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声哔啵。
虞冷月用铁筷子挑了挑炭火。
周临渊坐进来, 与她共饮。
虞冷月举起小酒杯,要与周临渊碰杯。
周临渊伸手过来,手中酒杯与她的杯口轻轻相碰, 发出悦耳的细细轻响, 是上好瓷器独有的声音。
虞冷月又斟一杯,递到周临渊手边。
周临渊捏着酒杯,抬眼瞧着虞冷月。
虞冷月坐到他身边,微歪脑袋,低低地问了一句话。
说的是金陵话。
吴侬软语,比她平日里夹杂金陵口音的京话,柔糯多了。
周临渊不急喝酒, 眉目斜低,视线落在身侧的女子身上,道:还是头一次听你说金陵话。
虞冷月笑问:所以顾郎还不满足我的好奇心么?周临渊反问道:你觉得呢,为什么我还没成婚?虞冷月自顾抿酒,狭促地笑。
她毫不避讳地眉目斜飞:依我看么,莫非顾郎有隐疾?周临渊眸色深了几分, 唇边缓缓地显出一抹笑, 徐徐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 挑起虞冷月的下巴道:你不妨试试?飘荡的小船撞到了东西,开始打转。
虞冷月可没功夫真去试试。
她放下酒杯, 起身去查看。
原是被一些渔网给搅住了橹。
虞冷月弯腰扯掉渔网。
架起橹往别处摇, 离开了这片布了渔网的地方。
乌篷船行了不过片刻,虞冷月就累得不行了。
摇橹可比她预料的要更大的力气。
她站起来, 湖风拂面, 发丝飞扬, 扭头说:我摇不动了。
周临渊已经从篷里出来, 站在了她身后,往水里撒了一把鱼食。
片刻后,湖面就有一张鱼嘴跃出湖面。
虞冷月觉得有趣,刚笑起来,变故陡生。
岂止是一只鱼,来了一群鱼,绕着船橹,搅得船身在水中直晃荡。
虞冷月盯着水面看了半天,恍然不觉中,有些晕水。
被鱼群一搅,身子跟着船晃,更是头晕。
她双脚不由自主抬起,身体自然就不稳当,双臂前后摆着保持平衡,却还是站不稳。
惊魂失魄中一声惊呼:啊——即将摔进湖水里的那一刻。
周临渊俯身伸手一捞,长袖飘动,轻而易举地地将人搂入怀中,居高临下地低眉俯视。
虞冷月一手抱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左臂,几乎能感觉到,他受伤手臂在颤栗。
一阵冷淡的香气萦绕鼻尖,像刚融的枝头雪水,有冷冽的雪松味。
惊慌初定中,她仰着脸,对上那清清冷冷的双眼,从中看到了一抹幽幽的笑意,听见他似有冷意地问:伶娘,以后想起今晚,还觉得美吗?女人不要太聪明。
说完,周临渊松开手,放开了脸上犹有余惊的女子。
鱼儿分完了鱼食,离开船橹船。
船身平稳下来。
虞冷月微微喘气。
跳动的心口,逐渐平复。
她凝视着周临渊淡漠的眼睛。
抿着唇,得到了该有的答案。
他分明是故意的。
周临渊转身,正要弯腰进蓬。
虞冷月笑吟吟叫住他:顾郎,你想看我落水?其实这个容易呀。
她身子直直地往后倾倒,顺道拽上了周临渊的衣袖。
要落就一起落。
周临渊瞳孔紧缩,一把扼住虞冷月的手腕,狠狠地往怀中一带。
虞冷月虽然撞进他的胸膛,没有落水。
可这样大的力道,不跌倒才怪。
两人一起相拥着,周临渊手掌托着虞冷月的后脑勺,齐齐摔倒在船上。
砰——一声,两具肉身砸船面的声音。
震得船身猛烈一荡,激起一片涟漪。
虞冷月听到了,鱼群游离乌篷船周围的动静,涟漪落水的声音。
以及,她和周临渊交织缠绵在一起的,细碎呼吸声。
劫后余生。
周临渊撑起身子,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压在虞冷月上面,掐起她的下巴,目光凌厉阴沉:伶娘,你就不怕死?月光照得人双瞳如水。
虞冷月弯着眉眼笑:顾郎忘了,我在秦淮河边长大——会水的。
反倒是你……她摸着他手上的手臂,像抚摸白鹤受伤的羽翅那般温柔:你胳膊受了伤。
我们俩一起落水,我看下场凄惨的,该是顾郎吧?就像她说的,真以护着她的姿势落水,他连腾出手抓船的功夫都没有。
周临渊静默片刻,望着身|下那双慧黠坚韧的眼眸。
虞冷月的目光一直不屈不挠地与周临渊对视着。
小巧的下巴,用力一抬,轻松地从他指腹间逃了出来。
白皙肌肤,留了一抹红痕,月下清晰可见。
摇橹上岸。
周临渊要扶虞冷月上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避,虞冷月躲开了他的手,自己跳上水草,踩着水上岸,打湿了鞋子。
另有一辆马车来送虞冷月。
临到分别前。
虞冷月站在马车边,拽下脖子上的玉扳指,扔到周临渊怀中。
