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有太学,专为皇亲贵胄、宗室子弟所设。
贺北淮入世的第一年,于淮扬谷开棋局,败四国圣手无数。
后北燕左相李温三顾淮扬谷,方邀得贺北淮入太学为师者,世人皆因其才华,尊其一声明秀先生,取明经擢秀,光朝振野之意。
而今北燕的王姓慕家,外戚李家,以及大大小小的宗亲世家,多有子弟师承贺北淮。
是以那年方十六的长乐公主,才会唤他一声太师。
时过境迁,眼下北燕早已无人愿意去回想讽刺的明秀先生这一称谓,独独与贺北淮交好的御史大夫柳予安,一如既往的这般叫他。
这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的打了通哑谜,旁人要么是听不懂,要么是悟不透。
柳予安料到车里人的身份后,便再未多说什么,与贺北淮简单的寒暄了两句,便站去一旁。
先前来迎贺北淮归朝的大臣们,大多在与贺北淮打过照面后,就紧随圣驾入了宫。
此时还留着的,除却柳予安,便是四名年纪都不大的华服少年。
远处的时月听这些少年都称贺北淮为太师,有的态度恭敬,有的胆小慎微,唯有最后一个小崽子,半个字都不说,只低眉顺眼的行了个礼,很快退回了原位去。
贺北淮轻声与他们说道了几句,草率问了问近况,便打发走了这几个少年。
末了,他转头问柳予安:一同入宫?柳予安:你知我不愿出席这些场合。
御史台还有公务,待你……贺北淮一把拉住他,没给他说完的机会:一同入宫。
……柳予安不解道:不是,你拉我作甚?我去了那宴席,免不了又是一通唇枪舌战。
再说,就算是去宫里咱们也坐你的马车,你拽我去人家东夷女君的马车作甚?!你别废话。
贺北淮拖着他疾步如风,尽量压着嗓音道:我一个人上去,怕那马车报废。
柳予安:……柳予安问:我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贺北淮把人抓得更紧:晚了。
……片刻过后。
两男一女,挤在了这辆受损严重的马车里。
时月目不转睛的盯着左侧的贺北淮,右侧的柳予安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盯着贺北淮,贺北淮假装闭目养神,完全不接这两人的注视。
碍于车厢上两道裂缝以及地面的木屑太有威慑力,柳予安后背都差点被汗湿。
他抬起袖擦了擦鬓角,硬着头皮朝时月作一辑,和和气气道:在下柳予安,乃……乃明秀好友,初次得见南涔姑娘,三生有幸。
一直瞪着贺北淮的时月怔了一怔,终于把视线挪向柳予安,微微拧眉道:阁下知我来历?知一些。
曾听明秀提及。
是吗?时月阴测测的牵起嘴角,继续瞪了眼贺北淮,又瞅向柳予安:那不知……首辅大人是如何提及小女子的?贺北淮整个人都快僵了。
按照时月以往对他的了解,她师兄这个人,懒惰,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为人极不正经,好随手捡孩子,好种地泡茶,表面看起来清风霁月,实际上没有半点高人风范,张嘴就能把人噎个半死。
别说从他嘴里听见什么好话,他就算说一句人话,都是他大发慈悲。
有了这种深刻的认知,时月打从心眼儿断定,她师兄提起她,多半是在激烈吐槽。
柳予安又擦了一把汗,在愈发坐立难安的氛围中,顶住压力说瞎话:明秀……常说南涔姑娘是个奇女子。
见解独到,智计卓绝,有不输豪杰之胸襟,睥睨群雄之气魄。
若是有心入世,必为明君后盾。
时月眯了眯眼,将信将疑:他真这么说?贺北淮蜷着一根手指头使劲儿挠掌心。
柳予安哽了哽,万分真诚道:确是如此说的。
那还说什么了?怎么着?夸一句还嫌不够?那得夸多少句才迈过得去这道坎儿?柳大夫一度很焦虑,赶紧组织好下一波言辞:还说……还说姑娘性情豪爽耿介,有鸿鹄之志,直来直往,不拘小节,不同于其他闺中女子。
哦。
时月兴致缺缺:他就是说我野呗。
柳予安:……贺北淮:……两人慌张的交换了一道目光,彼此眼中都藏着一言难尽的情绪。
就在时月又要转向她师兄时,柳予安为救好友,急中生智:是了,明秀还说,这天下女子,任她胭脂粉黛,任她国色天香,实比不上姑娘的半分风华。
贺北淮:????我还说过这种肉麻的话?时月:……她师兄居然还背着她说过这种肉麻的话?时月不禁睁大了眼。
柳予安再接再厉:明秀曾与我直言,若此生将有归宿,路的尽头,必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而那白首与共者,除姑娘外,从不作他想。
贺北淮:……我这个掌令是不是不要面子的?时月:……时月深深看了她师兄一眼,随即低下头,保持沉默。
柳予安初次见她,一时半会儿拿捏不准自个儿这瞎话有没有唬到点子上,只能冲着贺北淮挤眉弄眼,欲讨一个回应。
贺北淮满脸的心如死灰,自此刻展望未来,他都能想象他师妹以后的假刺杀变成真弑兄的场景了。
毕竟。
以他师妹的睿智和对他的了解,怎么可能去相信柳予安的鬼话?她现在不吭声,估摸就在衡量,她是先动手打死柳予安还是先动手打他,以及在北燕大街上动手,会不会出现她控制不了的后果。
柳予安见贺北淮神情凝重,也意识到事情发展相当不妙,急忙回头丈量了一下车窗宽度,正在琢磨危机时刻他要不要跳窗而出时,时月终于有动静了。
她蓦地抬起头来,渗得贺北淮一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刚刚起头,时月就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贺北淮:……时月感动不已:没想到,这些年,你的变化当真如此大。
若换做从前,你与旁人提起我,无非就是在云笙谷垭口跟那打铁的李二狗讲的那些话。
柳予安忍不住好奇:明秀从前会说什么?哦。
时月目色辽远,好似在看柳予安,又好似穿过眼前人,看到了曾经那片祥和山谷中,幽幽苍翠色。
他会说,我家阿涔那个母老虎,叫她挖个地她追着我打三个山头,脾气这么大,将来我可不敢娶她。
否则她一天照三顿打,屋顶都得被她给掀咯。
柳予安:……柳予安看着贺北淮。
贺北淮也默默盯着柳予安。
时月还沉浸在回忆;里:他还跟李二狗讲过,我家阿涔,自以为能干,见别家的老婆子都能浣衣,她就把我的衣物收去洗,自个儿手劲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吗?衣裳洗烂三件不说,昨日我滴的油还在上面呢。
我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予安:……对了,他还说过,我家阿涔,从小到大被关在山上关傻了,一点不像别家夫人,那般会精打细算。
你瞅瞅,打个架,她生生折断我二十几把剑,殊不知买剑是要花银子的。
她那一身蛮劲儿没处使,要不我让她来帮你种地,你免费给我铸两把剑云云。
柳予安:……柳予安嘴角微抽。
她重复得……还真是跟明秀曾经说的分毫不差。
他们两个……是亲师兄妹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