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阁中。
长乐正无精打采的坐在铜镜前,那叫无暇的宫女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一双眼珠子狡黠的直转。
她说起最近贺府上的动向,长乐本拿着一支头簪把玩,听闻贺北淮给时月煮茶,啪的一声放下头簪,转过身道:你说什么?太师给那下贱之人煮茶?无暇一时分不清长乐是喜是怒,猛的跪在地上,连声道:的确如此,奴婢也是从喜妃娘娘那儿听来的消息。
她姐姐前几日入宫探视,恰好她们家离贺府不远,约莫是下人采买时有所交谈,被喜妃娘家的家奴听到了,方传出了此事。
长乐久久不语。
隔了好一会儿,她重新面朝铜镜,审视着自己姣好的容貌,心情突然极好。
本宫就说,太师怎会当真看上一个东夷的蛮族女人,图的不过就是新鲜罢了。
你起来,跪着作甚,接着梳头。
是。
无暇毕恭毕敬的站回自己的位置上,不解道:公主为何如此开心?为何不开心?那贱人想必也以为自己入了贺府,得到太师庇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可哪里料得到,太师如此待她。
你听过哪个官家妻妾,亲自干活的吗?无暇老实摇头:奴婢没听过。
没听过就对了。
长乐笑靥如花:那贱人的腹中,还有太师的骨血呢。
太师不让她好好养着,反倒成日折腾她。
你再想想,从前喝过太师泡的茶那些人,都有什么下场?无暇认真思索了一下,蓦地舌头打结:都、都死无葬身之地。
是啊,都死无葬身之地……太师的茶,从来就不是给亲近之人喝的。
看来,太师是不想要那贱人腹中的孽种,既然如此,作为太师最疼爱的学生,本宫合该帮太师解忧。
公主的意思是?长乐想了一想,示意无暇附耳凑近,轻声道:去,后宫嫔妃那儿,不是经常有些让人滑胎的东西吗?你去设法找些来,本宫……再上贺府走一趟。
是。
寒露过后,接连几日阴雨霏霏,槊城的天气便彻底转凉了下来。
燕帝对新晋的喜妃兴致一过,也总算恢复了上朝。
宗亲和新贵接着吵个不停,贺北淮回府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时月没他支使,就总喜欢在屋里赖着。
这间竹屋的旮旯角落里,她隔三差五就能翻出来一本贺北淮藏了经年的武学著作。
就连常常来西厢打扫的老曾,都不得不感叹时月对贺北淮的了解。
这天午时,老曾按点来给时月送午膳,恰巧碰到时月在抠屋中书案的桌底。
老曾知晓她在找书,一面从食盒里拿出饭盆菜盆摆上桌,一面摇头笑道:姑娘,那张书案奴擦拭过无数次,很确定没有机关暗格。
时月姿势别扭的使着劲儿,涨红脸道:老曾你是不了解,他早几年跟……跟那天杀的李二狗不务正业,就以捣鼓机关为乐。
我以前那间屋子……和、和这个差不多,就没哪一处,是他设不了机关的。
老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问了第一个问题:李二狗是谁?从没听主人提过这个名字的好友。
哦,就是一个臭打铁的,搞不好这会儿已经横尸他那铸造室了。
……此时此刻远在云笙谷中的墨家传人李云舟,不知道为何,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老曾又问第二个问题:那为什么主人要在姑娘的房中设机关?哦,以前是为了藏别人给他下的战书。
主人……是怕打不过?老曾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可能。
时月也是表情复杂的觑了觑老曾,答道:不是,他那几年已经不怎么动武了。
那主人还藏起来做什么?时月没有应声,过往的记忆却是渐渐涌上了脑海。
贺北淮之所以到处藏战书,主要是因为他不喜欢单挑了,可时月正当十五六,一身熊熊武息无处发泄,又不愿整日只跟贺北淮这个单一的对手打架,有一次便拿了他的战书,出谷去应战。
应战,本身也不是不行。
说来说去,贺北淮养她长大,从她牙牙学语再到青春年少,他基本就没拒绝过她什么要求。
可关键是,时月头一回应战,去的路上买了一个草靶子的糖葫芦,边走边啃,还打算干完架就把这甜得腻人的糖葫芦给她那喜欢吃甜食的师兄扛回去。
但对面的提刀大汉一看来者竟是小姑娘,当场就不乐意了。
江湖多草莽,文化素养不高,一生气惯常张嘴就骂娘。
时月虽然以为自己是孤儿,但祖坟那也不是任人侮辱的。
把草靶子往地上一插,上前就打得那大汉满头飙血。
