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渊的祖父, 是有意帮宋元贞的。
一则情谊使然,两人乃君子之交,外人眼里虽说关系淡如水, 可内里如何地敬佩对方, 外人难以窥探十之一二。
章平溪感慨道:当年两位大人哪怕相隔千里,年年都有诗赋往来。
这些诗赋未曾公开,我跟在大人身边,有幸读过一二篇。
后来,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不过……周大人定然不曾忘过。
那些神思相交的过往,是每个读书人心中的秘密巢穴, 温暖明朗,总在不为人知的时刻,缩进去与友人一同小憩。
周文怀能明白那种感情,甚至他如今还保留着一丝丝同样的情怀。
和父亲不同,他这样的情感,是徐氏给他的。
年轻时, 两人柔情蜜意之中夹杂了许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致情谊, 虽说老来淡了许多, 但他仍旧在某个深夜时,会为此心悸。
这也是他们夫妻时至今日, 仍旧恩爱的缘故之一。
章平溪继续说:也不止是大人, 除了大人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心里记挂着宋大人的事。
我入京时看到街上士子游行, 当年宋大人出事时, 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形……只不过当时朝局不似如今, 现在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当年的士子们人微言轻, 有任何动静,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这就是周攀拙与虞冷月养父,要秘密救下她的第二个缘故。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君君臣臣之外,士子心中另有一杆秤。
周文怀稍稍出神,倒不是在想父亲的为官原则,而是在想,京中士子之中的轩然大波,这全然在所有官员的意料之外。
且不容小觑。
章平溪奉上一封很厚的信,道:我并不知道大人当年没有把事情嘱咐给阁老,这是老朽勉力回忆起的一些东西,阁老过目。
周临渊也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侧目看了过去。
周文怀双手接了这封信,当场阅览,可能是信中熟悉的,独属于父亲的语气刺痛了双目,他眼睛微微泛红。
末了周文怀与章平溪闲叙了两盏茶的功夫,便命人将章老暂且在京中安顿下来。
-皇帝召见。
周文怀与周临渊一同换了官服入宫。
父子一同入宫之后,才知道皇帝只说要见周临渊一人。
周临渊跟着内侍,入了乾清宫。
周文怀去了文华殿里,提笔,写辞呈。
他自认无父亲的风骨,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事到如今,前路已经渐渐明朗了。
周临渊还穿着六品文官的常服,一路入了乾清宫。
宫廷巍峨,庄严肃穆。
殿宇美轮美奂,左右内侍垂手而立,面目平静,似泥胎木偶,没有自己的情绪。
内侍引周临渊到了殿前阶外,低声道:周翰林稍等。
转身进去传话。
宽阔的书房里,几根高柱,帐幔在穿堂风下轻轻飘动,似窗外云霞。
皇帝坐在案前,眉心竖纹颇重,神色极淡,那种淡,不是常人所有的冷淡,而是目之所及,皆为蝼蚁的冷漠。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有这样一张淡漠的容颜。
天子喜静,不喜惊扰。
贴身内侍走上前去回话,因怕气息过重,喷在皇帝耳侧,大气不出,吐字又不敢含糊,言语间是十分的小心翼翼与恭敬:皇上,周翰林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手里把着的一串佛珠,捻了起来,似毫不在乎地说:叫他进来。
内侍又出去引了周临渊入内。
周临渊行大礼:微臣,参见吾皇。
他年轻,纵然身份尊贵,在皇帝面前也算小辈。
周文怀过来也许还有椅子坐,他这样的年纪,却是没有的。
皇帝含含糊糊地嗯,也不知是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声音,还是一声应答。
良久,才道:周临渊。
周临渊不抬头颅,回道:臣在。
皇帝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回荡在殿内:朕记得你,你是朕钦点的戊戌科进士。