周临渊捏着玉扳指,眉头一拧,冷声问:这是什么意思?虞冷月笑道:既然顾郎嫌我太聪明,那就还给你了。
脆青珠并几样适合消渴症患者吃的点心的方子,我写好了赠给您,当是对您救命之恩的报答。
至于郎君送的笔墨纸砚花笺,只当是我陪您吃酒游船的报酬。
想必顾郎不会小气到在乎这点东西。
周临渊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捏着玉扳指,眼眸隐匿在夜色里,不见波澜地凝视着虞冷月问:伶娘送的香囊,我是不是也该还给你?可惜我今日没有佩戴,怎么办呢?虞冷月挑眉:那个情虫香囊?她似在讥笑:虫已经死了,顾郎扔了吧。
周临渊身姿挺拔地立在月下。
受伤的胳膊有濡湿衣袖的感觉。
虞冷月转身上马车。
似忘了什么似的,最后挑起车帘说道:顾爷,忘了答您——今晚夜色真美。
脸上仍是有笑的,同他初见她一样的笑。
只是言语间,多了疏离。
马车走远。
周临渊看着车辙印,低低地冷笑。
是的,真美。
美到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海岩带着车夫过来接周临渊。
回了明苑,海岩才看到周临渊胳膊一片深色,惊呼道:三爷,您胳膊怎么又流血了!小的去拿东西给您处理。
小轩里。
周临渊躺在新置的罗汉床上,低头随意地扫了胳膊一眼。
流血了。
他们私会了三次。
第一次,收了她的情虫香囊。
第二次,险些吻了她。
这一次,竟然见了血。
月色渐渐消退,夜幕如蓝绸。
风声中夹杂一丝鹤唳。
周临渊睁开眼眸,园子里养的鹤,有一只跑进轩里,形只影单地落在他身边。
他放下掌里的香囊,伸手去抚鹤顶,白鹤缩了脖子飞跑躲开。
纵然只身一鹤,它也孤傲的,不要人抚。
-老金把尺头拿来了,还把准孙媳妇娘身量尺寸一并带来了。
他交给雪书,说:就按这个做就是,她家画了几个样式,你看哪样的好做,就做哪样的。
雪书先的图样,她扫了一眼,点头说:都不难,七日之内我给您赶出来成不成?老金大喜:七日就能做出来了?又摆手道:不用那么赶,十天半月都成,你们这铺子里头还有生意要顾的。
虞冷月走出来笑道:生意上的事,可是要您照拂我几日的。
这几日雪书做衣服的功夫,您陪着我去跑生意成吗?中秋也不涨工钱的啊!老金笑道:成,成。
正聊着,又来了一单生意。
客人瞧着竹筒茶十分的新鲜,过来买了尝个鲜。
虞冷月顺便将自家的茶叶也拿出来推一推,因那竹筒面十分的好看,今日中秋,又十分应景,客来客往,生意比昨天还好。
茶铺里一直忙到天都快黑了,才吃晚膳。
老金留下来同她们一起吃的,因赶着回去,她们俩也就不留人了。
关了铺子门,虞冷月清账,雪书就着在灯下裁衣裳。
忙中不免闲聊几句。
雪书问道:怎的到了日子,也不挂白招子了?虞冷月抬头笑回:以后都不挂了。
雪书一愣,又低头穿针引线,柔声问:吵架了?虞冷月摇摇头,平静地道:我同他,还不到吵架那份上呢。
雪书更不明白了,只是说:一开始就要你迁就的人,日后指不定更不把你放在眼里。
断了也好。
商人重利别离。
雪书在秦淮河边长大,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不用人教也明白这样的道理。
她担心的是,楚武之后,还有王武、李武,总归是要找个人家定下来才好,可秦怀河上的女人,这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能有好归宿呢。
忙过了中秋,虞冷月便依诺,写好了脆青珠的方子。
她原以为,海岩会过来取。
但是他没有。
等了好几天,都没有人来取。
虞冷月和老金一起出门的时候,顺手塞进了明苑的后院。
走的时候,路过了明苑的大门。
朱红的门,两幅十分低调的对联,全然看不出,里面藏着那样的山水。
回了三必茶铺,虞冷月准备了一份礼,准备去走亲戚。
她置办的大张旗鼓,左邻右舍都知道,她也不避讳,直说是去走亲戚的。
坊间最爱传谣言,众人见她神神秘秘的,还以为她有什么厉害的亲戚,就像深藏不露的白衣郎君那般。
雪书也一头雾水,私底下问虞冷月:咱们在京城还有哪门子亲戚?虞冷月笑:有的。
雪书问道:你不会想去周家吧?她不抱希望地说:上次咱们去了,连门都没进。
若人家真的有心,我们都落脚这么久了,早该来寻我们,哪怕只是问候一声。
虞冷月道:不是周家。
她小声告诉了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