趴在父亲肩头撒娇:父亲,儿子请、请过安了。
周文怀敲着周临轩的脑袋道:不成,那是你随人请的。
现在得单独给温先生请安,叫一声老师,快。
周临轩不知道父亲的意思。
平日里最怕的就是家里的先生了。
这会儿又要多个先生,自是不大肯。
他扭头躲在周文怀的胸前。
十足的小儿态。
周文怀板着脸:轩哥儿,爹在家中如何跟你说的?你兄长若不是温先生的爱徒,让你沾了光。
你想做温先生的学生,求都求不来。
会念书考试的人很多。
会教书的先生却不多。
温先生教书极有一套,除了周临渊,他还教出了好些个举人。
自然,代价就是早生华发,人也显老。
但想当他学生的人,的确多如牛毛。
温先生对小孩子并不苛刻,何况他年纪也大了,也带不动小孩子了,笑道:轩哥儿还小,来日方长。
周侍郎别对小孩子过于严格了。
周大老爷调侃道:温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三郎。
老三这还不是巴不得温先生再给他教出个进士儿子。
周文怀笑了笑,怜爱地看着小儿子。
好生慈爱。
周临渊在族亲们的欢笑声中,抿下一口酒。
那薄红的口脂。
掩下他今夜的苍白。
让他在声色浮华中,不露一丝狼狈。
作者有话说:晚点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