诚然,斗殴这桩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倘使一方弃了兵器认输,另一方就不能赶尽杀绝。
很可惜,时月从小到大,什么都学得精,就规矩没学好。
彼时她拉着大汉的领口,一巴掌扇过去,对方掉了两颗大牙。
再一巴掌扇过去,一排门牙都快没了。
边上观战的江湖游侠们纷纷站出来劝说,言明此人认输了不能再打他云云,你再打就是不守道义,江湖人会对你群起而攻之。
时月一听,不仅没被吓退,暴脾气一上来,整整二三十个江湖人士,愣是被她在野地里伤害到哭爹喊娘。
有人擦着一脸的血骂她道:黄口孺子,报上你的名!你今日胆敢如此嚣张,他日我等必杀你全家,誓报此仇!时月一脚踩断那人两匹肋骨,看着他呕血不止,凉飕飕的说:杀我全家?好啊,我等你。
我一身浩气立于天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有种就说你叫什么!你记好了!我叫……李、云、舟!那一天,得知自己无缘无故和江湖人结下了不解之仇的李二狗,躲在铸造室里哭了整整一个时辰。
其后,时月还打了好几场架,无一不是惹了遍地的仇家,且被她冒用过的名字,经统计,有——隔壁李二狗,她师尊荀易,南越刀道的顶峰沈映,以及她和贺北淮养的狗,福娃……此事导致李二狗偶尔出谷,被人背地里套住麻布口袋敲了几顿暗棍,贺北淮生怕哪天自家的狗也惨遭暗算,索性四处藏战书,再也不敢让时月看到。
而今回想那段日子,真算得上是恣意狂妄。
时月兀自笑笑,指上一用力,便把桌子底下扣出一块木板来,继而,她拿着一本武学秘籍,眉开眼笑的朝着老曾晃,慢步踱去饭桌前道:喏,这不就找到了吗?老曾目瞪口呆:时姑娘……恐怕是这天底下最了解主人的人了。
可不是吗?他那狐狸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老曾摇着头笑,毕恭毕敬的把竹筷递到了时月手上:不过,主人为何要在这屋子里藏如此多的武学书籍?因为……我喜欢呀。
时月端着饭盆刨了两口饭,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翻着书含糊不清道:他知道我没别的喜好,就爱看点武学相关的书。
以往他会搜罗天下武学,实在找不到好的书时,走在路上看见那种一个铜板买一摞的假秘籍,他也会拿来忽悠我。
老曾:……老曾一脸的尬笑:你们……你们感情真好。
时月没有否认,转过头扫量四下,自言自语的说:这屋子里,大致还藏着不少书吧。
这四年,兴许……他也从不比她好过。
时月微微走了走神,正想专心吃饭,听得院门外边有人在叫老曾,老曾行了一礼退下,没过半刻,人又匆匆跑了回来,脸色不佳道:时姑娘,公主来了,正往西厢走。
哦,来便来了吧。
时月抬起头,淡淡瞅了眼天色,怪异道:她掐着饭点来,莫不是宫里没有午膳吗?这样,老曾,你再去拿一副碗筷。
哦,对了,记得加一盆饭,我都说好几次了,你下次装饭时记得把盆里摁得结实点,这么一点米,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老曾:……老曾看了看那个搁在她面前比她脸还大的盆,一时间动摇了女孩子总是温柔秀气的观点,本想脱口而出这饭不少了府上三个下人加起来都没她一顿吃得多,然而想起正事当前,他还是凝重劝道:姑娘,公主大驾到此,必然不是来跟您用膳的。
她素来仰慕主人,上次便闹出了人命,最近主人又回来得晚,只恐今天不好收场。
没事儿,你添饭去吧。
姑娘。
老曾焦急的试图说服她:您要不还是趁着公主未到西厢,先从后门出去,到柳大人那边避一避吧。
我饭还没吃呢?老曾:……头都快没了拿什么吃饭!老曾如此想着,却不敢说出来。
时月笑盈盈的瞥他一眼,安慰道:你别担心。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怕再是争风吃醋,心眼儿又能坏到哪里去呀。
……你怕是没看过长在皇家的儿女,十一二岁都能斗到你死我活。
时月还规劝老曾:我在她那年纪时,就足够狂野了,可顶多不也就拿我师尊的牙棒去清理茅房吗?老曾:????你这能叫狂野????你这分明就叫欺师灭祖!时月恬不知耻的嘿嘿直笑:好歹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天家之人,还是自有天家傲气的,别担心,我应付得来。
老曾还想说点什么,见时月一副气定神闲的做派,到底把余下的说辞吞回了肚子里。
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出门,长乐就领着婢女不请自入。