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中原腹地已进入了冬季。
自边城凯旋的精兵风尘仆仆,赶在槊城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浩浩荡荡的抵达了王都地界。
这随行的五千人皆是从京畿七大营里暗中抽调,为防鬼谷门徒的身份暴露,抵槊城前一日的夜里,大部分人便已散去归营,只留下护送贺北淮的一百来人。
按照常理,军队班师回朝,需在槊城外三十里的青禾镇卸下兵甲,方能顺利入城。
但贺北淮并未循此规矩,只是碍于时月顶着个战俘的名头,将她转移到了另一辆马车上,行在队伍的中段。
彼时还未入城,一众人隔得远远的,便能听到城中撼动九霄的祝词,一句比一句高涨的万人齐声:恭贺首辅得胜归来!扬我大燕国威!宣我大燕圣恩!时月趴在车窗上仔细辨别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城里的人在嚷嚷什么。
离得近了,又见重逾千斤的城门大敞,守城士兵恭敬跪于两侧,由西城门直通大燕王宫的天街上,人头攒动,百姓夹道相迎。
距城门大抵五丈有余,则停着一辆鎏金的龙头车辇。
辇上悬金色帷幔,隐约现出内中的人影轮廓。
车辇之前,毕恭毕敬的分五排站了数十朝中的大臣。
此等排场……时月乍舌感叹,她师兄镇不愧是在北燕一手遮天的男人。
及至车马入了城门,时月把车帘掀开一条窄窄的缝隙,看到所有百姓面上的麻木和嫌弃。
他们嘴里欢迎贺北淮归来,神色却就差把贺北淮早点死这六个字刻在脸上。
之所以喊得这么勤快,还是因为有个跳梁小丑似的官员在大街上指挥。
时月憋着笑放下车窗帘布,继而又掀开门帘,大大方方的坐在正位上,打量前头的北燕君臣。
马车停下,那跳梁小丑忙不迭迎到贺北淮的车架旁,弯腰行了个大礼,高声喊道:恭迎首辅回朝!百姓官员立刻附和这一句。
贺北淮端足了架子,让众人等了好一会儿,方不紧不慢的下了车。
他一袭青蓝色衣衫,身姿颀长而挺拔。
青丝半束,如瀑般垂散在肩。
那一小屡束发中,穿插着一支极为朴实的木钗。
时月瞅那钗眼熟,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定格在这位北燕首辅身上,随着他前行了数步。
他还未行臣子之礼,龙辇上便先后下来两人。
前头一位,自是身着龙纹冕服,头戴冕冠的北燕天子。
后面蹦跳着下来的,则是一名十七八岁穿着华丽的小姑娘。
五排大臣自主挪往两边,给天子开了道。
年轻的帝王疾步来到贺北淮的跟前,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贺北淮慢悠悠的要鞠个礼,不等他埋首,帝王已经一把搀住了他,朗声道:首辅快快免礼!数月未见,朕一直心系首辅,如今得见首辅归来,此心慰矣。
朕就知晓,以首辅之能,必能不费一兵一卒而促使东夷归降。
大燕有你,甚幸!朕有首辅,亦可高枕无忧!贺北淮不动声色,格外疏离的退开一步,坚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完了这个礼。
末了,才悠悠道:陛下过誉。
此行东夷顺遂,皆因陛下威震四海,大燕国运昌隆。
臣,不过是倚仗天威。
首辅何需如此自谦,东夷归降,首辅居功至伟。
讲道理,君臣互捧三句,放在过往历史中,绝对是一个固定流程。
三句过后,再怎么着,臣子都会把大半功劳拱手让给天子,争取在青史中,为主子留下圣明头衔。
结果,贺北淮这厮才捧了一句,就嫌浪费口舌,大大方方的承了功劳。
陛下既如此说了,臣便不再故作姿态,假意推脱。
后面几个大臣的面上,当即闪过了鄙夷之色。
时月也腹诽,她师兄委实是懒,多说几句场面话都不肯。
贺北淮这厢大逆不道,年轻皇帝却好似更习惯他如此,压根儿不动怒,甚至还兴高采烈的说,已在宫中设下了接风宴,由百官齐贺贺北淮归来。
贺北淮寡淡的应了声是,遂遵礼制让帝王先行。
那二十出头的皇帝刚要转身,冷不防望见队伍中间的另一辆马车。
那深色的车帘掀开,天光照不进去,只大致能看出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形。
皇帝蓦然驻足,问:那车里坐的是……哦,回陛下,车里坐的,是东夷羌部的女君。
此番东夷归降,臣擅作主张,以此女为人质,带回槊城。
稍后,臣会妥当安置。
贺北淮垂着眼慢慢作答。
羌部女君?皇帝来了兴致,矮声说道:朕素来听闻东夷的女子生得貌美,这位女君……他欲要走向马车。
