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未时,贺府的厨房里,炊烟袅袅,阵阵飘香。
不一会儿,时月拎着一个三层食盒从厨房里走出来,随着门外侯着的柳予安一道,步向贺府的后门。
柳府居于贺府对面,因着两家主人交好,早些时候贺北淮为了方便,便从两家背街的方向打通了一条小道,除了府上几个贴己的下人,一般家奴都不晓得这扇后门是通向哪。
时月和柳予安身披着秋日的暖阳,并肩前行着。
时姑娘方才还未解答,你为何后来又愿意喝明秀泡的茶了?因为他跟我说,这做人呐,就跟饮茶一样,要受得住苦,享得了甜。
耐得住酸,品得了辣。
活在世上,无论待人或是待茶,定要做到,不起分别心。
柳予安深思一番,认真评价:此言不无道理。
原来明秀泡的茶里暗含如此深意,是我想得浅了。
时月:……时月眼神复杂:是你想得多。
他这话单纯就是用来忽悠我的。
他自个儿泡的茶自个儿都嫌难喝,我要是再不喝,他还哪有坑人的乐趣。
……柳予安艰难道:你们二人的相处之道……着、着实独特。
时月不置可否:但那最后一句,是真的。
不起分别心。
这是贺北淮行事的准则。
王公将相,他可牺牲。
至亲好友,他可牺牲。
无辜弱小,他亦可牺牲。
就如今日这婢女,倘使换作柳予安和时月,他们下不了杀手。
柳予安心慈,时月怜弱。
可正是贺北淮所讲,彼时众目睽睽,不乏有心人观之,他若留了情,一来不符合他过往形象,二来,便会让人断定,他是看重公主,轻视时月,时月的价值,则会大打折扣,难以引出想利用她对付贺北淮的人。
这些,时月都心知肚明。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听得柳予安问:时姑娘认为明秀无情吗?时月摇头:他是怎样的人,我从不质疑。
只是害怕,怕他断绝后路,身临悬崖,我……救不了他。
闻言,柳予安亦是叹息。
过了柳府的后门,再往前走不远,便是柳予安养蜂的地方。
他本是世家子弟,情趣高雅,不该与蜂群为伍,但年少时他曾被蜜蜂蜇过一次,其后,就和养蜂这事结下了不解的渊源。
好似凡事皆有注定,他爱养蜂,贺北淮喜甜食,两人就该是挚交好友。
时月给他掏了一半的底,作为回报,他也把因蜂蜜与贺北淮相识相惜的过往描述了一通。
待得两人走到蜂房前面,柳予安熟稔的掏出钥匙,说:明秀这人,平日里若有心事,也不会表露出来。
我是通过总结,发现他但凡心情不佳,便会往我这蜂房里跑,现下,他约莫也在里边儿。
时月眉头挑动:他来偷你蜜吃?柳予安笑道:偷不至于。
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何需偷蜂蜜。
话音一落,一扇小木门打开,时月一眼就看到了蜂群飞舞中,她那颀身玉立的师兄。
时月想了一想,问身旁的柳予安: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来这儿挨蜇吗?一年挨几次?每次严不严重吗?我现在烧了你这蜂房还来得及吗?柳予安:……柳予安冷静回答:别烧。
只要不偷蜜,一般不会被蜇。
哦,那就好。
时月长舒一口气:我差点就封不住我这即将喷火的嘴了。
时月说完,率先跨过门槛,去找她师兄。
柳大人独自在后头琢磨,为什么还能喷火?她是麒麟化身的?所谓蜂房,原是一间小巧别致的四合院,里面有两个养蜂人日常在此替柳予安打理。
柳予安带着两人穿过一条长廊,来到后院的主屋。
贺北淮一言不发的杵在门边,时月就把食盒里的饭菜都摆在了屋中央的桌子上,还悉心带了三幅碗筷。
做完这一切,时月悄无声息的挪到贺北淮身侧,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吃饭了。
这都未时了,你就算把那蜂巢盯出个洞来,蜂蜜也填不饱你的肚子。
贺北淮不吭声。
时月继续好言好语的劝: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菜,不过久未下厨,手艺生疏了,你且将就点。
要实在想吃蜂蜜,待会儿让予安去帮你掏。
柳予安:?他就不配回家歇着?坐在桌边等吃饭的柳大人一脸的心如死灰。
时月还在小声唠叨:你不能吃太多甜的,你那眼花的毛病,早年大夫可就说过了,甜食吃多会加重,不利于你砍人时瞄准方向。
乖,先吃饭哈。
贺北淮依旧无比执着的望着蜂巢的位置,喉结上下滚动着。
他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就等着柳予安来给他弄蜂蜜,结果倒好,腿都快站麻了,蜂蜜还没吃上。