周临渊应道:是。
皇帝笑了笑,混不似人的笑声,自有浑然天成的天家威严所在,将殿内一切死物活物,衬成了缸里养的鱼。
再怎么游,始终只有眼前这一方天地,僭越不过去。
朕,当时想点你为探花郎。
是你父亲提前在朕面前提过,‘小子轻浮,不容高看’,朕才只点了你为进士。
皇帝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唇角带笑:朕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文章……甚合朕心。
周临渊,朕没钦点你为三甲,心中……可有不服?周临渊淡垂眼睫,道:没有。
皇帝又嗯一声,淡淡道:抬起头来。
周临渊徐徐抬头,眼眸却只抬到书案高度,并未直视天颜。
皇帝换了个姿态,靠在椅子上,笑赞道:好个美男子。
戊戌科状元,差你远矣。
周临渊伏下|身去:皇上谬赞。
后来,皇帝便没说话了。
直到风吹开了他桌前的奏折,他才闲闲地顺手翻开,说:你的奏折,朕看过了。
又道:朕看了好几遍,寤……寐……思……之。
音调拖得很长。
一旁内侍,脑袋更低了。
能叫天子反复看到失眠的奏折,不是大喜,就是忧恼之事。
显然,周临渊呈上来的可不是喜事。
皇帝叹了口气,话家常似的问道:周三郎可有悔意?周临渊掌心在地面印出两个掌印,身子缓缓伏到底,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沉而坚:臣,读圣贤书,得天子钦点入仕,无悔。
皇帝哼笑一声,直赞:好,好,好个无悔。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急匆匆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低语。
天子脸色阴沉下去,却并未大怒,龙椅养得人喜怒不形于色,他已极为克制。
周临渊大抵猜到,内阁阁臣请辞的奏章,要呈上来了。
皇帝挥着明黄的宽袖,冷声道:周三郎,先出去候着吧。
周临渊退下,跪在殿外。
是夜,殿内灯火通明。
六个阁臣,四个跪在殿外,等皇帝召见。
皇帝隔窗看着跪在外面的四人,默然不语。
折子还没呈上来,他已经猜到了。
这四个人,都是来请辞的。
他吩咐内侍:……跟他们说,太晚了,都先回去歇着。
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陈阁老膝盖不好,仔细搀扶。
周文怀纵然年轻,他儿子还年纪小,不能这么陪着他们一起折腾,落下病根可不好。
这是想主动说和,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然而外面四人,不为所动。
皇帝打发出去的内侍,空手而归。
天子眼下一点点显出乌青。
天光大亮,宫殿内外的人,都有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和麻木无知觉的双腿。
太阳升起,皇帝才终于见了阁臣。
自内阁首辅、到次辅群辅,四人一一请辞。
然,皇帝笑着挽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时间,说得臣子涕泪纵横。
阁臣们见好就收,请辞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宋元贞的案件,皇帝道:三司会审,该查就查,一定要还官员一个清白。
群臣高呼:皇上圣明。
折腾到天幕降临,一切尘埃落定。
内侍提醒皇帝:皇上,周翰林还在外跪着。
皇帝望向天空,星子闪烁。
他道:让他进来。
内侍搀着周临渊进殿,他脸色苍白,唇色更是毫无血色,一双眼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润,微微带着些许霜雪的寒意。
皇帝漫不经心道:朕想起来,你也该散馆了。
西北大旱,国库赈灾的银子一直没拨够,你替朕去西北之地看一看民生疾苦。
周临渊道:是。
好了,退下。
早让宋元贞的女儿,认祖归宗。
臣,遵旨。
子时前。
皇帝准备就寝,不召妃嫔,沐浴净身过后,躺在床上痛哼:……朕心口疼,朕心口疼。
内侍急忙上前:皇上,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皇帝紧紧捏着眉心,道:罢了。
却还是捂着心口,脑子里想起,白日里违心挽留那几人的情形。
-周临渊从皇宫出来,回到明苑时,都不知道是几更天了。
他还以为虞冷月这时候应该睡了。