贺北淮平挪一步,面无表情的挡住天子去路:陛下,请先起驾回宫吧。
皇帝目不转睛,好奇的探望须臾,放低嗓音道:这位女君……长得好看吗?贺北淮默了默默,抬起眼睑看着皇帝。
皇帝瞬间一怂,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小步,又像是猪油蒙了心,和这位挟持他以令天下的权臣打起了商量:首辅,既然是东夷的女君来到大燕,如今怎么说,东夷是附属国,这女君……勉强也算是朕的臣子?他格外小心的打量着贺北淮的脸色,见贺北淮没有要当街打人的征兆,咽了口口水,接着说:朕只是……想见见这位女君。
朕没有去过东夷,实是好奇东夷的风俗民情。
首辅,可不可以?请,陛下起驾回宫。
贺北淮话间作了停顿,加重了语气。
任谁来听,都是一股子明目张胆的威胁意味。
皇帝似是轻轻抖了一抖,还要再说什么,方才跟着他下车的小姑娘不耐烦的插话:皇兄,太师都说了,那就是个东夷的人质。
你若实在想看,待会儿臣妹把她带去席宴上不就好了!你快点回宫,别耽搁了给太师洗尘。
是是是。
朕这就回宫,也请首辅尽早入席。
臣,遵旨。
贺北淮应完这声,那皇帝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上了龙辇。
边上目睹了这荒唐一幕的百姓和大臣都在摇头叹息。
时月虽然隔得远,却因常年习武,耳聪目明,也将这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内。
她正不齿的骂着年纪轻轻居然好色,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皇帝。
这念头尚未落定,锦衣华服的小姑娘蹦跶上前,亲昵的挽住了贺北淮的胳膊。
时月:???小姑娘:太师,本宫好想你呀!这次你去东夷,有没有给本宫带什么好吃好玩的?说着,小姑娘开始对贺北淮上下其手。
远处的时月:……时月想,呵呵,年纪轻轻居然就学会了背着她找妹子,一看也不是什么正经臣子。
难怪之前谈起妹子这个话题,她师兄是那般反应,果然有鬼嘛。
一念至此,时月恨不得掀了马车盖跳出去手撕同门,贺北淮骤觉后背一凉,颇有悟性的拂开了小姑娘,淡声道:公主也先行回宫吧,容臣随后跟上。
小姑娘撅起嘴巴,不满的咕哝:本宫都好久没见到太师了,昨夜听闻你快到王城了,高兴得一宿没睡,今早起来宫女还帮我施了好厚一层胭脂,才遮住脸色。
本宫如此心心念念,怎么太师见到本宫,却是一点都不高兴?公主……太师以前不管上哪,都会给本宫带好吃的,这次回来,连一颗糖都没有吗?贺北淮:……贺北淮的后背越来越凉,倏尔听见从第二辆马车里,发出了一记木头被捏烂的声响。
再不把公主劝退,下一个被捏烂的,恐怕是公主的小脑袋。
贺北淮快刀斩乱麻,从袖口里掏出时月给他的一小包糖豆,顺手就递给了小公主。
小公主喜笑颜开:本宫就知道,太师对本宫和皇兄,那是最好的!贺北淮摆了摆手。
小公主便冲他笑笑,心满意足的拿着糖豆蹦回了自己的凤驾,启程行向王宫。
这天家的兄妹俩走了,大臣和百姓反倒更为紧张,眼看周遭气氛一瞬间阴冷下来,群臣之中,走出一名身穿官服的风雅青年,面带笑意的走至贺北淮跟前,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贺北淮也不再作敷衍之色,回一礼,听那人道:明秀……话刚起头,第二辆马车中,传出一阵长街上都能听到的木板裂响。
左侧的百姓和士兵纷纷惊呆,不可置信的见着马车的车厢壁突兀的出现一道裂痕。
众人尚在议论马车开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征兆,说话的青年也不由自主的瞟了眼贺北淮的后方。
贺北淮闭了闭眼。
那青年小声询问:这马车是……予安见笑。
车中,有一债。
债从何来?贺北淮面上是苦笑,可柳予安偏生瞧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从殷山来。
殷山?柳予安大惊,频频看了好一通那马车,又联想起将才贺北淮给小公主的糖,一时间,脸色也变得格外复杂。
我先……恭喜明秀?贺北淮艰难的扯起嘴角,回答的话还在唇齿间打转,马车右侧又裂出了另一道缝,吓得百姓齐齐后退。
柳予安颇有深意的睇了睇贺北淮,忍俊不禁道:再请明秀多多保重。
贺北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