首辅大人深感不幸福。
时月见他仍是不肯应答,登时俏脸一垮,声线拔高:贺北淮我跟你说几遍吃饭了!吃完饭才准吃蜂蜜你听到没有!你再给我望着那蜂巢流口水你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地儿?!贺北淮:……贺北淮转头就坐在了桌子边上。
时月跟着走近,气势汹汹的舀了两碗白米饭,往贺北淮和柳予安跟前一人塞一碗,而后坐下,神情超凶道:好好说话你不听,非得我叫你全名你才有危机感是吗?贺北淮执起竹筷端起碗,坦诚道:没胃口,就想吃蜂蜜。
嘿?你还蹬鼻子上脸?时月气结的抄起手,然而没保持片刻,就心软道:你把饭吃了,我待会儿给你调一碗蜂蜜水。
要加煮烂的红枣和枸杞。
时月:……时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好。
还要用大碗。
……好!三碗。
你……时月咬牙切齿:你眼睛不想要了?!贺北淮眼看条件得不到满足,竟是任性的要放下碗筷。
时月拿他没辙,捏着拳头道:好!吃饭!嗯。
这一下,首辅大人满意了,终于开始夹菜用膳,期间还不忘招呼柳予安:尝尝,南涔的手艺,上佳。
柳予安哽了哽。
他先前听闻这师兄妹曾经的相处方式,还有点难以想象,此时亲眼所见,又觉甚是有趣。
说到底,贺北淮与柳予安初识时,时月不在他的身边。
少了时月这样一个活脱脱的姑娘,贺北淮如同独自身处在孤峰顶处,入眼红尘,却不染红尘。
而今,他才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柳予安了然,拿起了竹筷,见得桌上只有两碗饭,不禁问时月:时姑娘不吃吗?我……时月面露难色。
你是不是怕胖?啊……这……柳予安看她支支吾吾,板起了脸,道:如今正逢乱世,每一餐皆得来不易。
可世家勋贵的女眷们,却开始盛行以瘦为美,常有女子不食三餐,只以果蔬饱腹。
在我看来,此举万万不可行。
人为天地造化,食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缺一而不康健。
时姑娘眼界旷远,断不该局限于此。
时月两手捧着饭盆,怔了一怔,说:我不是……柳予安:请把饭盆放下,即使你不吃,也不能拿去倒掉,分给我和明秀即可。
贺北淮噙着丝笑看着柳予安。
柳予安不满:你看什么看,还不管管?时月抿了抿唇,本来不尴尬,被柳予安这么一讲,她格外尴尬的道:抱歉啊,我拿饭盆,主要是这一盆,给我吃的。
柳予安:……时月:你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匀两勺?柳予安:……我饭量是大了些,你别见外。
早几年我本来是吃三盆的,贺北淮说他养不起,我才逼自己少吃点。
你这叫少吃点……柳大人暗自腹诽,那一盆,够一条街的土狗分着吃一天了。
时月摸着鼻头笑:早知道你也是饭中同道,我就带两个盆了。
不、不必。
时姑娘一个人吃就好,不用管我。
我吃一碗,已经够了。
真哒?那我就不客气了。
时月说吃就吃,堪称风卷残云,看得柳予安目瞪口呆。
在旁边足足看完一整场好戏的贺北淮没能继续忍下去,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饭后。
一个人吃完一盆饭,三碗菜,外加一钵小菜豆腐汤的时月接连打了好几个嗝。
她还记着贺北淮要喝蜂蜜水,加之又想去观察如何养蜂,盘算着自己将来也能给贺北淮储存点蜂蜜,便自告奋勇要去配合养蜂人。
那会儿柳大人还处在极度的震惊里,看着满桌子的空碗空碟不知所措,便也没有阻止。
贺北淮还特意问了他三次让不让时月去,他都只是木然的挥挥手。
待时月兴高采烈的蹦出了后院,他看着贺北淮道:我总算明白,你当年为何支使时姑娘去卖艺了。
贺北淮哑然失笑:她跟你聊起了?柳予安颔首:这饭量,生平未见,着实惊人。
贺北淮意有所指:你放心,她的惊人之处绝不止这个,相信你……应当很快就能发现。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刹,柳大人总觉得,贺北淮的那双沉着如渊的眸子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一句话——你会后悔你今日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