准备去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又想着还是去看一看她。
他入宫整整一日,只怕她也急坏了,不知睡得安不安稳。
周临渊托着步子过去,屋子里没亮灯,想必已是睡了。
他轻轻挑开帘子走进去,虞冷月躺在床上,呼吸声很轻。
今日皇帝问他,后悔吗。
他说的是真心话,无悔。
眼前突然发黑又发白,脑子也犯晕。
周临渊扶着床框,低头一看,她还睡着,并未被惊醒,唇角淡淡地勾起……结果眼一闭,直愣愣砸到床上,把人给压醒了。
虞冷月在闷痛之中苏醒,身上蓦然躺了个人,吓了她一跳。
借着月光看清了人脸,这才松了口气,捧起周临渊的脑袋,焦急地喊:羡屿,羡屿?周临渊头晕眼花地睁开眼,眼前人影模糊,但那眉眼轮廓,他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虞冷月松了口气,放正了他的身子,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忙去检查他的身子。
周临渊虚弱地,一把握抱住她,贴在心口,唇角牵起,嗓音低哑:没有。
还说没有。
虞冷月挣扎着,一定要检查。
周临渊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人抱得死死的,说:别动。
让我抱会儿。
虞冷月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子心静下来,任由他抱着。
周临渊肚子叫了起来。
虞冷月的脑袋从他胸怀里钻出来,在他身上,爬到与他肩膀齐高,道:羡屿,你不会是饿晕的吧?我去给你做吃的,想吃什么?周临渊摇摇头。
饿是饿,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的头发是散开的,他的手指穿插进去,眼神温和地放空了,问道:伶娘,以后一定要留在江南吗?虞冷月打了个哈切,托腮说:当然去江南最好。
她明明该是惊弓之鸟,叫他这么一问,反而生出些夫妻夜话的惬意来。
周临渊又抱紧她,双眸紧闭地问:那去西北呢?虞冷月呼吸一滞,贴在他胸前,不敢置信地问:咱们能一起去西北吗?周临渊:夫唱妇随,你还想去哪里?漏更滴滴答答,声音轻微却急促,仿佛她的心跳声。
虞冷月声音微微发颤:一起?一起。
虞冷月喜极而泣:西北好哇,比江南好。
就算是天涯海角,她也去的,何况是西北。
周临渊轻笑一声:西北苦寒,受得了吗?虞冷月眨掉眼泪,娇气地说:受不了,所以冷了你要抱着给我取暖,苦了你要想法子喂我蜜糖解苦。
那我才能陪着你待上一辈子。
周临渊抱着她翻了个身,俯身吻下去,舔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渡一口甜过去。
甜吗?虞冷月勾着他的脖子,低吟:……甜的。
在他呼吸发沉的时候,她还是推开了他,说: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嗯。
周临渊疲倦地躺下,却拉了一把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虞冷月回过头,眼中茫然,怎么了?周临渊累得眼睛都没睁开,是闭着眼说的:伶娘,一辈子,你说的。
虞冷月把他的手腕放回去,声音很轻:我说的。
等虞冷月弄了吃食过来的时候,顺手在屋子里点起一盏灯。
灯下,周临渊已经睡熟了,脸色苍白。
她过去给他脱靴,又撸起他的长裤,果然在膝盖那里看到了骇人的痕迹,心也跟着揪痛。
周临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七月底,周临渊提前散馆,他被任命为西北一县知州。
任书下来得很快,不日便要上任。
周临渊拿着任书回明苑。
虞冷月正在轩里喂养那几只白鹤。
一段日子的相处,它们竟然也不怕她了,敢在她脚边觅食。
有时候她还能抚摸它们的脑袋。
从今以后,这些可都难见到了……心中还是有些许不舍。
不过——羡屿,回来了?虞冷月把手里的鸟食儿都撒完了,走到周临渊跟前,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这才是她最不舍的。
周临渊把文书给虞冷月看了一眼,说:收拾下,过几日就准备走了。
虞冷月点头。
夫妻两个絮絮叨叨说起这几日里的要做的安排。
除了向周家长辈辞行,虞冷月还想去见一见故人,周临渊没异议。
另外,虞冷月还有份礼物留给徐氏。
这日,夫妻俩回周家辞行。
周文怀留了周临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